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阱
一
不单是三中,恐怕所有的学校都一样,上午放学的铃声一响,便有大批的学生呼啦啦冲出教室。他们当中也不全是饿得发慌,恨不得马上把饭吃到嘴里去的。在教室呆了一个上午,谁不急着离开?马学华、汤知成和韩重都冲出去了,他们确实是因为饿了。他们曾经说过,第三节课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到第四节课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马学华和汤知成会一路冲进一家小饭馆,嚷嚷着要老板赶快上饭上菜。韩重呢,会一路冲进家里,不过他不需要大声叫嚷,饭菜早已摆到桌上,他只要拿筷子吃起来就行了。我本该和马学华、汤知成一道冲进小饭馆的,可是这天没有。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不想急着吃饭。我磨蹭了好一会儿,成了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离开教室我又忽发奇想,想到教师厕所里撒一泡尿。三中新近在教师办公楼的后面建了一个教职工专用厕所,据说档次非常高,和飞机场候机室里的差不多,水龙头都是感应的,墙上还有干手器。只要把手伸到下面,就会呼呼地吹热风,一双湿漉漉的手不一会就吹干了。
经过教师办公室后窗的时候,我听到有笑声从里面传出来,是我的班主任和另外几个我不认识的男老师。我猜想中午可能有家长请他们吃饭,不然下了第四节课他们早就不在学校了。我不敢多停留,也不想去教师厕所了,就转过身来,向远处的学生厕所走去。
我低头走着,看见地上一个塑料矿泉水瓶,就一脚把它踢飞起来,又追上去一只脚踩在上面让身体旋转了一圈儿。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责问。
杨伟,你干嘛拿我的模拟试卷?
我抬起头来,看见刘丽站在我面前,一双眼睛紧盯着我的脸。
什么……试卷?我没拿。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刘丽,一时有些慌乱。
刘丽说的就是昨天晚自习发下来的《黄冈高考语文模拟试卷》。这类模拟试卷不知发下了多少,每个学科都有好几本。我们班是补习班,老师上课以做各类卷子为主。老师们说,卷子要反复做,翻来覆去做,要做到条件反射为止。条件反射指的是,一个题目打眼一看,不需要经过大脑的思考,就能立即写出答案。现在的高考题目份量多,容不得你思考,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时间就不够了。老师们还说,你要想取得好成绩,必须学会条件反射。怎样才能条件反射呢,唯一的方法就是做大量的题目,于是一本本模拟试卷就发了下来。在所有模拟试卷当中,黄冈的卷子是最难的,能把黄冈试卷做好,高考考出好成绩就不在话下。因此成绩好的学生都希望通过这套卷子来提高或检验自己的水平。老师们呢,上课也就变得轻松了,不再满堂唾沫横飞,还可以很轻松地给学生排出名次。刘丽是个好学生,好学生特指成绩好的学生。她把这套试卷弄丢了,能不着急么?
刘丽直视着我说,装什么装,有人看见你拿的。
谁看见我拿了?我说。
有人看见你昨晚教室熄灯后再从教室那边过来。刘丽说。
我熄灯后从教室那边过来就是我拿了?我做出很不屑的样子。
模拟考卷确实不是我拿的,而是韩重拿的。昨晚下自习后马学华带着这套模拟考卷去上厕所,不小心把它掉厕所里去了。韩重出了一个主意说,趁有人还没写上名字,赶快去教室摸一本来。马学华说算了,反正那上面的题目也做不来多少,可韩重偏要去,有点为大哥两肋插刀的意思。我也自告奋勇,要陪着韩重一起去教室。可刚到教学楼旁边,韩重说,还是我一个人去吧,省得被那个看门的老头儿看见,我就回来了。韩重一个人去了教室,教室里已经熄了灯,门被锁上了,他把窗子弄开跳进去,点着打火机挨个挨个地找。每张桌子上书都堆有一尺多高,找起来很不方便。韩重看到模拟考卷大多已写上了名字,也有的锁到抽屉里去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本没写名字的,就把它拿了来,没想到是刘丽的。
刘丽学习成绩好,长得漂亮,得老师的宠,所以非常傲气,跟一般成绩差的同学更是不啰嗦。我就不曾记得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进出教室头总是昂得高高的,似乎是用眼睛在天上走路,而不是用脚在地上走路。刘丽是个走读生,住在家里,她上课就像上班一样按时来按时去,课余时间根本见不到她在校园里的身影。她去年本已达到重点高校的录取分数线,但她只盯着北大这一所学校,发誓今年一定要跨进北大的大门。班主任曾经半开玩笑地在班上说了好多次,说刘丽的整个身子已经进入了北大,现在还有一点点尾巴露在外面,这剩下的时间呢,就是把这个尾巴处理好。我们都很明白,这尾巴指的是她还差那么一丁点儿,而不是指她扎的马尾巴辫子。
我的不屑激怒了刘丽,她说,你不要管是谁,反正有人看见你了,你不把模拟卷还给我,我就告诉班主任。
你告诉就告诉,反正我没拿。我不想再纠缠,准备走开去上厕所,我有点尿急了。刘丽伸开两手想拦住我,我右手顺势一拨,竟给她拨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二
我在小饭馆里随便弄了点吃的,想看看电视再回宿舍。我想看看体育频道有没有球赛,可老板家的小孩要看动画片。我和他抢了两回遥控器,他都不依不挠,大声叫喊妈妈,我只好放弃回到宿舍。这间宿舍是本学期我和马学华、汤知成三人合伙在外面租的,平时吃饭就在刚才那个小饭馆里。这地方离三中很有一段路,我们当时决定吃住在这里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并且这周围有好几家网吧,我们几个都是玩网上游戏的高手,当时租下这间宿舍的时候我们就称这个地方是风水宝地。
回到宿舍,马学华和汤知成已经在午睡了,我在床上扭来扭去睡不着,把床弄得咯吱咯吱响。马学华睁眼看了我一下,就又闭上眼睛睡了,我不再扭动,静静地躺着。我们租的这个宿舍实际上是一间库房,只有一扇门没有窗子。里面光线比较暗,四月的天气弄得里面到处湿漉漉粘乎乎的。我看了一下表,才一点多一点儿,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上课呢。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课,刘丽肯定要把刚才的事告诉班主任,说不定下午要倒大霉。班主任就是这样,不光是班主任,其他老师也是这样,只要你学习成绩好,不管你做了什么错事他们都打哈哈瞒过去,或者干脆不提,要是你成绩差,有时候没事找事骂你个狗血淋头。管他呢,人要倒霉是躲不掉的。我轻轻溜下床,到宝马驹网吧去了。
宝马驹网吧在我们宿舍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不知道它的人是很难找得到的。我来到网吧门前又犹豫了,因为我已经欠了网吧老板三百多块钱。现在正是茶季,老板说过,要我茶季的时候把欠帐全部结清。我还在犹豫,老板却从网吧里出来了,一只肉笃笃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说,你有两个礼拜没来了,回去帮你老爸卖茶叶去了?钱带来了么?老板边说边用眼睛看我的上衣口袋,然后又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渐渐地我发现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我连忙说,过几天我老爸卖了茶叶就要送钱给我,到时一定把欠帐全部结清。我看出老板被我这么一说,脸色缓和了,就故作洒脱地也把手拍在他的肩上说,你放心,不就三百多块钱吗,以前我哪一次欠的没给?欠五六百都给了。
老板也和我一样是个小个子,但他很壮实。他把手盖到我的头上揉搓了一圈儿,说你这次拖的时间太长了,这么多天又不见你的鬼影子,我怕你跑到别的网吧里去了。我说,怎么会呢,我这些天老是被一些鬼事缠着,没功夫上网。其实这两个礼拜我是在离这儿较远的E佳网吧上网。老板说,小滑头,进去吧。
网吧里没有空位置了,还有不少人围在旁边看。这些网吧都是做的学生生意,所以中午和晚上下自习后人特别多。我看到韩重在玩狙击手游戏,韩重右手握着鼠标推前推后,左冲右突,就像是开险路的司机握着个方向盘,左手用食指敲着桌子,嘴里哇哇叫着。我找了一只塑料凳子坐在旁边看着他玩。网吧里空调没有开,闷得很,我看到韩重额头上全是汗。
韩重也是一个老补,补龄比我还多一年。他应届是在一中毕业的,然后又在一中补习了两年,今年才转到三中来补习。可他年龄却比我小一岁,因为他读书读得比较早。他父亲是一个局的副局长,家里有钱当然不用说了。他父亲很少在家,就是在家也不大管他。但他母亲样子有点凶,我去过他家一次,看到他母亲那个样子,就再也不愿意去了。韩重初中毕业以前,他母亲总巴望他成大器,还没满五整岁就把他送到小学读一年级,并且还让他学这学那,又是画画又是拉琴又是跳舞。韩重在初中时的成绩还算中上等,一中是他通过中考考取的。可到了高中,他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老是和他母亲作对,让她母亲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现在他母亲还一直管着他,但不是管得太紧。他完全可以在家里上网,可他觉得在家里打游戏没意思,不如网吧里热闹好玩。
我看了看表,该走了,就催韩重。韩重站起身又弯下腰去打了两枪,然后付钱给老板。老板接过钱就拿眼睛看着我,意思是提醒我尽快把欠他的帐结清。从网吧里出来,我俩直接往学校去。我对韩重说,你晓得昨天晚上拿的模拟试卷是谁的么?
