小说两题

2012-04-29 06:26:04葛迎春
文学港 2012年1期
关键词:检票口女孩子女朋友

葛迎春

等火车

路雪终于决定抛夫弃子地来宁波旅行。她很喜欢宁波,一则她在这里工作过两年:二则,她在这里谈过两次恋爱。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从决定了要来,到订好机票。总共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但她反悔的速度也很快。我心里正为她突然要来而慌急,原本周末要加班。但是如果她来,我绝不会说,你改天再来。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大概有五六年吧。那天她从宁波的机场出发,飞回天津,没有一个人送她。她本该在这个城市有两个男朋友,但是这两个男朋友在她来的时候没有接她,走的时候也都没有送她。而我当时在外地。

去年我在一场婚礼上见到了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她一直美其名日——倾城帅哥——她取的绰号总是很惊人。婚礼回来后我很幸灾乐祸地告诉路雪:帅哥发福。本来以为路雪会暗暗庆幸一下,但她的语气听来很忧虑。她说:“他在我印象里还是倾城级别的。”

我前面说,路雪要来宁波。我推掉周末的工作和约会,肯定是要去机场接她的。但仅仅就是我写四百个字所用的时间吧,她就发消息告诉我,她不来了。她说:“现在奶粉贵了,男人开车又撞伤了人,赔了万把块呢。我来不了了,机票不打折。”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一个成熟了的女人,一手奶着孩子,一面抱怨着丈夫。虽然知道她性情仍然是以前的性情,但状态完全不同了。我还没结婚,日子是自由的。我还能说,我今天爱上谁,明天不爱了,又去爱上另一个谁。她说羡慕我还能谈恋爱,我便不好意思再说。其实我羡慕她有了家。完成了人生最大的两件事。

我便没有再跟她关于来或不来的问题而争论,倒是想起以前等火车的事来。

大学刚毕业那会。路雪为了恋爱,跑去宁波工作了,我在嘉兴上班。那时天气刚刚转冷,晚上我在火车站的出口等她来的那趟火车。我们说好了要去吃火锅。我没料到出站口会那么冷,风像是直接从海上刮来的。而我穿了件线衫。丝毫不能挡风。路雪恰好又误了时间,我得等到九点半。也就意味着,我还得等两个半小时。

出站口有很多瑟瑟发抖的人。夜晚,两盏路灯把出站检票口照得像个幽深的洞口,或是老虎张开的嘴巴。几排简陋的金属栏杆,像极了它的牙齿。虎口的这一边是等火车的人,影子都被拉得老长。像一群鬼魅幽灵。另一边则是荒凉的铁道和铁道边上的荒地。

等火车的人中。有些成双结对的,有些手里捧着花。还有骑摩托车的,坐在车上打盹。也有旅馆拉客的中年妇女,手里拿着一本旅馆简介,看到有人出来就上去询问要不要住宿。

第一批乘客出来的时候。人群一下子沸腾了,几乎所有人都扑向检票口,不是踮起脚尖,就是伸长脖子,或是拼命地挥着手。也有腼腆的女孩子低着头站在一边,好像故意要她等的人先认出她来,她再惊喜地张开笑脸,说:“你来啦。”我还看到那个在摩托车上睡觉的男人突然惊醒过来,像自己错过了一班火车似的。一下从车上跳下来,往人群里拼命挤去,但这时候,他等的人早已经站在一边,正看着他吃吃地笑。

那么多人幸福地相遇了。也有陌生的,等待第一次见面,拿着手机不停地喊:“你出来了吗?你穿什么衣服?”或者是:“我到了,你在哪?”“我在一个出站口,嘉兴有几个出站口?”总之,相遇的人,没有愁眉苦脸的,总要眉开眼笑。

也有些意外的等到,大家眼里都泛着光:“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等我吧?”“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他们就开始握手,或是拥抱,嘴里呼出的冷气都蒸腾了,像把生冷的夜晚煮熟了,可以好好地喝一壶热酒。

也有人。起先是翘首盼着,看着一个一个人从自己身边擦过去。直到最后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一条河流截断了似的。终于不再有水滴从里面跑出来。他仍然那样张望一会,最后冷眼看走散的人们,也看看我们,凄凉地走了。

