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帕尔汗

2012-04-29 00:44叶舟
西部 2012年11期
关键词:古丽理发师

叶舟

A

开罗来的理发师走到颓墙下时,艾尼瓦尔的一坑馕刚刚打熟。

他是在河边过的夜,身上带了整宿的水汽。艾尼瓦尔埋下头在摘馕坑里的馕饼,发现火苗暗了暗,便知道那个异乡人又来了。买馕的人这时并不多,但需求量大,一坑馕饼四五十个,分散在不同的筐子里后,人就走光了。馕房也在颓墙下,临时搭建的一座简易毡房,四面漏风。艾尼瓦尔的老婆在里头擀面饼,擀好一个,便从门帘下递出来,不露面,但理发师能看见她下半截的碎花裙子。面饼样子僵,艾尼瓦尔用指头抓起盐水,一甩一甩地往上面洒,顺带着也将黑芝麻扔了上去。这一洒,面饼登时生动了起来,有一层明黄色的光晕,水湿湿的,发粘,也发软,很容易被贴在炉壁上炙烤。

“朋友,想想看,怎样才能藏好一把盐粒,而不被别人发现?”

“哦!我从没想过,费脑子。”

手上太忙,艾尼瓦尔无心作答。

“再想想吧!你是全伊犁最聪明的小伙子,我不会走眼,你一定能想出来的。”——开罗来的理发师一边发问,一边从兜里摸出一枚粗钉子,嵌在了颓墙的砖缝中,随即又将肩上的包袱挂起来。接着又说:“啧啧,别洒那么多的盐水了,你的馕能把一头大象咸死的。”

艾尼瓦尔说:“从没人说过我的馕咸,我从小就这么打馕。”

“再想想吧!”催促道。

“什么?”

“一把盐怎样才能伪装好,不被别的人发现?”

“够了!”艾尼瓦尔忽然火了,将手里的大毡盖猛地扣在坑口上,力气大得足以把馕坑拍碎。理发师悻悻的,不明白对方的这股邪火从何而来,闷头骑上了旁边的颓墙,将身体放平坦了,枕起双手,一个人开始望天。艾尼瓦尔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便拽过来劈柴墩子,垫上一块大树根,挥斧砍了下去。哦,该死的!每一斧都砍歪了,手柄也快震裂了。艾尼瓦尔嘟囔说:“问了我整三天,这个破问题把我的脑筋都想坏了,可你还在问,一点不罢休。”

“抱歉!”

“哦!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我的脑子不够用,你可以问问别的人嘛。”

“我没朋友。”开罗来的理发师从颓墙上支起身子,手搭在额顶上,遮住了火辣辣的日光,居高临下地说,“兄弟,我在伊犁没朋友,但你算一个。”

“我也这么看。”艾尼瓦尔和解道。

“感谢主!”

理发师腾地坐起来,高声赞美了一句。

夏日的伊犁令人措手不及。入夜后,河谷地带湿气大,空气里能拧出水来,凉得像一块冰,但日头一旦升起,整个城市又像沦陷在了馕坑的炭火中,撕心裂肺的酷热。这从人们的穿衣上就能瞧出来,有的披着羊皮袄,有的裹着粗毛毯子,可年轻的男女们喜欢裙子、夹袄或袷袢。比如艾尼瓦尔和理发师,都各自穿了一件白色的袷袢,但一个干净,另一个脏兮兮的;一个清清爽爽,另一个湿塌塌的。

后者是开罗来的理发师,天天早上一露面,就像从污水池子里钻出来的。

艾尼瓦尔知道他自有一套工序,多半不理睬,也不催促他开张。一般来讲,理发师挂完包袱中的剃头工具,先要躺在颓墙上晒半天,等晒足了,晒透了,才会像还了阳魂似的,跳下来吆喝个人的买卖。半个月前,理发师初来乍到,在直角尺般的街上溜达了几个来回,数了数行人,终于瞅准了这一处角落。——这里位于左右两条长街的对接处,身后是汹涌的伊犁河,按说是个打头碰面、人烟稠密的所在,但伊犁城的小商小贩们喜欢讲迷信,说滨河地带一般财运不佳,银钱都会被水流白白冲刷殆尽,无人肯就地设摊。可也有不太讲究的,大天白日的将摊子支在了河沿边,扯起声嗓吆喝生意,很快就应验了:先是一个卖锡瓶的站在那里,锡瓶有上百上千只,层层叠叠地码放着。有一日,突然刮起一阵风,锡瓶哗啦一声倒了,滚下了河堤,小贩跑过去想捞,结果被一个浪头卷走了,至今尸首也没找见。接着,哈密来的一个马掌匠站在了那里,生意火旺了半年,最终却被一匹病怏怏的伊犁马给踢死了。后来,一个衣饰鲜亮的迪化商人瞅中了这一块,他倒也不急,雇了一个泥水匠,连夜砌起了半堵墙。迪化商人是做药材生意的,在墙下铺开了摊子,坛坛罐罐里装满了各色药粉,像他的衣裳一般漂亮。不承想,那天下午来了三个女人,不问青红皂白,扑上去就将他骑在了胯下,连撕带打的。街上的人们耳朵尖,知道是他的三个老婆,以前互不认识,都是骗婚骗来的,此番集结而来,就是来讨一个说法的。厮打了半天,其中一个三百斤重的老婆抬起门扇大的尻子,将商人的脑壳从裤裆下拽出来时,才发觉他已经呜呼哀哉了。顿时,三个女人在街上追打了起来,不要命地打,分不清地上是谁的血,反正染红了半条街。打够了,她们才想起去哭尸,又抱成了一团,哭得像亲姊妹。

只是,路边的那半堵颓墙还在,荒凉了一整个冬天。人们扪下心来等待,看哪个倒霉鬼会去替补,免费给伊犁城的百姓们增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事实上,艾尼瓦尔也是个异乡人。

刚开春,他带着老婆将馕房设在了颓墙下时,人们暗藏的幸灾乐祸尚未消退,只等着看笑话。孰料,这种不良企图渐渐被艾尼瓦尔的馕饼给修正了。艾尼瓦尔烤的馕里酥外脆,分量足,金灿灿的,有一股新麦的浓香,重要的是它只卖一个天罡钱,而别的馕房一只要卖一个半。渐渐的,艾尼瓦尔的馕房声名鹊起,一天卖三口袋麦粉都不在话下。

但买卖双方都存了私心,都属精明人。在艾尼瓦尔看来,馕房的对过是红乌鸦客栈,全伊犁最高档最热闹的场所。那些戴着大金箍子、身穿貂皮大衣的客人们临上路时,往往会在前一夜下订单,一买就是半马车馕饼,订单几乎天天都有,够忙乎的了。对街上的小伙子们来讲,去艾尼瓦尔那里买馕,运气好的话,还可以顺便瞄一眼他的漂亮媳妇子。闲话传开了,越说越像一句顺口溜。人们咂巴着嘴说,哎哟!艾尼瓦尔的媳妇子,男人看了受不了,女的看了要撞墙。——只不过现在入了三伏,小伙子们都去葡萄园里消暑了,馕房前头贼兮兮的眼睛才少了一多半,但生意照旧火。

开罗来的理发师也瞅准了这里。

他一点不客气,将钉子插在砖缝里,挂起一包袱剃头工具后,简简单单开了张。剃头匠都有自己的幌子。幌子是一条■宽的熟牛皮,既可以捆扎包袱皮,还可以磨刀。理发师对艾尼瓦尔一笑,摸出天罡钱,买了一只热馕饼塞进了嘴里,干噎地说:

朋友,我是从开罗来的,剃了几千里路的头发,剃光了无数脑壳呀。

“开罗?”

“对,在埃及!”

“天山南,还是天山北的?”

理发师知道鸡同鸭讲了,忙释义说,怎么讲,反正挺远的,能跑死一万匹马。

“啥村子?”

“呃,村子也不大,你叫埃及也行,叫金字塔也好,不过我喜欢别人喊我开罗来的。我家里也有一条河,比伊犁河水大,至少大十倍吧。理发师敷衍道。”

“你会游水?”

“对呀!我人生地不熟的,无处借宿,打算晚上游过去,住在对岸的树林里。理发师骄傲地说,我住惯了野外,或许还住不惯毡房呢。”

这么着,半个月以来,开罗来的理发师每天早起,就像从污水池子里捞出来的,先要躺在颓墙上晒日头。他不像个匠人,匠人没这么懒惰的,但懒惰是别人身上的病,艾尼瓦尔也就懒得去计较。——这时,新一炉的馕饼烤熟了,艾尼瓦尔揭开馕坑上的大毡盖,一股浓烈的麦香突地播散,理发师不由得咽起了唾沫。艾尼瓦尔用火钎子勾起一只,高高地递给了对方。理发师不接,一副忸怩状,递得急了,方说:“兄弟,我兜里光了,仅有的几个天罡早上被水冲掉了。”“你先吃吧,吃完了再说。”艾尼瓦尔摘下馕饼,干脆扔了上去,才逼对方接上手。理发师说:“兄弟,那天我给你剃过头,剃一次七个钱,我已经吃完了,这个算欠你的!”艾尼瓦尔嘻然一笑,摸了摸头皮说:“等我的毛再长出来,你恐怕会吃我上百个吧。别惦记我的毛了,你抓紧干活才对。”

理发师不答,掰开烫乎乎的热馕饼,眯眼蹙鼻,先闻了一阵子麦香,然后才细嚼慢咽了起来。

这是上半天的时光,街上的马车、驴车和行人骤然多了起来,游走的小贩叫声嘹亮,附近的店铺都卸开了门板。一个女人在石阶上洗毡,几个鼻涕娃娃在跳毽子,有人正站在梯子上抛浆泥,准备修缮一下破损的屋瓦。忽然,一匹辕马被飞过的麻雀惊了惊,蹄子迟疑间,车上的甜杏子翻倒在街上,四处乱窜,像一枚枚金元宝。——炉火快败了,该到了添柴的时候,艾尼瓦尔从墙根下抱来整齐的劈柴,撅起尻子往馕坑里码放。一扭头,发现理发师正抱膝坐在墙头上,定睛打望着对面的红乌鸦客栈,连眼睛都不眨。

打馕需要暗火。艾尼瓦尔待炉中的劈柴烧透后,才舀来一瓢水,泼在馕坑里,让它们变成木炭,速度慢了下来。馕坑里的温度上升时,艾尼瓦尔接过老婆从门帘下递来的面饼,洒盐水,扔芝麻,又撅起尻子往坑壁上贴。再一扭头,看见过来了一个长髯老叟,请理发师剃个头,再修一修鬓角。理发师却说:

“不修!今天我歇业。”

“那你不该挂幌子。”

老叟嘀咕道。

“反正没心情,你去别的摊子上修吧,别打搅我。”

老叟蹒跚着走了,原先腿脚不利索,不良于行。艾尼瓦尔蓦地犯了病,攥着一根羽毛掸子,抽打起空气中的苍蝇,边抽边骂。不巧的是,又过来了两个小巴郎子,互相攀着肩,站在颓墙下仰头央告。一个说:“我头上生了虱子虮子,请你给我剃成光头吧。”另一个则说:“我见了鬼,让鬼啃成了斑秃,我也要个光头。”岂料,理发师不为所动,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红乌鸦客栈的大门口,老僧入定似的。问急了,理发师居然愤懑地说:“滚!快滚!”两个小巴郎子松开手,忽然朝上啐了一口唾沫,反身便跑远了。理发师却也不恼,慢慢揩掉了鼻子上的唾液,继续往死里看。艾尼瓦尔终于忍不住了,抢上前去,在理发师的脊背上抽了一掸子,抽得他哆嗦了一下。艾尼瓦尔嚷叫说:

“到手的钱被你骂走了,你吃撑了么?”

