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爱?爱,不简单?

2012-04-29 00:44郭晨子
上海戏剧 2012年1期
关键词:锁麟囊罗彻斯特程派

郭晨子

话剧《简爱》观后

走进剧场观看话剧《简爱》之前,不免担心,把十九世纪的英国小说搬上舞台,剧本可会刻意地模仿电影?表演可会装模作样?台词可会洋腔洋调如译制片配音?可会有种种演绎外国戏、且是演绎一百多年前的外国人装腔作势?一如曾经一度演出西方名著总要装假鼻子戴假发套?

开场不久,这种担心消失了。文本是依照小说原著的,但在简爱遭遇内心的波澜时,每每让童年的简爱以及儿时好友上场。简爱在罗彻斯特的庄园感受到友爱,曾受虐待的不堪往事浮上心头;简爱为自己对罗彻斯特萌生的情愫忐忑不安,幼小的她目睹最亲密朋友的不幸遭遇;简爱离开罗彻斯特庄园后情绪受到巨大刺激,昏睡中的她梦到儿时女友离开人世,而那小小的灵魂还在安慰孤苦无依的幼年孤女……所有的“昔日”场景都在另一演区展现,与此刻的简爱没有交流,只是揭示她敏感孤傲内心的由来。

袁泉的表演异常沉稳,王洛勇扮演的罗彻斯特则激情四溢,以其出色的形体控制把男主人公对简爱的爱情挥洒得淋漓尽致。他们演的是人物、而非“英国名著”的标签。

空间处理上,乐池内搭建了升降台,摆放了三组桌椅;后方的转台立体地呈现了庄园内的宅邸,分别有罗彻斯特、简爱以及疯女人的房间;舞台上的钢琴不时奏响,电影《简爱》中的旋律有力地烘托了剧情。灯光是冷静庄重的、像简爱身上家庭女教师的服装一样,灰黑调子,像酝酿心事的阴天。

流畅、自然,话剧《简爱》让观众重温了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故事,重温了经典的列白——“您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告诉您吧、如果上帝赐予我美貌和财富,我会让您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您可上帝没有这样做…但我的灵魂可以和您的灵魂说话,仿佛我们都经过了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是的,贫穷又不漂亮的简爱依然可以追求平等和自主,这是百年来作者给予女性的激励和忠告。而在当前的社会现实中,情感和利益钩挂、女人为了物质轻易地主动放弃独立和尊严,恰恰走向了简爱的反面。或许,这正是今天排演《简爱》的价值所在?

只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创作于一个半世纪之前时隔一百多年后再看,和罗彻斯特的不期而遇也好,在罗彻斯特面前彰显自尊也罢,都已经成为偶像剧常见的段落,是女孩子耍个性而已,她所遇到的最强大的阻力,无非是“阁楼上的疯女人”,这个“疯女人”的存在反而增强了观众对罗彻斯特的同情,对他们爱情的惋惜。

至于简爱式的自我奋斗,她要求婚后还能和罗彻斯特如同朋友一般,这固然是美好的愿景,但她坚持做家庭教师以换取一份薪水,受雇于丈夫而获得经济独立,一本正经的口气义正词严的姿态,就有几分矫情了。话剧《简爱》不同于小说原著,把罗彻斯特原本的订婚对象布兰奇一家都表现得平庸不堪,人物造型恶俗,表演也略带喜剧的夸张、以此来反衬筒爱的自爱自强,反而让简爱有了“灰姑娘”的童话色彩——她是多么的本性高贵、卓尔不群,她要做的,是等待命运的水晶鞋。当简爱听到罗彻斯特爱的表白、舞台上她的慌乱和他的狂热两相映衬,“美女与野兽”正在上演。而当简爱受到打击,逃离罗彻斯特庄园,她被另一个家庭所有如此闲心,深沟壁垒,作门户私见。

史依弘有观众缘,她唱程派戏,对程派艺术的传承和发展,绝对是有利的。她能同时吸引“爱梅”和“爱程”的观众进入剧场。这,对疲弱的京剧市场,应该是一支兴奋剂,首演的客满就说明了问题。这样的流派跨界是不应该被非议的。我奇思异想,如果有高人能够游说王菲学唱全本《锁麟囊》,以王菲空灵的嗓音演绎这出能保人的戏,或许就可以将京剧舞台搭到几万人体育场了。果真如此,对京剧的普及和振兴,难道就没有帮助吗?因此,目前不是流派跨界的行为多了,而是少了。

史依弘能够不惧争议、不怕砸牌地唱程派戏,这种精神就很可嘉。当然演戏不是只凭精神,史依弘是有实力的。1986、1987年,我在大众剧场欣赏了她的《挡马》,后来看她的《醉酒》等许多梅派戏,也看过她的《出塞》,说她是一个功底扎实、发展全面、颇有成就的京剧演员绝不过份。这次,她贴演《锁麟囊》,我就觉得她具备这个条件。因为程派戏虽演悲情,角色往往幽怨,但应该是幽怨其表、刚烈其内,所以演程派戏的演员最好有武功底子(程砚秋曾经说过,他的水袖功夫揉进了要大刀片的招数),而史依弘正是学武旦出身,如今加上她在艺术上的理解能力、模仿能力、表达能力,加上积累的舞台经验等等,没有理由唱不好这出易学难工的程派戏。而首演的实际效果,虽不能说尽善尽美,但可以说买褚得薛,不落其节。

