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1957年生,1983年从事文学创作。1987年在《作家》发表小说处女作《造楼的人》。曾在《莽原》《作家》《青年作家》《青春》《青春丛刊》《躬耕》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中篇小说《饮食男女》获河南省首届新人新作奖。1990年加入河南省作家协会。长篇都市小说《我没有西门庆的资本》,正在网上热炒。
一.进不去家门了
赵峰是在公路上下的班车,班车是从深圳开往县城的,这里离县城还有三十多里,他没必要到县城,从这儿下车往西走二里就到家了。
本村有几户人家把房子盖到了公路边,有开饭店的收废品的收粮食的卖种子农药的。他是从那家加工芝麻、花生油的门口下的车,尽管那家的门上、窗户上包括院里的水泥地平上满是黑黢黢的油污,可他嗅到了一股香喷喷、热腾腾的气息,感到亲切而温暖。
他没敢在公路上停留,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自己也不想看到他们。他想最先看到的是他的宝贝儿子,还有朝思暮想的妻子和父亲。
通往村上的土路自然弯曲,很窄却空荡无物,让你尽情地面对夕阳和晚霞,让你充分感受到家乡的太阳最红,感觉到心里也充满了阳光。
路两旁的麦田泛着绿意,透着清新的气息。有一块麦田是他家的,谁家的黄狗在里边追起一只野兔。他站着看黄狗追那只野兔,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野兔能在他家的麦田里作窝,足见他家的麦苗茂盛,能藏身。秋兰一个弱女子,一个人在家能把庄稼侍弄成这样,他很欣慰也很感激。
冷啊,怎么就这么冷呢?从南方回来衣裳穿得单薄了,感觉冷到了骨缝儿里。赶紧回家吧,家里有秋兰的怀抱,有娇儿的喧嚣,再加上父亲的亲情就不冷了。
进村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晚霞在西天边一点一点地褪尽颜色。天黑就黑吧,一切都是那么熟稔,不用瞅路,随心所欲地绕过那个水塘,从“狗蛋”家的房西山走过,再上个坎儿,就站到自家的院门口了。
院里亮着灯,把院里的树木推倒在院墙外边横出巨大的树影。赵峰没有急于进去,想听听里边的动静。先是听到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在连声“吭唧”,那是跟大人撒娇、呕气,磨人的声音。接着是秋兰怜爱的声音:“怎么了,你在‘吭唧啥啊?”
“吭,妈我饿;吭吭,快饿死了。”
赵峰心里顿时一热,离家时明明才一岁零两个月,还不会说话,但他知道那就是明明的声音。感觉那声音和别的孩子不同,只有他儿子才会有那种声音。
在深圳临回来前,他去超市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南方的好多种水果如荔枝、榴莲、无花果,还有网纹瓜什么的,明明肯定没吃过、没见过。
院子还是原来的景象,树还是那几棵,高低粗细还是原来的样子。明明却长高了,也变相了,他都认不出来了。去深圳打工二年,明明已经三岁多了。那时是刚出土的嫩芽,现在已经是禾苗了。穿的衣裳也是在他走后新买的,没有一点儿他走时的影子了。
在他推开院门时,明明只扭头看了他一眼,赶紧朝屋里喊:“妈,有人来了。”
赵峰肩上扛着一个包,右手提着一个包。看见明明时,肩上的包掉在地上,提着的包掉在地上,暴风骤雨般地扑上去把明明擎到头顶,嗷嗷地叫着,转了几个圈儿。接着把明明紧紧地搂在怀里,激动地说明明,快叫爸爸!可让他想不到的是,明明先是惊骇万状,接着放声大哭。他本想再朝明明的脸上狠狠地亲一口的,见他这样,赶紧说:“明明别怕,我是你爸爸啊!”
但明明越哭越凶,拧着身子不让他抱。秋兰从屋里跑出来,从他怀里接过明明,也说明明别怕,这是你爸爸啊!可明明却一个劲地摇头。赵峰赶紧打开包,从里边掏出荔枝给明明吃,明明不要,又掏出网纹瓜,明明还是不要。
“明明,你刚才不是跟妈妈说饿了吗?”
明明一下子把他手里的瓜果打落到地上。他又从包里拿出玩具给明明,明明又把玩具打落在地上。
记得在家时,有一回他去城南的砖窑上干了十多天活,回来时当他走进家门,明明看到他时那份惊喜,惊喜中爆发出来的欢笑声让他终生难忘,你知道笑得有多响亮啊!当时明明在秋兰的怀抱中,挣着身子让他抱。那时明明才一岁多点儿,刚记事儿,还不会说话。明明一定是想他了,想他了却不知他去了哪里,又不会说话,无法问秋兰。所以当他一下子出现在明明面前时,明明才爆发出惊喜和欢笑来。可这一回,他出门打工二年,明明显然是把他忘了,不认识他了。
秋兰却埋怨起他来,前不久给你打电话,你说老板不批假,春节回不来。要不我提前跟明明说说,他心里对你也有个印象。赵峰顿时后悔不及,他说那还不是想给你和孩子一个惊喜嘛。秋兰把明明放在地上,提起一个包对他说上屋里吧,外边多冷啊。可他刚要进屋时,却被明明拦在了门口,瞪视着他说:“你走,别来俺家!”
秋兰朝赵峰扮了个鬼脸:“明明,他是个讨饭的,你看他穿那么单冻得多可怜啊,就让他进屋来烤烤火吧?”
可明明推着他说:“那你去后院我爷爷家,让他给你找件烂棉袄!”
“我想让你妈给我件衣裳。”
“不,滚!”
秋兰复又从堂屋出来,跟明明说,看他冻的,就让他到厨房里坐一会儿吧!妈不是成天跟你说人要惜老爱贫吗?秋兰把赵峰拉进厨房,说也该做晚饭了,等吃了晚饭,明明跟你熟稔了,就会让你进堂屋的。
在农村,厨房和主屋没连在一起,在主屋左侧单独的一间房子。
秋兰往锅里添上水,赵峰坐在灶门前烧火。秋兰挨他坐下,边择菜边跟他说也难怪的,侯七来咱们家,对我死皮赖脸的,被明明赶走了;“狗蛋”来咱们家,对我死皮赖脸的,又被明明赶走了。你走两年了,明明已经不认识你了,当然要赶你走的。赵峰听了一阵心酸,眼泪差点儿流出来。
看厨房里的柴禾有黄豆秆、芝麻秆、玉米秆,还有辣椒秆。走时他跟秋兰交待,他不在家,田里尽量种些懒庄稼,比如玉米、黄豆啦,这些庄稼好收拾。芝麻难收拾,出苗后剔苗、间苗最费工。尤其是小辣椒,育苗、栽、浇水、打药,收摘时更麻烦的。他埋怨秋兰,秋兰说芝麻、小辣椒是经济作物,虽说收种费工费时,但收益好。他说那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秋兰说庄稼人嘛,忙点儿累点怕什么——收摘小辣椒时熬了几个通宵呢,眼都熬烂了,指甲都掰掉了,手指头都磨秃了。
赵峰心疼地看秋兰,黑了,也瘦了,手背上崩出几道血口子。此时好想拉过秋兰的手,去亲吻她手背上的裂口,又见明明站在门口满怀敌意地瞪视着他,只好作罢。
晚饭本来要去堂屋吃的,堂屋有餐桌,可明明仍不让赵峰进堂屋。厨房里空间小,只好站着吃饭,把饭菜摆放在锅台上。赵峰说明明过来站爸跟前吃饭,明明瞪他一眼,臭要饭的,滚。他又要往明明的饭碗里夹菜,明明又瞪他一眼,臭要饭的,滚。赵峰看一眼秋兰,委屈得想哭。
饭后,秋兰拉着明明去堂屋,赵峰跟在后边。待他进屋时,明明“哐嗵”把门给关上了。无奈之下,他让秋兰把他带回来的那个大包递出来,从里边取出他给父亲买的两瓶酒、两条香烟和一些滋补品,带着这些朝后院去了。人言小别胜新婚,何况是一别二年,本想把自己先给米兰,第二天再去看父亲的。不过话再说回来,做儿女的就应该先去看父亲啊!