“嘘!”

理发师催他安静。

“笨蛋,一个大大大的大笨蛋!”艾尼瓦尔气不过,开始揪掸子上的羽毛。羽毛被风一卷,停在了空气中,令理发师的视线一时间混淆起来。艾尼瓦尔又嗔怪说:“没见过你这样做买卖的。难道,你们开罗村子里的人都缺脑子么?喂,你再不开张的话,我就不认你做朋友了。”

理发师闻听,从一群羽毛中跳了下来,抚住艾尼瓦尔的肩膀说:“那可不成。你不认我的话,我会饿肚子的,我不答应。”

“算你聪明。你看什么看,红乌鸦那是阔人们待的地方,你看也看不饱。”

“不过,今天真的很邪乎呀!”

理发师低声说。

“什么?”

开罗来的理发师顿了顿,用目光扫了一眼街面,沉郁地说:“今早上来了两班邮驿,都骑着官府中八百里急递的快马,停在了红乌鸦门口。我看见一个女人从楼上下来,签收了邮驿带来的信件。哦!那个女人脸白得像一捧雪,慌里慌张的,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我敢打赌。”话毕,理发师从袷袢下掏了掏,摸出来一根麻烟,给打馕匠让了让,见对方直摇头,便自己点了洋火,咂出一口烟来。理发师说:“前一天收工时,就有一班邮驿来,昨天又来了两班。蹊跷的是,今早上才过去了一泡屎的工夫,居然就来了两匹快马,频率越来越急。我猜吧,肯定还有另外的在路上,往红乌鸦客栈里赶。你敢打赌么?”

艾尼瓦尔扑哧一乐,聊赖地说:“呵呵,你们开罗村子里的人不缺脑子,缺的是钱,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不过,这一点也不稀奇,我认得那个脸像一捧雪的女人。”

“你干么认识?”

“喏,她来买过我的馕,买了一个礼拜了。”

“原先这样子呀。”

“我还知道,她是英国人,从俄罗斯的奥什车站下来的,我听客栈的小厮们这么讲。”艾尼瓦尔占了上风,唏嘘地说,“她可真漂亮呀,比我老婆古丽还漂亮。”

“我走眼了。我还以为你是老实疙瘩,原来你也很坏嘛。”

理发师挖苦道。

“糟了糟了,大事不妙。”

“干么?”

“她出来了,那个英国女人从客栈里出来了,又来买馕。呃,我又听不懂她的话,她干么难为我,偏偏要来买我的馕呀。”

艾尼瓦尔躲在剃头匠身后,哭诉道。

这时,开罗来的理发师肃静下来,慢慢侧转了过去,■见一道颀长婀娜的身影,被正午的日光送过来,越来越近。他抬起头,看见了那一张白雪般的脸,看见了一束搭在胸前的金色发辫,还看见女人的怀里抱着一只镔铁罐子,罐子上有一行罗马体的英文:

伯明翰威尔逊糖厂出品

B

客房在二楼的最里梢,是红乌鸦客栈唯一的套房。

英国女人捧着几只烫乎乎的热馕,左手换到右手,右手丢进左手,刚出炉的东西,没办法。站在门前时,她才安静下来,眯了眼盯着门楣上垂挂下来的一副门帘。——门帘是用极细的竹丝编织的,间距匀称,顶天立地,中间勾连的丝线则更细,在光线下几近于无,但退后一步看,整副帘子上有一方隐约的图案,像一棵硕果盈枝的高树,又像一只黑白的飞鹤。她多半相信前者,因为从奥什车站过来的路上,向导就喋喋不休地介绍说,伊犁是一座苹果城。哼!中国人的小趣味,有点可笑吧。

可每次进出时,她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了它。这一回,她矮了矮身子,行了贵族礼,心中默念了一声:午安!等她闪身进去时,帘子果然没坏,她顿时有了一种满足感。

不用问,卧房在拐角,门前立着一座衣架,挂满了女装、帽子和丝巾。外面的客厅很大,三面透窗,日光像雪崩似地扑进来,亮若天堂。墙上挂了几幅水墨卷轴,还是中国人的小趣味,虾米,菜蔬,蚂蚱,鱼和龙,花鸟,以及一些夸张放肆的方块字。昨晚上,她将卷轴统统反了过去,露出背衬,希望第二天再翻过来时,变成一张张油画,变成肯特郡乡下的风光。她果然这么干了,一手捧着热馕,一手去翻墙上的卷轴。但她很快失望了,每一幅都确凿无疑,老样子。于是,她再一次告诫自己说:凯瑟琳,你真的远离了伦敦,身在遥远的中亚细亚,在新疆,在伊犁了。

她并不沮丧。她嘻然一笑,踩着厚厚的栽绒地毯踱向了窗前,怀里的热馕香气扑鼻,一丝一缕地唤醒了胃中的饥饿。哦!仔细想想,她已经许久没有认真进过食了,红乌鸦的饭菜太劣,劣到了极点,不是烤肉、抓饭和羊油,就是奶茶、面食与杂碎汤。怎么说呢,这对一个女人的身材不利,尤其是对一位贵族出身的小姐的冒犯,但她都忍了,在敷衍的笑脸下埋着不快。幸亏,一个礼拜前她出门去散步,在红乌鸦的对面,发现了这种本地的面包——她不喜欢叫馕,她讨厌那个粗笨的发音——并渐渐习惯了它。呵呵,今早上蛮不错的,那个烤面包的小伙子言听计从,在她的指导下烤了几只带糖的,而不是那种苦哈哈的咸东西。

突然,她像一只弹簧般地跳起了脚,神色骤变。

她扔掉了怀中的热馕,扑向了窗下的书桌,声嘶力竭地尖喊了一声:上帝!——桌案上凌乱不堪,一片狼藉。她临出门前摆放整齐的几册书、一沓信纸和蘸水笔都挪换了位置,要命的是两封摊开在桌上、尚未重读的家书也次序颠倒,高下不平,仿佛被人私自翻动过似的。她有一个固执的习惯,喜欢将母亲的信置于右边,而将乔治的信放在左边,那里离心更近,更容易被自己诵读和感动。可现在,桌子上被人做了手脚,稍一低头,甚至会看见光线下一枚粗鲁的大指纹。

她咒骂了一句,冲过去拽动了一根线绳。

线绳机敏,牵连着红乌鸦厅堂内的一盏叫铃。她拽得很粗暴,像一个比赛中的划桨手,差一点将线绳扯断了。果然,一个红衣黑裤的小厮忙不迭地跑来,在竹丝帘子外气喘吁吁的。她喊他进来。小厮撩起帘子入内,头顶的瓜皮帽掉在了地上,刚戴稳,小厮双手抱拳欲作揖时,瓜皮帽又掉了下来,窘得他满脸通红,汗水涔涔的。眼前的一幕,令她的气消了一大半,还差点儿失笑出来。她从没见过这么古板的人,连打声招呼都像蛤蟆似的撅起屁股,拘谨死了,与中世纪的玩偶一样。她没笑出声,反而板起了脸,指着一桌的凌乱说:

“猫来做客了?”

“不!客栈里不养猫,也不养狗。”

小厮镇定地说。

“嗬,那你也别告诉我,说服务员来清扫了房间,更别说刚才刮了一阵风。我刚从街上回来,风平浪静的,连一只飞鸟都没看见。”她有点咄咄逼人,又问,“你是想说风吧,可风在哪儿?”

“天山上。”

“山上自然风大,可它干么偏偏吹我的窗户,弄乱我的东西呢?”

“小姐,请等等!”

小厮忽然叫停,这倒出乎她的意料,不能不闭嘴。她瞧见小厮阖上眼,背起手,穿着一双船型的土布鞋,在栽绒地毯上踱起了方步。她心说,别糊弄我了,你想找见一只老鼠或旱獭,然后归罪于它们吧?但又不像,小厮一直抽吸着鼻子,东嗅嗅,西闻闻,简直目中无人一般。她却也不恼。她觉得他像马戏团里的一个小丑,挺有笑料的,所以就宽容了他的孟浪与无礼。好半天了,小厮这才塑下身子,睁大了眼睛,陶醉地盯视着她。

哦!他还是个少年人,双颊细腻,唇上孵了一层淡黑的汗毛。蓦地,她发现这名小厮的目光变了,由刚进门时的懒散和无力,变成了两道烁闪的精光,贪婪而又满足,似乎挺矛盾的。的确,她发现他的眼底里有一团发亮的物质,可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终于,小厮稳住了鼻子,试探说:

“小姐,恐怕您还不知道吧?楼上楼下的客人们,悄悄给您起了个绰号,喊得可亲热了。”

“绰号?给我的?”

她惊诧道。

“对呀!都快喊了您一个礼拜了,可您就是独自待在客房里,不肯下去跟他们一起进餐,让他们一睹芳容。”小厮伶牙俐齿的,口气夸张地说,“为见您一面,有几个客人还续了房,耽误了买卖,甚至还拌过嘴,红过脸,打了赌。真不骗您,骗您我就是这一只臭鞋。”指了指脚上。

“瞎说!我有什么好见的,我又不是天使和圣女。”

“小姐比天使还美。”

“呃,你的嘴巴抹了蜂蜜水,可我不愿给你小费,你去别的客房赞美吧。”

“小的免费!”

她斗不过他,但心里涌过了一阵激动的微澜,像一枝玫瑰在怒放。她尽量掩饰着,又问:“你的口音里有一股伦敦腔,你去过英国么?哦,自从我在伦敦上了船,这大半年来坐火车穿过了法兰西、德意志和俄罗斯,又从奥什车站一路走到了伊犁,你是我见过的最标准的发音。如果不看你,我还真以为碰见了同乡。”

“客栈里偶尔有英国人,我听会的,觉得也不太难。”

“听会的?”

