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
1
朱安摸出一根烂灰灰的烟,趿拉着拖鞋,走在运河桥上。
桥很长。从东头走到西头,要花半个小时,朱安无事可干,一来一回可以消磨掉一个小时。桥廊中央,有一个向外拱出的半圆形地方,一个家伙,已铺了席子,盖上一条被单,鼾声如雷。朱安迟疑着,踢了他一脚,对方没反应。
朱安抓紧桥栏,向远处眺望,运河水黑沉沉的,仿佛无数只野兽不停地吞咽着什么。偶尔会有一两只矿砂船开过,一红一绿的灯安静地亮着。朱安想,船上肯定有一男一女,他们在舱里做爱,这么单调、无聊的征途,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打发了——哪像运河西侧公园里的鸟男女们,一吃完晚饭,急吼吼地往公园露天舞场上凑。他才不去跳舞呢!他不会跳,顶多翘着二郎腿,在石凳上仰面躺着,他妈的这公园里的花花草草。
音乐响得要命。朱安皱皱眉,这喧闹的舞曲声不仅把整个公园震得掀翻顶(当然,公园没有顶棚),还把运河水面激荡得一波一波不断翻涌。河水很脏。朱安今晚出来时,还有亮光,他特地观察了一下,运河东侧是个汽车修理厂,已经废弃多年了,那儿垃圾堆积如山,几百米不见一个人影。十几辆重型卡车像战场上的残兵败将,疲惫不堪,卧趴着。再往前走几米,就是运河的一个死角,里面飘满了浮渣。朱安忍不住掩住了鼻子,这浮渣散发出一阵阵动物尸体腐烂的体味。
运河不远处,还有一座七百多年的古桥。朱安听赵斌说过,这是拱桥,五孔的,唐代一个官员不忍与结拜兄弟分别,特地造桥纪念,取名金兰桥。可惜,古桥在“文革”时毁坏了三个孔,如今也无人重视。桥面上满目荒凉,长满了野草,风一吹,桥和草一起晃动,像一条饿疯了的鳄鱼在等待什么。朱安无聊得心里发慌,他爬上桥墩,作瞭望状,更远处是一个闪烁着五颜六色灯光的电视塔,上面布满了刘亦菲清纯玉女模样的广告牌,他打了个飞吻给她,她面无表情。操——装什么,他吐了口唾沫。他想起电视里一个农民工,讨不到工钱,爬到电视塔顶准备往下跳,警车呜拉呜拉响个不停,有种!朱安剔着牙,在屏幕前打了个哈欠,吐出两个字:傻逼!
风一吹,朱安觉得异常孤单。有一个烫头发的老女人牵着条狗哒哒哒从桥廊走过,狗屁股圆滚滚的,跑起来仿佛一个绒线球——像极了小儿子点点的玩具狗。朱安看得有点出神,年前他东拼西揍,从赵斌和另外两个兄弟那儿拐了点钱,眼巴巴地到陕西山坳里看望点点。小姨子很势利,和她姐一个模样,伸手接过两千元人民币,嗒嗒嗒蘸着口水点完后,语调立马换了。她不称呼他姐夫,只说“嘿”,点点爬在她胸口,拖着鼻涕,脸蛋粉扑扑的,朱安真想去咬一口。小姨子将孩子往他怀里一推,说,嘿,等下把院子里的木柴给劈了,把里间的房子收拾收拾。嗯。朱安觉得自己内心特善良,从来不会拒绝和反抗。关于这一点,兄弟们严肃批评过他多次了,善良有个屌用!你瞧瞧,老婆跟人跑了,跑回东莞跟野男人过,还不同意你离婚,让你死扛!不给你见大儿子,小儿子扔到陕西娘家,居然有本事让你每年心甘情愿送生活费去!你真是彻头彻尾的软柿子、窝囊废,男人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朱安耷拉着头,左右晃晃,摇一摇,仿佛会清醒些。可是清醒与不清醒是一个样子的,如同眼前的日子,每一个白天都是这样太阳从东到西的。