韩重说,管他是谁的。
我说,是刘丽的,她刚才找我要,说她要告诉班主任。
韩重说,千万不能承认。
我说,她说有人看见我昨晚熄灯后从教学楼那边过来。说完我提出还是回宿舍和马学华说一下,好让他也有个准备。
于是我俩又折回去,马学华和汤知成已洗漱好从宿舍里出来了。我对马学华说,昨晚拿的是刘丽的,她已经晓得是我们拿的了。汤知成很吃惊,他对韩重说,你怎么拿了她的,她不告诉班主任才怪呢。说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又赶紧补充说,不过晓得就晓得,我们还不是老办法?死不承认就是了。韩重说,只怕你会卖了我们。韩重有点瞧不住汤知成,有机会总要这么刺他一下。
汤知成是第一年读补习班,补习班开学才个把礼拜,他就被刘丽用眼睛在天上走路的样子所打动,接着一天一张小字条塞进她的抽屉,直到班主任找到他,说他是癞蛤蟆的时候,他才住了手。
汤知成被韩重说得有些恼,喊叫一声,你扯蛋。
三
三中新教学楼建成使用才两年多,从外观上看像一艘大轮船。东面的船头是两个大阶梯教室,西面的船尾是四个小阶梯教室。文补班就在船尾底层的那个小阶梯教室上课。这四个小阶梯教室在设计的时候就是准备给补习班用来上课的,教室里除了阶梯以外,桌凳和其他教室里的都一样。这是三中领导的高明远见之处,因为在这座教学楼没有启用之前,三中总是为补习班的教室发愁。补习班一直是所有普通高中办学的重点,以前是没有考取的学生要补习,现在有不少是因为没有考取理想的大学而补习。就像刘丽,她补习就是为了进北大。这些补习生有的甚至补了五六年。每年八月补习班组建起来的时候,老补们就互相询问补龄。这些老补不少是今年在这个学校补习明年在那个学校补习。根据上一年——实际上就是一个月前出来的高考成绩,不同的学校会给出不同的优惠条件,比如分数考得很高准备接下来冲击清华北大或一流名校的,补习费不仅全免,学校还会给予一定的奖励,老补们就根据自己的情况投奔不同的学校。三中每学年要招好几个补习班,一个文补,三、四个理补,每班都在一百五六十人左右。为了节约教师资源,再多的人也要凑在一起上课。于是三中的教学楼就有些怪怪的,成了我们县城很有特色的建筑物。
我们前脚跨进教室,英语老师就跟了进来。我坐到位置上,顺手从前面的一摞书上拿起一本扇起来,待平静下来,才拿出英语课本。这个英语老师也是个女的,我好像记得教我英语的都是女老师。不过这也很好,女老师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虽然她们有时候也像男老师一样动手打人,但终归不能像男老师那样凶狠。我很讨厌英语,看见那些英文字母就烦。我们班成绩不好的同学都不喜欢英语。也有其他学科都很好的,英语这科使他们成了“跛子”。汤知成就是一个典型的英语跛子,他其他学科都还好,就是英语差得和没学过一样。这大概和英语老师大多是女的有关,因为汤知成对女的比对字母更有兴趣。去年高考他考英语的时候,把所有的选择题都填上C,然后再在草稿纸上写上:“英雄难过英语关”,想想又写了一首小诗:
英文英文
劳我心神
今生遇你
不得翻身
这些“跛子”都寄希望于高考时运气好,前后左右有成绩好的同学能够给予帮忙。如果没有好运气,他们有的就用抓阄的方法来选定ABCD。
现在的英语老师颧骨高得有些异乎寻常,汤知成说过,他真想用锤子把她的颧骨敲一敲,让它平复下去,这样她就会比刘丽还要漂亮。英语老师在朗读一篇不知从哪本资料上弄来的文章,我除了听懂几个单词外,其余不知所云。我把英语书打开竖放在桌子上,然后把头埋在书的后面,不一会就睡着了。
最后一节是班会课。一般情况下,班会是不开的,班主任要么安排一下学校近期要开展的活动,要么发布收钱的命令,很简洁的,除此大多是学生自己做卷子。上课铃响了,我有点紧张,看看韩重,韩重用小刀在刮指甲,很专心的样子。我又看了看刘丽,刘丽坐在第三排的中间位置上,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那还在北大门外徘徊的马尾巴。五分钟后,班主任粗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教室里立刻安静了。韩重收拾起小刀,随便摆一本书在桌上。
布置一下收钱的事。班主任一边用黑板擦子擦讲台上的粉笔灰,一边说。下面立即有了一阵骚动,每次收钱都是这样,不管是该交的还是不该交的钱,下面都会有这么一阵小小的骚动。班主任双手撑在讲台上,用眼睛平息着骚动。待教室里安静下来,他才清了清粗重的嗓子,很快地说,高考报名费三百,模拟试卷六十八,一共是三百六十八块钱。有钱就尽早交上来,没钱的赶快打电话回去叫家里人送来。这事不能拖,你们这些补习生,许多都成老油条了,一说交钱总是喜欢拖。今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你们垫付钱了,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跟在你们后面讨狗屎账,你报不上名今年就不要考了。
对于交钱,我并不反感。高中三年再加上两年补习,除了每学期的学杂费必不可少外,平时交的钱根本记不清次数。我每次找我父亲要钱,他都没犹豫过,如果数额不多,我还能搭车赚上一点儿。看到班主任在布置收钱,而没有说刘丽的模拟试卷,想到我父亲说过这几天就送钱过来,我渐渐放下心来。可就在这时候,班主任忽然压低嗓子说,最近班上有些乱,有人自己不想好,也不让别人好。这是地地道道中国式的妒忌,我最讨厌这种妒忌。他停了一下,把目光慢慢移向后排,说,是谁昨天晚上把刘丽的黄岗模拟试卷拿去了?
我头低着,先向左边瞟了一下韩重。韩重拿一支圆珠笔在右手大拇指上转圈子。我又向右边瞟了一下马学华。马学华左腿架在右膝盖上,一只手撑着头,另只手也在拿圆珠笔绕大拇指转圈子。教室里沉默了一会儿,班主任突然说,杨伟,是不是你拿的?
我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说,不是我拿的。
不是你是谁拿的?班主任说。
我不晓得,我没拿。我说。
那你为什么打刘丽?班主任提高了声调。
我像受到了感染,也略微提高了一点声调昂起头说,我没打她,只是推了一下。
班主任说,那你在教室熄灯后还到教学楼干什么?
我说我没干什么,就又把头低了下去,任班主任说什么我都不再回答。
班主任说,我晓得,死不承认是你这伙人的绝招。那好,你最近经常上网吧、打桌球、上课睡觉总是事实吧?我也不想跟你啰嗦,你回去叫你家里人来。
叫家长到学校来,是最简洁有效的手段。一般到了这时候,一件事就算暂时告一段落。果然他转移了话题,说,现在高考迫在眉睫了,成绩好的同学不要受干扰,成绩不好的同学呢,也要奋力向前赶。你们不要认为自己在本班成绩排名不怎么样就泄气,要知道我们这个班是补习班,应届班是没法和我们比的。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班目前至少有五、六个同学已经进入了一流的大学。刘丽的马尾巴已经进入了北大的校门,你们谁也别想把她再拽回来……
我一直站着,直到下课铃响。
由于班主任要我回去喊家长,当天晚上的自习课我就不能去上了。我也没到宝马驹网吧去玩,而是到街上转了一圈儿。我逛到福顺大厦,看见杨昆正在和一个卖化装品的老板闲聊。杨昆是我的堂哥,他家和我家在同一个村子里。杨昆上身趴在柜台外面,屁股翘得老高,他看见了我,就把我喊到他的面前。
他问我,怎么没上晚自习?