父亲住的是老房子,院门楼低矮破败,院门是多年前的木门,上边满是缝隙、破洞,门和门框油漆剥落,透着一股陈腐的气息。虽半开着院门,里边显得清冷、死寂。母亲下世早,姐姐和妹妹们也都出嫁了,家里就剩下父亲一个人了,他再一走,父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走进院子,看屋里没开灯,想到是不是父亲去邻居家串门去了?到屋门口按亮手机看到门没落锁,却推不开,里边上着闩。
想让院里有点儿生气,他大声喊:“爹,我回来了。”
待他又喊了一声,屋里的灯才亮,亮得迟迟疑疑的。父亲是穿着内衣内裤给他开门的,脚上踢踏着棉拖鞋。怕父亲冻着,进去后又赶紧把门关上。他问父亲怎么这么早就睡了。父亲说大冷天的,不睡又能怎样。他问父亲怎么不关院门。父亲说忘了,再说穷家破舍的,关不关都一样。父亲的声音显得死气沉沉。
他扶父亲上床,觉得父亲身上的肉很少,骨头硌人。给父亲盖上被子,掖好。问父亲这二年身体怎样,父亲说不算多好,总的来说还可以吧。父亲说着,有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他一惊:“爹,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我身体好好的。”
“爹,是不是我走这二年,秋兰对你不好?”
“秋兰贤惠,对我很好的,这全村人都知道。”
“爹,那你怎么哭了?”
“看你回来,是高兴得哭了。”
可他看父亲的表情满是痛楚和哀伤,不像是喜极而泣的样子。他也相信贤惠、善良的秋兰不可能亏待父亲的,但父亲为什么要哭呢?他还从来没见过父亲哭过呢。
屋里有点儿冷,窗户里透着凉气。他捏了捏父亲的被子,问他冷吗?父亲说被子还算暖和,再说一把老骨头了,也不怕冻的。父亲说着却哭出声来。
“爹,到底怎么了?”
父亲赶紧止了哭声,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痕:“没什么的。”
在他快结婚的时候,父亲给他盖了前院的房子,是一座两层小楼。婚后不久父亲和他们分门另过了。当时他的想法是父亲为他们操劳了一辈子,不让他再种他那份责任田了,他给种着,一年给父亲足够的粮食,再给他些钱。父亲说他还干得动,非要自己种。
“爹,我走后,秋兰帮你干过田里的活吗?”
“秋兰一个人在家,自家的庄稼就够她侍弄了,有时候我还帮她……”
“那你打的粮食够吃吗?”
“我一个人,该会吃多少呢?”
可父亲说着又哭了起来,哭得他一头雾水。
好容易劝住了父亲,怕父亲再哭,他不敢再问什么了。他从口袋里掏出500元给父亲,说春节了,让父亲看着办些年货。父亲推着不要,说前天你大姐送来300块钱,你妹又送来十多斤大肉,还有粉条、莲菜,够我春节吃了。他把钱塞到床上的褥子下边,说那你用这钱买件衣裳吧。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别让秋兰和明明等你。”
父亲这样说,他也想哭了。父亲显然还不知道,他在外打工两年,这次回来明明不认识他了。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拒之门外,那是什么滋味啊!可他又想了,这会儿明明一定睡着了,秋兰在等他呢……
从父亲屋里走出来,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
二.你们今晚怎么样
赵峰回到家里,见屋里亮着灯,知道秋兰在等他。闩上院门,掂着脚尖儿走到窗户边,隔着窗户的玻璃,看见秋兰坐在床上织毛衣,明明在她身边睡着了。他没出声,轻轻地敲了敲窗户。秋兰知道是他回来了,低头看看明明,看他睡熟了,轻手轻脚地下床,过来给他开门。开门处,他一下子把秋兰抱在怀里,忘情地说:“想死你了!”
“嘘,小声点儿,别惊醒明明。”
待秋兰说完,身子一下子像大厦一样轰然坍塌在他身上。想自己外出打工这二年,她独自撑起这个家,上扶老下养小,风里雨里侍弄庄稼,身体的负荷已到极限。现在他回来了,她有了依靠,身子才突然像散了架一样。想到这儿,他好心疼。看她时,她已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泪。他吻她的泪,有点儿咸,有点儿苦涩。他没有急着去卧室,就这样在客厅里抱着她,想让她在他怀里好好睡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累了,又支撑了一会儿,才抱着她走进卧室。
床好大啊!以前在家时从来没觉得自家的床大,这二年在外边睡单人床,当他站在自家的床边时,才觉得这床怎么会这么大呢?被子是那么的喧腾,透着温馨的气息。
睡熟的明明发出均匀的鼻息声,面庞安详和煦,全不是面对他时的表情。他伏下身子,嘴唇快要吻到明明的额头时,又被秋兰拦住了:“别惹他。”
明明睡在床的最里边。看得出,秋兰是故意让明明睡在最里边的,腾出外边的地方,等他回来。以前在家的时候,秋兰总是让明明睡外边,这样便于夜里给他把尿。
他关了灯,开始帮秋兰脱衣裳。她的气息和体香还是那么熟悉,双乳饱满诱人。但他二年没动女人了,显得笨手笨脚的。她是不是换裤腰带了?半天解不开,反而越拽越紧了。
“你真笨啊!”秋兰小声埋怨他一句,接着自己动手解开裤带。
解她的乳罩时也费了一番周折,以前可都是轻车熟路啊。看来秋兰早开了电热毯,被窝里热腾腾的,他的身子也热腾腾的,接下来他要把她化成水。可他又担心明明醒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举不起刀枪了呢?不该是这样啊,和她一别二年,二年里偃旗息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二年的休养生息,再次刀兵相见,那势头应该是攻城掠寨,洞穿城门直捣敌方巢穴。鼓励自己,别灰心,我这么年轻,身体又好,干活时身子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经过努力,刀枪一点一点地举起来了,直到坚挺。行了,行了……当他正要冲锋陷阵,破城而入时,听见了明明的声音:
“妈妈……”
明明只是一声梦呓,却让他折戟沉沙,缴械投降,颓然地倒在秋兰身边。秋兰小声问他身体怎么啦,是不是这二年在外打工把身体累跨了?他说不是。秋兰呼地从床上坐起来,瞪视着他:“那是你外边有女人了!”
“你应该知道的,刚才我解你衣裳的时候显得那么手生,笨得连你的乳罩都差点没解开,能像是外边有女人吗?”
“装的。”
“天地良心……”
卧室里的灯突然亮了,是明明开的灯。刚才秋兰在情急下大声质问赵峰,把明明惊醒了。当明明看见赵峰时,扑上去护着妈妈,又返身用小脚丫恨恨地踹他:“臭要饭的滚出去、臭要饭滚出去……”
赵峰感到明明的小脚丫很有份量,好像踹到了他心里。秋兰心疼地用身子护着赵峰:“明明,那会儿是妈妈骗你的,他不是臭要饭的,他真的是你爸爸啊!”
“不,他就是臭要饭的,让他滚!”
明明说着哇一下放声大哭。深更半夜的,明明的哭声会传得很远的,让乡亲们听见了不好。赵峰胡乱地穿上衣裳,狼狈不堪地跑出卧室,接着又来到院里……
半夜了,月亮才出来。树影投在院墙上,被刀子似的冷风剪切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赵峰重新整理好刚穿起的衣裳,系上每一个扣子,但仍觉得很冷,冷到了骨缝儿里。堂屋是进不得了,目光最后落在了厨房门上,也只好选择那里了。
刚推门走进厨房,秋兰裹着风衣进来了,对他说要不你去后院睡到咱爹的床上吧。他说咱爹早睡了,身体又不好,再让他起来给我开门,感冒了怎么办?再说了,深更半夜的,咱爹还以为咱们生气了呢。秋兰说那咱在厨房的地上铺上塑料纸,再抱床被褥来,我也睡你这儿好吗?他说不行的,明明醒了找不着你怎么办?秋兰怜爱地说那你一个人睡这儿多可怜啊!他横下心说,别管我!