这样,我等来了很多趟火车。有时两趟车同时抵站,南方的乘客和北方的乘客拥在一起朝我们走来,好像也带来两种季节,一种穿着单薄的T恤,一种已经裹起厚厚的棉衣。他们总是像一阵风似的。或许所有火车上下来的人。都是风吧。他们呼啦一下涌来,又呼啦一下散开。我们所站着的小小的广场。是城市与火车的连接点。不管有没有人等候。他们从里面出来。都会站在这里。看一眼这个城市的火车站空旷的广场,呼吸一口这异地或故乡的空气,然后再走往自己的目的地。

时间越晚。等火车的人就越见少了。而在我等火车的那些时间,只有一个女孩子一直站在苍白的路灯下面。有些人走了,又有些人来。只有我们两个人,各占据着一根灯柱。无论哪一趟车来都不会动心。我的不动心是因为知道自己要等的车没有那么早来。那么她呢?我倒是很想走过去问问她:“你也等着九点半的车吗?你是不是也被同学的糊涂性格搞得有气无处撒,不得不在这里吹冷风?”

我是个不太会和陌生人搭讪的人,便自己戴着耳塞听音乐。我的位置不在风口,倒没有那么冷。但是她的位置正对着老虎口,我看到她薄薄的白色外套被风刮得好像一张纸片要飞走了。她似乎也没觉得冷。就茫然地站在那里,地上放着一只橘黄色。挺精致小巧的旅行包。

她像是来旅行的,而不像是等火车的人。

有个中年男人过来向我推销旅店,我说我等人。他就无趣地朝那女孩子走去。那女孩子不说话,他就一直围着她要给她看旅店简介,还动手去提她的包。那女孩子还是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夺过包,走到我所站的路灯下,在我旁边站着。我就对那中年男人说:“我们一块的。”那人异样地看了我们一眼。嘴里嘟哝着什么走开了。

我问她:“你等人啊?”

她摇摇头。

我说:“我等我同学,要到九点半,郁闷得很。”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但是九点半你的同学就会来吧?”我点点头,本想笑着说一说路雪错过火车的糗事。但看她埋着头,好像并没有兴趣听我说话。于是我问她:“是不是等人来接你?”

她又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想回去了。”我心想,她也许是离家出走。心情不大好吧。

我说:“这么晚了,还是早点回去吧。”她抬头看了看检票口,一列火车又缓缓地进站了。她说:“我再等等。”我见她似乎不太爱说话,便也不敢问,两个人都紧紧盯着检票口,看着第一个提着旅行包的人从拐角处走来,看着最后一个推着行李箱的人像掉了队的孤雁,连奔带跑地赶来。

人潮又散了。我们也没什么话说,就百无聊赖地看着检票口,好像那是个舞台,现在只是暂时落幕,下一场有待拉开。

她走开了一会,让我看着她的旅行包。过了一会她捧了两杯奶茶。递给我一杯。我看她的确是冻坏了。双手紧紧捧着杯子,想要用那点温度把全身都暖和起来。她说:“我听说嘉兴的粽子好吃。但是那边已经卖光了。”

我说:“正宗的粽子你得去五芳斋吃。”她想了想,问我:“你有男朋友吗?”我想到前不久和我一起放风筝的人。因为上周约会他迟到了,我在等了四十五分钟后就扔下一句话:“我先走了。”也许早就想说这句话,只是他的迟到

给了我一个台阶。完美的借口。她又问我:“你们约会的时候,他会让你最久等多久?”

我说:“四十五分钟吧。”

她听着。又看看空旷的检票口。她掏出手机看时间,九点零一分。她突然笑了笑,和我打了个照面。好像要讲个什么故事给我听。便想确认我是不是在认真听她说话。

她用脚踢了踢放在地上的旅行包,又看我一眼,自嘲似的又是一笑。她说:“再等一班车我就走了。”

“我们商量好了一起来嘉兴旅行。昨天晚上他骑摩托车带着我到火车站买票。买的是今天下午三点钟的票。我们一人拿了一张,像交换信物。”

“我,我有两个男朋友。两个人我都喜欢。一个很帅,人也很好,一心一意地和我在一起。还有一个就是他。他一直追求我,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菜,喜欢什么花,爱看什么电影。而很帅的男朋友却不会这样哄我。很多人都说。男人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你好不好。每个朋友都说,应该跟爱我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也不知道哪一天,我发现我偏心于他了。我开始以为,谈恋爱,对我好,比什么都重要。我习惯了每天有人送早餐,生日有礼物,下雨天有人跑来打伞。你肯定已经猜到,后来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跟他在一起以后,我就不再和前男友联系了。他是个多心的人,但是真的很珍惜我。既然跟他在一起了,就一心一意地对他好。我也慢慢发觉他其实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很聪明,工作很勤奋。我越喜欢他,他越忙。有时我真怀疑他以前追我的时候那些空闲的时间是怎么来的。他以前为了在我下班的时候遇到我,在公司门口等了五个小时。那天我正好加班。”