“当然!但我不认识字母,你们的字像蚯蚓一样。”小厮道。

她抚了抚桌案上的信瓤,略略踏实下来,又蓦地问:“嗨!说了半天,你还没讲我的绰号呢,客栈里的人们究竟是怎么捉弄我的呀?”

“伊帕尔汗!”

“什么?”

“他们私下里喊您伊帕尔汗。嘿嘿,全叫开了,连红乌鸦客栈里的洗衣娘、厨师、扫地丫鬟和马车夫统统都叫您伊帕尔汗。不信的话,您出去问问吧。”

“不!其实我叫凯瑟琳·波尔兰德,叫我马嘎特尼夫人也行。”她急了,这事关她的身份和名誉,没法不急。又嚷道,“我的丈夫叫乔治·马嘎特尼。呃,这名字也许饶舌,但他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马继业,怎么说呢,他是个混血儿,有一半来自他的中国妈妈。乔治很优秀,一米八的个头,帅极了。知道么,我和乔治是在泰晤士河边认识的,那天雾挺大,我很马虎地丢了伞。可乔治是个细心人,他从伞上发现了我的乳名,刺绣下的,他就在浓雾中大喊波尔兰德、波尔兰德。这么着,认识了刚刚一个月,他就对我展开了攻势。他挺浪漫的,有一肚子的奇思怪想,居然三天两头就跑到肯特郡去看我,我没法不被他俘虏,我的心肠挺软,这你能瞧出来吧?”她越说越激动,越来越亢奋,面色潮红,仿佛在旅途上酝酿了大半年的话,终于能够一吐为快了。又说:“哦!我和乔治认识三个月就结了婚,婚礼蛮朴素的,就在一间乡村的教堂里完成了婚誓。这事不怪他,他走得很急,因为女王陛下下了诏书,正式任命乔治为英国驻克什米尔公使的中国事务特别助理。其实,他此前干的就是这份活,只不过未被任命罢了。太风光了!在肯特郡,人们都对波尔兰德家族竖大拇指,尤其那些跟我一般大的姑娘们,呵呵,简直嫉妒死我了,恨不得把家里的伞统统扔进伦敦,砸中哪个白马王子算了。喏!我丈夫乔治是1890年去了喀什噶尔的,粗粗算来也有七八个年头了,我是他妻子,我不能不来陪他。所以呢,你不能喊我别的,叫我波尔兰德小姐也行,但最好称呼我为马嘎特尼夫人吧。”

“夫人,大家没一点恶意。”

小厮申辩道。

“是么?”

她有些意犹未尽,但更多的是为了纠正这个仆人,也为了发泄这一趟漫漫长旅上积攒的不快,便说:“知道么,乔治很孤独,也挺想我。我了解我的丈夫,他在婚后三个月就走了,但他不停地给我写信,不停地写呀写,来安慰我,好让我开心。哦!他只身一人在喀什噶尔,虽然口口声声说那里是中亚细亚最富庶最繁华的城市,说那里有精美的饮食、热闹的巴扎、漂亮的丝绸以及疯狂的歌舞,他还说那里有一座外国人俱乐部,每个周末都有定期的酒会或沙龙,他还说自己多年来花钱建了一座CHINAPARK(中国花园),专门等着我去做女主人,生一大堆孩子,等等的。反正他说了很多,就像他经常爱唱的那些歌,什么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唱着天国的赞歌,什么为女王陛下照料东方,什么英国的战靴到了哪儿,哪儿就有女王陛下的曙光……但我作为妻子,我知道乔治很寂寞,真的寂寞。他在信上的那些话,只不过为了粉饰太平,让我别担心。我此番前来,就是替我的丈夫瓦解寂寞,分担不快的,可我没料到我竟干了一件蠢事,蠢到了家。我居然在伊犁的这个破烂客栈里,滞留了有一个礼拜了,迟迟动不了身。”一念至此,她的眼圈忽然红了,噙着泪水,哀告说,“乔治爱听我弹琴,说我的琴声里有一种单纯而忧伤的元素。在肯特郡的老家时,我一边弹,他会在一边旁若无人地伴唱。或许吧,那是婚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在琴声中,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爱他,离不开他。临来前,我想给乔治一个大大的惊喜,所以我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拗地带走了一架钢琴,搬上了轮船,搬到了法兰西,又搬上了驶往奥什的火车。上帝!我没料到会这么远,即便天上的月亮徒步来伊犁,来喀什噶尔做客的话,也早已到了吧。可事与愿违,来伊犁的路上,那几座冰达坂开始融雪,洪水冲毁了道路,加上接我的管家雇来的一帮阿塞拜疆的挑夫们太蠢,竟然让钢琴陷在了泥浆里。唉!管家先把我送来了,安顿在了这个客栈,他又折返回去迎钢琴了。先生,我在等钢琴,等了一个多礼拜了,我不想下楼,因为我不愿认识谁,也不想招惹谁,但拜托大家也别取笑我,亵渎我,别给我起什么绰号。”

“小姐,不,夫人,您真的误解了。”

“我相信直觉!”

“夫人,伊帕尔汗是‘香姑娘的意思。”小厮笃定地说。

“香姑娘?”

小厮回说:“对呀。大家都议论说,自从夫人您入住了这间客房后,整个红乌鸦客栈里都飘满了一股淡淡的馨香。一定的,香气是从这门缝里漏出去的,从您的窗口上飘下去的,一朵云似的,罩在了每个人的头顶,吹也吹不走。您下楼去买馕时,扫地丫鬟和洗衣娘碰见过您,她们鼻子尖,非说您的裙子也香,您的头发也香,您戴着的那一顶帽子也香气扑鼻,险些馋死了她们。后来,大家商量来商量去,一致觉得其实是您身上的肉香,香气是从您的肉里发散出来的,不是什么破香水,也不是您涂了脂,抹了粉,所以大家爱喊您伊帕尔汗。”

“肉香?”

她吓了一跳,蹊跷地问。

“一个比方吧。小的刚听了夫人的话,深觉有理,夫人跟马嘎特尼先生好像还在热恋当中那样。热恋的人不免会,怎么说呢,不免会散发出一股气息。在中国,人们叫它心气儿,平头百姓也爱叫它肉香,一种心底里的东西嘛。”

“咦,怎么个香法呀?”

她好奇道。

“抱歉!我的鼻子不够尖,我刚才抽了两根麻烟,但我知道香还在,快熏死我了。”小厮又恢复了刚进门时的颟顸样子,眯眼蹙鼻,背起手踱步,慨然说,“我会找出来的,我一定会说清楚的,夫人。”

“可我喜欢这个名字,伊帕尔汗。”她喜兴道。

“这个也免费!”

“呃!先生,那我就更不肯下楼去了,免得大家白白闻了我。”她幽默道。

小厮陡地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夫人,您远道而来,就是伊犁的客人,是红乌鸦的客人,我们欢喜都来不及呢。但有些话需要先提醒您,不光伊犁,不光喀什噶尔,最近连整个新疆都兵荒马乱的,街上的贼娃子和化装进城的土匪很猖獗,哥萨克的骑兵也经常骚扰边境线,据说屠杀了几个村子,放火烧掉了大片大片的草场,抢了无数牛羊。街上传言说,朝廷和皇上都知道了,没准儿会重开战事,给老毛子来个狠的。”说到这,小厮攥起拳头,一下子击在了墙上,疼得他呲牙咧嘴了半天。又叮嘱说,“夫人,您千万得留个心眼,不怕猫,也不怕狗,但请您晚上把门窗关好,您桌上的物件可都精贵着呢。”

“你又在怪罪风吧?”

“对呀!夫人有所不知,天山上有一只斑斓猛虎,它专管风,它的胃就是一座大风库。它有个坏毛病,喜欢站在山头上往伊犁看,往喀什噶尔看,一瞧见香喷喷的漂亮太太,它就忽地吹一口气,等你愣神的工夫,它就会下嘴吞了你的。”小厮做了个虎啸的怪脸,惟妙惟肖,又唏嘘说,“反正,全伊犁的漂亮太太都被吃光了,今年夏天数您最漂亮,马嘎特尼夫人,不骗您!”

“先生,我记住你的话了,我真的很愉快。”

“如此便好。”

“再见!”

“伊帕尔汗,回见!”

小厮鞠了一躬,拧身出门。

她偏偏不从。她忙乱了一阵,将三面窗户统统敞大,让日光彻底喷涌而入。——异域的正午,天空深蓝,水洗似的,犹若一片明净的弧形之瓦,罩在头顶。她自小习惯了肯特郡那种晦暝难分的天气,阴郁,霉湿,雾霭缠绵,心里好像时时生了一层苍苔。但伊犁却不,雪崩般的日光砸下来,毫无阴影,连空气中的灰尘仿佛都长了一双隐形的翅膀。她记得一位爱尔兰的诗人说过:啊!日光灿烂,犹如一本发光的书。对!她笃定地说,伊犁也这样,伊犁就是一本日光之书。

她的心情好极了,她对着窗外河谷一带的苹果林,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后来,她弯腰捡起地毯上的馕饼,没摔碎,还烫。她吹掉了灰,一口咬成了月牙状,狼吞虎咽了起来。她一手持馕,一手搬来圈椅,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将早上邮驿送来的两封家书依次摆好,打算再读一遍。——其实,这一路上乔治和妈妈的信就像上帝的信鸽,一步不差地追撵着她,总会在她落脚的地方扇起翅膀,咯咯咯地叫她。不说妈妈了,光乔治寄来的信就有一大摞,都被她按时间顺序,仔细装进了行李中。嗬!滞留在红乌鸦客栈的这一个礼拜内,乔治的信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今早上她刚读完了一封,另一封又在楼下喊她。这让她觉得喀什噶尔离伊犁并不太远,兴许就在伊犁的郊外呢,谁说得准呀?

现在,先读谁的呢?

她边吃边思忖,左乔治,右妈妈,妈妈当然■嗦了些,但她喜欢说肯特郡,说伦敦,自然感觉亲近;而乔治虽说谈的都是陌生的喀什噶尔的琐事,有点乏味,有一点点无聊,但乔治离自己的心脏更近。不是么?

当然,面包也不错,不像前几日那么咸,那么■。

这得归功于自己,她暗自庆幸。早上,她抱着一罐白砂糖去交涉,烤面包的小伙子也不太顽固,将她带进了阴暗的毡房,让他的戴着头巾的太太将糖粒化成了水,揉进了面团,这才烤出了如此喷香的面包,这不免令她得意。

哦!臭乔治,两撇小胡子的乔治,长了一双大脚丫的乔治,喜欢在头发上抹发蜡的乔治,爱穿枪驳领西服的乔治,吹牛的乔治,女王陛下的乔治,我的心肝乔治……,她念叨着,干涩地咽下了一口馕饼,打算从乔治开始:

波尔兰德,我的宝贝!