秋兰回堂屋,抱来夏天床上铺的竹席。厨房除了灶台、灶堂前放柴禾的地方、案板桌,空余的地面太狭窄了,且又不规则,铺不下竹席。赵峰索性把竹席卷起来扔到门外,跟你说了,别管我!说着眼里浸出泪来。二人对视了一会儿,秋兰的眼里也浸出泪来,接着她又回堂屋,给他拿来一件旧大衣。他接过大衣,有它就好了,你睡去吧。
他把厨房的门关紧,又关上窗户,外边的风声顿时小了。厨房里也不像刚才那么冷了,再关了灯,屋里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只剩下了他的意识。他这些天归心似箭,最盼望见到的是明明,其次才是秋兰,万万没想到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拒之门外。想到这儿,一丝悲凉涌上心头,这当口儿他感到连流到脸上的泪珠也是凉的。早知如此,倒不如守在家里,孩子老婆热炕头,那该有多好啊!
毕竟坐了两天的车,渐渐有了倦意,于是裹紧大衣,一头倒在了灶前的柴禾堆上。刚睡着,还没来得及梦到什么,手机响了。一看是那个叫谢春红的工友发来的短信,心里顿时一热。
谢春红是湖北宜昌人,比赵峰晚半个月到那家企业打工的,他们分在一个车间。江南水乡女子的灵秀和滋润让他赏心悦目,有时还禁不得想入非非,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谢春红上班的第四天,在车间里正工作着突然抽泣起来。工友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了?她刚来,所有人又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工友们说的话她听不懂,她说的话工友们也听不懂。赵峰之前在宜昌一家建筑工地上干过活,会说些宜昌当地的方言。他用宜昌当地方言问谢春红哭什么,是不是想家了。她说是想孩子了。赵峰一愣,说看你还跟小姑娘一样,可结婚生子了。她说孩子都一岁多了。他说跟我家的孩子一般大,不过你孩子那么小,怎么不在家带孩子,让你老公出来打工啊。她说老公有病,说完低着头,显得不好意思的样子。
因为赵峰会说宜昌话,让谢春红有了亲切感,二人比起别人来,走得近接触得多些。赵峰也常常想自己的孩子,每到这时,他就问谢春红:“你这会儿想孩子了吗?”
“想了,你想了吗?”
“我也想了。”
后边这两句对话让工友们听到了,他们断章取义,朝歪处想了,于是常拿这话取笑他俩:“‘想了,你想了吗?‘我也想了……”每当工友们拿这话取笑他们的时候,赵峰红着脸不说话,她呢,却笑着、骂着追打他们。后来又无中生有传出了他们的绯闻,他自责又替她委屈,问她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她倒坦然,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愿意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他这才附和道,是啊,身正不怕影子歪……
这时候,赵峰从柴禾堆上坐起身子。谢春红在手机短信中问他:“我是下午到家的,你到家了吗?”
他回复道:“我是天快黑的时候到家的,路程比你远。这么晚了还没睡吗?给你发信息方便吗?”
“方便的,这会儿我没跟老公在一个房间。”
“为什么?二年没回去了,可是小别胜新婚啊!”
“我跟你说过的,他有病。大前年患肾结石把左肾摘除了。心想二年了,恢复得差不多了,今晚他也很努力的,可是几次都没成功。我很失望很痛苦,就到这个房间里来了。”
“你这样他会比你更痛苦的,两人即使不能那样,依偎在一起总归还有亲情吧。”
“哥,你们怎么样,一定很幸福吧?”
“我比你还惨呢,回来连家门都进不去了。”
“哥,是不是嫂子在家红杏出墙,你回来容不下你了?”
“她对我很好的——出门打工二年,儿子不认识我了,不让我进家门。我这会儿在外边的厨房里睡着呢。”
“怎么会是这样?那咱们春节后早点儿走吧?也好到那里早日见面。”
“好啊,过罢春节就走。”
“真是的,才分开两天就想你了。”
“一样的心情啊——你现在去你老公房间吧!听哥的话,去吧,哥现在想进去也进不去了。”
“好啊哥,妹听你的,我这会儿就过去——夜深了,你休息吧,晚安!”
发完手机短信,赵峰身不由己地走出厨房,来到堂屋门口,伸手推门时却不敢了,才又掉头回到厨房里。
三.他们都不见了
村庄和昨天显得不一样了,于上午的阳光里呈现出明丽和繁华来。才走二年,村上的楼房多了好些,也比以前的楼房高了,朝阳的墙壁上还贴了瓷砖,反射出太阳的光芒。到处是一片静谧,静谧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大都市里,二年没听到过自己的脚步声了。左左右右有鸡犬在身边走动,鸡犬之声很悦耳也很动听。
秋兰抱着明明,赵峰跟在她身边。村街上这条连通外村的主干道铺了柏油,秋兰说是去年县里修“村村通”铺的。路两边的乡亲们还在吃早饭,见他们过来,亲亲热热地跟他们搭话:“你们可吃过早饭了,还是秋兰勤快啊!”
“看看,赵峰去南方二年,黑了,也瘦了。”
小兄弟们跟赵峰开玩笑:“二年没在家,不揽着嫂子在家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怎么傻乎乎地跟到外边来了。”
他一路笑着,乡亲们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亲切而温暖。
路北边的高坡上是春奇和妻子小慧开的小诊所。在家时每当他抱起明明,他就向西指,还朝那边挣着身子。他按照明明指的方向朝西走,当走到小诊所时,明明不让走了。这里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包括外村人也时常抱着孩子来此就诊。明明爱赶热闹,还爱跟小慧的女儿玩。小慧的女儿小精灵一样,跟明明一般大。
早饭后,赵峰要抱明明,明明还是不让抱,让他滚。无奈之下他让秋兰抱着明明他们一起来小诊所。他想了,来这儿玩或许能唤醒明明两年前的记忆,想起他这个爸爸来……
小诊所门外那几棵椿、棟树上边还残留些枯叶,在一片一片地凋落,有一片树叶掉进明明的脖子里。赵峰上前从明明的脖子里帮他捏出树叶,明明又瞪了他一眼:“滚!”
那时他常和明明还有小慧的女儿在这几棵树之间跟他们捉迷藏,惹得明明流连忘返。可现在树还在,却寻不见小慧和她女儿了。忽听见诊所里传出一陌生女子的声音:“老公,给病人换水。”
赵峰一愣,回头问秋兰是怎么回事。秋兰说,去年春奇去市卫校学习半年,和一同班女生好上了,回来和小慧闹离婚。离婚后小慧带着女儿走了。真想不到会是这样,本想到诊所坐一会儿的,现在他不想去了。小慧温婉典雅,穿上白大褂跟天使一般,还有她女儿,妖艳得跟花朵似的。他敢肯定,春奇的新婚妻子哪点儿都比不上小慧的。
走过小诊所,秋兰跟赵峰说:
“春奇上卫校半年就有外遇了,我不相信你到南方这二年外边没女人。”
“人跟人不一样。”见一片干枯的树叶飘到眼前,他又说,“树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不过是大同小异,男人们十个有九个见异思迁。”
“那我就是剩下的那一个。”
“你敢保证吗?”
“我敢对天发誓!”
他想,现在敢对天发誓,以后敢不敢就不好说了。自从工友们捕风捉影传出他和谢春红的绯闻后,他好些天没敢跟她接近,也不敢跟她说话,但内心的渴求反而更强烈了。那天下夜班他去对面的公园里走动,本来下班后已经很晚了,该回宿舍睡觉的,可他预感到今晚要失眠的。走过草坪、柳荫,路灯越来越暗,给人一种暧昧的感觉。身后有脚步声,他听得出是她,在众多女工里她是惟一不穿高跟鞋的人。
他转过身,和谢春红脉脉相对,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半天谢春红才问他深更半夜的,不回宿舍睡觉,来这里干什么。他说,我肚子里已经装不下你了,睡下要爆炸的。话还没说完,谢春红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他抱起她,走进“风景树”组成的图案里。脚下的树叶踩不出声响,知道被露水打湿。他躺在树叶上,任露水浸透汗衫,凉到肤肌里。他用身体作床,让谢春红伏在他身上。她早把上衣解开,坚挺的双乳撞击着他的胸口,似擂响战鼓一般。就在他顺手拽他的裙子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妻子秋兰打来的。他问有事吗?秋兰说没事。他问明明呢?秋兰说睡着了。他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秋兰说睡不着,想你了。他说我也想你了……
接完秋兰的电话,赵峰像一下子抽空了身子,没一点儿气壮山河的底气了,只得轻声对谢春红说:“咱们回宿舍吧。”
谢春红哀怨地说:“你不是说睡下后身子要爆炸吗?”
