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河之子穆法萨

2012-04-29 13:44吕龙霈
躬耕 2012年11期
关键词:阿苏努比亚尼罗河

吕龙霈

十二月底的一天,上百条四星级五星级的尼罗河游轮前后连贯绵延数公里长,在阿苏安长长的码头抛锚停靠下来。我们的船也在其中。我们在这里要待三天。那浩浩荡荡的船队,有点像乾隆皇帝的船队从大运河下江南的景象。当我们的船离阿苏安码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突然看见尼罗河的波浪之间,远远地,漂来一些树叶般的亮点。我们站在船顶上面,头上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五层船舱下面是碧蓝色的尼罗河,两岸是一条绿色的棕榈树带子,带子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深褐色的沙漠了。不一会儿,那些亮点朝我们的船漂来,漂近了一看,原来是数十条只有一间单人床那么大的扁平的小艇。这些小船在波浪上颠簸着,很快就把我们的船密密层层地围了一圈。接着,我们便听到一片嘈杂的英语的叫卖声。更令我惊奇的是,英语叫卖声中,还夹杂着很清晰的中国话叫卖声!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双手捧着一个埃及妖后克勒奥帕特娜的像,离我们有五层船舱那么高,大声用中国话喊叫着:“你好!你好!很便宜!很便宜!一欧元!一欧元!”另外的一架小船上,一个小伙子在大喊:“尼罗河鳄鱼!只要5欧元!”船顶上有人示意,OK!我要下面小船上的小伙子就用一个小塑料袋把东西包上,带子里面还夹了一块小石子,使劲一抛,不偏不歪,刚好抛在船顶买主的手上。这种技术,简直像奥林匹克的竞技项目,其技术之熟练,使人赞不绝口。然后上面的人就把钱用抛上来的袋子包上,从高高的船顶上朝小船抛下去。

我们看见后面的一条大船也被几十条小艇包围了。

我们只看得清楚船上叫卖的人的灰色的长袍和白色的包头的头巾,点点斑斑,在大船下面闪闪烁烁。

那景象,就像一条巨大的蓝鲸周围全是一些小鱼在旁边争食。夕阳在尼罗河的波浪上跳跃,数以百计的卖东西的小艇,在大船周围起起伏伏,随波荡漾。

“雅思敏,”我对正在朝下看那些售货的小船张望的女儿说,“德国的孩子,在这个年龄,都在上学。你看,可是,这些埃及的年轻人,却要挣钱养家。”

“没有尼罗河,没有游船,他们怎么办啊?”雅思敏也陷入了沉思。

“是的,尼罗河是他们的母亲,他们是尼罗河的孩子。中国有句老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你今天看到了吧。”

这里曾经是古埃及的终点站,努比亚古国的领土从这里延伸开来。就在这一段最蓝的尼罗河左岸,绿色棕榈树后面马上就开始了深褐色的大沙漠。冬季是埃及的旅游旺季,到夏季,人们受不了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天气,不敢到埃及来。我们也是年底才来,圣诞节,埃及的新年,基督教的新年,都是在尼罗河上度过的。只有我们中国的年,是回到德国过的。

上百条五星级四星级的豪华游轮,要在同一天在阿苏安码头停靠下来。并排成五排,六排,挤在一起。我真的佩服埃及游轮的船长,我想象不出他们怎么能将这么多这么大的船一个挨一个停靠在一起。我们下船要经过五条六条并排的游轮,这些巨大的游轮用跳板并排连在一起,使我想起袁世海演出的京剧“赤壁鏖兵”中横槊赋诗那一折戏:由庞统给曹操献的“连环计”,让不熟悉水战的北方军队,把战船并排连接在一起。曹操说:“连锁战船,如履平地”。就是这样感觉。