哦,上一封信还没说够,我就匆匆交寄了,真的很后悔。你知道的,一对你开口,我的话就像伊丽莎白姨妈家的那只破手风琴,越拉越长,怎么也讲不完。(顺便,姨妈的门牙补了吗?她家的那只癞皮狗还喜欢在半夜里吠叫吗?)告诉你吧,昨晚上喀什噶尔又刮了一场沙尘暴,不大,但也不小。早起,我就带领仆人们将CHINA PARK冲洗了三遍,里里外外亮得像一块玻璃,比这片绿洲上的任何东西都亮。相信我!写信的这一刻,CHINA PARK的院子里落满了云雀、燕子、红腹灰雀,另外还有几只美丽的Goldenoriole(金莺)和Hoopoes(戴胜鸟)。门外的克孜勒苏河面上,照旧吹来了一阵阵巧克力味道的风,令人陶醉。

我还做了祷告。我祈求该死的塔克拉玛干在你到来之前,收回它的狂躁和魔法,别再刮魔鬼般的沙尘了,好给你一个不错的第一印象。——你应该知道,喀什噶尔是整个中亚细亚的圣城,这里唯一升起的一面“米”字旗,就在CHINA PARK的上空,女王陛下会保佑你快乐的,波尔兰德。

呃,波尔兰德,现在我要给你隆重介绍一位先生,一位学识、德行与智慧集于一身的绅士。

他叫彼得洛夫斯基,乃俄国沙皇陛下派驻喀什噶尔的总领事。他幽默风趣,擅长朗诵普希金,在喀什噶尔的外国人俱乐部中,他的酒量数第一。我与他相处甚睦,惺惺相惜,虽说为了各自国家的利益偶有不快,但我尊敬他,爱戴他,始终以兄长视之。这不,今早上这位绅士大驾光临,还带来了他的一队哥萨克精兵,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将院子墙角下的几株吉格达尔(沙枣树)连根挖掉了,移栽上了石榴树。这位绅士说,吉格达尔太难看了,简直配不上美丽的凯瑟琳小姐。对他的盛情,我深表赞同,因为石榴树刚到了它灿烂的一季,花蕾绽放,彤红一片,像极了你曾经穿过的一件曳地长裙。

对了,波尔兰德,等你一到喀什噶尔的话,我想我们应该第一时间就去拜访这位绅士,以表谢意。——要知道,彼得洛夫斯基先生心地善良,温文尔雅,也很随和。不瞒你说,他可是整个喀什噶尔乃至中亚细亚最有权势的大人物。前几年,那个来自瑞典的探险家斯文·赫定,就将彼得洛夫斯基称为“新察合台汗”,这当然是一份敬意。我想,这位绅士一定会接待我们的,不仅会为你斟一杯伏特加,还会沏一杯香浓的咖啡,而他亲煮的咖啡,在喀什噶尔是绝无仅有的。

另外,喀什噶尔的按办大臣潘效苏,今早上也差人送来了一只锦凳。凳子上蒙了一块彩色丝绸,绣满了松枝与仙鹤。哼!这是中国佬爱玩的小把戏,我对此不屑一顾。先说这些吧,再续!

吻你!

18/7/1897

你的马嘎特尼

妈妈的信写在一页粉红色的信笺上,蓝色墨水,像她的人一样整洁。

波尔兰德,为你祈祷!

这些天,我一直拿着最新版的中亚地图,特别是新疆方面的,我掐指计算,你应该到了天山的南侧盆地了吧?但愿你一路顺畅……哦!孩子,你的月经还好吧?要知道你每次来月经前,你疼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多可怕,这是最让妈妈揪心的事。记住,月经疼痛时,除了向上帝祈祷外,你一定要卧床休息才是,别那么着急赶路……现在,在伦敦流行的是一种装饰了白鹭修长羽毛的小耳帽子,就连女王陛下在礼拜日的祷告会上也戴着这样的帽子。亲爱的女儿,可我没法给你寄一顶,因为这种流行的时尚弥漫以后,整个大不列颠土地上的白鹭已经甚为罕见了,人们开始从美国西部印第安人的沼泽中猎杀这种候鸟,然后再源源不断地输入伦敦,整个市场上的羽毛价钱看涨。

在中亚的喀什噶尔,我相信也有白鹭的,你可以让乔治想想办法!下回见!

11/5/1897

你的妈妈

她读完了,也吃完了一块甜馕饼,甚至将掉下来的琐屑都拾进了嘴里。在整理最近的几封书信时,她忽然觉得乔治太粗心了,也太不像话了。——妈妈的信纸都是光洁典雅的粉红色,可乔治的呢,乔治的信纸越来越黑,越来越粗糙,尤其是手头的这几封,像随意撕下来的一片片纸头,边角料。况且,乔治的拼写越发的潦草,字母也丢三落四的,勾勾画画,涂抹的痕迹非常重。蘸水笔也可能坏了,滴下来的墨汁晕染一片,不使劲猜,还真的让人费解。

呃,这对人的确不太尊重,这也不像一位绅士的品行。她暗忖道。

但是,对乔治的怨怪并不妨碍她的好心情。她忽然有了一个怪念头,在空旷的客房内扑哧笑出了声,笑声若一只野鸽子,在日光下羽翅缭绕。她去盥洗室净了面,擦了粉,描了眉,又从衣架上择出一件火红色的曳地长裙,无袖,低胸,裙裾上镶满了一道道蕾丝。她匆忙换在身上。临出门前,她又摘下衣架上的那顶帽子,歪斜地扣在了头顶。

下楼梯时,她看见红乌鸦厅堂内的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举起头,将目光焊在了自己身上。她不二话,下巴扬得很高,暗中拎起了裙摆,咚咚咚地用鞋后跟回击了众人的无礼眼神。

街上的日光像一块透明的白地毯,绣满了中亚细亚的夏天。她抬脚迈过了门槛,塑下身子,略略停顿了几秒钟,朝左右两侧的长街深望了一眼。行人稀少,街景寡趣,这个火辣辣的午后,人们都去家里或树荫下乘凉了。她忽然有点失意,觉得冷清真是一份罪过,尤其当一个白种女人站在街上,尤其这一件石榴色的长裙亮相时。

可她并不气馁,有三个人就足够了。

她收腹挺胸,暗暗将臀部抬升,迈起一种猫步,妖娆地朝对面的馕房走去。

艾尼瓦尔正在贴馕,新一炉的烤制开始了,炉火正旺。当她的身影抛过去时,艾尼瓦尔刚直起了腰,眼睛忽地瞪圆了,比牛眼还大。她发现面包师的太太也撩开了门帘,不错眼珠子地盯着自己,嘴角上纹了一朵花似的。另一侧,那个邋遢的理发师本来躺在颓墙上打盹儿,此时也扑腾跳了下来,瘸了瘸脚,显得很窘。

“先生,我专程来告诉你,谢谢你的面包!”

她恳切地说。

“面包真香!”

自然,面包师听不懂她的话,但从她的手势上,似乎又猜见了什么,谦逊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不客气。她的目光掠过艾尼瓦尔,又对着女主人打招呼。古丽大方地斜出来半个肩膀,用笑意回应了她。——上帝!她突然停下了,她发现面包师的太太居然才是个大美人,美得无以复加,像正午的一个梦,像一只工业时代的精密仪器,像一座镶满了彩绘玻璃的小小教堂。她有点尴尬,心说,比起眼前的这一位精美的中国瓷人,自己不过是一间窄小作坊里刚刚捏塑完的泥胎粗坯罢了。念想至此,她反倒轻松了下来。她说:

“拜托一件事,我肯定会付小费的,先生。”

什么?

她看见了夫妇俩的疑问,忙用手语比划说:“外边真的太热,我决定不再下楼了。烦请你们一日三餐,将烤好的甜面包送到客房里吧,我会付小费的。”

没问题!一点小事而已,太太。

她得到了答案,伸手抹下了宽大的帽子,频频致谢。这是一种礼节。但面包师忘了手上的软饼,美人古丽也一直瞅着她,目光中缠满了艳羡和欣赏,好像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里,她也被馕坑烧制成了一片优美的中国瓷。忽然,她指着毡房门前垂挂的一根掸子说:

“可否给我一根羽毛,彩色的那根?”

古丽依言拔下了一根,款款递在了她的手中。

“哦,上帝!”她愉悦地接过来,在帽兜上找了一圈,终于找见了一线缝隙,将彩羽插了进去,赞美说,“简直太漂亮了,这是什么鸟的羽毛呀?”

“野鸡的!”

“什么?”她看见理发师瘸着腿,慢慢走上前答话。

“红尾锦雉。”

她喜兴地问说:“先生,你会说英语?你是个理发师吧,你会英语?”

“呵呵,除了英语,我还会讲法语、德语和俄语,这难不倒我,因为我在欧洲漂泊过,像一个浪子那样。”理发师很大度,边回话,边将内容翻译给艾尼瓦尔两口子听,但语气里不乏卖弄。“太太,我从埃及来,我是一个开罗的理发师。想必你也知道的,我回家的路被战乱和瘟疫给阻绝了,我滞留在了这个该死的地方,天天做梦都想回到金字塔下去。”

“呃,难怪你一直盯着我的头发看,想做一单我的生意?”她问。

“不尽然。”

她忽然讥诮说:“莫非卖镜子的人都不照照自己?卖水的人会被渴死?一个理发师留这么长的脏头发,十天半月都不洗,让我怎么放心呢?”

“为了衬托你的金头发,和你身上的香气。”

“Shut up(闭嘴)!”

“太太,你现在是整个伊犁城的伊帕尔汗,香姑娘。”理发师赞美道。

“先生,您称呼我什么?”

她顿了顿,嗫嚅道。

“伊帕尔汗!”

“这您也知道呀?哦,上帝,干吗客栈内外的人都这么称呼我,这么见外?”她一半埋怨,一半歆享地说,“我究竟做了什么呀,难道圣母玛利亚给我洒了甘露?难道我的到来让大家不快?难道……”

“因为薰衣草!”

“薰衣草?”

她惊诧地问。

开罗来的理发师诚实地笑了笑,指着她身上火红色的长裙说:“太太,你一定路过了巴黎郊外的普罗旺斯,你也一定在薰衣草的花田里走过,所以你的裙子上沾满了欧洲的花粉,你慷慨地把薰衣草的味道带进了伊犁城,带入了新疆。”

“是的,您真是料事如神啊,先生!”

