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西峡县人。当代著名女作家,现任南阳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先后在国家和省市级报刊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获省级以上文学创作奖30余次,著有文学作品集近20部,河南省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有作品被收入大、中学教材,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和港台。
一
害怕着,害怕着,中秋仍旧如期而来。
曾经,为月,为中秋,为中秋之月,我是写过不少文字的。那大抵都是强调月、中秋之月的文化意义以及对人类万物有多么重要。我呼唤人们要时常把自己打开,自觉接受月华的朗照、浸润和疗救,还坚称月是很重大的事物,重大到整个天空只有一轮呀!
可是,可是今夜我却一反过去的自己,在情感上极不愿意见月,暗下祈愿要是能有一场雨或满天乌云把圆月屏蔽掉该有多好。我知道这想法太自私太没道理,可我无法说服自己。
很多年了,因为近视散光的眼疾,无论再圆的月亮我看到的全都是破碎,但我会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那月亮也就依然会是圆的,至少应该是准圆的吧。而如今,猝不及防中,我的想象突然死了,再不能将眼里的月复圆如初地交给心,既如此,那还要看这一大片的破碎做什么?
失去圆月,决非是我的错。谁想这样啊,可它偏偏被我摊上了,这是没办法的。
我忽然想离开,想流浪,想在无月的暗黑和孤独中,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有些事情能挺过去,有些却是无论如何都挺不过去的,比如这镜圆月,没有了想象的修复,硬让我说它是圆的有意义吗?完美如初永远只能是神话,因为许多东西是根本无法如初的。
二
手机病了,累得直发高烧。
亲友,同事,老乡,熟人……相互间发了一大堆的信息,说了那么多喜庆祝贺的话,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冷面人,也温婉和蔼得令人感动!好美的信息,这年头一不小心人人都成了作家,不知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还是幸运?那些美好吉祥的祝语,我先前总是要保存下来,等过了今晚之后才肯删除的,臆想着这样可以聚气聚福聚祥瑞,然而事后数次验证,却并未聚下来什么,从此便读过之后即刻清掉不再留存。
但朋友的信息我还是认真地读了两遍:我陪爸爸过节呢,很开心。
正为他的开心我的不快乐而难受着,不一会儿他却打来了电话:我在妈妈的坟头呢,坟上的野草们都在相爱。
野草们在相爱?真好!问他烧纸了没有?回答说要等到家人都到齐才烧。就要他也代我烧上一份,让这位活着时总拿我们这些异乡人当亲儿女关爱的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也感受到儿女们对她的孝心。
信息发得手困指疼,真担心这老出毛病的破手机会骤然爆炸成碎片。就这样不停地接收,再不停地转发,我也跟手机一起累得筋疲力尽快要死去了。
如此忙碌,都是因了这中秋之月啊。
很久以前,我曾一夜一夜地独坐,悄悄地想月,想中秋的圆月,可现在,我只想靠近无月的夜晚,慢慢养息。
三
无边的孤独几欲令我窒息碎裂,当爱过的所有事物都已成为灰暗,整个人便如掉进了巨大的刺架,无论朝哪个方向转动,鲜血都会喷涌而出,直到一滴滴流尽,遍体干裂着伤口却喊不出疼痛。
很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可反复数点后竟沮丧地发现没有一个合适人可以在这时候坐下来陪自己喝杯茶说说话的。
那个一直像父亲一样关爱着我的长者,倒是从我的短信中警觉出了我字面背后的深度郁闷,他本来是打算做我忠实的听众,让我淋漓渲泄一下的,却因一直以来处于严重病态中的我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声而作罢。这完全是我的错,虽然我不是故意的,我向来都是把他当父亲信任和敬重的,也只有在父亲面前我才会不管不顾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我知道我应该考虑他的感受,我更知道在这样的夜晚,也只有他牵念惦记着我吃饭没有?现在哪儿?别的都不要去想,身体才是一切……
可是我却异常情绪化地不分青红皂白毫无道理地让他受伤,受很重的伤,就像我对父亲那样武断,那样犯浑!为什么越是至为亲近的人越要为我承担那太多太多的痛?甚至那可怕的神经错乱后言语的利刃?