赵峰正不知道怎么回答,谢春红的手机也响了,是她老公打来的。
转进一条土路,土路的尽头是老堆叔的家。老堆叔的孩子们成家后各自分门另过,他守着那三间旧瓦房。陈刺围成的院墙,那陈刺“围墙”不知长多少年了,郁郁葱葱,棉软的枝蔓带着针刺朝两边呈扇形下垂,几乎覆盖了地面。麻雀在里边栖息、作窝,下边落满鸟粪,似繁星点点。老堆叔七十多岁,是有名的“长不老”,爱跟村上的小娃娃们玩耍。小娃娃们都喜欢跟他玩。明明也是这样,一看见老堆叔就挣着身子要他抱。老堆叔抽旱烟,吸口烟喷到明明脸上,或是用烟袋锅烙一下明明的鼻子,明明顿时笑得“嘎嘎”响。赵峰也喜欢来这里,这里就像世外桃园。他想了,找不到小慧的女儿,就来找老堆叔吧,老堆叔或许更能唤醒明明两年前的记忆。
“围墙”豁口处的柴门半掩着,当赵峰看到院里堆满落叶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妙。手刚触摸到柴门,秋兰跟他说:“我以为你是要去村外玩呢,原来你是找老堆叔的。”
他回过头说:“是啊,记得明明最喜欢老堆叔了。”
“可你找不到他了。”
“怎么了?”
“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冻死的。”
“冻——冻死的?”
秋兰说老堆叔是今年秋天病倒的,什么病她说不清。送到县医院,医生说得动手术,让老堆叔的儿子们回去准备钱。儿子们问得多少钱,医生说大约五万左右吧。几个儿子蹲到走廊里统一思想,几乎众口一词,好吧,不让咱爹在这儿受罪了,拉回家吧。老堆叔死前那几天接连发高烧,那天晚上下大雪,老堆叔盖的被子掉在了地上,都说是冻死的。
赵峰很震惊,老堆叔的大儿子在农村还是个小包工头,二儿子在村外的公路边开废品收购站,三儿子还是光荣的人民教师,都有钱,怎么连五万元都不肯给父亲凑呢?他问秋兰,那晚老堆叔身边没人吗?秋兰说没有,儿子们只是白天过去给他送口饭。有风卷起院里的落叶,秋兰打了个寒战,拉着赵峰的衣袖说,走吧。
走过村上干枯的水塘,东边有座破破烂烂的旧烟炕。那是上个世纪县里让种烟留下的,孤伶突兀跟过去的炮楼一样,现在是陈老六的家。陈老六孩子多,早些年家境不好,常跟左邻右舍说:“再过十年,等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啥也不用干了,就等着坐家里捋着胡子喝米汤了。”可等孩子们大了,陈老六给孩子盖房子,娶媳妇,经济更窘迫。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跟着村上的建筑队南村北村跑着给人家盖房子。人老了,干活笨手笨脚的,包工头不喜欢他,还常拿“捋着胡子喝米汤”来取笑他。更气人的是,到老了他脸上连一根胡子也长不出来了。
近年来陈老六身体不好,多种疾病缠身,更讨儿媳们嫌的是他的肝病,肝病传染。住谁家都不愿让他住,最后住进了这座烟炕里,在几个儿子家轮流吃饭,一轮一个月。陈老六爱串门,坐到人家家里不走,说话慢,半天一句,供不上听,让听的人很着急。到晌午了也不知道去儿子家吃饭,非得乡亲们提醒他,这才回烟炕里拿上自己专用的碗筷去儿子家吃饭,往往是这样,到哪儿不是饭凉了就是锅里已经没饭了。
在家时赵峰每次从烟炕前走过,陈老六就唤他去屋里坐,热心得让你没法拒绝。屋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就坐在他的床上,床上一座一个坑。他身上的干骨气,还有屋里的那股臭哄哄的气味让人受不了。
今儿个赵峰带着孩子老婆,不想再被陈老六叫住,就想绕过那座烟炕,没想到秋兰对他说陈老六也死了。
赵峰一惊:“也死了?怎么死的?”
“饿死的。”
上个月陈老六病情严重,卧床不起。儿子们有的在外边打工,有的在镇上忙生意。儿媳们又不愿朝烟炕里来,没人给他送饭。陈老六是被活活饿死的。
赵峰顿时唏嘘不已,怪不得昨晚他去看父亲,父亲见他后一个劲儿地哭。村上接连死了两个老人,一个冻死的、一个饿死的,父亲见他回来,能不哭吗?
已经走到自家的大门口了,赵峰拉着秋兰说:“走,中午去咱爹家吃饭。”
四.大吊车真厉害
还没走进父亲的院子,就听见小玲的说话声,那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小玲出嫁多年了,说话的声音咋一点也没有变?当赵峰走进父亲家的院子,看到小玲时,小玲胖了,皮肤也变得粗糙了,再也找不到小妹当年水灵俊秀的影子了。
小玲朝赵峰喊了一声哥,却跑上去从秋兰怀里接过明明,明明倒不跟姑姑生疏,还拽了一下姑姑的耳朵。当时他就想,要是明明拽一下自己的耳朵,那该有多幸福啊!小玲朝屋里喊园园,园园快出来,你舅舅回来了。园园从屋里出来,怯生生地望着他。妹妹比他结婚早,他走时园园两岁多,现在显然也跟他认生了。他要抱园园,园园却转过身向小玲怀里要明明,“妈,我跟明明玩。”
小玲把明明放地上,园园拉上明明的手,朝院门外玩去了。父亲在厨房门口给鱼去鳞,鱼是上午小玲拿回来的。许是小玲回来的缘故,父亲显得很高兴,跟赵峰说,小玲回来了,正要叫你和秋兰带着明明过来呢,中午在一起吃饭。赵峰说,听见小妹的声音了,就先过来啦。
天很冷,他看见父亲给鱼刮鳞的手冻得红肿,就说我来吧,接着要过那条光滑的鱼和刮鳞的刀具,让父亲去堂屋歇着。父亲歇不着,说晌午了,让小玲做饭,他坐在灶门前烧火,秋兰也过来帮着切菜。一家人在一起热热火火,小玲和秋兰边忙碌边说些家长里短。孩子们在大人身前身后绕来绕去,追逐嬉戏——就连风裹着炊烟飘进他的鼻孔里,也感到是那么温情脉脉。
午饭后,园园跟赵峰熟稔了,前后追着叫舅舅,还让他抱。园园的衣裳干净整洁,脸蛋粉嘟嘟的,他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还去到前院把他从南方给明明带回来的水果给她吃。
赵峰比小玲大三岁,十多岁的时候不懂事,总爱在妹妹面前耍威风。他嫌妹妹现眼,爱人前卖乖,常打她,有时出手很重,有一次把妹妹的牙都打掉了。后来长大了,想到以前欺负小玲,很后悔,觉得愧对于她。也是为了弥补,就对小玲的女儿园园非常好。在家时小玲每次带园园回来,他就抱着园园满村子跑,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
在赵峰要跟园园玩捉迷藏的时候,园园却拉着他的手朝里间走:“舅舅,大吊车,大吊车。”
他一时没听懂园园说什么,愣了一下。当园园再次说“大吊车”的时候,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想起来在家时曾经跟园园做过的一个游戏。这个游戏他是从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这个游戏除了当年父亲跟他玩过,相信全中国人都没玩过。父亲当年看革命现代京剧《海港》的时候,赵峰还没出生。在他几岁时,父亲每次跟他逗乐,总是坐在床边,双脚在地上并拢,让他骑到脚脖上,父亲把他往床上吊,边吊边用京剧唱《海港》里边的唱词:
大吊车真厉害,
成吨的钢铁,
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呵呵呵呵呵……
吊起他时,父亲把身子仰在床上,把他吊到他身上,他又滚到床上时,父亲又仿照唱词结尾时的笑声“呵呵”大笑几声。当时他几岁,觉得非常好玩,也很开心。被父亲吊起时的升腾和眩晕,当吊到父亲身上又滚到床上时,随着父亲的笑声,自己也笑开了花。接着从床上蹦下来,又骑到父亲的脚脖上:“爹,再来,再来。”
在家时,每次小玲带园园回来,他就跟园园玩“大吊车”。园园也跟他小时候一样,每当他把园园吊到床上时,又从床上跳下来,还让他往床上吊,乐此不疲。
现在园园五岁多了,吊起来有些吃力了,但他的唱腔仍比父亲当年的唱腔洪亮,笑声也爽朗。园园还跟以前一样,被他吊到床上后,又马上跳到床下,还让他吊。
不知什么时候明明来到了床边,来到了他们跟前。当时他乐此不疲地吊园园,把明明给忘了。
“爸爸,吊我,吊我!”