她真想给他一个拥抱。

C

艾尼瓦尔的馕饼之所以走俏,除了价廉,另一个关键在面粉。

不是粮铺里卖的大路货,更不是小贩们上门推销的那种羼杂了麸皮和灰尘的面粉,馕房里的粮袋快告罄时,艾尼瓦尔会和古丽租一辆架子车,去伊犁城郊外的农户家里,专门收购新麦子。农户们勤俭持家,一般舍不得吃当年的新麦,吃的是往年的旧粮食,卖的自然也是陈粮,但艾尼瓦尔长相喜人,嘴也甜,带着古丽走村串户,一家一家地拜访,积少成多,总能淘来满架子车的新麦子。新麦子贵,一袋要多出七八个天罡钱,艾尼瓦尔却觉得值,薄利多销嘛。

买来的新麦子,也不会送进粮铺里去磨。粮铺里虽然磨得细,但浪费大,老板为了赶工,还常爱在磨石上膏一种润滑的煤油,这使得面粉中常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夫妇俩喜欢伊犁河畔的水磨坊,价钱低,还磨得粗。打馕一定要用比较粗的面粉,尤其对新麦子而言。粗面粉再经过一只网眼大的箩子一筛,筛下来的粗颗粒就可以和面、发酵和打馕了。——这种粗颗粒在炭火中会爆炸,炸出花,炸出粮食本身的香味来,不像蒸煮的那样,吃不出精彩。

几天后的傍晚,艾尼瓦尔熄完馕坑的火,收了工,去租了一辆架子车。

古丽跳上了车,坐在车框上,又整理了一下头巾,将五官虚笼笼地掩在里头。艾尼瓦尔想了想,丢下车把,踅到了半堵颓墙下。一连几天,开罗来的理发师都闷闷不乐,斜倚在墙头上,不吭不哈的,互相之间鲜有交流。但艾尼瓦尔明白,这个脏头发的家伙没吃没喝,就那么一直硬扛着,八成是不好意思张口,再赊欠自己的热馕了吧。

开罗人!——艾尼瓦尔记得理发师曾说过,那个叫开罗的村子能跑死一万匹马。嗬!够远的了,难怪他里子厚,脸皮薄。料想一番,艾尼瓦尔抹下小帽,抠着青光锃亮的头皮,笑眯眯地问说:

“朋友,给我剃个头吧?”

“一边凉快去!你的光头亮得能当镜子使,你故意挖苦我?”一顿白眼。

“喂!就算你提前预支,先替我剃了,我欠你一份工钱嘛。”艾尼瓦尔从馕房里取出几只馕饼,温吞吞的,递上去说,“这几个样子怪丑的,我没卖,想留下自己吃。干脆,你的工钱就用馕换了吧?”

理发师一骨碌翻起来,接在手里:“这主意不错,伙计,成交了。”

“那你欠我一个光头?”

“当然,随叫随到。”

理发师狼吞虎咽地啃下一口,腮帮子都肿了。

“可我很纳闷,你干么白天光睡觉,不接客挣钱呢?”

“没心情。”

闻听此话,艾尼瓦尔气不过,掉头欲走,这时,他发现理发师停止了咀嚼,目光迢递而去,直勾勾地盯在了红乌鸦客栈的门口。客栈里又迎来了一单大生意,箱箧满地,吵吵嚷嚷的。迎送嘉宾的那辆马车卸下来不少人,辕马也在打着响鼻,不失时机地凑起了热闹。看见艾尼瓦尔愤怒的眼神时,理发师聊赖地展了展双臂,狡辩说:

“我们开罗人都说,金字塔不是一天盖成的,不用那么忙。”

“喂,那你能看饱么?”

“伙计,你放心去买粮吧,我替你守着馕房。”理发师道。

“不必!”

夜深了,一份巨大的凉爽降临下来,熨帖人,滋润人,整个伊犁河谷地,沉浸在了一种夏夜的狂欢中。艾尼瓦尔拉着架子车,曲折地往城外走。街道上行人稠密,吆喝声四起,到处都是卖吃喝卖工具卖衣服和瓜果的虱子巴扎,每个摊位前的煤油灯都挑大了捻子,亮若白昼。艾尼瓦尔边拉车,边给古丽唠叨起理发师这个人,古怪,深沉,摸不透,不像一个吃手艺饭的匠人,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脑子缺弦吧。古丽沉吟一番,却另起炉灶地说:

“可我喜欢那个洋女人,漂亮,贵气,金头发,身上还那么香。”

“她有薰衣草,你没有。”

艾尼瓦尔有点生气。

“薰衣草是什么草?”

“呃,你要是有薰衣草,你比洋女人更香,伊犁城的势利眼们也会喊你伊帕尔汗的,我保证。”艾尼瓦尔擦了擦汗,觉得应该对妻子温柔点才是,遂和缓地说,“我问过理发师了,他喜欢打比方,可比方来比方去,我觉得薰衣草既不像牡丹和芍药,也绝对不是玫瑰和吉格达尔花,反正说不清。”

“她好像也说不清,那个洋女人?”

古丽问说。

“我没敢多看她。嗬,她的领口那么低,那么鼓囊囊的,比我刚出炉的热馕还饱胀。古丽,你知道的,我只爱看你,别的女人不入我的眼睛。”

“瞧!桃子下来了。”

艾尼瓦尔顾不上去瞧小贩的桃子,喊了声坐好,忙将车把一拽,撇到了路边。古丽惊了惊,扶住了车框,这才发现对面疯跑过来一匹马,马蹄在麻石上溅起了火花,蹄声恐怖。马上的家伙狂甩着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罔顾行人,切瓜砍菜般的一闪而过。两侧的摊贩们遭了殃了,扶条凳的扶条凳,拾瓜果的拾瓜果,对着街道尽头的那个家伙和畜牲咒骂不止。古丽也缓过劲来,嘟囔说:

“哎哟,像个死神似的,去报丧去吧。”

“该死的邮驿!”

艾尼瓦尔镇定地说。

出了街口,本该往西走的,艾尼瓦尔却拐向了北侧。古丽问:“干吗不从伊犁将军府走呢,这边不是近么?”艾尼瓦尔低声说:“我预感不好。今晚上不知怎么了,将军府四周站满了朝廷官兵,个个都是重甲铁铠,封锁严密,咱们惹不起。”闻听此话,古丽遮严了面纱,藏住了双眸。

次日一早,理发师从颓墙背后翻了过来,浑身雪亮。

这一宿,他没去对岸的树林里过夜,而是躺在墙根下的一块青石上,数了半夜的星星。银河浩荡,繁星稠密,他一边数,一边支起耳朵,听着红乌鸦客栈里的动静。直到后半夜时,才听见客栈的大门哐当一声闭合了,他才歇下口气。但还是睡不着,他又继续数,数了许多遍,天上的星星像在跟他恶作剧,忽明忽暗,让他每一次都数错了,还得重头再来。偶然间,他发现河面上腾起了茫茫的雾气,赳赳然而来,仿佛一幕广大轻薄的帷幔,将夜空完全遮蔽了,不许他反复造次。露水也像黑夜泌出的影子,吹袭而至,悄然落满了他的全身。这一刹,他抽搐不止,遍体滚烫,蓦地想起了少年时的情景:当时,他还是个放羊娃,给财主做雇工,天天驱赶着上千只羊,三十峰骆驼,逐水草而行。可有一日,从马格里布沙漠尽头掀起了一场黑风暴,将羊只和骆驼都活埋了,一个不剩。他捡了一条命,昼伏夜行,数着天上的星星,才幸运地踅出了沙漠。但他不敢回家,他知道财主一旦看见他两手空空地回去,会毫不犹豫地派人绑了自己的父母,然后扔进沙漠深处,不出几天,父母就会变成两具惨不忍睹的木乃伊。

他决定出逃,亡命天涯,因为有时候死无对证也是一份说辞。

临别前,他站在尼罗河畔,也是这样的夏夜,也是河面上升起了一层薄雾,露水打在了眉头上,心里空荒。他看见了远处的金字塔,贝都因部落里隐约的帐篷和石油灯,甚至还闻见了空气中一阵羊肉的膻腥。他跪了下去,做了祷告的功课,然后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水中。待他筋疲力竭地泅渡到了尼罗河中游时,他忽然听见了一阵船歌。他获救了。他被一张渔网捞了上去。

此后,他跟着这一艘商船去过开罗,去过亚历山大港,去了地中海对岸的威尼斯、阿勒颇和直布罗陀海峡一带。他瘦小黝黑,身负异禀,自尊心极强,但常常受到同行的欺凌和辱骂。在尼斯港卸货时,他窃走了船主的七枚金币和一把摩洛哥匕首,又一次开溜了,径直往北,再往北,一心要远离家乡,远离开罗,虽说他随时随地自称是开罗来的。

那些年,他做过马车夫、点灯人、皮货匠、擦鞋人、花匠、泥水小工和贼,但他始终没停下过脚步,继续往北奔命,仿佛一匹瘦骨嶙峋的丧家狗。直到他进入了圣彼得堡,懂得了俄语,勾引了一个烂醉如泥的侯爵女儿,并趁机奸污了她后,他才被及时拿住,打入了天牢,等待尼古拉二世陛下签发斩决令,孤身一人地走上断头台。

这时,他又走了狗屎运,他快活地签下了一纸契约,被无罪开释。从此,他背着一包袱剃头工具,辗转进入到了中亚腹地的新疆一带,秘密活跃于天山南北,俨然变成了一位开罗来的理发师。

……忆及过往,他跪在墙后的青石板上,将拳头塞进了嘴里,美美地哭了一鼻子。哭完,他又心生悔意,咒骂了一顿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他不再哀伤,也不再自怜了。他蹲在河边,将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袷袢搓洗干净,晾在了树杈上。

天亮了,他站在颓墙下,啃吃着半拉牛筋似的冰馕。

这时,一个小厮露头,站在红乌鸦的门槛上,尖起声嗓喊他。他停下嘴,拔长脖子问:“喊我么?”小厮却说:“打馕的那个小胡子呢?”他回说:“昨晚上就走掉了,好像他老婆得了急症。”小厮探头望了望左右长街,便很泄气地说:“不过你也行!她让我喊对过的人,打馕的不在,但你也算对过的。你快点跟我来吧,英国太太有事要吩咐。”他塑了一秒钟,忙将嘴里的食物吐干净,摘下墙上的包袱,挎在了肩膀上。临进客栈前,他还掸了掸鞋面上的灰土。

“喂!你得把包袱放下,空手进去。”

小厮打着哈欠说,没睡醒的样子。

“搜身么?”