原谅我吧。我执信他不会在意我的那些冷言恶语,从来就没有和我计较过的他,是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
不是吗?也只有他会出现在我的这个中秋,将心灵的无际黑暗撕开一道温暖的亮光。
四
实在熬不过自己了,我便给女友打电话,问她此时在做什么,都和什么人在一起。内心里期想的却是如果她也是独自一个,我们就到河边一见,共叙共话共同的夜晚。
女友欢声道:在看电视呢,跟好几个家人一起。有刚刚从澳洲飞回来的女儿,有弟弟,弟媳,侄儿侄女等。
电话里,我已听到了波浪般热闹的说笑声。
赶紧识趣地说了声再见就急忙收线,这时刻正安享并沉醉在天伦之乐中的女友,没有说让我也过去,她竟开心得意得忘了问一下我这边的情形。
是啊,在这个城市里,女友有兄弟姐妹一大家子的亲人呢,而我却没有。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根本无法控制。我感到那样委屈,那样无助,那样轻易就被女友给遗忘了!其实,心里明白女友不是一个薄情寡意的人,她性格中有很豪爽仗义的一面;再其实,女友从不小资,她对感伤之类的心绪向来不敏感……我不该怪她,却又止不住泪流,夜晚便被我的泪水浸泡得一塌糊涂。
我和她同为女人,有一些遭遇也是相同的,但面对女友,我常常感到自愧弗如!她若是一棵树,我就只能是草;她若是一条河,我就只能是溪!我承认她也并非样样都比我超好,但她那强大的心理,生命的激情,不安的灵魂……是我所永远不可企及的。
前日她还当面跟我说,假期这几天她想抓紧收拾那套新交付的房子,等她搬进去后,空间大了,专门给我留一间,晚上随时可以住她那儿,我们尽可海阔天空彻夜长谈。
真的?当时我声音温软沙哑,女友到底是女友啊!
那还能有假!你就等着吧。我很清楚在这种事上女友向来口无狂言。
而今夜,今夜的我,则是一个人的中秋啊。
法·布鲁阿说:我们离上帝越近,就越孤单。这就是孤独的无边际性。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这种孤独是有意义的?
五
没情没绪地随便走在街头,尽管我十分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可还是看到了那轮月亮。
它是破碎的,这一点也不奇怪。十年前,不,应是更早一些时间,我就没有看到过天空的圆月了。
我一直是在用心用想象来努力抗争着眼疾,每每为一年一度的中秋之月做艰难的复圆。我以为我会用这种自欺的方式永远为自己保存一镜虚拟的圆月,没想到上帝却不肯答应。上帝觉得这还是有些奢侈,就毅然灭了我的想象,让我必须时时清醒地意识到那月是不圆的,而且早已破碎得很厉害很无法收拾了。
妈妈,今晚的月亮为什么这样大呢?街边行走的一位小女孩指着天边的圆月问。
因为它才升上来,离我们近呀。母亲回答。
月亮怎么发红呢?女孩再问。
它快乐开心呗。母亲说完自己也笑了。
是小女孩的话引诱了我,我不由也向那月望去,果然,黄中透红,映入我眼中的那一片黄红确然比平时大许多。不觉慨叹,看来世间万物都是固性守衡的,就说这月吧,初升时虽大却不甚亮,待月到中天小去许多时却分外地明了,这物物平衡的律理啊!
对女人来说,生活有时就是想象。我很清楚自己想象的不幸丧失,不仅是无法让破碎的月亮复圆,还使生活的某些地方也因之而出现了盲区,这自然就导致了许多时候我的无处可归。
天圆圆,地圆圆;
月圆圆,心圆圆;
鼻子圆圆,眼圆圆;
……
小女孩欢唱着和母亲一起走进一条长长的小巷。我望着她们的背影驻足良久,想这圆圆的歌词是谁写出的呢?是专为中秋之月吗?是吗?
六
为自己活着!
这话应该没问题吧?可今夜之前我从未这样认为过,更不可能很明确地跟自己这么说。
我一直认为为自己活着是一件很自私很说不出口的事情,干吗呢这是?难道我们不是在为很多人活着吗?至少不独为一个自己而活吧?因而,也就格外苦累,累得快要撑持不住随时都会倒下再也起不来。
其实,大可不必,用不着那么心大的,不若坦直承认为自己而活更现实,一个不能为自己活着的人能指望他去做什么呢?所谓的为父母妻儿亲朋好友而活呀什么的,统统不可信,要活就先为自己好好地活着,然后再为更多的人活,这才显得真实可信。
与活着相比,没有什么是不可丧失的,这就是世界对待一个生命的方式。
充类至尽,月亮也得首先为自己明亮,其次才是普照天地万物。很难想象一个连自身都明亮不起来的月,怎能去照耀世间的万事万物?