只不过,一踏上岸之后,感觉就回到历史中去了,回到比曹操的时代更加久远的历史中去了。

一个穿着灰色长袍,面孔黝黑的埃及小男孩,头上裹着阿拉伯人特有的头巾,驾着一辆有篷的马车,叮叮铃铃地来到了我们的游轮停靠的码头。

埃及南方大城阿苏安,是保留古埃及生活最完整的城市,当地资源丰富,盛产黄金、花岗岩,又是非洲、中东及上埃及贸易中心点,文化经济战略地位都相当重要。这里是古埃及的终点站,这里是努比亚古国的起点站。远古和现代交织在一起,水草丰盛的绿洲同地球上最大的沙漠紧密相连。深蓝色的尼罗河,嫩绿色的棕榈树,橙红色的沙漠,在这里交织成一幅代表埃及的典型的色彩图案。

努比亚这个古国的名称的由来,就是因为这一带盛产黄金。努比亚的意思就是黄金。阿苏安的居民,大都是努比亚人的后裔。他们善于商贾,阿苏安这个首府名称本来的意义,就是“生意码头……贸易口岸”的意思。

我们在下船之前,埃及导游就告诉我们,这里的观光马车车夫,总是“漫天要价”,我们只需“就地还钱”就行了。然后告诉我们实际可以接受的价格。

驱赶着马车到码头的时候,码头上荷枪实弹的保安不让马车进入码头。我们走出码头,车夫才迎面而来。我们提出到河对岸的埃勒繁梯纳古努比亚村落废墟去。然后,这个只有十四岁的马车夫先是一番“漫天要价”,然后我们就演出一番“就地还钱”。马车夫一听,知道碰上“熟买主”了,就伸出手来,满面笑容地说:“那就再给这匹马一点辛苦钱吧!好不好?”

就这样,我们上了马车,朝千年古渡口蹄蹄踏踏地驶去。马车夫小伙子说,阿苏安一共有三百辆这种专门给外国游客观光的带篷马车。小伙子名叫穆哈默德。他的哥哥也靠赶观光马车生活。

按照我们自己的安排,在去菲莱岛之前,先到对岸的六千年前的古代努比亚人的村落废墟去看看。

这里没有桥,只有这个古渡口。过河的渡船都是摩托艇。上船的人,大都是团队集体包船。我们正在犹豫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埃及小男孩,朝我们一家子走过来。用他能说的那一点点英语告诉我们,直接过渡每人只要一埃及镑。

妈妈说,我们要去废墟。小男孩告诉我们,这里的过渡船,专门给观光者的船,票价一人四个埃及镑。稍微远一些,朝努比亚原始部落遗迹博物馆区,每人六埃及镑。他说,阿苏安本地居民乘坐的渡船,每人只要半个埃及镑。他说他可以去帮我们买票,过河之后,他可以带我们去看鳄鱼。我们说,我们要去博物馆,他说他知道怎么去,愿意带我们去废墟。

“你叫什么名字?”雅思敏用英语问他。

“穆法萨。”

过河之后,我们跟着他朝黄色的石岗上走去。

我们渐渐离开了河岸,进入了一个好像是原始人居住的泥土和石头随意堆砌起来的灰黄色的低矮的小房子的村落。我开始还以为这就是著名的阿苏安废墟。穆法萨小男孩一声不响地默默在前面带路。把我们转弯抹角地带进了一条又一条的满地尘灰的小巷。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是在一个转弯的路口,有无人照管的两只小山羊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小男孩光着脚,两手全是粗燥的茧疤。他脸上的皮肤黝黑带红,短短的一头黑发卷曲着,满是灰土。

当我们没完没了地在这些残破荒凉的泥土陋巷里转来转去之后,我突然开始疑惑起来:一下子想起什么人说过,到埃及不要轻易离开团队,更不要轻易跟着当地人走。尤其是小孩,更要提防。

我问小男孩,还要走多久才到废墟?鳄鱼在哪里?他没有直接看我的眼睛。只是说,马上就到。

我一看,周围全是这些低矮的小土墙,狭窄的小巷,和墙后面几乎不能相信会有活人居住的这些东倒西歪的房子,我的疑心更重了。我对小男孩说:“过河的码头在哪里?我们不去废墟了。我们要去码头。带我们回到码头去。”

