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保护证

2012-04-29 06:26:04赵柏田
文学港 2012年1期
关键词:赫德阿瑟小说

赵柏田

这部小说。是2007年秋天我蛰居北京安内大街分司厅胡同的一段时间开始动笔的。那些日子,北京的天空一扫烟霾,蓝得异常明净。从胡同出来,隔着安内大街就是国子监街,不远处就是鼓楼大街、雍和宫和有名的“鬼街”。这些我写累了经常散步的去处。也是这个时隔一百余年的故事中人物的活动场景。日光之下。它们渐次变得像电影布景一样虚幻。

在这之前几年,我已饱受这个故事折磨。每年几次短暂的出行,我都会带着小说主人公的两大卷日记踏上旅途。在浙江鄞县东钱湖的一个闷热的下午。我都已经看见了这个故事的轮廓。我写下了一些片断,一些对话,独白,主人公的性的呓语。但我还是忍住了没动笔。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随后一年夏天在庐山牯岭,看了老别墅群中赛珍珠的故居,那个晚上我梦见了自己在写这部小说,梦中,我写得非常顺畅,那些写下的句子似乎全记得。醒来,它们却像受惊的鸟儿都飞走了。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力量要我跑到北京来开笔写这个故事。秋天的北京。薄如蝉翼的空气。安静的小胡同,我不是一直梦想着这样来开始一部小说的写作吗?

首先吸引我的,自然是这个叫罗伯特,赫德的维多利亚时代英国青年在中国的传奇经历。我在进行十九世纪中叶以降东部口岸城市研究时。发现在现代性降临前夜的中国政坛。时时出没着这个人的身影:光光的脑门,穿着双排扣大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从后来找到的他的两大卷日记,同时代人的记述。和费正清先生的研究。这个人一生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他是在1854年19岁那年。抱着去东方传播上帝福音的念头从北爱尔兰乡村来到中国,担任宁波领事馆的一名见习翻译。以此为起点。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踏入了神秘、诡异的清廷仕途,一步步登上了大清海关总税务司的高位。他主宰控制晚清帝国经济命脉的海关近半个世纪,经历了波谲云诡的中国近代史上的各个重要阶段,从太平天国运动、派遣第一个驻外使团、洋务运动直至世纪之交的义和团运动,他都深深介入并影响了晚清中国政务……

在通读他的两大卷在华日记时,我走入了这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的一角。尽管他身居帝国高位后,为人日益谨慎和圆通,为爱惜自家羽毛,对早年日记中的荒诞不经的经历多有涂饰,但顺着没有清除干净的蛛丝马迹,我还是发现,他在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居留的三年间,曾爱上一个叫阿瑶的船家女儿,也正是出于对这个女人的爱和悔意,延续了他半个多世纪对中国的复杂情感。我还发现,他们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年,从宁波,到广州,再到上海,并生下了三个孩子。这个烟花般绚烂的半殖民地情爱故事不久就结束了,当他在1866年——当时他已登上大清海关总税务司的要位——率领近代中国第一个海外观光使团(即史家习称的“斌椿使团”)前往欧洲时,他把这三个孩子送回英国,而自己则迎娶了一个门对户当的英国小镇医生的女儿,并在短暂的度假后带到北京充任他的总司夫人……

随后出现在公众眼里的罗伯特,赫德(也是史籍所记载的)。已完全是一位整日劳形案牍的官吏的形像。他把自己完全地献给了他在中国的事业。献给了海关,把海关建设成了正日益走向衰败的帝国的最具现代化的一个部门。至于私生活方面,他时而还会在社交场上与一些妙龄女郎应酬交际。颇有绅士风度地献殷勤,或真或假地说一些表白爱慕的话,但他再也不会像19世纪50年代中期在宁波城里那样对她们充满性的幻想和爱的激情。他的激情,已经在阿瑶这个女人身上耗尽了。只有在与他的伦敦代理人讨论那些被他放逐的孩子的教育问题的信中,他还是会抑制不住地流露对这个女人的思念与愧疚,称她是“人们能想像得出的最可爱、最有理智的人”,而自己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这个消失了的女人。留给他三个未成年的儿女,也带给了他无尽的伤痛与愧意。

没有一个人知道,阿瑶后来怎么样了。据赫德向他的儿女们解释,她在1865年去世了。由于资料的缺乏,我无法否定赫德的这一说法。她或许是死了,比如死于生最后一个儿子阿瑟时的难产或其他疾病。但对这没有先兆的死,我总心存疑惑。一个那么健硕的来自乡野的姑娘,怎么说死就死了?会不会是新婚在即的赫德把她像一只旧雨靴一样遗弃了?联想到这个人勃发的政治野心、他的带有浓重维多利亚时代烙印的价值观念和行事方式。这是最合乎逻辑的解释。离开赫德后的这个女人。她或许在广州嫁人了。或许回了宁波老家。她的情夫在以后的岁月里把日记中她的痕迹几乎全剔除干净了。没有一个人再提起她。就好像她本来就不存在。她就像一粒灰尘消失在了流转的大气中。大时代里的女人命运。如同风中转蓬流转无定。也乏人关心,这个女人后来充满种种可能性的遭际却突然向我呈现出一处让人性之光透射进来罅隙:历史的尽头是小说,史家止步之处,莫不是小说家腾挪身手的新起点?

