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昌琼
秋兰站在杂草丛生的老屋前,披着春阳的青瓦房因多年無人居住,已有多处天窗,墙上漏雨的痕迹似屋子悲情的滴血。秋兰亲手栽种的花草因主人的离去也黯然失色,慵懒而张狂、乱蓬蓬地伸展着枝丫。晒坝边上功劳显赫的水井,压水机已锈迹斑斑,不再光滑,那一块块脱落的锈块就像它曾经的辉煌,兀自离它而去。屋旁干涸的小池塘也干得发白、裂开了嘴。树上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里的过去和现在。
凝望着这里的一切,物是人非的伤感漫过秋兰的头顶,思绪便若被风吹皱的池水,一波一波荡向远方。想起心疼自己的奶奶,总担心自己会受委屈,晚上都是抱着自己睡觉;少言寡语的妈妈在灯下为全家人纳针做鞋的背影,总会让她萌生出幸福感觉;在当地小有名气的父亲,用錾子手锤敲打出了全家人的丰盈生活……她和弟妹们的欢笑声,打闹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眼前这刻满岁月痕迹的老屋分明就曾装满过欢乐、温馨。可是现在却人去楼空,奶奶走了,爸爸因一次意外走了,妈妈在几姊妹的劝说下,不得不放弃苦心经营的家,去了弟弟那,可现在也离开了他们。
秋兰正沉浸其中,忽听“哎哟,秋兰回来了,是回来上坟的吧。”秋兰循着声音转头,见曾经视母亲为情敌的许香背着背篓,肩上扛着把锄头,亦步亦趋地朝自己走来。年轻时的许香,不仅人漂亮,说话做事更是利索、有分寸,是个出了名的能干人。当年秋兰的外公说许香现在的老公唐有志拿国家工资,人又长得帅,常年在外,不靠谱,怕母亲受委屈,看中了石匠手艺有些名气的父亲,说有手艺与铁路工人一样能挣钱,天天回家,能管住。唐有志就下定决心要找一个比秋兰妈更强的老婆,来气秋兰外公。确实,许香强过秋兰多病的母亲。可能因了郎才女貌的基因结合,六个儿女,男的秀气俊朗,女的俊美俏丽,还个个是大学生,现都居住在各大城市。儿女们想方设法要两个老的去大城市居住,可许香却念及老家的山山水水,嫌弃住在城里的套房里,就像蹲监狱一样,左邻右舍又没个话说,鸡鸭没自家养的有营养,菜没自家种的新鲜。不顾儿女们的反对,许香硬是要唐有志陪着自己回到老家的兴屋院子,儿女每次回来,看见有东西塞满儿女车的后备箱,心里就特别有成就感,闲了还能和院子里相处了几十年的邻里乡亲拉拉家常。那感觉比在城市里舒畅。
“是啊,清明到了,我回来给他们烧点纸。许姨,你要上山呀。”
“哪,我说去把那田埂挖出来,点几行豇豆哦。”说着话,许香已到了地坝里。
“每次回来都要来看一下他几娘们,”许香盯着堂屋里挂着秋兰的奶奶、爸妈的遗像,眼里有些许遗憾。
“忍不住,回来了就想看一下他们。”秋兰伤感地说。
“你几娘母知足吧,要是不好生保佑秋兰几姊妹,良心都被狗吃了。”许香心疼地看着秋兰。
“唉!你老汉、老娘也是辛苦了一辈子,被这个病折磨够了。也好啊,现在轻松啰,不再受折磨了。”许香接着说道。
“秋兰,去坟上烧纸吧,老来看他们做啥嘛。现在政策这么好,样样条件都好了,他们却走了,没得享福的命嘞。早点去把纸烧了回来吃晌午。”许香见秋兰眼里又开始湿润了,拉着秋兰的手连忙转移了话题。
“许姨,晌午我就不吃了,还忙着回去有事呢。”秋兰想,每次回来不是这家吃,就是那家吃,心里挺过意不去的,老感觉欠了许多的人情。
“有事就不吃饭了?那我早点弄饭,不耽搁你忙,上次回来说在我这吃饭,结果被那多事‘巫婆叫去了。”许香说着就放下锄头,卸下背篓。
“我先回去叫你唐叔把鸡撵回来杀了,我把背篓放这里回来再去田埂弄点新鲜的莴笋。”许香只要一上山,背篓就会跟着她,有菜就背菜,有柴就背柴,这样就空出手好拿锄头。许香那弓着都快成直角的背,却不影响她两只脚轮换前跨的速度。看着她那一拽一颠的背影,真担心她不小心就会扑倒。她就像要回家报喜讯似的,好像又担心秋兰改变了主意,快速往前跩着,一边喊“唐志娃,唐志娃……”
从兴屋院子里搬出来的秋兰家,只是单独成户,离院子并不远,说话大声点都能听见。
“又抽啥子气嘛?”院子里传来唐有志的声音。
“把那只花鸡公撵回来,秋兰回来上坟了,喊她在我们这吃晌午。”