为自己好好活着,这真的没错,不必顾及什么,更不必那么难以启齿,难道非要为别人活着才可见识到人性的深度光亮吗?
积健为雄,真力弥满,一如这中秋的圆月,要活出一个真实的自己,属于自己的自己。
七
人一旦进入到孤独的内部,也就感觉不到什么是孤独了。
正如这月,谁又能真正体味出它的境界?
今夜,也就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一连串关于“平”的语词,诸如平静,平淡,平常,平定,平复,平和,平实,平妥……甚至平庸!它们从生活的四角,分别向我汇来,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欣喜和特殊的力量。说实话,平日里我是不怎么在意它们的,更未将其刻在心上,简直就是不屑的忽视!而我着意并喜欢的则是另外一些词语,这些词语令我看重并入迷。可是在这一个人的中秋,它们就这样和我没商量地来了,我听到它们低而热切的声音,让我和它们和世界一起出发。
我想都没想就很高兴地答应了它们,我愿意和它们结伴而行,愿意将那些自己一直想要抓住想拥有的东西放下,放下!不再用信任去换取欺骗,用忍耐去化解折磨,用尊重人性的软弱去遭受更大的屈辱……
一个人的中秋,我是如此为疼痛所灼,又是如此明白太看重太掬捧珍爱的东西,其实仔细想想都无所谓,就像这天上的月亮,无论圆缺,只要实现了自己,就很好,就已足够。
林中有两条路,既然知道自己永远只能走一条,那干吗还要去怀念另一条呢?
忧伤的云朵
天漫不经心地飘落着细碎的雨滴,风将地上的黄叶掀起又放下。我正没情没绪地在街头走着,忽然一声“华姐”的喊叫,让我立时惊喜驻望,不用猜,心里已知道呼我的人是谁了。
果然是她——我昔日的同窗、曾经的诗人、笔名“忧伤的云朵”!也只有她才永远这样称我。
尽管好些年没见,尽管岁月已使她不再年轻,甚至她不仅比先前胖了许多也白了许多,但那熟悉的声音,那盈盈的笑容,那湖水般明亮温润的目光,都强力向我表明,面前站着的依旧是她。
问她要去哪里?
是专程来找你呢。她说。于是我们就都感叹着天意怜幽草啊,要不,怎么就这么巧呢?不期而遇在这人流车辆奔涌的大街上?那可是只要稍一眨眼就会错过去的,事情有时真就说不清的奇巧,这就是缘?
一起来到一家小茶屋,当我们手握一杯热茶慢慢啜饮时,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那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气场的日子。
大学时我和她虽不同班,但却同系同寝室。她那时是全系年龄最小的一个,喜欢读书,喜欢到人少的地方独坐,喜欢着一袭红风衣飘然来去,更重要的是,她喜欢写诗,并时有发表,如此,我们俩不可能不成为知交。课余,饭后,我们几乎形影不离,连衣服也常常互换着穿。往往,为一首诗中的某一句或某个意象,会反复琢磨争执不下,直到两人都陷入困倦。我那时懒惰,习惯早上赖床不吃饭,尤其是雨雪天更贪暖不肯起来。她就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催喊,见喊也没用,就一次次在餐厅吃过后另盛一份饭菜给我端回来。寝室离食堂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我们又住宿在六楼,这样上上下下的,也真是太难为她了。因不忍这般劳累她,我只好改变自己,每天不得不也早早起来和她一同用餐。
多少回我们相伴着一起看落日,看明月,看花开,看鸟飞,看流水,看蚁群,看叶子由青到黄,看收割后空阔寂寥的原野……当然,也看彼此,我们把对方都一笔一划深深地刻印在心上了。看得我们许多时候哈哈大笑,两人都不言语,惟目光静然潮湿。而诗,才是我们的一切!我们自我感觉超好,坚信自己就是诗的主人。同题材同题目的诗,我们不知写过多少首,各自不同的感悟不同的视点永远是她和我最为看重的。说心里话,以当时的情景,她诗比我写得好,可我却从不把这话说给她,暗中较着劲儿呢,干吗要冒傻气长她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不过,面对诗本身,我们内心还是都绝对具有评判艺术优劣高下的标尺的。
她的一些诗句我至今还印象深刻。比如:“鸟听懂了/叹息着泪流满面”、“穿过天堂/黄昏临近/荒凉忽然退却”、“树枝渐渐苏醒/那些白呢/白过吗”……而让我更为看重的是她的那种艺术感觉,是她整首诗所表达的意境以及她那与众不同的思悟。曾经,我不止一次地想,她天生就是一个诗人,有她,我还写什么呀!