“我想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我双休,他单休。但他还是请了假。陪我去旅行。我说想去他读书的地方看看,于是就商量了来嘉兴。我们都提前两个小时下班,这样正好能赶上火车。”

“我怕赶不上车,一点钟就请了假出来,买了一些吃的。火车上要呆好几个小时啊。早上我给他打电话说了我的安排。他说好的。他也会尽早地出来。一点的时候我又给他打电话,他关机了。”

“怎么会突然关机?”我好奇道,“可能没电了吧,也可能在充电。”我又替那个不认识的男人解释道。

“我也这么想,就先去买东西。我买了礼物,因为明天是他生日。我们认识三年了。在一起才三个月,这是我第一次给他过生日。两点钟我又给他打了电话。还是关机。两点半,他仍然没有开机。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他办公室的电话。我也不认识他的朋友。哦,我们是在一次展销会上认识的,那时我还是实习生,他们公司是我们的合作商。我打电话给公司的同事。再打听到他们公司的电话。我打电话过去。他们办公室的人说他不在。我没敢多问,怕他知道我打电话到他公司,会觉得我很烦吧。我想他应该是在来的路上。忘了开手机。”

“两点五十分,他还是没有开机。两点五十五分。我又打电话到他公司。他的同事说他在开会。”

“我整个人就呆了,好像上当受骗了一样。他还在开会。但也许他是忘记了时间。开会让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我原谅他,原谅他,我想他突然从裤兜里掏出那张三点钟的火车票时,会急得跳起来。他会自责,后晦。他也许会因为急着赶来,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我给他发消息说:我上车了。我等他下一班车过来。”

“就是这样,我等了一晚上了。”

这时候。远远有列车进站的声音。车轮夹杂着风声,黑夜裹挟着黑色的火车。她不再说了,翘首看着刚刚进站的火车。其实我们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火车一截行进中的笨拙的身子。火车停下来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了一些人。他们不是手里拿着什么宣传册。就是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南京,杭州,上海,好像无论去哪个城市,只需要一抬腿的功夫。生意人,接亲朋的人都挤在一起,让静寂的站台再次沸腾了起来。我说:“说不定他就是这趟车来的。”

她笑了笑。提起旅行包。跟着我站到了检票口的栏杆那边。从拐弯口走出的第一个人是个中年男子。手上什么行李也没有。正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后面跟着出来的是两个男生,一路追追打打的。好像有什么开心事。一个笑话从车上打趣到车下。路雪是混在人群里出来的。她单肩挎着一只很大的皮包,穿一件皮质的短外套——这件外套我前几天又在她和她女儿的合影上发现了。她说她养孩子那几天什么衣服都拿来往身上套。根本不顾形象。

路雪远远看到我。撒娇似地站在原地跺起脚来。她一边跺脚一边挥动手臂,很嗲的声音说道:“嘉兴,嘉兴,我又回来了。”我能想象她再次到宁波的场景,必定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

路雪挽了我的手。一面拖着我走,一面说她在车上遇见了变态。遇见了疯子等等。她总能遇见变态和疯子。有时也遇见一见钟情的路人。互相交换手链什么的。我示意她等等。女孩子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看着检票口里面的拐角处。

一对老夫妇挽着手从里面走出来以后,出站口就又空落落的了。很久也没有出现人迹。女孩子转头。看我们也在陪她等。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她摊开双手,说了一句:“没来。”

到最后,车站就只剩我们三个人了。路雪心直口快,说道:“我就说过,什么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幸福了,谁知道他在得手后还当不当回事。”

我推了下路雪的胳膊,路雪不理我。继续说:“我也有两个男朋友,一个是我喜欢的,我追过去了,人家也玩似的忽冷忽热。还有一个,表面上说喜欢我。但我敢肯定,五年后他连我叫什么都不记得了。谈恋爱就是这样。要么就你也喜欢,他也喜欢,玩跷跷板肯定是要惨的。”

当我们送女孩子上最末一班回宁波的火车时,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们听到她对着电话说:“什么会议那么重要?”“你要接大单子,提前告诉我就好了。为什么关机?”

“你怕我打扰你工作?现在不打扰了?”