“哦,要得,我这就去撵。”院子里立马传来了“咕咕……”的唤鸡声,接着就是鸡慌乱的飞窜和尖叫声。
秋兰父母的坟在双滚寨上,站在她家旁边的路上就能望见,但要上寨还得经过几个弯才能到寨脚下,小时候父母他们在寨上的地里干活,秋兰在家煮好饭站在屋旁的水渠旁扯着喉咙喊吃饭的声音,通过几个弯就能传到寨上父母的耳朵里。父母的回应也通过那几道弯再传回到秋兰耳朵里。
秋兰走在去双滚寨的路上,看见那些熟悉的田地,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哪块地是哪家的,那时在地里忙活的村里人手不停地忙活计,嘴里不停地天南海北的场景还存留在秋兰的脑海里。
那一年刚走,秋兰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心急如焚,心里坠痛着一边应付着生意,一边折腾着四处买票。由于春运,各种票都极紧俏,好不容易定到了第三天的飞机票,可在定到票的第二天晚上,头痛欲裂、全身难受,加上焦急,痛苦与牵挂,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2点多,手机响了,秋兰的心一下紧张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立马从脑海升腾。不言而喻,半夜来电话预示着什么,她真怕——怕接电话。哆嗦着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立刻传来了她妹妹小英带着哭腔的声音,“姐,妈……妈……走了”,预感成为了事实。秋兰的眼泪开始肆意流淌,顺着脸颊湿了枕,早已嘶哑的嗓子更加发不出声。秋兰的妹夫见两姊妹许久说不出一句话,也早知道秋兰这两天嗓子哑了,才拿过电话一边劝小英,一边安慰秋兰。而秋兰内心的哀伤早已从发丝浸染至脚趾。母亲柔弱的身体终于无力与病魔抗争,带着对儿女和亲情的眷念,挽起一辈子的辛酸,抖落一世的红尘,没能等到与秋兰见上最后一面,驾鹤西去。
母亲一辈子蜗居农村的天地,虽然在外呆了十年有余,但她归根结底不能跳出叶落归根,回归故里是老人家的心愿。第二天,住在县城的秋兰伤痛欲绝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往老家赶,她要回家收拾屋子,迎接母亲归来。可是老家的房子多年不住人,屋顶的瓦多处破烂,屋子里到处是灰尘垃圾,周围到处乱草丛生,家里的用具更是一件也没有了。她独自一人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老家的年轻人都没在家,留下来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小时候的大院子里,天天有人为田边地角,鸡鸭养生吵架斗气。几姊妹长大后相继离开了家,父亲去世后,母亲去了弟弟那里,老家也没有了其他亲人,回去又该叫谁来帮忙,脑子里一片混乱。“对,回去叫院子里的人帮忙收拾,给他们开工资。”一路上愁肠百结的秋兰盘算着开多少工资合适,该叫哪些人来帮忙,也不知道有哪些人在家。太多的问题在秋兰的脑子里盘旋,太多的事情需要考虑,大脑一片混乱。
下了车,秋兰拖着两只灌了铅似的脚向老家走去。还在屋旁的大路上,便看见地坝里好多人影在晃动,“是不是这两天人太累,花了眼睛,是幻觉?”秋兰心里嘀咕着急行几步,定睛再看了看,那些人影便有些清晰了,不是幻觉,是真的人,有许姨、唐叔,有中菊娘娘,还有巫婆婶婶,还有……走近院坝,乡亲们已经除尽了地坝里的杂草,正在用撮箕往外撮。秋兰心里在惊讶他们怎么就来收拾起屋子来了呢?难道是知道母亲走了?看着那一张张熟悉又亲切的脸庞,心里的感激、悲恸、担心,连日来的劳累和独自的承受,还有生与死的绝别,让没了爹娘的秋兰就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串泪珠夺眶而出;双腿也不由自主地弯曲了,“咚”一声跪在了众乡邻的面前。乡亲们聚拢来扶起秋兰,含着泪问长问短。秋兰只能用摇头点头来应答他们。看到秋兰伤心欲绝的样子,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劝开了。