一次,我将一位熟人的诗《红舞鞋》交她让她帮忙修改后发表,她接过看了老大不高兴:你怎么不帮他改呢?
我只好给她解释:他要在我们刊物上发表,我改还不被认出来是关系稿呀?我那种写法单位里的人一看便知。其实,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原因是这首诗改着麻烦,需另起炉灶,我不想劳心费功夫,有意推给她的。
那我改一下发表就不是关系稿了?她心里一定会这样想,嘴上却没说什么。一星期后她把改好的诗给我,显得很郑重地跟我商量:能不能不发?整首诗几乎没有他的东西呢。我坚持得发,并向她说明那位熟人目前的处境很糟糕,正在四处联系接收单位,我们得帮他一把。她摇摇头,好像对这种帮法颇不赞成。等到诗发表后,我把杂志拿给她看时,她却恼火着正色告我:以后你千万别再让我干这种破事了,看到自己写的诗署上别人的名字那什么滋味?要知道挖人智慧远比挖钱财更要难受得多……
我向她道歉,她默然接受。从此,我再不敢让她做此类活儿了。
她跟我说最令她苦恼的是,她男朋友极其反对她写诗,他讨厌诗人,认定诗人都是狂妄之徒,是疯子,自己根本不可能娶一个诗人妻子。为此,他们争吵得很厉害,他绝不让步,大有分手在即的架势。可她又非常爱他,他也非常爱她,而且两家老人也都十分满意这门亲事,难道为了诗歌去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吗?又难道为了婚姻一定得丢弃诗歌吗?这真是个锥心泣血的两难选择,可她又必须得面对,她的心便被这把锯子给反复拉得疼痛不已,被煎熬得瘦弱不堪。
她男朋友我见过,人很不错,是那种硬派的理性男士,很刚气很有主见。
后来,大病一场的她,不再犹豫,她选择了他,在毕业前夕与男友结婚;再后来,医学院毕业的她丈夫干脆自己开了一家诊所,她除了相夫教子还兼司药,诊所的生意相当好。很快地,房子、车子、存款都有了,她过上了不知道啥是没钱的优裕日子,再再后来,她家的诊所扩建成了医院,那丰厚的经济收入可想而知……
毕业近三年时,我到她家的那个县城出差,因怕她丈夫怀疑我又引诱她写诗跟她生气,不敢到她家里去,就悄悄约她在我下榻的宾馆相见。很明显,她已由素朴的清瘦诗人变成了衣着昂贵考究的贵妇,在我们的交谈中,诗歌一直缺席。临别,她送我一提兜花生,两双手紧握,我们的泪水默流得一塌糊涂。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再没有见过面,连电话也没打过,但我坚信,相互之间的那份情无论多久都不会变,诗歌也只是被她死死封存在心底,并未彻底删除。那兜花生就是见证,因为我们曾共同写过《花生》的诗并双双在省刊获奖。她不写诗之后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儿似的,听文友们说她时常感到没有了诗不好意思见我,所以才中断了联系。
现在她来了,而且是专程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呢?我直口问她。
是这样的……她边掏出一个蓝封面的本子边说,她这些年钱没少挣,福没少享,两个儿女也很争气,都已大学毕业出国读博了。在别人眼里她要啥有啥,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大家都快艳羡死了!然而,想不到问题会出在她自己身上,她越来越觉得空虚无聊,越来越感到活得很没有意思,心情糟糕,爱好丧失,思想涣散,筋疲力尽,甚至想自杀!吃药,疗养,出国旅游,看心理医生……折腾到最后,极度的绝望中她突然又想到了诗——用诗来拯救自己!于是,她不顾丈夫的责骂,就又写了起来,她今天来就是要把这些诗拿给我看,让我说说自己对这些诗的真实感觉和看法,确定一下她还能不能重新“归队”。
我便一首接一首认认真真地看下去。说真话,我很失望!毕竟她已搁笔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文坛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她与之断裂了这么久,不是说接就能接得上的,那诗也就只能属于昨天。今天的诗,需要今天的时代今天的诗人去抒写,这是只能如此的事情。
可我望着她那期盼的神情,那急切要张口却又说不出话的样子,那希望用诗来救助自己灵魂的寄愿,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异常残酷,却又不想骗她,违心地去赞扬她的诗,我该怎么办?