他记得那天他忙坏了,灰尘、木屑沾了他一身,他精疲力竭瘫坐在坑上时,小姨子进来了,她的神情和她姐一样,永远是不满和数落。她没有她姐来得好看,脸上长满了雀斑,胸也太小,屁股尖尖的。炕上的热度给了他温暖和力量,他不知怎么像头初生的牛犊来了蛮劲,一下子把小姨子掀翻在炕上,以十分快捷的方式侵入了小姨子的身体。小姨子抓破了他的脸,可是,慢慢地,哼哼起来,柔软得像水一样。谁知第二天情形还是很僵,小姨子又变脸了,她也不道破,抓起扫帚对着他一阵狂打,真正把他扫地出门了。点点,他的点点,他才亲了他两次,两千元人民币换来亲儿子两次的机会,他蜷缩在汽车的后排座,猛揪自己的头发,汽车扬起的滚滚黄尘霎时把点点小小的身影湮没了。
2
朱安抹了一把脸,神情有些恍惚。
当然,此刻,他不在陕西,不在东莞,而在苏州。在灯红酒绿的苏州。这次,杭州、常州的兄弟潮水一样,都涌过来找苏州赵斌,可能有生意上的合作。他灰头土脸,拎着两个大拉杆箱,也去凑热闹,在常州混了两天后,一起扮作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杀到苏州。
朱安知道,他再怎么屌样,兄弟们扔不了他的。当初他们四个人一起在东莞做电子贸易打拚天下时,他功劳不小——买通采购,欺骗老板,大把大把的钱流到他们自己裤兜里。兄弟们一起喝酒、吃夜宵、夜总会泡妞,笙歌夜舞,通宵达旦。谁知2003年一场非典把好日子冲得七零八落。赵斌迅速作了个决定,撤!去苏州,趁苏州电子贸易市场还没有完全成熟,咱好好去捞一票!
他牵家带小也上路了,老婆阿红很不情愿。去吧,去吧!他记得自己哄她的腔调,苏州人间天堂,吃香喝辣,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结果呢?一个兄弟和发廊女泡上了,所幸的是发廊女正气足,将兄弟管得服服帖帖,一同回杭州老家做小本生意。另外一个兄弟油腔滑调,骗了个开酒吧的富婆,手挽手到常州单干了。赵斌以前在中专学的会计行业,四个人中间最敬业最勤奋,注册开了个小公司,吃住办公都在一间屋,算是挺过来了。朱安混得最差,大儿子缠在脚跟旁,小儿子抱在怀里,都腾不出手接电话,业务在点点哭声中荒疏了。
阿红每天吃方便面,胃酸,对着水龙头呕吐不止。什么破日子啊!还不如回东莞,那里有金包银的歌声,有早茶喝,有蛇肉吃,有艳丽的衣服穿,还有体魄强悍的相好。阿红说,呆不下去了,反正我要走,回东莞照旧做我的服装生意,你走不走是你的事,大儿子我带着,小儿子放我娘家。朱安记得阿红走的情形,两个字:悲壮!她手上牵着,背上驮着,还拉着个大箱包,两个孩子哇哇啼哭,人来人往的洪流把她推来攘去。朱安凄惶地挥手,感觉自己像尊泥塑孤零零摆在苏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死活不会回去了。
朱安划了根火,点着烟。天色已经全暗黑了,他靠在桥栏上发呆,喉间似乎有许多东西涌出来,仿佛桥下黑乎乎的运河水,他努力压制着,犹如压制蹿到岸边的鱼,它们在上下弹跳着。离开阿红和点点的日子,猶如一具失了灵魂的躯壳,他什么也做不成。他搬到赵斌办公的地方,三年了,算是打杂,实际上啥也没做。赵斌说,兄弟,我这儿你尽管住,但白天到外面寻份正经事做最要紧,年关将近,总不能老是两手搓搓交白卷啊!