“那预祝你明天生意谈拢。”

女孩的橘黄色旅行袋和她的白色外套渐渐被人群挤没。我们只看见她挂断了电话,回头向我们招了招手,就走出玻璃门,拐弯后不见了。

我想她大概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旅行了。

吃火锅的时候,我问路雪:“到底是联合国帅哥更有魅力,还是倾城的级别高?”联合国帅哥就是那个在灵桥上拥吻了她的人。她说那天她举目一望,桥灯下他忧郁的侧脸几乎能够惊动联合国。

路雪“切”了一声,手一挥,说:“我两个都喜欢,但是我妈让我回家。我想过了,在适当的时候突然消失。他们才能惦记我一辈子。我就让他们惦记着。”

我说:“你凭什么让他们记得你?”

“凭我还没有被驯服过。”这么说,她刚才说的,五年之内就忘掉一个人姓名的话是安慰那个女孩子的了。

但是,在我写完这一夜的小事时,路雪又打电话来。她懊恼丧气地说:“哪怕他们中哪一个来接我,我就坐高价的飞机来了。但是,气死我的是,联合国已经想不起我是哪个了。”她在电话那头呼天喊地地抱怨起来。

小聂的片段

这是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头发短而可爱。浓眉大眼的。鼻子稍微有些短。嘴唇生得很文

雅,笑时露一口白瓷般的牙。他的牙齿没有半点的凹凸或鳞次栉比。他个子中等,身材偏瘦,举止儒雅,在这个浑浑噩噩的世界里,乍一看,他是极有书生气质的一个年轻人,经常一只手轻轻地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伴着说话声音轻柔地起伏。他几乎不会发脾气,日复一日地满脸含笑,口中细细地嘀咕:“你好。今天天气真不错。早上好。真不错。”

他的名字被人们忘掉了。但凡是说起这个人,他就是那个长长的代号。“女朋友正坐着火车赶来”,也是食堂阿姨扯着嗓子在喊找的:“粉团捏出来似的那人呢?”

后来他被简称为小聂,一则是和“捏”字同音,二则,他走路无声,时常不经意地就站到了你身后。蹑手蹑脚。小聂有女人缘,没过多久就有好几个姑娘向他示好。他有些晕了头,既喜,又茫然的。觉得是种稀罕的资本。便要不经意地在人前展览一番。但很快他就敏感地意识到了问题。他觉得上级主管,以他自己的说法,一股敌意扑面而来。他对这个三十来岁的单身领导的眼神,语气,都捕捉得十分殷勤。有一次主管经过他的位置,颇戏谑地问:“早餐啊,哪个女孩送的?”他心里像遭了油煎似的滋滋地焦急。这可不行,他得收。收一收他外放的电磁波,事业是必须要坐在一个男人人生大餐的首席。

小聂忍痛割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但很快他就后悔了,态度的逆转使他在暧昧界的名声一落干丈。他陷入了孤家寡人的境地。围栏里的春色如潮水哗哗地退。这时候主管谈了个女朋友。时常地往他们宿舍去。小聂和主管住在同一个套间。失落之意就更甚了。他现在企图去挽回那些女孩子的芳心,比如,路上温柔地打招呼,陪着一同走。或者在人家作图纸的时候,悄悄地走到身后,说上几句赏识的话。但收获很小,如今大家已经不再把他当作初时那碗热腾腾的西湖牛肉羹了,他凄凉地冷着,无人触碰,无从起涟漪。据说有那么一天,主管值班去了,小聂在房间里苦睡,电风扇呼呼地搅拌着闷热的空气。他因为不肯买电视机。又惧怕另一个同事的脾气。只好闷闷地对着墙壁发呆。他听到隔壁有人走动,知道是主管的女朋友来了。鬼使神差的,他把自己打扮妥当——白衬衫。卡其色休闲裤。人字拖。洒过花露水的毛孔。和尚未干透根根往上直立的短发。

他轻轻敲主管房间的门。女朋友出来开门。奇怪地打量他,又不便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什么事。“来看会电视,不介意吧?”女朋友只好说不介意。他走进房间,在换了好几处座位,最后盘腿坐在铺了榻榻米的地板上。他看电视时,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等到连续剧播完了。他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女朋友说:“很晚了。”他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电视,说:“那你先睡吧。”女朋友说:“快下班了哦。”小聂才如梦初醒,或者是终于意兴阑珊了的样子,伸着懒腰站起来。说:“走了。热得睡不着。”

如此好几次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夜不成寐的事。那些先前钟情过他的女孩子也更加避开他了,像躲朵避一场年少无知的瘟疫。他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照旧的和气。和唯一剩下的一个女孩交好。