我扯了一个谎说,学校放假,让我们回家拿高考报名费。
那你怎么不回去?他又问。
我说,不是你告诉我说,我爸这两天卖了茶叶要送钱到县城来么?
嗯,你爸上次是这么说的。不过你有时间不在教室看书,到街上瞎逛什么?你今年再考不取本科,看你爸不扒了你的皮!杨昆三年前专科毕业,在城建局下面一个挂靠单位谋了个差事,一个月只有一千块钱的死工资,其他什么都没有,所以常常埋怨他曾经当过小学老师的父亲,说他没有远见,并且一再对我父亲强调,一定要我考取一个本科。
从福顺大厦出来,我又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就回宿舍睡觉了。第二天,我睡到八点多才起床。这一觉我睡得特别舒服,我伸了个懒腰嘀咕道,每天晚上十二点多才睡觉,早晨五点半就要爬起来,要是不犯点错误哪有这么好的觉睡。接着想到班主任要我喊家里人来见他,我赶紧溜出了宿舍。
四
马当乡是我县最偏远的一个山区乡,乡政府所在地距离县城七十多公里。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里产树木,不过短短的十来年树木就被采伐光了。现在山民们主要的收入是靠茶叶,这里山高、雾重、阳光充足,所以茶叶品质好,我县许多有档次的人家都是喝这里的茶叶。我家所在的杨坑村离马当乡政府还有二十多公里,这二十多公里的山路大多在半山腰,弯弯曲曲,险象环生。
一到茶季,茶农们就忙得没日没夜。女人们老早就要上山摘茶叶,晚上要把茶叶做好烘干,茶叶多的时候都要做到夜里一两点钟。卖茶叶一般是男人的事,这得起早赶早市。
我父亲早晨四点钟就起床了。接连几天天气好,茶叶长得猛,他和我母亲忙得脚不沾灰,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的觉。我父亲草草洗漱了一下,走到厨屋,把烘罩里的茶叶收起来装进一个大蛇皮袋里,扎好袋口,又把两斤精心制作的好茶叶装进两个绿色的塑料包装袋里封好,再用一个黑塑料袋兜起来。忙完了这些他才喊我母亲起床,我母亲没应他,只自己窸窸窣窣地起了床。我父亲把蛇皮袋挂在自行车的后架上,把黑袋子挂在龙头上就出了门。二十多公里的山路,因为下坡的时候多,他只用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马当乡政府。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茶市,他没怎么讲价就把蛇皮袋里的茶叶卖掉,然后把自行车放在一个单位的院子里锁上,拎着个黑袋子坐在信用社门口的台阶上等车进城。
我父亲四十多岁,除了瘦一点、矮一点而外,不正常的就是他的一条腿有些跛。他在车上睡了一个好觉,到了县城就直接呆在学校外面等我。
第二节课一下,学校里的喇叭就响起了运动员进行曲,许多学生从教室里出来,推推搡搡地涌向操场。我父亲跑到教学楼下找我,汤知成告诉他我今天没上课。我父亲问是怎么回事,汤知成反问他说,不是杨伟叫你来的么?就到操场做课间操去了。我父亲低头出了校门,想了想汤知成刚才说的那句话,估计我又犯了什么事。因为从我读初中开始,他被班主任传唤已经不是三次五次了。他带着怒气地来到我们租的宿舍门前。门上是暗锁,他不知道我在不在里面睡觉,就使劲敲门,敲一会儿,听听里面没有动静,又敲。隔壁一个妇女跑出来对他凶,说里面没人敲什么敲?接着转身又嘟囔,真是吵死人了。我父亲的怒气似乎被这妇女逼了一下,他静了静,打算先到杨昆那里去问问情况。
杨昆留我父亲吃了个中饭,看他唉声叹气的,杨昆就出了个主意。这主意就是要把我的座位弄到前面来,不让我老是和马学华、韩重、汤知成几个人混在一起。不过换座位不是件容易的事,班主任一般都是按成绩排座位的,成绩好的学生排在前面,越往后面成绩越差。杨昆说他下午去三中找一个同学,让他去找班主任,再看怎么办。
杨昆的同学果然得力,当晚我父亲就把班主任和我们班的授课老师请到鸿雁楼搓了一顿。班主任不但答应把我座位安排在第五排,还说干脆好人做到底,要把我弄到学校里去住宿,彻底把我和马学华、汤知成分开。
我父亲很高兴,可结帐的时候犯了难。他只带了1000块钱,刚够付帐,付完帐给我的高考报名费就没有了。他只好求助杨昆,杨昆很爽快地答应了。
当晚他没到宿舍来找我,而是在杨昆那里住下了。第二天早晨五点钟,他就来到我们宿舍的门口等着。五点四十五分,三中的起床铃响了,这里离三中虽有一段路,但由于清晨的宁静,铃声还是相当清晰地传了过来。汤知成开了灯,拿着牙刷脸盆去外面水龙头洗脸,他一开门就看见我父亲黑乎乎地蹲在那里,吓得把洗嘴缸掉在了地上。待看清楚是谁,汤知成拍了拍胸脯压惊,没好气地说,吓死我了。接着他把洗嘴缸和牙膏牙刷捡起来,向屋里喊,杨伟,你老爸来了。
我父亲等我洗好脸后,把我拉到一个拐角处。他似乎对我所犯的过错忘了个精光,好言好语把昨天晚上他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我。我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说我不到学校里去住宿。他一反常态显得很有耐心,小声说,他们几个都不学好,你跟在后面能不学坏?接着又说了一大堆我听腻了的大道理,但无论他怎么说,我还是那样回答他,不到学校里去住宿。他终于忍不住了,但又怕汤知成和马学华听见,尽量压低了喉咙对我吼,老子为你这么奔来奔去,你却不想好,要不是大清早的,老子又要捶你。我不理他,往宿舍里走去。他只好追上来把高考报名费塞到我手里。
午饭后,我父亲拎着那个黑袋子里的两斤茶叶去了班主任家,并对班主任说我不愿到学校里去住宿。班主任说,你放心,我有办法。
五
我不想说班主任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总之我是既换了座位又搬到学校里来住宿了。
坐到新座位上,感觉的确有所不同。以前虽然是在同一个教室里,我根本没去注意那些成绩好的同学是怎样听课怎样学习的。后排都是和我差不多的一般人,上课时想听就听,不想听就抽冷子你捣我一下我捣你一下,或者用小字条制造一些新闻互相传递。如某某和某某要配对了,某某某某各自飞了,某某赖在老师的房间里不出来了,再不然就是看从学校周围的小店里租来的小说,或干脆用一本书挡在前面睡觉。真正什么也不想干,就像一个傻子样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而老师的目光一般是不光顾后排的,顶多是在中间稍后的地方就打住回撤。老师们说过,你们都是补习生,都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难道课堂纪律还要老师操心?再说这么大一个教室,每节课要求老师的目光扫视每个学生一遍,光累不说,时间也是不允许的。何况有的老师近视,后排根本看不清楚。我感到了一些压力,这压力纯粹是由座位引起的。我听不到以往习惯了的蟋蟋嗦嗦的声音,觉得教室里安静极了,老师讲课的声音也比原来大了许多。我看看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坐得腰身挺直,眼睛紧随着老师的嘴巴和手势,生怕有半点遗漏。我看到刘丽把头高高地扬起,仰视着老师的一举一动,这时的马尾巴和头部配合成的侧影真像一只傲岸的公鸡。我坚持了一整天,感觉特别累,这累不是认真听课的结果,而是行为被限制所带来的。上课的时候,我不得不坐直身子,打开书本,偶尔还要动动笔在书上划几条杠子,或是在草稿纸上解解题目,因为老师在布置题目之后总是习惯于在前排座位之间走动,看看同学们是否解得正确。旁边的同学都在做,你不做就是对老师的蔑视,就会引起老师的恼怒。特别是在晚自习的时候,我觉得浑身不得劲,周围的同学都在做题目,我不想做却又不能乱说乱动,偶尔弄出点声响,就会有白眼向你警告。我这才发现,这同一个教室里竟然有截然不同的两个样世界,而此刻,这两个世界同时抛弃了我。
在学校宿舍里,我觉得更加不自在。三中近几年发展较快,学校里的宿舍只能住下一半多一点的学生,因此学校只好让学生在校外租房子住。但班主任却利用这一点对学生的住宿巧做安排,大多成绩好的学生都住在校内,这样便于管理,一来可以牢牢地抓住这些好学生以确保教学成绩,二来可以避免差学生对好学生的干扰。我被班主任安排在男生公寓六楼,宿舍里上下铺,住八个人,除我之外的其他七个人被定论可以冲刺一般本科的,因此他们的学习更加勤奋。我知道不能打扰他们,每次回到宿舍,洗一洗就上床睡觉了。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英语课,高颧骨的英语老师提问了我。我有好多年没有被老师提问过,所以站起来有些迟疑和缓慢。英语老师提问的本来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要是明白题目的意思,我肯定能回答得出来。可由于她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英语,我根本听不懂,所以嘴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词来。我没有理会她提问我的好意,坐下来之后,就用书在桌子上树了一个屏风,睡起觉来。这要是以前坐在后排,当然没有关系,问题是现在坐在前排,旁边是一双双忽闪闪的大眼睛,这样就像是一锅白粥当中有了一粒老鼠屎,叫谁看了都不舒服。英语老师忍无可忍,颧骨似乎更加前突了,还没下课就跑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告我的状,说我真是烂泥巴糊不上墙,她好心提问我,我不但不回答,坐下后反倒睡起觉来。她对班主任说,你还是把他弄到后排去吧,免得影响周围的同学。
班主任把我喊到办公室。我双手垂立,低头站在办公桌旁。班主任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手拍在一摞作业本上,声音很有爆发力,他说,你到底想要怎样?