当赵峰听到明明叫他时,从床上一跃而起,潮水般瞬间把明明席卷了。
他在家时也常跟明明玩“大吊车”,现在明明身临其境,记忆一点儿一点儿恢复,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他这个爸爸了。
他紧紧地抱着明明,孩子般“嘤嘤” 地哭起来。当明明再次说“爸爸,大吊车、大吊车”时,他才重新坐回到床上,双脚并拢让明明骑上去。
吊明明时,他的嗓音更洪亮了:
大吊车真厉害,
成吨的钢铁,
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呵呵呵呵呵……
他身子向后仰去,仰在了床上,把明明吊在了自己身上。明明跌在他身上时,嘴唇印在了他的嘴上。明明不吃奶了,可他仍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甜甜的奶腥味。这股奶腥味激起了他无边的父爱和贪婪,他把明明鲜嫩的嘴唇含到嘴里,想狠狠地咬上一口,咬出几个牙印来,可他没有这样,却只是用牙齿轻轻地挂了几下。明明扬起拳头轻轻地擂他的肩膀:“爸爸的胡子扎人。”
明明说着,又旋即跳到床下,重新骑到他的脚脖上:“爸爸,再吊、再吊。”
明明的鞋子掉了,上衣的扣子开了,可他仍乐此不疲,欢笑声充盈着整个屋子。他比明明更甚,每次把明明吊到身上、吊到床上时,笑声传得很远,把乡亲们都给惊动了。有人站在院墙外问:“赵峰在干什么?看他笑的。”以致妹妹小玲要走时,站到里间门口跟他道别他都没听到……
小玲走后,秋兰抱起明明要和赵峰一起回前院。看看天快黑了,他说别走了,再给咱爹做顿晚饭吧。父亲说不用了,中午剩的有菜,他自己热热,馏个馍,再烧点稀饭就行了。秋兰放下明明:“我们回前院也没事。”
赵峰让秋兰哄明明,他要亲自下厨房做饭,明明却追到厨房里,锅前锅后地绕着他转。
他问父亲吃什么饭,父亲说随便吧!他问父亲有小米吗?记得你爱喝小米粥,就给你熬小米粥吧?父亲说有,上次你姐回来带来的。小米在案板桌下边的那个陶罐里。打开陶罐,里边的小米都成砣、成嘟噜了。他问父亲,小米放这儿多久了,你怎么没吃啊?都生虫了。父亲说小米粥难熬,不想麻烦,一个人的饭,随便吃一口就行了。
赵峰怜惜地看一眼父亲,心里隐隐作疼。父亲一个人生活,做饭为了省事,“随便吃一口”,看来没吃过一顿如意饭。
秋兰去前院,拿来新买的小米,说是她半月前去城里赶集,在超市买的。
现在的小米很干净的,没有残留的谷壳和浮糠,不用淘。米下到锅里,把水烧开后,开始用小火。怪不得父亲把小米放生虫了,小米粥真难熬,小火烧了好久才渐渐闻到饭香。小米粥的清香很诱人也很张扬,连坐在堂屋里的父亲都高兴地说他闻见饭香了。
把中午剩的菜热了一下,又炒了盘洋葱掺鸡蛋。
看父亲胃口大开,连喝了两碗小米粥,赵峰高兴到了心里。
五.今晚夜真长
晚饭后,秋兰抱起明明,要和他一起回前院。他说你和明明先回去吧,我跟咱爹说会儿话。秋兰有点不高兴,抱着明明走出屋门时,明明挣着身子说,爸爸,咱们一起回去。他过去拍着明明的头说,你先跟妈妈一起回去,爸爸一会儿就回去了。
赵峰又去厨房烧了瓶开水,到堂屋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抽烟,抽两口“喀喀”咳嗽一阵,抽两口“喀喀”咳嗽一阵。他问父亲平时晚上肯去谁家串门,父亲说人老了没一点主贵处,到哪里一会儿咳嗽一会儿吐的,惹得人嫌狗不爱,索性哪儿都不去了。听父亲这样说,他要陪父亲出去在村上散散步,父亲说大冷天不想出去,再说也没那习惯。父亲说着站起身朝里间走去,我去睡了,你也回去吧,秋兰和明明在等你,二年没回来了,多陪陪他们。他不回去,说陪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把父亲扶进里间,扶到床上,帮父亲脱下棉靴时闻见袜子很臭,又从靴里掏出靴垫儿,靴垫儿脏得好像从来没洗过。
他出去打了一盆清水放正间里,又兑上暖水瓶里的热水给父亲洗袜子、靴垫儿,整整洗了三大盆黑水。想到是冬天,袜子和靴垫儿明天不可能晾干,就在屋里找替换的袜子和靴垫儿。找了好久只找到了一双旧袜子,问父亲,父亲说靴垫儿就那一双。想到村上的小卖店里不可能有靴垫儿,就脱了自己的鞋,取出里边的鞋垫儿,垫进父亲的棉靴里。
外边响起一串稠密的脚步声,从落地的声响判断出是个小孩子——那一定是明明了。明明跑进屋,对赵峰说,爸,我妈喊你回去睡觉呢。他把明明抱起来亲了一口,又放地上,对他说你先回去,我给你爷爷暖暖被窝,等暖热了爸就回去了。
父亲坐在被窝里,背靠着墙,说他每晚都是先不脱衣裳坐在被窝里,等把被窝暖热了再脱睡。他问父亲睡这么早,能睡着吗?父亲说,人老了瞌睡少,以前你老堆叔和你陈老六叔活着的时候,晚上我常去他们那儿坐坐,拉拉家常,现在他们死了,我哪儿也不想去了,睡不着就在床上干熬吧。
父亲说着说着,又流出了两行热泪。赵峰原本在这儿坐一会儿就回去的,看父亲言语凄凉,他决定不走了,陪父亲一夜,好好照顾照顾父亲,好好和父亲说说话。这时候他才发现屋里的灯很暗,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包括父亲脸上的皱纹也被暗淡的灯光抹平。看悬在头顶的电灯泡可能是25瓦的,瓦数太低了,前院他家卫生间的灯泡还是40瓦的呢。他要去村上的小卖店买灯泡,起码换个60瓦的,这样屋里也亮堂些,屋里亮堂了,人的心情就会好的。可父亲不让,说他又不看书不写字,要那么亮的灯干什么,还费电。他又给父亲倒了杯开水,父亲说晚上喝水多了夜里得起来解溲,大冷天的,不想起来,再说晚上也没有喝水的习惯。接着他也脱鞋上床,坐在父亲的脚头,掀开被子盖在腿上,背靠着墙。
父亲再次催他回去,说别让明明再来叫他。他说小孩家瞌睡多,怕是早睡了。正说着明明又来了,爸,我妈说了,再不回去就不让你进屋了。赵峰笑了,之前是儿子不让他进屋,现在是妻子不让进屋了。他探过身子要把明明抱到床上,那咱今晚就睡在爷爷这儿好吗?