小男孩用手一指前面说:“到了。”

我一看,什么到了?连废墟的痕迹都没有。

小男孩指着一片齐人高的残破不堪的土墙。我顺着小男孩的手一看,那一片破墙中央,有一块没有墙,人可以过得去。

小男孩对我们说:“这是我的家,请进来吧。”

我还在犹豫不定的时候,雅思敏已经同妈妈跟着小男孩进去了。

穿过墙洞,面前是一道门,木板门扇已经腐朽不堪。我们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过堂,黑黑的,只靠外面光线的反光才看清进门的右边一个古旧的木桌子边上的一张古旧的长板凳上,坐着一个老人。除此之外,过堂里空空如也。老人对我们三个人点头微笑,他笑的时候,两片满是皱纹的嘴唇朝嘴里卷塌进去,一颗牙齿也没有了。我用右手掌按着左边的胸口对老人微微欠身表示问候,口里说了两遍“萨拉姆”,就是“你好”的意思。穿过过堂,又跟着小男孩上了弯弯曲曲的石头铺成的阶梯。走上去之后,才看见上面是几根石柱搭起的一个凉棚。凉棚架子上盖了透明的塑料板,作为遮阳板。凉棚周围是一圈像中国到山中度假的游客看见的山路上的一个歇脚的凉亭那样,有一圈藤椅。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穿灰色长袍的男子,站在卖尼罗河纪念品的柜台里向我们鞠躬。地上赫然爬着一条大概五六米长的巨大的尼罗河鳄鱼!到现在我们才明白,穆法萨小男孩给我们买当地人便宜的船票,为的就是能把我们带到他家里来买自己家里手工制作的尼罗河工艺纪念品。他说带我们看鳄鱼,也没有骗我们,他家里的确摆着这么大一条鳄鱼。他要把买主带到家里来买东西,多么艰难啊。

虽然是一条鳄鱼“木乃伊”,但是,眼面前突然冒出这条鳄鱼巨大的身子,巨大的电锯一般的大口,乍一看见,心脏也会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这位男子一点点英语也不会,没有办法交流。雅思敏妈妈说,“别人做生意这么艰难,有几个观光客会自动走到这里来?要不是这个小男孩在码头上主动帮助过河的客人,把客人带到家里来,谁会到这个古代坟墓群一般的角落里来?买点东西吧!管他什么,买点,就算帮助他们一点点也好。”

我们买的鳄鱼骨做的梳子,可惜在海关安检的时候弄断了。

小男孩送我们下来出门的时候,又带着我们朝古代努比亚人的村落废墟走去。

我们在尼罗河陡峭的河岸边的光秃秃的岩石上爬上爬下,悬崖下面像蓝墨水那么深蓝色的尼罗河上,白得耀眼的单帆船穿梭一样,来来往往。好几处地方,岩石坡度太陡峭,到这里只有进没有退。我很吃力地翻上翻下,有时候,女儿和她妈妈必须要扶我我才上得去。

“前面就到了,我回去了。”尼罗河之子对我们说。

我一下子回忆起刚才到他家的时候,只有一间黑屋子里放了一块板,上面放了一些姑且可以叫做被盖的布片。没有床。

我想,晚上谁睡这里呢?是那个老人吗?是他的爷爷还是爷爷的爸爸?那位男人是他爸爸吗?他睡哪儿呢?

我忍不住问Mufasa小男孩。

“那个男人是你爸爸吗?”

“不是,他是我的叔叔。”

“你爸爸呢?”

“没有了。”

“你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

我没法再问下去了。我的喉咙酸涩起来。妈妈塞了一点钱在小男孩Mufasa手中,我们互道再见。

我几次回头目送着这个罗尼河之子的小小的背影,在悬崖上的乱石丛中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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