到底想要怎样,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只是觉得这一个礼拜实在是太糟糕了,所以我给不了班主任一个答案。班主任突然不耐烦了,抬起右臂指向办公室的门,五根手指快速地拨拉着,意思是出去出去。
出了办公室,我在办公楼前站了一会儿,心中的不愉快很快就被扔掉了。我喜欢这时的校园,这时的校园是一个充满活力地方。四月黄昏的阳光斜铺在校园内,没有热力却让人感到暖洋洋的。有学生更多是女生穿梭于食堂和宿舍之间,足球场和蓝球场上是喜爱运动的学生和老师们,有微弱的风正好把他们身上的细汗带走。球场边有捧着饭碗或站或蹲看热闹的学生,偶尔还会发生球把饭碗打翻这样令人捧腹大笑的事情。经过蓝球场时,我看到韩重和汤知成还有别班的几个男生在打篮球。韩重的技术太差,经常接不住球,一旦拿了球,对方两人一夹击,球又传不出来,结果乱扔,这样他的队友就不传球给他。韩重很生气,也就不跟他们打配合,抓到球就单打独斗,硬闯硬冲,老远就把球往栏板上胡乱扔。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手脚发痒,跑到场上跟韩重说,让我替你打一会儿。
我一上场,局面果然有所不同。说实话,我篮球打得还是不错的,虽然有很多天没打篮球了,但还是打得很顺手,几乎一投就中。每进一个球韩重就嘲笑汤知成那一方。对方果然失去了兴趣,草草地玩了一会儿就收场了。我还没有尽兴,拉着汤知成要再打最后五个球。汤知成故意说,你现在和我们不一样了,是被班主任划到圈子里的人,要是被他看见,又要说我们干扰好学生了。我重重地在汤知成的肩上打了一拳,说你放屁。
六
马学华的生日是星期五。说起来也真是有趣,和我要好的几个同学当中,只有马学华的生日是在学期中间,其余要么在寒假要么在暑假。星期四的晚上我把为老马过生日的事告诉了韩重,并且说以前都是我们凑钱为他过生日,韩重却说今年让他一个人来买单。
韩重选的饭馆外表看起来不怎么样,内部装修却很上档次。我们进了包间,韩重要老板打开空调,接着就玩起扑克来。我没有打牌,围着扑克场转了两圈儿,心里突然有些酸溜溜的。我想,从高一到现在这么多年,马学华过生日的时候我都凑了钱,这次不用凑钱,就好像我和马学华的交情变成了用钱扎成的链子,中间被剪了一刀,再也连贯不起来了。于是我决定花点钱买一盒生日蛋糕回来。买回蛋糕,我又突发奇想,我把蛋糕放在服务员那里,叫她在我们快喝完酒的时候拿进去,以便给大家一个惊喜,把生日宴会推向高潮。服务员还向我建议,你应当再买几束鲜花,这样显得更有档次些,对面不远就有鲜花店,要不要去买几束?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我们男生不喜欢花。
十一点钟,我们就开始喝酒了。这是另外两个同学提议的。这两个同学和马学华韩重交情很好,我和汤知成倒不怎么和他们接近。其中一个学习成绩非常优异,被称为准清华;另一个成绩也相当不错,班主任说他复旦是没问题的。他们和马学华韩重商量,早一点开始早一点结束,这样中午还可以睡一个好觉,不会影响下午的上课,也不会被班主任发现。酒喝得很快,准清华和准复旦喝的是啤酒,我们也不计较,照样用白酒去碰他们的啤酒。马学华饭量大,酒量更大,虽然高兴但还是不怎么笑,偶尔笑一下却特别难看。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菜,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所以喝得非常起劲。末了我边喝边想着那盒蛋糕,眼睛不时向门边张望。
外面有人转动门把手,我屏住呼吸等待着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不料进来的却是宝马驹网吧里的老板。我感到有些不妙,一下子紧张起来,但又想老板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呢?肯定是马学华和韩重邀请他来的。既然是邀请,想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我怎么样。但我分明看到老板脸上带着一股杀气。老板双手叉腰站在进门的地方,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衬衫,衬衫外面是一件显得略小了些的西服,扣子敞开着,更衬托出他那蛮横的形体。韩重立即招呼他说,老板怎么知道今天是老马的生日,带什么好礼物恭贺来了?老板看见马学华和韩重都在,并且知道是马学华的生日,脸色也就缓和了下来。他走到桌边,汤知成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坐,又从拐角里拉了一把椅子,并叫服务员再拿一套餐具来。老板把他肥硕的身子落到椅子上说,我哪晓得今天是老马的生日,你们真不够交情,也不告诉我,不然也意思意思喽!吃了一口菜,老板又说,这样吧,为了庆贺老马的生日,只要是老马的好朋友,这个礼拜一律免费上网,怎么样?