明明却坠着身子不让他抱:“爸,大吊车、大吊车。”
赵峰一下子情绪高涨,旋风般地从床上跳下来,复又坐在床边,让明明坐在他的脚脖上往床上吊,边吊边唱:
大吊车真厉害,
成吨的钢铁,
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呵呵呵呵呵……
父亲受了感染,也跟着唱起来。接着明明也加入了合唱,声音稚嫩却显得更加嘹亮。
农村人睡得早,此时已到了夜静的时候。祖孙三代的大合唱在夜空里传得很远,惊得屋后树林里的鸟骚动不安,也把前院的秋兰引来了,趴在外边的窗台上骂了句“神经病”,又走了。
什么叫高潮?赵峰觉得以前和秋兰做爱时也没这般兴奋过。不知反复吊了多少次,唱了多少遍儿,累了,都累了,明明趴在他的膝头睡着了。
看明明睡熟了,嘴角溢出的涎水打湿了他的裤子,才把他抱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衣裳,把他放到被窝里。接下来他抱着明明的衣裳,在上边嗅来嗅去,他从孩子的衣裳上竟然嗅到了秋兰的气息。他想,这会儿秋兰一定在前院等他,而且等得很急。可父亲这会儿不再催他回前院了,他老人家也累了,这会儿睡着了。
本来趁明明睡了,好好跟父亲说会儿话的,现在只好静静地守着父亲了。他探过身子看父亲,熟睡的父亲脸上漾着笑意,很甜蜜很满足那种的。他想叫醒父亲,让他脱了衣裳再睡,不然夜里会着凉的。可又不忍惊了这笑意,那一定是在回味刚才的其乐融融,或是回到了自己的少年……
他就这样守着父亲,守着父亲的脸上的笑意,目光亲切地抚慰着父亲的脸庞。不知过了多久,有风从窗口透过,很凉,知道夜深了。
父亲醒了,醒得没一点动静,不声不响地睁开了眼睛。父亲看到他时才动了一下身子,问他怎么没回前院。他说半夜三更的,秋兰已经睡了,不想再叫门惊醒她。父亲说这床太窄了,又脏又乱的,你睡不成的。他说,爹,你能睡,我也能睡的。父亲说那就勉强一晚上吧,睡吧,时候不早了。
父亲穿得很厚,先脱了袄,里边还有两件毛衣。有一件毛衣还是前年他嫌旧了、不入时了才给父亲穿的。那颜色、款式父亲穿上显得很不搭调,很滑稽。最后父亲连里边的秋衣也脱了,看着父亲干巴精瘦的身子,肋骨根根可见,苍白的皮肉跟纸一样薄,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父亲把脱下的衣裳一件一件地伸开,一层一层地搭在盖在他上身的被子上,然后钻进了被窝里。可他没法弄了,他是年轻人,身上热力四射,边么厚的衣裳搭身上会出汗的。再说自己睡下后爱动,衣裳会掉到床下的。床本来就窄,又睡了三个人,那把衣裳放哪儿呢?墙角应该是放衣架的地方,那里却放了几袋子粮食,白天发现上边落了一层浮尘。那就把衣裳叠叠作枕吧,正好没有枕头。
听见父亲熟睡的鼾声,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了。不像昨晚上,尽管是睡在厨房里打地铺,狭窄短促得连腿都伸不开,但坐了两天的车,人困马乏的,就是躺在刀刃上也能睡着的。一睡不着,就觉得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不舒服,床硬得硌腰,被头也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逼着自己入眠。在明明熟睡的鼻息声里,渐渐地有了睡意。
刚睡下不一会儿,还没梦到什么,忽一阵“梆梆”的敲打声把他惊醒了。赶紧拉开灯,见父亲正把那根五尺长的竹杆靠在床头,接着把干瘦的胳膊蜷进被窝里。他问父亲刚才在干什么?父亲说听见老鼠爬到粮食袋子上了。这他才知道,父亲刚才是在用竹杆赶老鼠啊。白天就发现父亲的床边儿靠根竹杆,当时还以为父亲用它作拐杖呢。他问父亲夜里经常这样吗?父亲说是的。他说那你咋睡觉啊?父亲说习惯了。
接着他看见粮袋旁边的墙洞里有老鼠露出头来,眼睛贼溜溜的,抖动着胡须,很警觉的样子。他“哧”一声,老鼠旋即又缩回到墙洞里去了。早些年农村鼠患成灾,现在大都盖了新房,室内铺地板砖,老鼠再有咬天啃地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了。以为老鼠早绝迹了,没想到在父亲这儿和它们遭遇了。
醒来再也睡不着了,老鼠三番五次地爬到盛粮食的袋子上,啮咬声、粮食流出来流到地上的声音、父亲一次次摸走竹杆的敲打声;还有偶尔从邻居家传来婴儿的一两声啼哭,这一切都使他无法入眠。
想起他和秋兰的柜式席梦思床,那么宽大,松软舒适,睡时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就是睡不着也是一种享受、一种温馨和甜蜜。在这儿,只有盼天明了,天怎么就还不明呢?不由得悄声哼起了“豫剧”《烤红》里红娘的唱词:
樵楼上打四梆,
寒风刺骨凉。
为您婚姻事,
红娘跑断肠。
抬头把天望,
为什么今夜晚夜真长……
自娱自乐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平躺着睡不着,侧着身子还是睡不着。蜷起腿再伸开,伸腿时无意中碰着了父亲的身子,父亲的身子热得跟火笼一样。他一惊,跟父亲说你身上恁热,是不是感冒了?父亲说不是的,别管我。他说那怎么行。平时父亲一个人睡,把盖着的被子裹紧压在身子下边。今晚他和明明都睡这儿,父亲无法把被子裹紧,他睡不着又在床上胡乱翻动,被窝里哪还不进凉气?父亲肯定是感冒了。
当他拉开灯,看到父亲睡时搭在身上的衣裳全都掉在床下了。他知道一定是自己不断地翻腾身子,把父亲的衣裳弄掉的。赶紧下床,把衣裳拾起来,又一件一件地搭回到父亲身上。
“看看,我把你搭在身上的衣裳全弄掉了,还说没感冒。”说着他开始穿衣裳。
父亲抬头问他:“天还不明,你起来干什么?”
“爹,我去春奇的小诊所给你包点药。”
“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再说天快明了,就是感冒了,明天再吃药不迟的。”
他知道父亲是心疼他,大冷天的,夜里凉气又重,不想让他夜里起来。
他边穿鞋边说:“刚感冒,吃点儿药就会好的,不能耽误。”
父亲看他执意要去:“那你穿厚点儿,披上我的袄。”
“我没事的。”
打开门,一股冷冽清爽之气扑面而来。
捏手捏脚地走在村街上,生怕惊醒了左邻右舍。面对冷月清风,满地白霜,忽然想起了秋兰,她今晚独守空房是怎么渡过的?她失眠了吗?心里不禁隐隐作疼。
六.拿她有办法
“吃饭了,快起来。”
睡梦中听见父亲叫他起床,太困了,只是动了一下身子。父亲叫他第三声的时候才勉强眼开眼睛,只见父亲一脸慈祥地站在床前。不知天已经明了多久,感觉室内已经很亮堂了,连屋顶上的椽子都根根可见,高粱秆织的里子也看得清晰。“呼隆”从床上坐起来,见身边空着,赶紧问父亲明明呢?父亲说明明早醒了,说要回去见他妈,我给他穿好衣裳,蹦着跳着去前院了。他问父亲吃了药,好点了吗?
“好了,”父亲感叹道,“看来还是有儿女守在身边好啊!”