无语到深度寂静,我抬头看窗外的天空,不知先前那片忧伤的云朵还会飘回来吗?会吗?
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2012年中秋、国庆联袂而至。七天长假中,因工作接待,我见到陕西一位著名画家,交谈得知他和我还是一个县里的老乡,正因为他的根在这里,他对家乡一腔至爱深情,所以他这次回来是想商量在南阳办画展的事儿。
他是名家,有关方面自然非常重视,吃住行已早有安排,我们只是陪同他们一家三口到几个地方参观并协助办理一些具体的事宜。
正值盛年的这位画家人很好,内敛沉静,温文而和善。从电脑图片和画册上看,那画作也果真是了得。他夫人和女儿也都非常好,亲切温和中又举止得体礼貌客气。这是一个典型的艺术之家,夫人是搞音乐的,女儿师承父业并有自己新的观念和思考。她们母女在向他人说起画家时,即便当着画家的面,也从不言先生或父亲,而是直呼其老师,可见她们对他对他艺术的那份深爱和钦敬。
相互之间既谈文学艺术,也就必然要说到不少作家、艺术家。画家便问我们:平凹你们应该熟悉吧?
我说,他的作品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人却和我只有过一面之见。
于是,我们的话题就热烈而专注起来,我们谈论贾平凹的小说、散文、字画、收藏、婚姻以及寻常生活的一些细节……而更让我们彼此惊奇和慨叹的是平凹的测字卜算功能。
画家告诉我们,曾经轰动西安的那个重大抢劫命案的侦破,与平凹的测字就很有关系。因案情重大,时间紧迫,当时干警们压力很大,日夜奋战,综合各方面情况,初步确定现场只有一个罪犯做案。由于找不到可供运用的线索,案情一时陷入无法进展的状态。这期间,正好公安上一位和平凹要好的朋友也是急得没办法了,就请平凹给测算一下。平凹测后很肯定地给那位公安朋友说,放心,七天之内犯罪嫌疑人一定会落网,现场做案的罪犯不是一个是两人,并分别说出这两人的姓名。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干警们扩大范围,把目标定在两名罪犯上去分析调查。五天过去了,仍没有犯罪嫌疑人的任何消息,那位公安朋友又急急找到平凹问是怎么回事。平凹显得很平静地道,不是还有两天呢嘛,急什么呀!事后验证,除了这两个罪犯的姓名没说准外,案犯七天内落网以及现场两人做案则完全正确。
能测得这样高的准确率已经相当不错了!我们全都为之叫好。
我暗下想起平凹也曾为我们这儿一位著名作家测算寿限之事,若按他当时的断言,这位作家几年前就去世了,可如今,这位作家不仅活得很好,还时有精品力作以飨大家呢。不过,据这位作家说,平凹当时给他说的那番话,大多还都是应验的,只寿限之事例外。
就又说到平凹的身体、写作、婚姻以及外界都知道的他的小气。在坐的人一致认为,平凹是真诚的,他活得很真实,他坦言我是喜欢钱,谁让我是一个农民呢?他墙上明码标价的润格费虽不菲,但却是官民平等,愿者上钩,并未强迫谁,更没有伸手把公家的钱居为己有啊!一切全都体现在他正常的劳动价值中,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难道不是吗?只要不损害社会和他人,对自己悭吝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
我听到了关于贾平凹和韩俊芳分手的最新版本——那完全是因为几句玩笑话啊。一天,平凹参加市里的一个会议,结束后他到一位朋友家去看一件古玩。正说得高兴,俊芳来电话问他在哪儿。他不想多跟她啰嗦,就逗她说自己还在开会。俊芳就打电话问和平凹同去参加会议的人,得知会议早散了,平凹向她说谎,就气得够呛。平凹回到家后,俊芳气愤地审问他,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明明不在会上为什么骗我?是去会女朋友吧?哪个狐狸精勾走了你的魂……平凹大感冤枉,原本什么事也没有,凭空招来一顿恶骂,就也气乎乎地以假做真回俊芳,我就是去会女朋友了,她长得好,比你有魅力,我喜欢她,爱她……就为这个,俊芳深感自己受到了伤害,坚决要求离婚,其实平凹并不想离,但最终他们还是分手了。我很为他们这一对郎才女貌而惋惜,更对俊芳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唉,婚姻事,真是欲说还休!