汤知成说,老板真不愧是做生意的,送礼都用不着花钱。老板接着陪马学华喝酒,祝马学华生日快乐。看到气氛融洽了,我就问老板,你怎么晓得我们在这里?没想我这么一问,老板脸上的杀气马上又回来了。他立即瞪着我说,我店里的那个女孩在街上看见你拎着个大蛋糕往这店里来,回去告诉了我,我正好有事走不开,不然早就过来了。说完他把酒杯猛地磕在桌子上,接着说,我是来找你的,你这么长时间不到我网吧里去,也不把钱给我,你什么意思?你说茶季上给钱,现在茶季都快结束了,要不是店里忙得走不开,我早就找你了,你能跑得掉?我被老板说得低下了头,不知该怎样回答他。还是韩重出来帮我解了围,说我已经搬到学校里去住宿了,学校里管得比外面紧,不方便去网吧。韩重说完拍了拍老板的肩膀,又说,老板,今天是老马的生日,痛快为主,其他事以后再说。
老板也就不再说这件事了,继续喝酒。这时服务员把蛋糕拿了进来,我忙着把蛋糕切开分给大家,尽量表现出轻松愉快,想借此把生日宴会再次推向高潮。但就像一壶开水突然放一瓢冷水进去,要想它再次沸腾,是需要一些时间和火力的。准清华和准复旦看不惯老板的样子,而且觉得让他这么插一杠子,时间也给耽误了,就向马学华和韩重告辞走了。
酒喝好了,老板没接受韩重说的以后再说的建议,而是继续问我怎么办。我身上只有50块钱了,我掏出来对老板说,先给你吧,下次我老爸来,我再找他要了给你,你放心,我不会不给你钱的。老板眼睛瞪圆了说,下次下次,又是下次,你哪次主动给过我钱?不都是我跟在你后面讨的?你现在连我网吧都不去了,你什么意思?我立即说,我怎么会不去网吧呢?除非是你杀了我。老板凶狠起来,一口一个“老子”,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呀,老子晓得你不会不上网,你是在E佳上,别以为老子不晓得,你是在玩老子。看到老板要吃人的样子,韩重又站出来拯救我,说,老板这么凶做什么,大家都是兄弟。我保证,杨伟有钱马上还你就是了。
最后还是汤知成打了个圆场,要我先把50块钱给老板,然后让我保证只上宝马驹,而且每个礼拜不少于三次。老板说,暂且这样吧,你再要骗老子,小心老子要把你的骨头给抖散了。说完他向马学华表示歉意,并且把一个礼拜免费上网的事再说了一遍。
七
一天晚上,天气有些躁闷,月光却很好,朗朗地挂在天上。杨昆因为喝多了酒,嗓子发干,半夜里起来喝茶,喝了茶睡意却跑掉了。于是他想一个人出来逛逛。他看到街上除了洗头房的红灯就只有网吧里的灯还在亮着,这灯牵动了他一根神经,他想了解一下我现在还上不上网吧。
自从上次帮我父亲为我换了座位后,杨昆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我,他觉得能够把换座位的事情办成,已经是出了大力对得起我父亲了,至于我具体的学习情况他只在偶尔碰见我时过问一下。现在我突然冒到他的脑子里,他又有了过问之心。
杨昆逛到偏僻的宝马驹网吧,网吧的卷闸门拉得很低,齐着他的鼻子。他猫下腰掀开蓝布帘子钻了进去。网吧里只有两根日光灯开着,在这夜半的时候却显得足够亮堂。吧台顶上的灯没有开,所以杨昆没有注意到老板警惕的目光。杨昆果然发现了我,他快步穿过来,还没到我的跟前,老板厚实的巴掌就拍在了他的肩上。老板说,兄弟喜欢玩什么?游戏还是聊天?你可是第一次上我这里来,欢迎呀。杨昆这才意思到自己的莽撞,他看了看矮山似的老板又看了看我说,没事没事,我是瞎转转。老板冷冷地说,网吧里有什么好转的?杨昆就有点狼狈地退了出去。
过了两天,杨昆正好有事回杨坑家里一趟。我不知道杨昆是怎样向我父亲说的,反正第二天我父亲就来到了县城。他挨过了上午,中午快要放学的时候,他躲到宝马驹网吧旁边的一个小角落里。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进到网吧里,还看到快餐店的人往网吧里送盒饭。他终于看到了我,我和韩重、汤知成三人一起,说笑着往网吧里赶。我父亲从腰上抽下裤带,踮着瘸腿就往网吧里冲。我屁股刚落到凳子上,手还没有碰到鼠标,就感到有一阵风呼啸着向耳边撞过来,紧接着感到皮带有力地落在我的后背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感受疼痛,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本能地双手抱住头,腰尽可能弯下去,然后又迅速把屁股从凳子上滑下。在滑下的过程中,我抱着的头向后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证实一下刚才的判断是否准确。我看到我父亲的脸和以往每次打我的时候很不相同,黑乎乎的脸上透着青绿色的杀气,手中的皮带也不像以往一样拖泥带水。我感到了恐惧,把头护得更严身子蜷得更紧。
网吧的老板不在,看店的女孩一开始被我父亲的气势吓往了,待清醒过来,很麻利地从后面搂往了我父亲的腰。我父亲由于腰部正在用力,裤腰和裤门的扣子全被蹦开,裤腰褪到了大腿上。但整个网吧里没人取笑这件事,大家都被我父亲的暴怒震惊了。汤知成迅速从侧面过来抱我父亲的腰,把看店的女孩一同抱住,韩重奋力去夺我父亲手中的皮带。待三个人制服住他,我才抱着头从乱七八糟的凳子间窜了出来。我跑出宝马驹,穿过小弄,然后由大街跑向河堤。我一路这么跑过来,双手还一直抱着头,街上的行人都好奇而又吃惊地望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稀奇的事情。我就这样跑着,不清楚我父亲是否还在后面追着我。跑到了河堤,我脑子才清醒了些,才想到我父亲的瘸腿是不会追上我的。我把双手从头上放下来,这时才感到遍及全身的疼痛,右手上的骨节被抽出了血,肩膀上有粘乎乎的感觉,脸上也是火辣辣的。我坐到河堤上的一个亭子里,恐惧依然包围着我。
河堤是我们县城一道重要的风景,这条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人工改道的河流,温驯地从县城的侧边流过,河床宽且直,因而河堤也是笔直的。四月底的河水还不够大腿深,看不出流动的样子,水面只是很单纯地反射着天光。河堤出河床很高,上面铺满了我们这一带常见的牛皮草,它密密地铺排着,不让土皮有一丁点儿的露出。正因为有了这种草,县城的人才格外地喜欢这个地方,人们可以躺在草皮上,很舒服地晒太阳。周末或是中午和下午放学以后,有许多学生在这里踢足球。亭子里有两个大概是职中的女学生,看见我这个样子,轻轻地说了两句什么就走出了亭子。我这样坐了一会儿,估计我父亲会找到这里来,于是就走下堤坡到河边把手和脸洗了一洗,躲到大桥底下去了。大桥底下有一个卷洞,以前我经常和马学华几个人到这里来玩扑克。我靠着卷洞壁坐下来,卷洞壁很凉,又有穿洞风轻轻吹过,我感觉有些冷,于是又做起刚才挨打时的那种姿势,双手抱着头,身子蜷缩着。
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我抬起头向洞外张望,看见韩重向卷洞走来。
韩重也靠着卷洞壁坐下来,用手拍我的后背。我疼得咧了一下嘴,把身子扭动一下摆脱了他的手。韩重说,老马说你在这里,你果然在这里。看见我不做声,他又说,你老爸今天怎么这么厉害?以前看着怪老实的,今天像是发了疯,连我都感到害怕。我还是没做声。韩重也静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好在老板不在,要不然你老爸要吃大亏,还从没有人在他店里这么闹过,不过也说不定,就你老爸今天的架势,说不定老板也怕。
他现在在哪里?还在找我不?我晓得,这一回他不会放过我。我低着头开了口。
你跑掉后,汤知成怕老板赶回来打你老爸,就跟我说要把你老爸拖走。我和汤知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拖到老马住的地方。现在老马和汤知成又把他拖到车上,送他回家。
他不会回去的,他还会下车来找我,这一回他不会放过我。
汤知成也怕他回来找你,所以打算和老马把他看住,送一段路再回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突然说,我想到鸠念山去。
韩重愣了一下,说,去做和尚呀?挨一回打就想不开,真是的!
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哪想做和尚,我是想到那里去玩玩。过两天就是五一节,学校放一天假,不正好有时间?你跟我一起去吧!
韩重稍稍考虑了一下,想到他父母五一正好要到青岛去度黄金周,自己没有任何顾虑就答应了。接着他又提出要马学华和汤知成一起去,这样才有意思。
老马他肯定会陪我们去,汤知成去不去,还真说不定。我说。
这家伙身上没钱了,我借他三百吧,一定要他去。韩重说。
我说,也不光是没钱,他好像近来在学习上抓紧了。说完我立即想出了一个主意,我要韩重换个笔迹,冒充刘丽写一张约会的字条塞到他的抽屉里,约他下晚自习后出来,然后逼他就范。
八
汤知成晚自习打开抽屉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小字条:
汤知成,我想见你,请你今晚下自习后去河堤上。我在大桥往南的第二个亭子里等你。不见不散。
刘丽 4月28曰
汤知成把头埋在抽屉里,把小字条看了好多遍。他的第一判断是,准是谁搞的恶作剧,刘丽绝对不会轻率地做这样的事。但他心里又有些痒痒,也许她真的会有什么想法呢,都说越是聪明的女孩子越容易犯低级错误。汤知成不认识刘丽的字,所以他无法从字迹上辨别真假。他看了看刘丽。刘丽还是和以往一样,埋头做模拟卷。他又狐疑地看了看韩重。韩重刚才在汤知成埋头看字条的时候偷偷地笑,这会子却装着正经的样子地坐在那里,眼睛呆望着一本书。
近一段时间,汤知成明显加紧了学习。虽然英语照样没有多大长进,但其他几门学科都提高了一大截,这样下去,就算英语考个50分,差不多也能达到二本的分数线。汤知成家里很穷,是我们四个人当中最穷的一个,每学期的学杂费都是他父亲东挪西借拼凑起来的。他父亲和我父亲一样,也要求他一定考个本科。但和我父亲的粗暴不同,他总是不停地规劝,一见到汤知成的面,就不忘劝他两句抓紧学习。去年高考前的半个多月,汤知成的奶奶去世了,为了不耽误汤知成学习,他父亲硬是没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汤知成。等到高考结束回家,汤知成才知道奶奶已经去世半个多月了。奶奶最疼爱汤知成,汤知成也最喜欢奶奶,可是一回家奶奶已经不在了,怎么送她上山的都不知道。汤知成在奶奶的坟头上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汤知成的心被扰乱了。下了晚自习,刘丽收拾好东西,背着个小包走了。韩重和马学华随便和汤知成打了个招呼就出了教室。汤知成又看了看那张字条儿,心想,管他呢,就当是去玩一玩,或者看看到底是谁搞的恶作剧。汤知成来到了河堤上,河堤上热闹的时刻已经过去,现在只有一两个卡拉OK摊子还在唱着,电视机前的椅子上只有三五个人,躺在河堤坡上的情侣也只剩下了几对。汤知成远远看见亭子里有一个人影,而且身高胖瘦还真和刘丽差不多,他的心跳不由加快了起来,快步向亭子走去。可是在汤知成离亭子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亭子里的人突然抽身离开了。汤知成看到那个女的是看着自己的脚尖离开的,而不是像刘丽那样用眼睛在天上走路,就确定那根本不是刘丽,于是刚刚起跳的心又被按了下去。但他还是到了亭子里,面对着河水发了一会儿呆。
韩重、马学华和我就趴在河堤的内坡上,这时韩重悄悄地溜到亭子里,从后面用双手蒙住了汤知成的眼睛。汤知成一惊,还没来得及想蒙他眼睛的人是不是刘丽,我就喊着抓色狼呀冲进了亭子里,随后马学华也跟了上来。汤知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他说,我就晓得是你们几个搞的鬼名堂,还以为我真稀罕刘丽?我早就对她没感觉了,再说刘丽根本不会做这种事。
韩重说,嘴硬,刚才看见亭子里有个女的,你干嘛走那么快?汤知成回答不上,只好岔开话题,说你们把我约出来做什么事?韩重于是把去鸠念山玩的打算向汤知成说了,汤知成没有吱声。韩重说,晓得你没钱了,我先借三百给你。汤知成犹豫了一下说,这样不好吧,班主任会对我们不客气的。接着他又把脸对着我说,你不也没钱了么?看到汤知成不爽快,韩重有点生气,说你这鸟人真他妈的没意思,五一节放一天假,大家兄弟一场,难得有这个机会。再说杨伟这次被他爸打惨了,既不能上课又不能回家,说不定网吧老板还要找他麻烦,我们不陪他出去他能呆在哪里?真不够意思。停了一停,韩重看着汤知成的脸,月光不好,汤知成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韩重接着刺激汤知成说,班主任他算个鸟呀,别以为他近期表扬了你两回就是稀罕你?