听父亲这么说,赵峰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夜里去春奇的小诊所给父亲取药回来,看着父亲把药吃下,没想到一躺下就睡着了,竟然睡过头了。觉得很不好意思,对父亲羞涩地笑了笑,赶紧穿衣下床。走到正间里,看见洗脸盆架上洗脸盆里的水冒着热气——父亲连洗脸水都给他打好了。他埋怨父亲,你咋不早点叫醒我,反而让你伺候我,真不好意思!父亲说看你睡那么香——我现在又不喂牲口了,早上起来也没事儿。
洗罢脸,他要去前院吃饭,秋兰一定给他做着饭呢。再说,回到前院总得用洗面奶抹抹脸,刷刷牙再吃饭吧。父亲说饭已经做好了,做有他的饭,吃不完倒掉可惜了。以前喂有几只鸡,可以把剩饭喂它们,后来那几只鸡被人偷走了。
不能违了父亲的心意,那就饭后再回前院吧。去厨房舀了半碗凉水漱了漱口,权当刷牙了。
是在厨房吃的饭,切菜、活面用的案板当餐桌,就着父亲炒的萝卜菜吃了一个馍,喝了一碗玉米粥。秋兰喂的鸡从前院跑来了,围在他脚前脚后转,每掉下一粒饭都被鸡们啄去,有一下还啄到他的脚面上,让他觉得很有情趣,这样饭也吃得有滋有味的。
饭后没敢停留,赶紧回前院。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露出和煦明媚的笑脸,但他想到秋兰见他时肯定是一脸的阴霾,肯定是。
秋兰喂的鸡似乎跟他熟稔了,他朝前院走去,那几只鸡一路相随。
院子打扫得焕然一新,还洒了水,像城里的机关迎接上边的检查。他心里一亮,是不是秋兰根本没生他的气?于是大摇大摆地朝堂屋走去。没想到又被明明拦在了门口,我妈说不让你进屋了。明明嘴上这么说,但脸上没有敌意。他抱起明明,捏了捏他的脸蛋,那是妈妈跟你说着玩的。他把明明抱进屋,明明用拳头擂着他的肩膀说,妈妈说爸爸坏,就是不让你进屋了。进屋才知道,今天是腊月二十四,秋兰在扫房子。本地过春节的风俗是: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杀灶鸡。
二十八,去买蜡。
二十九,去灌酒。
三十儿,贴人儿(年画)
初一儿,弓脊儿(拜年)
以前村上的孩子们盼过年,一交腊月把这当歌唱。现在生活好了,把春节看淡了,孩子们不唱了,大人们也不教孩子们唱了,明明就不会唱“二十四扫房子”。虽说不唱了,但家家户户都要在腊月二十四这天扫房子的。
屋里的床、柜、电器都被报纸盖住了,包括秋兰的一头秀发也被白毛巾裹住了。秋兰擎着竹杆,竹杆的上端束一把条帚,正从卧室扫到客厅,把屋顶上的浮尘,边角上的破蛛网(是那种室内的小蛛网)一一扫下,灰尘徐徐落下,落在盖在床、柜、电器上的报纸上;落在裹着秋兰一头秀发的白毛巾上。
赵峰放下明明,走近秋兰要她手中的竹杆:“来,我扫吧。”
“出去,这不是你的家。”秋兰接着又跟明明说,“你也出去,屋里狼烟瘴气的,一会儿把衣裳弄脏了。”
明明出去了,他却呆鹅一样站在客厅里,一时手足无措。呆望着秋兰,心里满是歉疚。夫妻劳燕分飞,二年不得相见。盼星星盼月亮,可盼着回来了,团聚了,却两晚没在一起,让她独守空房。秋兰能不生他的气吗?
白羊肚手帕红腰带——他曾在电视、电影上看到陕北汉子头上扎条白羊肚手帕很俊美的,没想到秋兰扎上白羊肚手帕更显得异常俊美。秋兰是全村公认的俊媳妇,但和她结婚这多年来,她的美今天才充分展现出来,而且达到了极致。也使他第一次认识到女人的美是在劳动中体现出来的。秋兰在扫房子的过程中,一会儿侧身,一会儿仰首,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偏过脑袋躲过上边落下的浮尘。在劳动中做出的一系列动作,比专业舞蹈演员程式化的舞姿还要美,而且要美得多。早年村上有个最美的姑娘,他喜欢看她在田里锄草的姿态,锄草时身子一曲一弓,臀部时突时现,优美的线条波浪起伏。又不时地停下来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抬头瞭望天上的白云,再张望一下田边的路人,那种千姿百态,如花在风中绽放。后来那姑娘出嫁了,再后来田里打灭草剂,农民不用锄头锄草了,可惜农村妇女的风姿绰约再也无法体现了——没想到今天在秋兰身上找到了感觉。
此时她有点冲动,真想从后边把秋兰拦腰抱住,又不忍心破坏了当下的美景如画。
看秋兰把房子扫完了,他要上前帮她取下裹在头上的白毛巾。秋兰瞪了他一眼:“别碰我,出去!”
看秋兰的表情还在生他的气,而且没一点儿原谅他的余地。那种厉颜厉色,那种眉目间的冷峻,以及嘴唇上的牙痕,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他是一个不可原谅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柜、电器家具上揭起报纸,把落在上边的灰尘兜起来送到门外,又抢过条帚把屋里的地扫了。想用这番表现取悦秋兰,可秋兰依然对他拒之千里。
有人从院墙外走过,他带着的“唱戏机”正在唱《沙家浜》“斗智”那场戏:
参谋长休要谬夸奖,
舍己救人不敢当。
开茶馆,盼兴旺,
江湖义气第一桩。
司令常来又常往,
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
……
赵峰忽然灵机一动,挪着小碎步跟在秋兰的屁股后面,从客厅跟到卧室:“你听见没有?刚才阿庆嫂说‘背靠大树好上床,胡司令他俩肯定有茬儿(当地方言,有茬儿既有男女关系的意思)。”
以前在家时,每当秋兰生他气的时候,他就给她说笑话,有时给他讲荤段子,博得秋兰一笑,顿时云开日出。可现在,没等他说完,秋兰厌恶地又从卧室走到客厅,始终紧绷着脸,咬着嘴唇。
这一招儿不行,他还有第二招儿,也是他惯用的“杀手锏”。这时候明明从外边进来了——不行,得先把他支走。掏出二十块钱给明明,儿子啊,去村西头“老歪”的小卖店给爸买包香烟,剩下的钱你想买啥买啥。明明接过钱说,剩下的钱给我妈。赵峰激动地说,儿子真懂事,还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秋兰知道他要干什么,还没等明明跑出院门,朝他厉声喝道,明明回来!明明回头说声“不”,又跑了。
“叛徒!”
秋兰想跑没来得及,赵峰已经把门关上了,接着把她拦腰抱起。秋兰在他身上拚命地弹跳着,狠狠地咬他的手背、咬他的脖子。他任秋兰撕咬,把她抱进卧室里摁在床上,自己用嘴逐个咬开她衣服上的扣子。秋兰又赶紧用手护着衣扣说你休想得逞!他说有志者事竟成!
秋兰哪抵挡得了虎狼般的男人,快让他扒光时挣扎着跟他说:“厨房里剩着你的饭呢,先去把饭吃了吧。”
“不,我要吃你!”
说着疯狂地撞进秋兰的身体。尘封了二年的秋兰给他的感觉是把她的身体撕开了。而他却像一辆失控的大卡车,一头撞进山谷里,接着燃起熊熊烈火。
以前他在使这一招儿时,秋兰尽管拚命反抗,当一旦进入她的身体,她就老老实实地任人宰割了。可现在,不知秋兰从哪儿暴发出一股超人的力量,忽然从他的身子下翻腾上来。他正担心“翻身得解放”的秋兰会乘机逃脱,可他想错了。翻到他身上的秋兰已经不是秋兰了,平时绵羊一样,现在像一只扑获到猎物的老虎,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两人只顾尽情燃烧,全然不知买烟回来的明明趴在外边的窗台上——看到妈妈被爸爸压在身子下边时,他哭了。当他又看到妈妈翻到爸爸身上时,顿时高兴得大叫起来:“妈妈胜利了!妈妈胜利了!”
秋兰的玉体顿时像雪崩一样轰然倒塌,赶紧滚到被窝里,拧着他的胳膊说都怨你,都怨你!两人滚到被窝里胡乱地穿上衣裳,过去给明明开门。明明似乎明白过来了,也不进屋,噘着小嘴把烟扔给他,转身走了。秋兰捏着他的脸说:“明明懂事了,以后注意点儿。”
他又要拉秋兰到卧室,要和她再来。秋兰不干,怕明明一会儿再回来。他说:“那我跟你说点儿正事儿……”
他对秋兰说昨晚在父亲那儿睡,和偷粮食的老鼠打了一夜仗。他想把父亲家的粮食搬到这边来,放在自家楼上。这样,老鼠就不在父亲家闹腾了,父亲在晚上也能睡安生觉了。秋兰说你不知道老年人的心理,粮食放在自家屋里,心里才踏实。他说你把咱爹小看了,咱爹绝对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我去跟他说说……
他去后院跟父亲说,父亲同意了。父亲说去年秋兰也跟我说过,只是怕给她招麻烦。
刚把父亲屋里的粮食挪到这边来,还没坐下喘口气,秋兰又把条帚递给他:“再去给咱爹扫扫房子。”
七.给爹成个家
过罢春节,秋兰几次问赵峰什么时候走,他都含糊其辞。他跟秋兰说还是在家好啊,做做饭,哄哄孩子,看看电视,串串门儿,和老婆生生闲气,生活丰富多彩。就是下田干活,也是村前村后,栽啦、种啦、喷药施肥啦,肩挑车拉的,是那种多样化的劳动。不像在厂里,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宿舍到车间、车间到宿舍,机械、程式化的劳动,单调乏味,弄得自己也像机器一样,成天没头没脑的。秋兰说是啊,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向往啊,只是趴在家里没钱花嘛,这年头没钱可是寸步难行啊!