后来听说她2011年5月、10月两次进京演出《锁麟囊》,依然有毁有誉。11月25日,我再次欣赏了她“大剧院版”的《锁麟囊》,经过10个月的打磨,进步是明显的。在大剧院的上座率也达到了八成。史依弘在台上唱到情浓处,台下有观众就跟着小声哼。真可谓,一样心情别样娇,依然锁麟弘程腔。

虽然史依弘唱的《锁麟囊》和其他程派演员的舞台呈现不尽相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过王吟秋、李世济、迟小秋、张火丁等演员表演的《锁麟囊》,谁也没有和别人完全相同。我们也知道学程砚秋的人不少,但好像没有评论说,谁和程砚秋演的是一模一样的。就算过去有评论说,私淑程砚秋的新艳秋有超越程的地方,但也不敢说新艳秋演的程派戏,就和程砚秋的是一模一样的。艺术是具有令体性的。

童芷苓、言慧珠,李玉茹等都唱过《锁麟囊》,她们本身分属梅、荀等不同流派,她们没有一个人是死学死唱的。言慧珠曾经著文回忆,她17岁刚学戏的时候,因为崇。拜程派艺术,所以拼命学程腔,而学的时候根本不考究程派的神韵,只是憋住嗓子想把它学像。学了一个时期,像是有点像了,但是她的嗓子却越憋越细,越来越不得劲。幸好她父亲发现了这个问题,耐心地开导她,指出这样学程腔,一辈子也学不好,学戏不能依样画葫芦,而是要充分运用自己的天赋。于是,言慧珠才走上了正道。

艺术不仅具有个体性,艺术还是发展的。《锁麟囊》汇集了程派艺术之大成。当年程砚秋和翁偶虹反复切磋剧本,运用了许多编剧技巧,就是为了取得最好的舞台艺术效果。那么时至如今,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吗?也不尽然。

原剧把薛湘灵设定为既“娇矜”又极富于同情心的富家少女。这样的定性,使我觉得薛湘灵的形象前后不太统一。如果说她是天性善良,那么在第一场戏中,她对妆奁置办的反复挑剔,迹近于无理取闹,甚至显现了她的刁蛮不近情理,极难伺候,不能怜惜下人。这和天性善良是矛盾的。如果说她原非宅心仁厚之人,只是偶然在“春秋事”听到赵守贞痛哭才性情转

变,那又显得太突兀,况且她教育梅香“怜贫济困是人道”的高论又是从何而来?

我个人认为,原剧本的这样定性,显现了程和翁的历史局限。他们所处的时代还不理解人是有心理疾病的。我们现在知道,有些女孩会有婚前焦虑。试想少女突然要从一个熟悉、习惯、温暖、百依百顺的环境(娘家),嫁到一个陌生未知的环境(婆家)去,忧虑恐惧在所难免,而这种想法又不能告人。这种焦虑现代人尚且不免,何况古代少女?未来丈夫相貌如何都不知-道,心情能不忐忑吗?行为能不乖张吗?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给女主角重新定性,那后面的“赠囊”就不是性格转变,而是薛湘灵一贯的天性善良。整个剧目不用改变,只需要演员在第一场戏中,内心体验到女主角此时还是一个少女,不能“苦”、不能“板”。可以表现她的“娇、骄”两字;但“矜”则要剔除,因为“矜”是自大,是看不起人。更主要的是,要表现出她且喜且忧、兴奋烦恼却又求助无门的复杂心理。这种情感表演的方法,可以参考翁偶虹论述杨小楼在舞台上表现喜、怒、忧、思、悲、恐、惊等七情的创作原理。(《翁偶虹戏曲论文集》p52)

另外,我过去看有的程派演员演《锁麟囊》中“三让座”这段做工戏,表情狐疑惊恐、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层层推进,动作幅度比较大。这,或许是程砚秋的原创模式,在舞台上的呈现也很好看,但它不一定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

剧中,卢夫人(赵守贞)猜测薛可能是恩人,反复盘问,而薛并不是愚蠢的人。她登楼时,确实是“怕”,但见“囊”之后,应该是“悲”。由囊及人,她也怀疑主家与囊有关人,因此有唱词“到如今见此囊莫非梦境,我怎好把此事细追寻,从头至尾仔细地说明”。等到卢主动询问,薛的心中应该有所感觉,况且薛是大富之家“暴落难”,身份、架子、心气还是在的,此时不应该表现得小家子气,狐疑不定,受宠若惊。这次史依弘演绎的“三让座”,就由繁而简,动作幅度比较小,并没有死学程派,也更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

正因为艺术是个体的,是发展的,所以才是多彩的。这样才能吸引人,才能流传。如果有著名的老生演员能够贴演《锁麟囊》,肯定也会客满。这不是胡思乱想,翁偶虹就说,曾看到谭富英在家拿着胡琴自拉自唱,唱的就是《锁麟囊》。这就是前辈艺术家的艺术精神,应该后继有人。因此,观众要宽容、要支持、要鼓励演员跨界表演,旁学远绍,综合提高,京剧才能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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