汤知成被韩重说得没办法,他说行了行了,啰里啰嗦一大堆,我又没说不去。接着他又问我到哪里弄钱,是不是也向韩重借,我说回家去拿。
你还敢回去?你老爸的皮带没把你抽怕?汤知成说。
这事你莫管,只要你答应去就行了。我说。
当天夜里,我和汤知成睡在一床。我洗好躺下,疼痛又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马学华叫汤知成到夏露诊所拿一支百多帮替我搽一搽。我搽了药后,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下午我搭车回杨坑。我没有直接到家,而是在离家还有五、六里路的一个村子里下了车。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和我很要好的初中同学。这同学当年学习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他父亲也没给他买上高中的名额,说他不是念书的料子而是掰泥巴头的坯儿,他也就闲在家里,既不出去打工,也很少下地干活。他买了一辆摩托车,经常骑着它东游西荡。我打算在同学家里呆到晚上九、十点,再让同学用摩托车送我回家。同学正好在家闲着,一个人看电视,见到我,很热情地接待,并问我脸上是怎么搞的。我说是昨晚不小心走路撞到一个货车的屁股上。同学不相信,但也没有再追问。吃晚饭的时候,同学的父母不但问了我的脸还问了我的手。我只好把撞到车屁股上的谎话又说了一遍,还加上撞车后摔了一跤,手被地上的玻璃划破了。同学的父母要我晚上就住在他们家。我当然不肯,说我还有事,要同学用摩托车送我回家。
同学把摩托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就到了村口。我让同学停下来,同学说要把我送到家门口。我说,你就送到这里吧,我走回去。同学不解,硬要把我送到家门口,我急了,去推同学跨在摩托车上的身子,把同学的上身扭麻花似地推向回去的方向。同学也就不再坚持,在马路中间画了半个圆圈就回去了。
我没有走大路,而是从山脚下一条偏僻的小路往自己家屋子的后面溜。我家这个村子实际上只有十多户人家,而且住得比较分散,屋子大多建在山脚边。我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如果被人看见告诉我父母,不但计划会落空,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我格外地小心。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养了条狗,这让我很头疼,老是担心这条狗会发现我。不过还好,狗始终没有发出叫声,整个村子静得像是一片原始森林。
我终于溜到了我家的屋后。我屏住呼吸,从屋角沿着墙根慢慢向我父母住的房间的窗下走过去。房间里的灯是亮的,这个15瓦的灯泡照得房间里昏昏沉沉,却给了我极大的便利。我可以借着微弱的光避开腐烂了的树枝和许多往年修屋顶抛下来的瓦片。我用脚探索着,巧妙地用力,不使树枝和瓦片发出声响。我终于来到了窗下,窗下堆着一堆松木。这是我父亲为了防止有人偷,有意堆在他睡觉房间的窗下,这样夜里照看起来方便。我猫着腰小心地爬上树堆,坐在树堆和屋壁之间,脸向着山,背靠在屋壁上。这个姿势很舒服,坐多久都不会发累,而且从窗子里射出的灯光正好从我头顶上方投过去,这让我觉得更加安全。
通常日子的这个时候,我父亲和我母亲早已上床,关灯睡觉了。他们不怎么看电视,这里没安装有线电视,只看到两三个台,而且不大清楚。我母亲只是在放古装宫廷电视剧的时候才有兴趣坐在电视机前。这样的电视剧一般是一晚上放两集,但她只看一集;一集播完放广告的时候,她就把电视关掉,去床上睡觉;第二天又看一集,中间漏掉了一集她也不觉得遗憾。在我母亲看电视剧的时候,我父亲大多是坐在一把椅子上,半睡半醒着,等我母亲把电视关掉,啪啦一声响,他才站起来和我母亲一道上床。但两人闹矛盾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他们可能坐到夜很深,或是一个人上了床,另一个人还坐着。这个晚上就是这样,我父亲昨天从县城回来后,一直闷闷不语,黑黝黝的老脸始终放不开。我母亲估计他蛮打了我,就追问他,但我父亲不敢和我母亲说真话,只说随便打了几下。我母亲不信,矛盾也就这么闹着。
我先听到我母亲在尿桶里屙了一泡尿就爬上了床,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父亲把茶杯里的水从窗格间往外倒,正好倒在我的裤裆里。水倒在裤裆里的声音引起了我父亲的怀疑,他把脸贴在窗格上向外望了一会儿,又把耳朵侧到窗格间听了听,确定没有什么异常,就也屙了一泡尿关灯上床了。山里的夜凉得很快,再加上裤裆里的水和有潮气的屋壁,我感觉到了冷,但我又不能离开。这个时候稍微有一点响动,我父亲就有可能出来看看是不是有人来偷他的树,如果这个时候出了问题真是自投罗网。另外我这么做的目的是想打听家里的钱放在什么地方,钥匙放在哪里。因为现在还是茶季的末尾,每天卖茶叶还能卖一点钱。
我听到床上有人翻身,接着我母亲说,你到底把伟子打得怎么样?这两天我心里老不踏实,夜里都睡不好。
你这女人也真是的,我讲话你不信,要不你明天到县里去看他。我父亲说。
你这两天的样子我看了有些不对头,像掉了魂一样的。我母亲说。
隔了一会儿,我母亲又叹息了一声。
我父亲也翻了一个身,很不耐烦地说,你还要啰嗦到什么时候?睡觉吧。今天茶叶卖了七十块钱,我放箱子里去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母亲又叹了一口气说,十斤茶叶只卖七十块钱!