钩沉一个多世纪前的书信、电报、日记、奏稿和宫庭秘档,这个叫赫德的孤独者的形象也在渐渐走出扁平变得立体丰满:他就像一个走钢丝者游走在东西方两个大国间,两边都是深渊,一脚踏空就会万劫不复。是以他的人生成了一种“骑墙”式的人生,不断地去调和,去弥合,去装裱(这做派有点像他经常的合作伙伴李鸿章)。在青年时代的日记里,他给我的初始印像是谨慎的、柔弱的、多情的,情欲是理解他早年生活的关键词,但后来他竞变成了一个大独裁者!在他的海关王国。在他的家庭的王国里,他都是说一不二的王。以至于一场场疲惫的父子战争后,他哀叹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表面上他喜欢热闹的生活,内心却常感孤独。一个细节是,到了晚年,给朋友的孩子们精心准备生日礼物竞成了这个孤独的老人最好的消遣。

长达数年的实证研究和史事考察中,想为这个深刻影响近代中国进程的孤独的外来者重写今生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跋涉在帝国官场的梦想与野心,他瞬息燃灭的情欲之焰和身处东西方冲突不为人知的苦恼,他对于古老中国向现代性转型的历史进程所起的作用……这一切蛊惑着我,又让我重不堪言。在读了维克多,谢阁兰的一本关于北京城的幻想性小说《莱内,勒斯》后,我在这个句子下面画上了醒目的波纹线:“两兽相向,嘴对着嘴,争夺着一枚朝代不可辨认的钱币,左边是一条颤抖的龙,颤动着翼、鳞和爪。右边是一只躯体颀长、灵活的虎,它弓着腰,显出强烈的肉欲……”我认为,应该让东西方的情爱悲剧与伦理悲剧中隐含的文化冲突呈现在小说中。但文化冲突、文明碰撞这些宠大的关怀如何落入到一个小说中去?或者换个说法,小说有义务承载这些吗?对此,米兰,昆德拉早就有过一个著名的论断——小说的道德就在于去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

于是出现了小说开场处的那艘船,一艘海上航行的船。故事的讲述者阿瑟,在三岁那年,和他的哥哥、姐姐一起被父亲送回英国去。同船航行的,是近代中国第一个海外观光使团的官员们:一个老派的官员,几个同文馆的年轻学生,几个各有怀抱的海关洋员,一个笑料百出的奇妙

的组合。大历史与个人命运就以这样一种近乎天然的方式统一在了小说第一页上的那艘船上。这个使团的历史意义如何暂不去说它,对三个孩子来说,这是一条放逐之路,因为从此以后这些孩子都将成为没有身份的人。他们甚至不能说出他们是谁。他们的生身之父,已只是一个影子,在法律意义上只是他们的监护人。这种感受在故事的叙述人阿瑟的身上尤甚。作为父亲投身到大历史中去的代价和牺牲,他们不得不先验地承载被抛弃的命运,这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钉住舌头的人,不能说出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这像鼹鼠一样的生活,在人生初年使他对影子父亲的仇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使他对宗教也发生了怀疑。我这样设置故事是试图说明,父亲的缺席是如何塑造了孩子们的生活道路。这个不存在的父亲,如果他不那么不择手段追求权力和荣耀。不那么绝情。三个孩子的生活之路就会完全不同。

正因为父爱的不在场,阿瑟长大后要去寻找那个逝去的影子,寻找自己被丢失的身份。在与姐姐安娜的不伦之恋后,他来到了中国。一个中英混血儿。他在19世纪90年代来到东方,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这些又是怎样影响他的内心的?想想这些就够激动人心了。故事行进到这里,我似乎看到一个引入入胜的好故事正在像花朵一样开放。

