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澄
有人说,一出戏十年后还能演出,还有观众,那就是力作;二十年后还能演出,还有观众,那就是精品;三十年后还能演出,还有观众,那就是经典。这揭示了戏曲发展的根本方向,真正的好戏既要流行,更要流传。
江苏省淮剧团创作演出的大型现代戏《太阳花》,起步在1995年,打磨于2005年,常演常新。曾经两次晋京,演出多达九百多场次,历经15年,既叫座又叫好,曾获得“江苏省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精品剧且榜首,入围“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
《太阳花》是以抗日战争为背景,描述在苏北乡下麒麟村,年轻时就守寡的方大姑独力抚育二子成人。长子剑豪,老实本分,持弄药田,却不料误入歧途,偶入赌场,输掉田产,方大姑盛怒训儿,剑豪断指明志,离家闯荡,两年后成为抗日勇士,魂归故里。次子剑雄,求学省城,学业突出,方大姑将荣宗耀祖的希望寄于剑雄,两年后剑雄却成了投日的汉奸,他带着日本兵剿灭包括兄长在内的抗日部队,甚至刀杀恋人,还要血洗故里,方大姑在亲情与国情之间取大义舍小义,亲手毒死了爱子……
2005年,是我继获得“梅花奖”、“白玉兰奖”后,又一个不平凡的一年。我接到一个使自己也感到非常艰巨的创作任务一饰演新版《太阳花》中的女一号方大姑。1995年初排《太阳花》时我才22岁,扮演二媳妇白燕坪,应该说这个角色当时比较应行,是把握得比较好的,尽管当时年轻,但在创作过程中我很用心,每场演出也很认真;但新版《太阳花》的复排,要我尝试善跨行当(老旦)表演,压力确实非常大,并且要在十天之内赶排出来,时间紧,任务重。虽然我过去在《祥林嫂》一戏中也应工过老旦,但方夫姑的坎坷和心伤累累却和祥林嫂完全不同,祥林嫂柔弱,方大姑坚强,包括眼神、步伐和身段的感觉都不一样。我如何能够准确地刻画出方大姑不平凡的内心世界?对我来说,是从艺以来最艰难的一次舞台实践。
我爱人陈明矿在剧中饰演二儿子方剑雄。在老版里,我们是“恋人”;而在新版中,我们则成了“母子”。在艺术创作中,他是一个非常具有悟性也非常善于动脑筋的人,于是他成了除导演之外最能够帮助我的人。我们对手戏较多,特别是在“审子”、“训子”中,每天除了排练场的排练,我们回到家中,几乎没日没夜继续“下小灶”对台词。如方大姑抓剑、指手、眼神的角度,语气的把握,身段的处理,我一遍遍做给他看,反复琢磨,找感觉,他一遍遍地挑刺……我们的努力最终获得了回报,舞台上呈现了一个不同于以前的方大姑,很多人开玩笑说我是“十年熬成了婆”。我舞台上的又一次飞跃和所取得的成绩,都离不开自己的刻苦钻研及导演前辈和同仁们的支持与帮助。
我认为方大姑这一人物,情感丰富,起伏较大,虽然是老旦行当,但因这个人物极具个性,所以她的步伐要具有身份感,包括整个人物声腔的发声都要进行调整,表演要大气,悲中有壮,壮中出情。为了精细地做好人物的肢体语言,我首先追求人物眼神之神韵,后求体态之表现,朴实自然,有柔有刚,在寂寞中隐现情感的波涛,在无声中显示人物的心碎。全场表演,以静带动,以动衬静,一个“静”字化作了方大姑在国破家亡的背景下情感的波澜。对长子剑豪因赌失田,我通过“静”传达人物的悲怆;次子与恋人白燕坪私奔回家,我用“静”折射出人物维持门风家声的尊严,静静地在远处观察燕坪在村中的教学并苦熬等待剑雄,在“静”中透出内疚、疼爱和后悔;静静地捧着剑豪的遗书,静中透着万箭穿心;静静地抱着舍身的燕坪,静中透着对其壮烈牺牲的崇敬;静静地抚摸断气的剑雄,静中透出内心深处真实的落寞和绝望“……虽然很多的“静”,却夹杂着所有不同的内容,不同的眼神,不同的表情。在情节的拐点上,我又运用突显的“动”,彰显人物的悲剧性命运。剑豪输田我用盛怒;剑豪牺牲,我用了撕心裂肺的呼唤,先抑后扬,一声“儿啦”触动了观众,是从方太姑内心的进发,惊天动地的恸呼,面对叛徒儿子剑雄的枪口,我陡伸双臂,挡住大媳妇娟红,并发出歇斯底里的一声怒斥:“你有能耐把枪口对准你娘!”面对儿子对燕坪的残忍,方大姑:“我问你为何如此狠心,如此绝情!”这句道自勾勒出了方大姑的愤怒、绝望。这些动与静的对比、铺排、展示,有效地构成了人物的行动历程、情感表达和命运足迹,使人物形象饱满,有血有肉,个性立体。
就淮剧而言,最大的特色还是声腔艺术。淮剧曲调丰富,极富个性和张力,谈到声腔,由于新版《太阳花》在唱腔上做了很大调整,唱词较多,着重以唱腔演绎故事,塑造人物。我在这个人物的发声处理上稍做了调整。考虑到人物的年龄,我把自己花旦、青衣常用的音位音色避开,嗓音放宽,唱腔厚重,要求自己将情融于声、化作腔,让情感化作轴,让声腔成为情感的载体,着力于情的传播,惰是声的支点,在准确的基础上唱出精彩,在精彩的基础上寻求突破,让淮剧声腔拥有现代戏曲新的审美。可喜的是这部戏现在已有几段重点唱腔在爱好者中流传。例如开场的坐堂,用的是拉调,“麒麟河年年流淌腾细浪,太阳花年年岁岁吐芬芳”这句唱,我在缓缓唱腔中注入淡淡的轻柔,自然流露出方大姑对往日宁静生活的美好留恋;三场哭子“天地间声声呼唤儿英魂”这句唱,我在唱腔尾音申运用了我父亲陈派的“嗨嗨音”、“擞音”以表现方大姑失去儿子的悲痛欲绝;“赠儿的一只银镯回故里,却为何只见银镯不见人,娘不该那日盛怒将儿逼,儿走牵着娘的一颗心”这几句我用了气声唱法的融合,诉中泣,泣中诉,连绵不断、反映人物的后悔和思子之情;“为国尽忠,为娘尽孝,儿不愧是方家之孙,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将声腔中悲痛转向自豪,由绝望转向骄傲,声若洪钟,高腔的处理如江河奔腾、一泻千里。包括最后一场的“审子”,用具有淮剧特色的淮调来予以展现。其中的慢板、清板、数板、垛板,我将声腔化作嘱托,调整气息,唱腔中既融入了众多艺术家的唱腔艺术特色,也结合了自身的行腔技巧,婉转、朴实、富有震撼力,由愤转怒、由怒转骂、由骂转训、由训又转为期望,吐字清晰,韵味浓厚,巧妙地掌握气息,强弱处理控制到位,从而再现了方大姑伟大的母性及人性。
一部戏要成为真正的艺术精品,必须是观众们所喜爱的。新版《太阳花》能走到今天,并有几段特别流传的唱腔,这对于该戏的创作来说,应该是最大的收获。《太阳花》为什么至今久演不衰常演常新?那是因为《太阳花》真诚,能真诚地直面苍凉的人性之美,真诚地讲述苍凉的人性之美,真诚地塑造苍凉的人性之美。
永远的《太阳花》!
永远苍凉的人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