都是些老皮子,还能卖到多少钱?我父亲嘟嚷。
我冷得有些架不住了,浑身哆嗦起来,好在这时他们已经入睡,打起了鼾声。我非常小心地爬下树堆,溜到猪圈的院墙外,翻过不高的院墙跳了进去。我在落地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我母亲立即醒了,还以为是什么小野兽,喝喂一声就算了。我溜进了猪圈里,猪圈的横梁上架着一排树,就像一层楼板一样,上面堆放着稻草。我顺着柱子爬上去,钻到稻草里。可能是因为我弄稻草弄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下面的猪不安地哼哼了起来。我母亲听到猪哼,以为有偷猪贼,催我父亲起来到猪圈里看看。听到我父亲拉亮猪圈里的灯,打开厨屋通往猪圈的门,我赶紧用稻草把自己裹严实,尽力屏住呼吸。我父亲到猪圈里看了看,又在院子里查了查,没发现什么,就对着猪骂,半夜里不睡觉,哼什么哼,饿了也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有吃的。我父亲进屋后,我才又放松下来,把稻草弄得更舒服一些。我很疲倦,顾不得猪圈和屎窖里的臭气,很快就滑进了睡眠的深渊。
第二天,山上各种鸟儿的叫声没有吵醒我,倒是我父亲解大手的声音让我醒了过来。猪圈和屎窖连在一起,我父亲解大手时,下面努力着,上面也在不停地向下运气,并且不时大声地咳嗽、吐痰。我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父亲解完大手,回到屋里,把两个耳门插上拴,锁上大门就上山做事去了。我由于走得匆忙,忘记了戴手表,不能确定现在是几点,但十分肯定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已经出去了,他们除非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一般白天是不会呆在家里的。我顺着柱子爬下来,从屋壁上拔下一根用来挂东西的长铁钉,然后把铁钉从耳门的中缝伸进去拨门拴。这是我的老把戏,小时候不知做过多少回,每回都得心应手。就这样我很轻易就打开了门,进去后又把门拴插上。
我肚子很饿,直接进了厨屋。打开厨柜,看到有三个菜,伸手在上面试一试,已经没什么热气了。饭是焐在小火桶里的,我盛了一碗饭,夹了点菜,很快吃了下去。然后我又把碗筷洗了放在原来的地方,把饭和菜弄好,不让看出有人动过的样子,才去我父母的房间。我很小心地翻找钥匙,五屉橱里、床头柜里和桌子的抽屉里都没有找到。我看了看床上,把垫被掀开,果然看到一把用红布片系着的小钥匙放在被褥底下的床板上。我拿了钥匙打开箱子,箱子很深,里面放着厚厚的冬天穿的衣服。我把手从一个箱角探下去,果然摸到了一叠钱。我想了想,从中间抽出五张塞进口袋里。
离开时我依然不敢走大路,而是从屋后的山坡翻过去,又找到我的同学,要他用摩托车把我送到黄柏,然后从黄柏搭中巴车到县城。
九
五月一号的清晨,我和韩重、马学华、汤知成四个人来到了车站,踏着黄金周第一步节拍,坐上了开往鸠念山的中巴车。车上除了我们四人另外只有三个人。这种情形对我们非常有利,我们不用担心会碰到什么熟人,可以在车上随心所欲地说话。我们为这次行动是旅游还是离家出走争论了起来。韩重认为是旅游。他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旅游,考大学的人就不是人了?汤知成认为是离家出走,他的理由是,高考在即,考大学的人没有理由出去游山玩水,再说又没向学校请假,再说我被我父亲痛打了一顿,从家里偷了钱出来等等。我听着很生气,对汤知成发火说,好了好了,你要是不想去,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上了盘山公路,车子的引擎声让我很是担心。我感觉车子是在用吃奶的力气向上爬,随时都有爬不上去趴下来的可能。我以为从我家杨坑到马当乡政府的那条路够险的了,但和这里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我不敢多看路边的深壑,只把眼睛盯着前面不断上升的路面,不知道这个路面绕来绕去最终要绕到哪里。韩重看我紧张的样子笑了起来,他说这路不算什么,他父亲告诉他华山的路才是最险的。韩重以前随他父母玩过很多地方,很有旅游经验,鸠念山他已经来过一次。这次他曾提议去别的地方,但稍有点名气的地方离我们县都比较远,汤知成坚决反对,说去别的地方他就真的不去了。
车子终于到了鸠念山的大门,脚一落地,我一路紧张的心情也就跟着轻松下来。我看到鸠念山的大门是一个用大理石做成的高大的牌坊,上面写着“鸠念胜地”四个字。游客都是到牌坊后面的房子里买门票,然后穿过一道桥把票交给桥那头两个穿制服的人。这时有一辆轿车在我们前面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三个老外,其中有一个是黑人。我从没见过外国人,很好奇地看着他们。我被那个黑人的模样惊呆了,心想就是用墨汁来涂也不会涂得这么黑吧。
我目光追随着老外,看见他们买门票,一人二百块钱。我立即被这昂贵的门票吓着了,就走过去告诉韩重。韩重说我们只要一百块钱,老外翻倍。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准备掏钱去买票,韩重却一把拉住了我。接着他又把我和马学华汤知成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有些诡秘地说,他上次来这里听说过,附近农村里有人专门在这里做向导,带人从小路上山,比买门票要便宜得多。韩重正这么说着的时候,果然就有一个人向我们走过来,小声问我们想不想从小路上山,说他只要每个人三十块钱。我们几乎没怎么商量就决定跟他从小路走。汤知成还要和他还价,说每人二十总共八十块。向导一开始咬定一百二十块不能少,说他这么做是有风险的,一旦被管理处派出所的人逮住,要被重罚。最后他从一百二降到一百一再降到一百,我们才说定了。我像是害怕他反悔似地立即把一百块钱给了他。
向导带着我们向回走了一里多路,才从一条隐秘的小路下到公路边的深壑里,转过一个山脚,我们就置身在茫茫的大山里,分不出东西南北了。我虽然在山里出生长大,但对此处的山却感到有些畏惧。这里的山又高又陡,山上的树又粗又密,山顶上始终有高而远的树涛声。看不见树林里的鸟,却到处听得见它们的欢叫。天上有几只乌鸦在盘旋,冷不丁发出“啊”的一声,阴森可怖。我不由想起我母亲说的,乌鸦总是出现在有腐肉的地方,不然就预示这个地方将要死人。因而我吓了一大跳,要是向导把我们几个人在这里干掉了,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吧?这个假设让我变得担心起来,我认真观察了一下向导,他四十多岁,穿着一套很滑稽的七成新西服,看上去很老实。我没发现他身上藏着刀子什么的,又看到韩重劲头十足地跟在他后面,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
可当我们准备由山脚向山上爬的时候,向导却从一个灌木丛中拿出一把砍刀和一套旧衣服。他脱下西服,换上一套旧衣服。这旧衣服应该是他经常出没山林穿的,上面打了一些补丁,有些破了的地方干脆连补丁也不打。他把脱下的西服用塑料袋包好,放回灌木丛中,接着把刀鞘系在腰上,把刀插在腰后的刀鞘里。看见刀,我刚才的担心又悄悄地溜了回来。我很想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他们三个人,但汤知成却在和向导说话,他问向导家里有些什么人,问向导做这种事多长时间了,一天能够做几趟,有没有被管理处派出所的人逮到过。向导一一回答,说有一次很险,他快要把游客送到目的地的时候却被派出所的人发现了,派出所的人撵他,他倒是很轻松地跑掉了,他带的人却被派出所的人抓了去。汤知成问派出所的人怎么处理那些被抓到的人。向导说,罚钱呗,游客罚得少些,要是我们被抓到,不但重罚还要挨打。
听向导这么说,韩重叮嘱他,你要保证我们不被派出所的人抓到。
你放心,我不按现成的路走,每次都是走新路,这么大的山,他们到哪里抓去?向导一边说一边从腰后取下砍刀,去砍挡路的荆棘。
向导带我们爬的是一座像半截米粒放大了无数倍的山峰。这座山峰似乎从未有人来过,树木高大茂盛,地上铺满了腐败的落叶,踩上去有些打滑,树和树之间大多有藤蔓牵扯着,要不就是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丛。向导一条蛇似地在树木间穿行,我和韩重也不显得吃力,倒是汤知成和马学华气喘吁吁,隔不了一会就喊叫歇一下。大概到了半山腰,汤知成一屁股坐下来的时候,发现灌木丛中有一条蛇。这条蛇显粗不显长,浑身是黑白相间的花纹,它爬得很慢,好像缺少一些力气,每爬一会便把头抬起来,似乎是在打探动静。汤知成发现它时,它正注视着汤知成。汤知成吓得尖叫起来,立即手脚并用地爬着追赶我们。向导听见汤知成叫唤,连忙向回跑。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根棍子,棍子的一端有个小叉。他用叉子去叉蛇,但慢了一步,蛇溜走了。