午饭后,太阳暖融融的,鸡们在院墙外挠起层层尘灰,接着躺在灰窝里张开翅膀晒太阳。
秋兰跟赵峰说趁暖和咱们去田里转转吧,看留的春地种啥,把地犁了你再走。赵峰说明天再去吧,这会儿我想去“呱嗒嘴”那儿坐坐。秋兰顿时一脸厌恶,追问他去“呱嗒嘴”家干什么。赵峰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不该跟她说去“呱嗒嘴”家。此人爱说东道西,还好串女人场儿,很招人嫌,村上的女人们都不抬举他。乡亲们看不起他还离不开他,他会说媒,而且基本上说一个成一个。
秋兰用疑惑的目光看赵峰,问他找“呱嗒嘴”有什么事,他说回来再告诉你。
“呱嗒嘴”的两个儿子把新房盖到几里外的公路边了,在那里做生意。他在家守着一前一后两座旧宅,一座瓦房、一座平房,他住在平房里,院子宽大但一片沉寂、荒废景象。
赵峰走进院子时,“呱嗒嘴”正坐在门口抽旱烟,跷着二郎腿,显得有款有型,给人的感觉是个干过公事,见过大世面的人。“呱嗒嘴”见人很亲热,赶紧给他让座,笑着问他抽不抽旱烟。年轻人谁抽旱烟啊,他这样说是玩笑的意思。赵峰问他身体可好,他说刚往房后的菜地里担了几挑水,浇浇菜,不敢动下就腿疼腰疼了,才回来坐门口歇歇,吸袋烟。
“娃子,你老伯年轻时下力大,老了落一身毛病,成天这儿疼那儿痒的……”
“你比我爹大三岁,但看上去比他年轻呢。”
“我哪儿比得上你爹啊,你爹比我身体好。我现在浑身疼,疼得晚上连瞌睡都睡不成,我都不想活了。”
“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给年轻人做媒啊?”
“呱嗒嘴”在椅子腿上磕去烟灰,又摁了一锅烟,话也进入云里雾里了。说方圆十里八乡,哪村有多少男孩儿没成家,哪村有多少女孩儿没出嫁,他都了如指掌。不过我一般不主动给人做媒,都是人家求我的。这年头给人做媒,家庭条件、男女长相固然重要,但重要的是看男女双方的性情相不相投。男孩儿女孩儿站到他面前,他打眼一看十有八九能看出是什么品行。小河湾有个姑娘,要说长相平平,却挑剔得很呢,多少人给她介绍人家她都没相中,最近那姑娘的父母找到了他,他给她介绍了一个刚出狱的劳改犯,她倒看上了人家……
靠后墙的条几上放有不少烟酒,在农村来说那烟酒的档次不低。他问“呱嗒嘴”给人做媒时喝酒吗?他说不喝酒,喝酒一是误事,二是容易说错话。他还说不是不抽纸烟,干这一行的,叼个旱烟袋显得老成持重。
“呱嗒嘴” 现在以做媒为生,前些年说成一个媒收500块钱,现在不知要多少。他想问又觉得不妥。“呱嗒嘴”却先问他了,娃子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找老伯有事吗?他把嘴张了几张,觉得不好意思。他提起了三年前的那桩往事,问他还知道西北乡那个女的的下落吗,跟她还有联系吗?
三年前,西北乡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找“呱嗒嘴”,说她丧偶多年,现在把孩子们养活大了,都能自立了,自己也老了,想找个伴儿。看他一个人在家,一问他的情况得知他老伴儿死二年了。女的哀叹道你成天给人做媒,没想到自己也是单身啊。他说一直没遇到合适的。那女的年轻时拖儿带女,现在看上去显得面老,但气色好,体形壮硕,和他说话也投缘。就这样二人黄沓沓黑沓沓,一直说到天黑,就住下不走了。第二天早上,村上人听说“呱嗒嘴”找老伴儿了,争着来看“新媳妇”。那女的也不怯生,忙着给来人拿烟倒茶。到晌里,“呱嗒嘴”的大儿媳知道了,赶紧给当天去镇上办事的老公打电话,听说你爹找个老伴儿,一村人围在门口跟看大戏一样,你赶紧回来看看吧。“呱嗒嘴”的大儿子原本是去镇上会情人的,一怒之间丢下老相好不顾,跑回家把那女的撵走了,接着把父亲狠狠地剋了一顿,知道你多大年纪了不知道?你不要脸儿女们还要脸呢……
那一夜“呱嗒嘴”极尽享受,不舍又无奈,觉得可惜了。自己留不住不如介绍给别人,就找到赵峰,想把那女的说给他父亲。当时他想,父亲一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他再找个老伴儿,到老了还得照顾她,生病吃药怎么办?自己的生身父母怎么都可以,跟她不亲不故的,以后如何面对?再说了,这女的已经跟“呱嗒嘴”过一夜了,再介绍给我父亲,这不是欺负人吗?于是他又把“呱嗒嘴”剋了一顿。
“呱嗒嘴”不解地望他:“你现在问她干什么?”
“前年是我不好,负了你的美意。现在我想给我爹找个伴儿,不然的话我出门不放心。”
“呱嗒嘴”虽不计前嫌,却一巴掌拍到大腿上:“晚了,春天里那女的嫁到城里了,嫁给一个退休老干部,人家可享福了。那天我在城里遇见她,吃的白胖白胖的。”
“老伯,这个错过了就算了,以后你跟俺爹操着心,再遇到合适的给我说一声,我会全力支持的。”
“呱嗒嘴”顿时老泪纵横:“娃子,难得你有这片孝心,也是你爹的福。放心吧,我会尽心尽力的。”
从“呱嗒嘴”家出来,太阳有树梢那么高了。走到他家房屋后的树林边,在夕阳的霞光里他接到了她的电话,是那个远在宜昌叫谢春红的工友打来的。
“哥,春节过得开心吧?”
“还行吧。”
“儿子认你了吗?”
“认了。你春节过得开心吗?”
“不开心。哥你什么时候走?”
“妹对不起,哥不……不想走了。”
“是你回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把妹忘了?”
“不是。”
“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我回来父亲一见我就哭了,哭得很痛。后来才知道村上新近死了两个老人,一个是冻死的、一个是饿死的,都是因为孩子不在身边。我想在家给我爹找个老伴儿,找好了再走。”
“你说的情况我们这边也有。你不走我也不走了,他身体不好,孩子又小。再说了,家乡这些年搞招商引资,办了好多厂,在家也能打工挣钱的。”
“是啊,我们县工业区也引进了不少外资企业,工资也在两千左右。”
“只是以后见不到你了!”
“会见到的,等我给我爹找到了老伴儿,有人照顾他了,我再出门。”
“好,妹等你,呜呜呜……”
“妹别哭,你哭哥也想哭。也许苍天有眼,或明天、或后天就能给我爹找到老伴儿了……”
赵峰哄着对方,自己的泪水却流了出来,点点滴滴挂在嘴角、挂在下巴上。
赵峰接完电话,不禁悚然一惊,不知秋兰什么时候来的,默默地站在他身边,面无表情。他赶紧揩去脸上的泪痕,尴尬地笑着:“你都听见了?”
“还说在外边没女人,看你哭得多伤心啊!”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回家做晚饭的时候,他烧锅,秋兰边炒菜边跟他说,她娘家村上有个寡妇,有六十多岁了吧,跟儿媳搿不住,成天生气,想找个伴儿。赵峰听了顿时眼睛一亮,你看咱爹行吗?秋兰说不知咱爹有啥想法。赵峰说人老了谁不想有个伴儿啊,只是碍于儿女,不好意思罢了。只要咱同意,他还有啥说的。
“要是给咱爹找好了老伴儿,你还会去南方吗?”
“刚才你在电话里什么都听到了,你还会让我去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挡不住的事,想去你就去吧。”
“放心吧,我不去了。”
他想了,他和谢春红已经日久生情,这次再到一起的话,保不准会和她发生什么事情的。这样的话,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还是不去吧。
“不出去打工,家里没钱花怎么办?到时候卖你的肉啊!”
“光外出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或是在家搞养殖,或是在村外的公路边开个什么店都可以啊。”
“哟,出几天门,长见识了,出息了。”
“还不是舍不了你和明明嘛。”
“你是舍不了咱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