“我不认识你,但这是规矩。”

“呵呵,里头是吃饭的工具,剃刀、推子、汗巾、黑皂和镜子罢了。小哥,那你替我保管吧。”理发师卸下包袱,交给小厮,暗中转动了腰肢,将白色袷袢下的凸起处藏稳了。在理发师看来,剃头的家什唾手可得,但那把镶满了珍珠和宝石的摩洛哥匕首,却比命还要紧。它跟了自己十几年,穿州走府,嗜血饮泪,劈开了一条条生路,岂能栽在这个愚蠢的仆人手里。理发师说:“小哥,烦请你给太太通报一声?”

“进去吧!”

小厮靠住门墙,丢起了盹儿。

隔着竹丝门帘,理发师嗅见了一股猖獗的馨香:这气息含有炽烈的攻击性,像寂寞的山野里炸开的花蕾,也像无端的天籁。他轻撩起帘子,闪身入内,双脚陷在了厚厚的栽绒地毯中。客房里浓香迫人,广大无边,令他越发的不堪起来。他觉得这气息是对自己的一种深刻冒犯。他知道,它来自巴黎郊外的普罗旺斯,他见识过那一片片六月里怒放的紫蓝色的花田,但他禁止自己去回忆。——此时,英国女人背对着他,冲着墙上的一面镜子,正在悉心绾着发辫。

哦!她白皙,高挑,性感,一双修长的腿衬托了她,像极了一只火烈鸟。他凝神望去,尤其当她撩开了脑后的金头发,露出光洁细腻的脖颈时,他竟怪异地联想到了断头台上森冷的铡刀,联想起她只呢喃了半句,便身首分离,泥软地倒了下去。他暗自掐了自己一下,轻咳一声。英国女人听见了,也从镜子里发现了他,便潦草地结束了梳妆,对他莞尔一笑。

“是你呀!面包师呢?”

“今天是主麻日,艾尼瓦尔和古丽一大早就去了寺里。他是个虔诚的教徒,他没落过一次功课。”理发师放心地撒了谎。他知道,即便双方日后去对质,中间也隔着一道语言关。他又说:

“太太,今天没有甜面包,真抱歉!”

“呃,你干吗这样盯着我,先生?”

“怎么?”

“你的眼睛里有一层蛛网和锈迹,挺奇怪的。”

她异常直率。

理发师含了含胸,明白自己输理在先,忙敷衍说:“太太,我心中的蛛网和锈迹,来自失眠的煎熬和摧残。哦,我来自开罗,已经有十几年没回去过了,思乡日深,而这种思念其实是一场热病,不能怪我。”他暗忖,这句话准定是一把杀手锏,除非这女人天性冷漠,无理取闹。又说,“太太,埃及有一句谚语,看不见金字塔时,一个人就像个可怜的弃儿。你觉得呢?”

“哦,上帝!”

“另有一句,说喝过尼罗河水的人,迟早会回到金字塔下的。”

“求求你甭说了,先生!”她忽然烦躁起来,十指插进了头发,颓坐在圈椅中。她哀告说,“我是去追随我丈夫的,我以为他在哪儿,哪儿便是我的家。我本来忘了身在旅途这件事,可又被你叫醒了,该死的!”她的金头发乱糟糟的,语气也接近了窒息,忽而又说:“不过我比你好一点点,我快回家了,乔治在等我。可你呢先生,你还将驻留在伊犁么?”

理发师沮丧地说:“这正是我失眠的缘故。我的白天与黑夜一样混账。”

“可我睡得很香!”

“哦!看得出来,你气色不错,你正坐在那辆叫幸福的马车上。”理发师斜觑了一眼门外,看见了小厮的侧影,同时也感觉到了腰后的那柄摩洛哥匕首在蠢蠢欲动。他霍然说,“对一个幸福之人来讲,再多的恭维也是给黄金涂色,给百合添香,徒劳无功而已。”

“你读过莎士比亚,先生?”

这一刹,她似乎有了某种认同,语气转缓。

“偶尔涉猎吧。”

她蓦地起身趋前,距理发师一尺之遥。她开心地说:“心休眠,人好住,失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先生,也许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比如我可以送你一包薰衣草?”她尽量挑选着辞藻,不让对方感觉为难,也不会令对方当即拒绝。又说,“哦!法国佬真的很浪漫,他们说薰衣草精油是圣母玛利亚的甘露,说薰衣草花乃是爱情的信物。不过在我看来,薰衣草的花香还能疗治失眠,养神安心,像读完了一页莎士比亚那么满足。”她开始絮叨起来,卖弄说:“要不是先生你那天提醒我,我还真忘了这一茬呢。路过普罗旺斯时,我的确采购了一皮箱薰衣草花,我找出来了,现在像个大富翁哟。也难怪,客栈内外的人都说我浑身香透了,还叫我伊什么来着。”

“伊帕尔汗!”

“先生,请允许我送你一包吧!”

她慷慨道。

“那敢情好!”

他的目光逡巡来去,终于觅见了难逢的机会,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看见英国女人笑吟吟地拧身,迈着一种优雅的猫步,踅进了卧房。

这时,理发师倒也不急,款款踱步,立在了窗前。

窗下有一堵客栈的土坯围墙,两米高,墙头上栽满了干燥的荆棘刺和削尖的木头。墙外则是一座苹果园,枝柯横生,密不透风。他冷笑一下,又缓缓站在了书桌前。桌案上摆着一封家书,内容短促,字迹潦草。——令他意外的是这张粗糙的信纸,约摸二指宽,一■长,质地烂极了。他不敢动手,只俯身细察。

不出预料,信是这个英国女人的丈夫写来的,但他平静和自负的口吻,一点也掩饰不住书写时的狂躁与急迫。他说:

波尔兰德,祝贺我吧!

因为我刚刚接到了自克什米尔转呈来的外交部邮件,你的丈夫——乔治·马嘎特尼,已被女王陛下任命为大英帝国驻喀什噶尔领事馆之领事。宝贝,我将不再给你写信。这些天,我会闭门谢客,撰述一封效忠信发往伦敦。我期盼你的拥抱,以及对一位新领事的甜蜜之吻。匆匆。不赘。

“你在干么?”

英国女人尖声问。

“哦,太太,矿石灯快烧完了,天都亮了,你忘了吹灭。”

理发师异常镇定,俯在桌角前,连吹了几口,才将灯吹熄。一转身,他发现英国女人怀抱着一件鼓鼓囊囊的斑斓锦袋,忙说:

“灯光代表了一种哲学,不是么?”

“当然!”

又是莎士比亚。女人咧起嘴,赠出一记微笑。

“喏,这一定是薰衣草了!不用看,我已经闻见了它神圣的天堂般的气息,闻见了它婴儿般的味道。它绝对是天赐的甘露,也代表了太太对一个开罗来的游子的礼遇。我想,它不光能治好我的失眠,还会让我美梦成真的。”他弯下腰,恭顺地接纳于怀,却茫然地问说:

“太太找我来,有事么?”

“的确!我想请人改造一下这个萨玛瓦尔,不煮茶,专门用来烧咖啡。”

“茶炊?”

她的兴奋持续不断,引着理发师走到了门端,指着一只红铜茶炊说:“这是我在奥什车站买的。嗯,俄国人的东西总是又蠢又笨,偏偏我不想喝下午茶了,我想亲自煮咖啡,乔治也爱喝我煮的咖啡。”

“放心吧,太太。”

时间紧迫,理发师不敢再逗留,忙将拳头大小的薰衣草锦袋塞入袷袢,系在了腰带上,又将萨玛瓦尔搂抱在怀里。出了门,小厮依旧半梦半醒的,随手将包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哈欠不绝。

理发师下了楼,冲出了红乌鸦客栈,站在颓墙下,扔下萨玛瓦尔,紧着打开了包袱皮。他将那一根做幌子用的熟牛皮挂在钉子上,掰开剃刀,将它一拉两半。——这是信号!划开的越多,表明事态越紧急,越强调见面。

简直见鬼了!

整个白天,理发师蹲在墙下的阴影里,抽掉了十几根劣质麻烟。

他急得想骂娘,想抓狂,想跳进河水里清醒一下。但想归想,他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等待接头人的到来。他手里下意识地攥着一块小石子,到傍晚前,竟然不知不觉地将它捏碎了,竟毫无痛感。其间,一群二流子涌过来,将他圈住,喝令他给每个人剃个光头。见敌众我寡,力所不逮,为首的腰里又插着几把英吉沙刀子,更要命的是怕误了大事,他忽然灵机一动,在自己的鼻梁上来了一老拳。唉,鼻梁快折了,鲜血汹涌而下,淌在了他雪白的袷袢上。他满不在乎,捧住脸上的血水,左甩一巴掌,右甩一胳膊,装疯卖傻地吓退了他们。——这是他小时候的记忆:血祭。如果没记错的话,埃及的血祭一般用的是羊和骆驼,但他现在豁上了自己的命。

暮色垂降,晚霞肆虐,伊犁的黄昏像一场巨大的恩情,再一次无辜地降临人世,洒在了高高矮矮的屋顶与麻石砌成的长街上。他在熟牛皮上划下了最后一刀,再也无从下手了,因为“信号”快成了一根拂尘,在风中漾荡着,像一茎芦苇花那么缤纷,那么细弱。

就在绝望的一刹,一辆厢式马车嘎吱一声停在了面前,放下来一只梯凳。他认得车框上的那盏小灯笼,光晕中有一枚墨印的骷髅头。

他四下里张看,见一切如常,便摘了包袱,抱起萨玛瓦尔,跳上了车子。马车夫放下了帘子。他在黑暗中扪心自查,究问自己刚才有没有什么纰漏。车子时疾时缓,马车夫的鞭梢子甩得像雷声。他趔趄地坐着,几乎快把心脏都颠碎了。约摸一刻钟后,他忽然听见车厢外人声嘈杂,沸反盈天,吆喝声和争吵声仿佛捅坏的蜂巢。不用猜,一定是到了某处大巴扎,就像他明白如何把一把盐机密地藏好一样,他觉得这个点选得不错。呃,他几乎想即刻奖励一番自己的手下了。

车停了,帘子一起。

他去踩梯凳时,脚踝瘸了一下,手中的萨玛瓦尔突然滑脱,炸响在街道上,若一只嘹亮的响器。该死!他觑见行人们都看了过来,忙埋下头钻进了一旁的店铺。马车夫拾起散落的红铜茶炊,也慌忙尾随了进来。

“都到齐了么?”