向导说这蛇要是捉到了可以卖两百多块钱。他不停地说着可惜可惜。我不怕蛇,我家旁边的山上就有蛇经常出没。因此我对他们几个人说,这时候的蛇刚刚从土里钻出来,没什么精神,不会轻易咬人,如果咬人那就毒得狠,因为经过冬眠它的毒液积累了很多。我这么一说,汤知成更怕了,他让我走在最后,自己紧紧跟在向导的身后。这样慌忙地爬着赶着,韩重的手被芭茅叶子划破了,血慢慢地流了出来。他把手举着,血就顺着手臂流下来。我们不得不再次停下。向导不耐烦了,埋怨说,你们真是事多,像你们这样子恐怕天黑也上不了山。
韩重说他,你带我们走这样的鸟路,早晓得就不跟你这个鸟人走了。
你们又要省钱,又要走好路,又不想让派出所的人抓到,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向导说着采了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嚼碎,让韩重敷在口子上。他接着说,要是秋天,这山上有一种刀口药,灵得很,一下子就止血了。我知道他说的刀口药,是一种纺缍形的果实,剥开淡黄色的包皮,里面是像柳絮一样的东西。
包扎好韩重的手,汤知成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就问向导还有多少路还要多少时间。向导说还没走到一半呢,我们一听就都垂头丧气了,不知前面还有怎样料想不到的凶险。又爬了一会儿,向导在一个很陡的地方让我们停下来歇一下,他去旁边解个大手就回来。我们立即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借助树杆平衡着身体。汤知成后悔不该信韩重的话找什么向导,说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韩重说,你这个鸟人就喜欢马后炮,当时要跟他走就数你最积极。
汤知成说,我哪晓得他带我们走这样的鬼路,要是晓得,打死也不跟他走。
向导解大手的时间过长,汤知成觉得有些不对头,就说,这家伙该不会骗我们吧,不会把我们扔在这里跑掉了吧?接着他扯起嗓子喊,喂,你好了没有?我们没有听见向导的回答,只听见山谷空洞的回音。我们几个一起喊,向导还是没有回答。很显然,向导已经溜掉了。
我们有些不知所措。待镇定下来,韩重说,要是再让我看见他,我扒了他的皮。
汤知成说,别说狠话了,没用的,他会让你再看见?这些人很可能就是骗子,还是说说怎么办吧!于是我们一起商量,接着往上爬是不可能的了,且不说这座山峰能不能最终通到目的地,就是刚才体会到的难处也让我们不寒而栗,只有走回头路。还好,幸亏那家伙一路上用砍刀留下了痕迹,可以做为路标,不然的话,真要吃大苦头,最终会怎样还真不好说呢。回到向导藏衣服的地方,我们扒开灌木丛,那个装西服的塑料袋子不见了。汤知成说,果然是骗子。
回到鸠念山的大门,天已经快黑了,我们乖乖地买了门票进去,找了一家私人旅馆住下来。晚上,韩重和马学华不想出去,洗洗就睡下了。我和汤知成觉得花钱到这儿来睡觉划不来,洗一洗就到鸠念街上逛荡去了。
十
我母亲这几天一直心情不宁,她又问了几次我父亲把我打得怎样。我父亲还是回答她没怎么样,并冲她发火。那天,那个晚上送我回家的同学到我家村子里办事,见到我母亲,顺便问起我那次回家干什么事。我母亲把前后的事情连起来想一想,就去逼问我父亲。我父亲这才承认痛打了我一顿。
我母亲和我父亲扭打了起来,要不是杨昆的父亲及时赶到,他们不知会打成怎样。杨昆的父亲分析我回家一趟的目的,估计是为了钱,就叫我母亲看看钱少没少。我母亲止了哭,用衣襟擦了擦眼睛,拿钥匙开了箱子,数一数钱,果然少了五百块。接下来她拿了些钱揣进口袋里,也不说话就出了门。已经上午11点多钟了,我母亲等不及下午进县城的车子,徒步走到我那个同学家里,要我同学用摩托车把她送到黄柏。到了黄柏,我同学说干脆把她送到县城。我母亲不肯,硬要搭车到县城,因为这里到县城的车子非常多。
到了三中,我母亲直接从大门上开着的小门跨进去。门卫问她到学校里干什么。她说,我找我儿子。门卫拦住她说,找你儿子也要等到学校放学。我母亲没理睬门卫的话,也没看门卫的脸,从门卫的旁边绕了过去,门卫也就算了。我母亲直接进了教学楼,她不知道我在哪个教室,只知道我在文科补习班,班上有一百五十多人。她问了几个老师,老师对在上课期间有人擅自进入教学楼很是不满,都说不知道。最后才有一个老教师告诉她文补班的教室在哪里。
班主任正在上课,我母亲在教室外面说,老师,我找我儿子杨伟。班主任立即放下书本,来到走廊里。看见我母亲的样子,他迟疑着说,是这样的,杨伟从五一放假后就没来上课,班上还有三个同学也没来,估计是几个人一道出去玩去了。我告诉了学校,学校也准备通知家长,如果他们再不回来,学校就要派人去找。你放心,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虽然班主任的话证实了我母亲的猜测,但她还是很冷静。她对班主任说,老师,你要抓紧找一找,假如要有个什么意外……班主任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家长。
我母亲出了校门,靠着门卫室的墙壁蹲下来,不一会儿她就哭了起来。开始只是嘤嘤地哭,哭着哭着声音就大了起来,连续了起来。门卫跑出来说她,叫她不要在学校门口哭。她不管,照样哭着。门卫想把她拉走,但拉不动。周围已经围了一些人,相互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我们躲在远处向校门口张望,不一会就有人发现了我们。
学校没有对我们这次行为做太大的文章。一来出了这样的事情对学校的声誉有影响,二来距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是黄金中的黄金,它可以巩固成绩好的学生已有的学习成果,还能从一般的学生当中拎一部分出来,使他们再上一个台阶。因此班主任只是叫我们几个人在班上做了个公开检讨。
韩重的母亲严防韩重再和我们接触。她像幼儿园学生的家长一样,按时送韩重到学校里来,按时接他回家,除了在教室,他就只能呆在家里。即使这样,他母亲还是不放心,还经常在早晚自习甚至白天上课的时候到三中周围转一转,防止韩重不上课溜出来。她有时还到网吧里转一下,有时就坐在校门口的一个小店里,对着学校大门张望。
我父亲也和我母亲商量,怎样让我在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好好学习。他们决定在县城里租一个房间,让我和我母亲住在里面,由我母亲给我洗衣做饭,除了上课不准我随便离开房间。我父亲则在家里干干散活喂喂牲口,有空就到县城来看看。我父亲给了我几百块钱,让我把欠宝马驹网吧的钱还清。
时间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高考。高考前一天,我母亲杀了一只鸡,炖了要我一个人全部吃下去。我父亲每场考试前都要塞一瓶饮料在我手上,考完之后又到考点把我接回来。他总是迫不及待地问我比去年考得好些不,我每次都说比去年好些,我父亲就吩咐我母亲多烧些好菜。
分数下来了,我没有达到本科线,但确实考得比去年好些,总分长了五十多分。我父亲对这五十多分视而不见,说没有达到本科线,分数长得再多也是没用。他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八月底的一天,我在县城遇见了马学华和汤知成,他们正准备到班主任家里去拿通知书。马学华在高考的时候和准复旦坐前后排,得到不少照顾,因此他被本省一所刚刚升级为本科的学校录取,汤知成则录取在本省的一所重点院校。他们俩每人拎了一瓶酒,是准备送给班主任的。他们问我来没来通知书。我说接到一个私立学校的专科通知书,是寄到家里的。我打算去读,可我父亲死活不让我读这个学校,说光入学就一万多,加上吃喝开支,一年要将近两万,而且还要参加自学考试才能拿到文凭。我父亲说,这样的学校都是骗人的,他要我再补习。
汤知成建议把韩重找来,大家在一起聚一下。汤知成要我在一个地方等他们,他和马学华拿到通知书就去找韩重。不到一个小时,他们三人就一道来了,接着我们进了一家小饭馆。
两个多月没见面,我们碰在一起有些兴奋,也有些失落,我甚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待坐下来喝了几杯酒,汤知成数说我们班今年考取了哪些人。刘丽如愿以偿地进了北大,准清华如愿以偿地进了清华,准复旦却没能进入复旦,只是被外省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他也有可能再补习,明年再考复旦或者更好的学校。
汤知成问我,那你打算再补习?
我说,不晓得,再说吧。
汤知成又问韩重有什么打算。韩重说收到两份私立学校的通知书,可他母亲和我父亲想的一样,还要他再补习,但不让他在三中补了,要么二中,要么回到一中。韩重说他有可能就去念私立学校。
我们走出小饭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我们说好明年暑假再聚就分了手。出了门我立即向车站跑去。我跑得很快,不然就赶不上回杨坑的末班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