这个女孩年纪很小。长得挺可爱,就是在打扮上有些不入流。常常穿各种裹胸露背的衣服。但她从不在意别人说什么,自信招摇地往人群穿行。他们在桥上站着说了一两个小时的话。而后有了绯闻。他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就辩解说:“我有女朋友,是上海人。”上海是个荣耀的恢宏的地方,在别人听来,那意思就是:我有身份的。我的女朋友在大城市呢,怎看得上这个小镇的,还是个口碑不那么好的姑娘。他为解释这件事,只好再透露给大家更多的关于上海女朋友的信息。那女朋友是个瓜子脸,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在读研究生,性格温柔,也不像主管的女朋友那样会撒娇。是最懂事的。五一长假她就要坐着火车来看他。

传过绯闻的这个女孩子搬家那天,几个同事都过去帮忙。完了后大家坐在一起吃饭,问小聂怎么没有来。“他要明哲保身,恐怕不方便来。”于是大家打赌,他今天晚上会不会趁着无人来拜访?这太可笑了,谁也没有把牌压到他会来的那一方。不然……

这天晚上他就真的来了。凌晨12点,他提了一袋苹果上楼来,敲门。敲门不应,就不停地慢慢地耐心地敲。女孩子吓得不敢开门。以为是小镇劫匪上门来了。后来得知是他。打开门。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搭讪地说:“今天吃晚饭你怎么没来?这么客气,还买了水果。要么,明天我再请你吃饭吧。”他笑着,怪难为情地说:“是钥匙丢了,我记得你有那幢楼大门的钥匙。你借我一下吧。”

女孩愕然。把钥匙给他。他随意地参观了下房间。嘴里不知嘟哝些什么。见女孩也没有要请他坐的意思,他便拿起钥匙和水果就走了。

第二天,痛失赌注的人哭笑不得。这些事后。他在公司里的名声就更加荒诞了。大家对他就像对一个笑话似的,好玩的时候拿出来说一番,但也没有特意地去为难或排斥他。他感到自己在人群中有些落单,但并没有到难堪的地步。

在事业上他始终没有进展,来的时候坐的椅子,现在只是越坐越旧了,连老板,主管,都在忽略他,忽略他的工作,忽略他的身影,也忽略他的那份并不丰厚的工资。他并不抱怨,只是找不到努力的途径,便浑浑噩噩地度下去。五一过去了,他的女朋友不知为什么没有来。有时谁热心地问他一句:“最近心情不好吗?”他便笑笑,露出满口白牙,叹着气说:“女朋友工作特别忙,看来十一的时候我得去上海看她了。”

他依旧经常出现在女生宿舍,静静地占一席电视机的目光。大家都浑然不觉得他是个巨大的存在,自顾自地描眉,化妆,嬉笑。他努力引起一些人的关注,比如说饿了。请好心的主人给他煮包泡面。他便像找到说话的契机似的,叨叨地说:“为什么不加个蛋呢?”好像这是个幽默。但主人难免脸色一横,把先前那些好心都给吞回去了,也就更把他看低了。

突然有一天老板想起了有这么个人,学历不低,长得也不错,为人也没有很嚣张自大,是该起用他的时候了。便把他叫过来谈心。给他一个任务:一个月内画出所有在用工具的图纸。

他一下子慌了,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他直不起腰,虽然他现在有趾高气昂的资本了。他原来并非一无所知的,但当刀在刃上时,才发现自己不是做人才的料。他画不出那些图纸,但是日子眼睁睁地,一天天过去了。

等到一个月即将结束的时候。老板又请他去谈心。他不知怎么的,泣不成声,而后索性痛哭起来。“小伙子,你不要觉得压力大,这事情可以慢慢做,我知道适应是需要时间的。”

小聂猛地站起来。哭得愈加委屈。他一边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撒了谎,骗了大家。我心里很不好过……”

老板不免笑着问他:“你撒了什么谎?”

“我,其实我,没有女朋友,没有一个上海女朋友……真的,没有的……”

“这没什么啊,没有女朋友很正常。但你为什么要说你这个谎?”一脸惊愕的老板小心地问道。

“因为,我这样的人,没有女朋友,很没面子……”

后来他就辞了职。等到十月的时候,他又来了。站在公司大门外招呼我过去。让我帮他办一些户口转移的手续。我看到他那口白瓷般的牙更加的白了。他怪不好意思地说:“我洗了个牙齿。”这样,他一笑,就像一片白光闪过,怪吓人的。

(选自《梁祝》)

责编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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