他叱问。

“长官,单缺一个情报员,他叫穆萨。”

“狗屎,干么迟了?我的信号挂了一整天,也没见你们来接应。”

“本该穆萨当班,可他晚上才说他在拉肚子。”

理发师蓦地转身,一记直拳,钉在了伊犁本地情报员头子的脸上。他知道自己绝对打下了对方的两颗门牙,让他们长长记性。小头目四仰八叉地栽倒时,撞翻了店铺里的几排货架,声音凌乱。他看见一堆铁器、锡瓶和铜壶什么的滚落一地,心中陡然一凛。——是的!他现在需要一个巧手的工匠来帮忙。

他扑上去,攥住了小头目的衣领,将他拽起来问话:“谁是铁器匠?”小头目哆嗦说:“小的便是!这家铺子还是总领事大人出资开的,让小的有个合法身份。”他目光扫视一圈:“他们呢?”小头目眼望着理发师满脸满襟的血迹,心存忌惮,畏惧地说:“都是我发展的下线,为沙皇陛下效命的。长官,发生了什么事,你受伤了么?”他松了手,用脚将萨玛瓦尔勾过来,踢在小头目的跟前,叱令说:

“快动手,把它改成一只咖啡壶。”

“长官,那红乌鸦客栈呢,不用盯梢了?”

“白痴!”

“可是新察合台汗交代过,必须昼夜盯防那个洋女人,不能让她囫囵着回到喀什噶尔呀?”小头目手持器械,一边拆解着萨玛瓦尔,一边生疑地说,“这几天,伊犁将军府警卫森严,盘查严密,好像有什么大的动作。”

理发师说:“洋女人是以游客身份进来的,将军府尚不知情。”

“不过,与其在半路上做掉她,不如在这里刺啦一下。”小头目以指作刀,在自己的脖子里横切了一下。又说,“死在这里的话,不是恰好嫁祸给将军府,让英国佬去跟我们的朝廷内讧么?”

“少废话!”

他不乐意自己被窥破,登时咆哮一声。

萨玛瓦尔终于被拆解开了,小头目搬来了铁砧子,其他的几个互相帮衬着,用一把木榔头开始敲打,准备先将铜皮碾平。理发师在火辣辣的日头下站了一整天,此时口干舌燥,几乎快虚脱了过去。他将身体窝起来,坐在暗处的犄角旮旯里,脑子里却细细地捋了一遍白天的细节。他挺满意。他没觉得有一丝半毫的差池,更无一点破绽。此刻,只待咖啡壶改制完后,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红乌鸦客栈,像一位热心的绅士那样,敲开英国女人的门,做他该做的一切。

时间漫长,敲打声也很单调,有气无力的像一支唱坏了的催眠曲。理发师阖上眼,打算先眯一会儿,养养精神。就在他快要睡着的一刹,土著情报员却喊醒了他,歉意地说:

“长官,我可从没喝过咖啡呀!”

“一帮蠢杂碎!”

“那壶长得什么样?你画个草图,我才能下料开工。”

“让我想想看。喂,你们谁有纳斯?莫合烟也行。”

理发师接过一罐莫合烟丝,顺手展开了烟纸,准备卷一支喇叭筒,提提神。突然,他的目光僵住了,忙抻开一页烟纸,对着煤油灯光正面看,反面瞧。——烟纸约摸二指宽,一■长,质地烂极了,多半是这种下三滥的贩夫走卒们吃烟用的。他认出了它,一位英国新领事曾在这种糟糕的纸上,给太太写过信,诉说过衷肠。一念至此,理发师腾地站了起来,问说:

“有后门吧?”

“柜子后面有,快!”土著情报员们迅速动作开来。

“带我走!”

这天晚上,在人流湍急的大巴扎上,艾尼瓦尔蹲在架子车后,目光不离铁匠铺左右。先时,他听见萨玛瓦尔摔落的炸响时,恰巧回头看见了一只剃头的包袱。他正是从熟悉的包袱皮上,辨识出了理发师的侧影。现在,艾尼瓦尔的腿都蹲麻了,心里不停地埋怨说:

“呃,你还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骗鬼去吧!”

D

小厮将古丽带上楼,站在英国女人的客房门前时,放弃了搜身。

事实上,他也没法去搜:首先,古丽始终在笑,咧嘴笑时,两颗迷人的虎牙像和田的羊脂玉,布满了一层迷人的光泽;其次,他经常去馕房里买馕,打头碰面的,也算半拉熟人吧,他没道理不客气。况且,古丽这时还举起了手中的篮子,让他随意拿几个桃子吃呢。

他挑了一颗中等的,替古丽敲开门,撩起了竹丝帘子,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英国女人决定节食。因为闲来无事时,她打开了从伦敦带来的几只衣箧,翻检出一大堆裙子和裤装,挨个儿试了一遍。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腰肥了一圈,竟有好几条裙裤都穿不上身,卡在了半途中。她沮丧地扔掉了衣裳,坐在圈椅里生闷气。就在她心情恶劣的一瞬,面包师的太太不请自来。

她知道对方不会讲英文,便用很夸张的手语尖叫说:

“哇,古丽,是你么?”

“太太,我来给您送一篮桃子。伊犁的桃子刚刚上市,个大,汁浓,咬在嘴里像一包蜜糖水。”古丽用一双幽蓝的眸子在说话,将篮子递给她,催促说,“先尝一个吧!知道您爱吃甜食,您一定会喜欢的。”

“不!我发过誓,今天要节食的。不过好吧好吧,我先拿一个,明天吃!”

“这一篮子都是给您的,太太。”

古丽的眼睛喋喋不休,一弯腰,将篮子搁在了地毯上。

她有点无措,虽说是一份礼物,但对方的催迫令她产生了些许的不快。她尴尬地耸了耸肩,冷下脸来,却发现古丽哭了。泪水从古丽悠长的睫毛下淌了出来,挂在清冷的面颊上,声音抽噎着。她退后几步,这才发现古丽不对劲,没了平日里的面纱,头发凌乱,浑身沾满了呛人的灰土,那件碎花的小裙子也撕裂了。哦!古丽哭得那么恳切,一定是有原因的。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眸子说。

“不!我能读懂你的眼神,一定有事的,请信任我吧。”

她手势频乱。

这时,古丽方才破涕为笑,笑得那么由衷,那么自然。她当然不会再追问下去了,忙举起两手,做了投降状,啃下一口桃子,还故意做出一番陶醉的表情。古丽的样子也舒展开来,悄悄从夹袄下摸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塞给她。

此刻,信并不重要。

她忽然灵光乍现,来不及去读,随手将信件扔在了桌子上。她一把拽住古丽,推推搡搡地将她拥进了卧房中。她开心极了,指着满床满地、花花绿绿的各式衣裳,乐呵呵地说:“我嫌瘦!这都是前几年伦敦流行的时装,不过时,可我居然肥了五磅,十磅也说不定呢,我穿不了了,但比较配你。好妹妹,你挑一件吧?”古丽一头雾水,愣怔地瞧着她,不明所以。她拍了拍脑门,拣起一件长袖的白裙,唐突地绷紧在古丽的胸前,左试右探,比划尺寸,裙摆似乎有点太长。她另拿起了一件粉色的百褶裙,肩距、腰身、肥瘦都十分衬,好像专为古丽捎来的一样。——哦!上帝,就这件了。一个粉色的烤面包美女站在伊犁街头上,将会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吧。她猜。

“不过呢,你得去冲冲澡,才能换上它。”

古丽懵懂着。

“好妹妹,洗澡的时间刚巧到了,客栈的水很烫。等你香喷喷的出来,再穿上这件百褶裙后,呃,那个小胡子的面包师肯定会兴奋地跳起脚,给你来一个猛烈的湿吻的。”她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将古丽搡进了盥洗室内。

隔帘后头,浴缸里盛满了水,热气蒸腾,水雾缭绕,墙上的架子里搁着土皂、巾帕、镜子和梳子,这都是客栈的洗衣娘晚饭后准备的。她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古丽明白了,但有些为难,也有点忸怩不安,却拗不过眼前这位美貌如花的洋太太的热情,脚步蹒跚。她将古丽轻搡到了浴缸前,拉开了隔帘。

“呀——”

古丽被吓出了声,拧身扑进她的怀里,瑟瑟发抖。

“怎么了,好妹妹?”

“你瞧!”

她顺着古丽的手指一看,登时释然了,忙轻轻卸下古丽紧搂的胳膊,踱到了浴缸前。——浴缸中的水面上飘满了一层细碎的花瓣。在蒸汽的作用下,花瓣次第张开,互相攀援,仿佛结成了一块紫蓝色的花毡。她心里有数。这是她刚刚洒进去的,不承想,却惊吓了这个伊犁姑娘。她俯身拨开了一坨花瓣,撩了撩,忽然掬起一捧水,递到了古丽的面前。她催促说:“快闻一闻,好妹妹!再不闻的话,香气就跑掉了。”古丽看懂了她的情义,埋下头,贪婪地抽了几回鼻子,而后陶然地仰起脸,发出一种醉心的表情。她摹地有了一个捣蛋的念头,趁古丽恍惚的瞬间,将手心里的香水浇在了古丽的头顶。

呵呵,这下你该去洗澡了吧,不洗也得洗。她心说。

“真香!”

眸子说。

“对!这是普罗旺斯的花,天堂的气息。”她回应道。

“lavender!”

古丽鹦鹉学舌。

“咦,你竟然知道薰衣草这个单词?”

“听来的,听艾尼瓦尔讲的。”

用了手语说。

她心里一突,慢慢近前,将古丽搂进怀里,给了一个诚挚的拥抱。她低语说,“不!在伊犁,它不该叫薰衣草,应该叫伊帕尔汗。”

“伊帕尔汗?”

“是的!你就是伊帕尔汗,一位香姑娘。”

她哀恳道。

隔帘闭合了,光线幽暗,盥洗室内阒寂无声。

古丽躺在浴缸中,视野中繁花绽开,波来涌去,泛起一层神秘的荧光。这一块被水簇拥的薰衣草花毡覆着她,浓烈的气息裹住她,她像个婴儿似的,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委屈,一种不可自拔的弱小感。她刚才哭了一鼻子,实在忍不住,竟在洋女人的面前哭了,真丢人!