当故事流动起来,它的丰富性让我这个作者也感到了吃惊。在与海边晒盐工的女儿小芹的恋爱以悲剧告终后。阿瑟走入了生命的绝境。在约书亚牧师的引领下。他“在黑暗中努力一跃”。终于受洗成了一个牧师。约书亚神父让他感受到了强烈的父爱。他们一起去山西传教,在一次官府发动的对传教士的屠杀中,神父殉教了。阿瑟则从太原逃回到了北京。也就在这个时候。包括赫德在内的所有在京外国人已经在使馆区陷入了义和团和清军的包围,即将遭受没顶之灾。正是在战乱逃难的间隙中,阿瑟开始讲述他和父亲的故事。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他已经原谅了父亲当年的作为。这时的他已没有了仇恨,没有了悲情,他是以纯净的赤子之心来讲述他和父亲的一切。而在小说的最后一章我们也会看到,那个强项了一辈子的孤独的老人,在炮火震耳的使馆区一边写下他对中国局势的思考,一边给他的儿子写一封可能永远也无法投寄的信:亲爱的阿瑟,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我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我现在正式乞求你的原谅。乞求安娜和死去的赫伯特原谅。亲爱的阿瑟,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这个“坏父亲”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发现。身为传教士的儿子实现了自己来到中国最初的梦想。他是另一个方向上的自我。父子两代人终于在命运小径上交叉并重叠了。

仇父一审父。和最终到来的相互谅解和挂念,是进入这部小说的一条线。这里浓墨重彩书写的是他们各自在中国的情爱故事。和父子两代人的情感战争。感官危险的愉悦。或隐忍或狂暴的爱,这给小说末世迷狂的底色之外打上了一圈温暖的光晕,也使小说完成了从文化差异与冲突的探讨到父子关系和爱的真谛的探讨这一有着轻逸的美学风格的转身。另一条线索。从小说开篇写到的斌椿使团出访欧洲。到马嘉理事件。再到义和团运动。如幕后的伴奏般渐次宠大。越来越喧哗,直至湮灭了故事中所有的人。小说最后一幕。1900年,北京陷落后联军士兵们在颐和园里的狂欢,对小说主人公赫德而言,意味他在中国半个世纪的事业的全面溃败,也是中国走向现代性的失败的序曲。书名《帝国遗梦》(或《暮色降临》)意即在此。

小说在这里显得如同一个两声部的合奏,单章的一个声部是儿子眼中的父亲形像和家族往事,他在遗弃和放逐中长大。一次次走到死亡的边缘。在世俗和仇恨中努力一跃,在一条传播福音的荆棘路中让自己的灵魂得以了安歇。另一个双章的声部,以十九世纪中叶“自强运动”为肇始,写近代中国的一个个惊涛骇浪裹挟着人物跌跌撞撞往前走。几代人凿壁借光。总算迎来了现代性的一丝曙光,但一切努力随着庚子年的北京陷落宣告破灭,帝国还将在随之降临的暮色中趔趄前行。这种结构方式,使我在写作这个小说时觉得自己就如同在弹奏一架钢琴,当我感到用第一人称叙述过于疲乏,就转到第三人称上去。这使得我在两个声部都能保持饱满的张力。

就像以前香港媒体评述我的写作风格是“黄仁宇与史景迁的合体”,这部小说同样是一个“不纯”的文本,一个“合体”——一个小说和历史的合体。多年来,我一直喜欢年鉴学派史学家马克,布洛赫所派定的那种“技工”的角色,这使得我在这个小说的写作中时时提醒自己,对历史细部的刻划要如工笔般精细,对人性和爱欲的开掘要像挖土机一般执著。

把我把目光投向这个小说发生年代的人和事时,有关他们的各种观点、书籍、图像信息会一点一点渗入我的生活,它们成为了一个长时段里的我日常生活。因此写作这本书也是对自我的一次改变。在史料的采撷和运用上,我在这个小说上是“先显后隐”的——扎实的、细致的研究之后,就试图学着去忘记,而只让细节呈现。这或许就是这个小说的方法论吧。《乘槎笔记》,《航海述奇》,《中国海关密档》,一百多年前的书信,日记,电函,《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按理说这些基石足可以托起一座大厦了。但我还是需要足够多的细节。我不希望这部小说只是书写了一个传奇,它更应该是一阙在生活细节中流淌的史诗。最初的文稿就像有好多个缺口的一面四处漏风的墙,我只有老老实实用细节去填满它。有时,我会为找到一个好细节,整日里都保持着饱满的工作激情。可信的细节!闪闪发光的细节!对小说我有一个朴素的观点,几百上千个有意思的细节。就可以勾连成一部小说。我相信如果有上帝,它也一定居住在细节中。

可以告慰逝去的时光的,是我终于写出了一部与预想相去不远的小说。在众声喧哗的当下小说图谱中。它显现了一个新的向度,一个对历史进行现代性书写的向度。即在对史实的忠实上,它有着专业史家的笔法严谨,在对历史中的人性与爱欲的呈现上,它又与我喜欢的尤瑟纳尔、多克特罗气息相通。

如此,它才可以成为我穿过时光的安全保护证。

责编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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