“妈妈走了,算是解脱了,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你要忍着点,顾惜自己哟。”时常因为田边地角的界限而不甘示弱的中菊娘娘眼含泪,哽咽着说。
“是啊,自己身体也要紧,你还有好多事要做的。”
“屋里屋外我们都收拾好了,接下来就做其他准备,等你妈妈回来哈。”
“就是,人都走了,你急也没用了,别再让自己有事了。妈妈走了,我们都是你的娘屋人哈。”曾以请神算命而出名的巫婆婶婶拉着秋兰,拥入怀中,拍着秋兰的背说。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你的娘屋人。”在场所有人都附和着说。原来母亲的死讯,是巫婆婶婶的妹夫打电话告诉她的。她妹夫与秋兰的弟弟在同一城市。听到这消息,巫婆婶婶就大着嗓子在院子里吼开了,大家便自发来收拾屋子。劝住了秋兰,大家又给秋兰建言献策,商量该做哪些准备,只要农村有的都不用去买。水没有,张叔拿出了自家的几十米长的水管从他家的水井里抽上来了,李家拿来了米,杨家拿来豆瓣酱,菜家家都有,你一背,我一袋的拿来了。包括用具都是从乡邻家拿来的,这可让秋兰省了不少的心,也在悲痛中感觉到了暖意。在大家的帮衬下打理好了一切,只等母亲回来。母亲到家那天,所有在家的村民聚在秋兰的老屋前,准备了好多的鞭炮,从地坝里延伸到门前的公路上,绵长几里路,他们都伤感地说,“你妈妈辛苦了一辈子,虽然这么多年没在家,我们都很惦记她的。我们要告诉她,院子里的老兄老妹都想着她呢!”
母亲的灵柩在家整整呆了十多天。为了让她在家的日子不冷清,乡邻们就轮流到家里来,不是送菜就是送用具,好让家里多几个人陪母亲。出殡那天,乡亲们早早地起了床,来到家里,帮着拿花圈,在号队和激昂的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地把母亲送到墓地。仰望鞭炮炸开的漫天红屑,秋兰仿佛看见母亲欣慰的微笑在兴屋院子的上空飞舞。乡邻们热情的关照,有如春天的温暖在田地间荡漾。
把母亲送上山,秋兰和弟妹商量,要好好感谢乡亲们。秋兰打算召集大家聚餐,然后给大家发点工资,可是没有一个人要。曾是贫困户的刘懂婆说:“我不会要,他们更不会要,为了脱贫我家养那么多鸡鸭,忙不过来时,院子里的人都曾帮过我的忙,他们连水都不喝一口耶。我脱贫也有他们的功劳。虽然以前有争也有吵,但也不是清汤寡水没人情味,现在政策好了,家家都不缺吃穿了,我们的素质也该提升提升了嘛。”一向吊儿郎当的二狗笑说:“我们的懂婆也成了文化人喽。长素质了,哈哈!哈哈!”大家都爽朗地笑了。李叔说:“你们年轻的都出去了,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婆在这里守家,吃的有的是,就盼望你们常回家看看,哪家有事也该相互帮帮。这钱我们是不会要的。”许香也说:“是啊,我们现在老了,只盼着你们这些在外的年轻人多回来哟,我们往县城里去的时候,说不定就会走到你那去呢。”看着这些善良淳朴的乡里乡亲,秋兰几姊妹除了感动,还能说啥呢?只把这翠绿、鲜明的生命底色从此沉淀于心中。
从那以后,每次回老家上坟,不是这家拉,就是那家留。秋兰的爸妈虽然都走了,可是每次回家还是享有了父母在时的待遇,依然有人会亲热地拉着手问长问短,依然能吃上好吃的全生态的农家菜。
上完坟回来的路上,秋兰看见黄珍正在地里忙着栽包谷,
“珍娘娘在栽包谷呀。”
“哟,秋兰,啥時回来的?”听见声音,黄珍立马直起身子亲热地问。
“回来去给爸妈他们上坟的。”
“清明到了,是该回来给他们烧点纸,逢年过节他们都望到的哟。还没吃饭吧,我回去弄饭哈。”
“珍娘娘,许姨已经在做饭了。我回来时,她看见我了。”
“哦,那是该去吃,下午要回城呀,要不就歇到明天回去嘛,”
“那不行,下午回去还有事要忙。”
“哦,工作是不能马虎的,那我给你弄点新鲜菜带回去。”黄珍说着立马去了她的菜地。这时,院子旁边的水渠边传来了许香的喊声“秋兰,好了没?吃饭了哦!”声音越过大小湾在清旷的双滚寨上回荡,秋兰感觉了昔日妈妈叫她时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