平凹的身体是我们最为关心的,他可是患过肝病呢。画家说,看了《秦腔》这部长篇小说后,他给平凹发信息,你很伟大!的确他很了不起的,他这人心态好,把什么都看开了,因而也就能放得下,忘得了,把肝病控制得这么好,要是换个人恐怕早不是这个样子了。
我非常同意画家的看法。平凹的确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一个博大精深的思想者,一个用心去写用血去熬的真正的作家……据我所闻,他的人生之路艰难坎坷,不公平的屈辱没少蒙受,大疼痛和小伤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可是他却以难能的超脱与豁达,把所有的苦难、压力、不平、屈辱……都统统变为动力,用“没关系”来淡释它们,从而让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安静下来,静静地写作和生活,也正是他的“淡”出和“不管他”,才使他有了今天这令人注目的艺术成就。
画家说,他曾帮朋友们买过贾平凹的字画,因了他的介绍,平凹总会给面子少收一些钱。
我没有言语,也没打算买平凹的字画,只是,这让我想起了我们的那次见面以及他答应给我做序之事——倏忽间,已是十多年了!
1996年12月,中国文联第六次、中国作协第五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我与平凹在人民大会堂一起留影,至今我还保存着那张照片,我穿一件玫红色的羊绒大衣,比他高出半头傻笑得一塌糊涂;而他则着一灰黑色夹克,双唇紧闭,神情凝重。这张照片我曾拿给一家杂志发表过,不知他看到没有,会不会怪罪我没和他商量就擅自做主侵了他的肖像权呀。后来,在京西宾馆讨论时,我们溜出来闲聊,不记得是在谁的房间了,好像就是平凹的住室吧,当时有大新、京夫等六七位作家,当然我也在场。我想向平凹讨一幅墨宝,他说没有笔墨纸写不成呢。我不知道他这话是实情还是推辞。于是,就只好掏出一个已经请不少作家在上面留言的小本子,让在坐的几位也都用钢笔写几句。他们全都很不屑地大笑道,干吗呢这是?只有那些初学写作者才会玩儿这个,你都来参加这样的大会了,怎么也做这种事呀!我顶着他们的睥睨,任凭他们笑话,执意要他们给写下点什么。后来不知怎么扯到我老家那个县跟平凹家乡搭界,而且两地距离很近,相互来往结亲,平凹忽然认真起来,对满屋子的人说,是老乡呢,那得写,咱们都得写呢。言毕,他带头给我写下了“南阳有钟灵,盼君大成功”。也是这次,他答应为我以后新出版的散文集做序,这着实让我大大感动了一回。那时手机还是稀罕物,我们整个河南团只有出版社一位总编带一部,他只让我们每人用手机向家里报个平安,就赶紧收起来,说是只带了一块电池还没拿充电器。不知平凹有没有手机?他把自己主编的《美文》编辑的电话和地址一并留我,嘱我若给他写信,可直接寄《美文》,他就一定能收到,没问题的。
那次,我本来是想请他给测算一下的,可那种情形下我试了几回终无法开口。
更为遗憾的是,我至今也没给他写过一封信打过一回电话,那个他答应给做的书序,虽然我此后出过十几本集子,却一直忐忑着没敢惊动他。这除了他的声名日隆而我的写作却不见起色连小成功也谈不上不敢轻易将那些书稿拿给他劳他浪费时间外,还听说他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写一部又一部的长篇使他的体力耗损得厉害,加之生活中的一些不尽人意之事,我不忍心烦他……但这个心愿我却一直存着,只要存着,就会希望着啊!很可能他早就忘记这件事了,但我坚信,只要提起并帮他回忆,他会认账的,会的!因为他是贾平凹呀!
河南籍作家除外,算起来国内还没有哪个作家的作品能让我像追读平凹的作品那样倾心贪婪,那完全是自然的、听凭心灵的阅读,没有任何文字以外的东西。我一直追踪着他的作品,追踪着他的讯息,因他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这一切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也无须知道。我敬爱他的文字,敬爱他想得开、放得下、败得起、忘得掉、成得实的精神特质和品格,他以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来观照人生,捍卫写作,见证世事……
他是我一直很尊敬的贾老师,呼他平凹仅只为了表述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