昨晚上,艾尼瓦尔拉着她去买新麦,可他一反常态,不往郊外的村子里走,偏偏在伊犁城区里兜圈子,兜了一整夜。今天她坐在架子车上,又坐了一整天,脑袋都快被晃晕了。天刚擦黑,等她从车框中刚睡醒,却发现车子停在了大巴扎,艾尼瓦尔从一座土楼上急匆匆地出来,一脸惶恐。

丈夫二话不讲,将她拽进了一条僻静的巷道内,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叮嘱她赶紧送给红乌鸦客栈的英国女人。她太不情愿,艾尼瓦尔却断喝说,现在就去,别磨磨蹭蹭的像个小母鸡,一定要当面交给她。她抢白说,那你呢,你干么去?丈夫火急火燎地说,男人家的事,女人家废什么话!她也火了,将信扔给了艾尼瓦尔说,我偏不去。

孰料,丈夫竟送上来一记耳光,烙在了她脸上。

后来,她毕竟还是来了,因为艾尼瓦尔抽空跑了。在路上,她还买了一篮子鲜桃,想做一份见面礼。——此刻,在薰衣草的熏染下,古丽觉得脸颊也不那么肿,也不再痛了。她将身体浸润在花田似的水波中,渐渐犯起了瞌睡。

这时,外间的书桌上,那盏矿石灯也烧到了末尾,火苗矮下一分,又矮下了一分,终至灭了,仿佛被英国女人奔下楼去的脚声给踩灭的。

今晚,客栈厅堂内空空荡荡,一只机械钟在滴答鸣响。她慢慢敛住了脚步,将手摁在胸脯上,抚下了心跳。她开始端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走到门端处的镜子前,整理了一番头发,用膏油轻拭了一下嘴唇。她知道自己很优雅,撩起裙摆,偏腿迈过了门槛,用一种夸张的猫步,没入了长街。

但三分钟后,她又踮起脚尖,原路踅了回来,像一条仓皇的暗影,闪进了艾尼瓦尔的馕房。上帝!她听见了一声黑暗的惊叫,声嗓很低。

闭了眼,她扑进了对方的怀里。

她将脑袋深埋在他的脖子里,使劲嗅,拼命咬,疯狂地扭动不止。——不用问,她从他的体味里辨识出了乔治·马嘎特尼,她的丈夫,她未来的爵士,她从万里之遥投奔而来的靠山。她颤抖着,觉得身体内的器官统统打开了,水声漫溢,几乎快淹没了自己。她一手挂住他,另一只手摩挲着往下,想扔掉他腰带上的子弹袋和枪械。但他并不允许这样,他粗暴地捏住她的手腕,撇开了。

她不肯罢休,又用嘴去找,找见了他的胡子,打算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

“不,波尔兰德!”

“为什么?”

她从他身上滑下来,僵得像一块冰。

“你迟到了半小时,我在信里说好是十一点整来见面的,宝贝!”马嘎特尼十指翻飞,横在彼此之间,喋喋地抱怨说,“事态异常紧急,我本来约定的十一点,备好的马车就在街角上等着咱俩,可你晚了这么久。”

“乔治,你怎么来了?”

“接你!”

“用了这样的指责和抱怨么?”

“呃,亲爱的,我一直在往伊犁赶,马不停蹄地赶,半路上只在一家车马店停留过,和那些该死的瘾君子、臭虫、跳蚤和杂种们睡在一张大通铺上。上帝,幸亏你安全无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马嘎特尼一步步退却着,生怕她再贴上来,纠缠不休,又说,“宝贝,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咱们就走,马上撤。哦!至于行李呀钢琴呀什么的,自然有我的人善后。”

“你的人?”

“我的情报员,以及喀什噶尔官府派来的特工。”他答。

“乔治,可你在信上说,你一直待在CHINAPARK里等我?”

“我撒了谎,我的信上都是谎言。”

“为什么?”

“波尔兰德,现在一言难尽呀。”

“不!你得告诉我,否则……”

她执拗道。

“嗯,这是一片诡谲的土地,也是一块遥远的疆域,杀机四伏。你初来乍到,一个殖民军的妻子,一个外国人,根本不会明白其中的曲折和恩怨。”这时,马嘎特尼开始示好,想主动拥抱一下妻子,却被她拒绝了。他笃定地说,“我发过誓,我许诺只让你享受中亚细亚的阳光和所有的欢乐,而看不见一丝黑暗。我真不能说,现在也不是讲述的时刻。”

“我必须明白!”

“波尔兰德,我的宝贝。”

“不!领事先生,请称呼我凯瑟琳小姐!”

她用了清晰的发音,重复提醒道。

就在英国夫妇你吵我嚷,争执不下的关口,红乌鸦客栈里突然传来了不测。——小厮的尖叫声像春天的滚雷,也像山崩的巨响,在左右两条长街上回响开来。夫妇俩忙掀起一角帘子,看见红衣黑裤的小厮正站在门槛上,连哭带跳,扯着嗓子朝楼上的宾客们喊话:

“杀人喽!活着的快下来,全都下来呀!”

又喊:

“英国女人被杀了,二楼的洋女人被杀了。”

当然,他很乐意翻译给她听。

她晃了晃,身子往后一趔,差点晕死过去。马嘎特尼手疾眼快,将她揽进了臂膀中。他轻喊她的名字,掐住了人中,才让她慢慢醒了过来。她浑身酥软,却被他轮彀般的双臂箍紧了,不至于瘫倒在地。半天了,她才缓过一口气,嗫嚅说:

“她死了,她是替我死的。”

“谁?”

“伊帕尔汗,香姑娘。”

他切齿地说:“好吧,这就是你刚才要的答案,我不必答复了。”

“放开我,我要去看看古丽。”

“No!”

马嘎特尼低低地咆哮一声,捂住了她的嘴。他一边钳制她,一边耳语说:“波尔兰德,现在需要一点点自私。有的时候,自私其实也是一种不太坏的品质。”见她依然踢踢打打,泥鳅般地挣扎,他忽然在她的太阳穴上擂了一拳,将她击昏了过去。

尾声

礼拜三傍晚,艾尼瓦尔在伊犁河对岸的林子里,找见了开罗来的理发师。

抬埋完了古丽,馕房并未关张,艾尼瓦尔依旧打馕卖饼,像从前那样。这天歇工早,他一边啃着馕饼,一边端着喝水的净杯,踱到了河边,见理发师的一堆衣物扔在岸上,人却在河中心游水。夕光洒在水面上,风吹微澜,白杨树的叶子犹如一面面手鼓,在喑哑地放歌。理发师招了招手,喊了声,“朋友”!他也回应了一句,“伙计”!

抽了空,他用脚尖拨拉了一下理发师的衣物,看见腰带上系着一件薰衣草的锦囊。袷袢雪白,但有一点点暗渍,像没洗干净的血迹。

半晌后,理发师从水里钻了出来,哆哆嗦嗦地跑到他的跟前,单腿在跳,想把耳眼中的积水跳出来。他背靠一棵桦树坐下,平静地吃喝。理发师问:“喝得那么香,究竟是什么呀朋友?”他哼了一声,轻蔑地说:“糖水!那个失踪的洋女人留下来的一罐白砂糖。”理发师泄气地说:“我剃了半辈子的头,现在我的头发太长了,快生了虱子,可没人来为我效劳。你会剃么?”闻听此话,他款款搁下了净杯和馕饼,随口说:“试试吧!反正,你已经欠我一个头了,再欠一个也没什么,虱多不痒嘛。”

四野空旷,夜风逶迤,理发师随便坐在了地埂上。

艾尼瓦尔将一块苫布兜过去,护在他胸前,绾了个疙瘩。他掰开剃刀,左手摁下头发,右手将刃口贴在了发根上,仔细地掠过。他剃得很小心,渐渐地剃白了理发师的头皮,脚下竟堆满了一层脏兮兮的乱发。他不做声,暗中踩住了它,咒骂它,仿佛它是魔鬼的化身。当剃刀移向了左右两腮,开始修理鬓角和胡须时,他突然将锋利的刀尖,摁住了理发师脖子里的一根动脉。

“朋友?”

理发师一挺,脊梁骨戳得像一根椽子。

“别动!”艾尼瓦尔一边稳住他的下颚,一边攥紧了剃刀,空虚地说,“现在告诉你吧,将一把糖藏进水里,才是最好的伪装。其实,盐也不例外。”

“让你钻了空子!我刚才就应该留心到你,因为你不会游水。”

“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

“呃,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朋友?”

“你猜!”

“我仅仅是一名开罗来的穷理发师呀,拜托!”哀求道。

“伙计,咱们喀什噶尔的按办大臣潘效苏大人说过,新疆的确太大,大得像十万只老鹰的翅膀依次飞过的地方,但它没有一寸是多余的,没有一寸不被我们心疼。这次你来试过了,不幸的是,你没有了第二次机会。”艾尼瓦尔慢慢将剃刀喂了进去,听见噗地一声,仿佛皮囊破了,也仿佛一枚树叶落了下来。他疲惫地站起身,掷了刀子,自语说:

“哦!不久后,秋天就要来了,最后的美也将来到。秋天一来,这里就会像一座黄金的宫殿,真好!”

艾尼瓦尔走过去,拾起了地上的薰衣草锦囊。

摹地,他的腿有些打软,踉跄了几步,赶忙扶住了一棵树。他靠了靠,觉得自己的一根肋骨丢了,而这根肋骨前几天都还在,还好端端地贴着妻子,现在竟丢了。肋骨丢了,又说不清究竟是身上的哪一根,所以才如此狼狈不堪的。他憋足了一口气,硬撑着爬到了伊犁河畔,摸见了冰凉的河水。

他打开了薰衣草锦囊,一粒,又一粒,仔细数着,将一朵朵花蕾吹进了河里。他瞧见这些善解人意的干燥花瓣,首尾相衔地投入到了天光中,慢慢落下,布满了广阔的水面,顿时将一条河染成了波光潋滟的紫蓝色。此时,夏夜静谧,长风吹拂,一团团热烈的馨香如渐渐涨起的潮水,漫过了河堤,漫向了弧形的夜空。

撒完了最后一粒,艾尼瓦尔坐了起来,塑住身子,仰视着一群群永恒的星宿。他扪住心口,样子虔诚,一再发愿说:

“古丽,要是你天上有知,就请你让这一片河谷上长满温煦的薰衣草吧,让伊犁的每一个姑娘都香喷喷的,都是像你一样美丽的伊帕尔汗吧。古丽,我知道你听见了,你一定会的!”

突然,艾尼瓦尔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像天山上下来的一匹豹子。这是古丽被害后的第一次痛哭,第一场悲哀的眼泪。艾尼瓦尔一边捶打河水,一边擂着额头,撕心裂肺地漫唱起了一支谣曲:

没有你,我要这生命干什么,

没有你,要那天堂干什么?

苦恋于你,我流了那么多的泪水,

又要那淅沥不断的秋雨干什么?

傍晚,当你撩起垂散于脸庞的秀发,

我还要那皎洁的月光干什么?

你眼若水仙,面若玫瑰,身材像桧柏,

有你在的地方,还要那花园干什么?

倘若你想到河边来漫步玩耍,

就看我的眼泪吧,还要这河上的清波干什么?

请在你的门槛边,赐我一席栖身之地,

还要那富人们的亭榭楼台干什么?

没有你,我要这生命干什么,

没有你,我要那天堂干什么,古丽呀!

(注:诗句改写自《阿塔依诗集·雅曲·十二木卡姆·第三套曲》之《没有你,我要这生命干什么》)

2012年9月15日兰州一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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