朱安晓得赵斌是在嫌弃他了,他理理自己的思绪,卡壳了,默不作声回到自己房间,想了很久就睡着了,睡啊睡啊,他梦见一棵巨大的树,树上挂满了可以充饥的果实。饿了,就摘一个吃,特别香甜,肚子不觉得难受了,心情也缓和多了。中午赵斌在门外,试探着想敲的时候,朱安“哗”地把门打开了。赵斌也不说什么,“嗯”了声,朱安就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区,去“吃吃看”快餐店。
来了?老板娘露出粉红色的牙床,谄媚地笑了下,搭讪道,你俩是不是亲兄弟?鼻子眼睛长得挺像。
红烧大排僵硬如铁,韭菜里纠缠着许多杂草,赵斌将筷子左右翻了几下,破口大骂。朱安没说话,他没资格说话,吃白食,要吃得一声不吭、心安理得,他抓紧时间将米饭、大排、韭菜填到肚子里。
不知怎地,后来,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白天窝在房间里睡觉,他的梦境里不仅有巨大的树,也有巨大的乳房。乳房十分柔软,挂在树枝上,他可以肆意选择,或者吃果子,或者吸奶水,他像儿子点点一样咬住奶头不放,左右晃荡。门外响起杂乱的叫骂声,愤怒的拳头如冰雹一样擂在门上,他慌慌张张,从梦境里挣脱出来,打开一看,有时是赵斌,有时什么也没有,只嗅得到房间里令人窒息的货品塑料味。赵斌总也要吃饭的,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在房间里挨饿,挥一挥手,朱安顺理成章尾随在后,空空如也的腹部不允许他讲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回来的路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买份《体坛》报。报纸铺在床上,他将角角落落每一个字都读透读懂。欧洲杯足球联赛开始了,他研究了一番足彩号的排列,男人们之间充满雄性色彩的争夺战真正拉开帷幕了——他尤其鄙视赵斌,连看个足球的兴趣也没有,算什么男人?
风大起来了。谁也没有料到,刹那间,雨点子像小钢珠一颗一颗往人头顶上砸。
运河西侧公园里的男女们纷纷逃窜,他们跑出来的样子很滑稽,奔丧一样的,朱安撇了撇嘴,这点雨水,有所谓吗?他慢吞吞,沿着歪歪斜斜的路走,不知怎么竟然来到了废弃的汽车修理厂。锈蚀的油污气如同劣质烧酒散发着味道,朱安贪婪地猛吸两口,觉得十分合乎他的肠胃。他绕到卡车后面,发现车厢底下有几桶废置的机油。他折了根树枝往里蘸了蘸,还有不少油呢!打开卡车驾驶室,他坐到露出破海绵的垫子上,双脚晃荡着,莫名其妙的,他想要是自己死了,会死得让别人牵肠挂肚吗?不会,肯定不会。就连安徽山村里老父亲,也不知道他此刻是死是活,是在东莞鬼混还是在苏州乞讨。父亲不识字,但他会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戳着脑门骂人:畜生,你去混好了,只当我没生养过你!
3
等杭州兄弟。人到了,兄弟四个齐刷刷地,吃晚饭时间还早,打包分,轮流坐庄。
赵斌暗想,朱安有什么钱作赌注?一年前,朱安终于告别赵斌,说去杭州那儿做涂料销售,赵斌如释重负,差点抱着朱安掉眼泪,整整三年,他想方设法搬过几次家,换了几个小区租住,就是想甩掉朱安,可朱安是条蚂蝗,黏上了就死活捆绑在一起。他看在兄弟加老乡的情面上,忍了,也劝说过他多次——别总是睡觉睡觉,人才市场多转转,总有适合你的工作!朱安也认真地思考过生活这个问题,有几个清晨他意气奋发、穿戴整齐,说是去上班了。可一个星期不到,他又恢复了原样,蜷缩在棉絮堆里,面如菜色,眼角被厚厚的一层眼屎挂住,如同一只得了哮喘病的狐猴,吭哧吭哧喘着气。赵斌来气,故意出门,十天半月,回来一看,家里尘埃满地,朱安没饿死,照样在混,不知道混些什么,跑保险?一份保险也没做成,但可以拿底薪,二个月试用期一到,就被老板开了。
打牌打牌!瞎想什么?别人已经不满意赵斌了,胳膊肘推推他。赵斌见朱安目不斜视盯着手中的纸片,神采奕奕,他只要一到赌桌,就完全换了个人,两眼放光,节奏流畅,出牌、捋钱、洗牌,步步妥帖。一个兄弟说,赢家晚饭买单!朱安口袋里原本只剩烂灰灰的一张五十元,如今胸前钞票堆得小山一样高,理所当然他去安排饭店、住宿。酒喝得很酣,喝完去夜总会,朱安点了个穿松糕鞋、涂紫色口红的小姐,她葱白的二郎腿翘起来一颠一颠的。感觉怎么像阿红?赵斌一说完这话,朱安就觉得不爽了。朱安把松糕鞋小姐叫到自己的大腿上,连灌她三杯搀着绿茶的假洋酒,松糕鞋小姐牙齿一点也不白,假睫毛绿油油一团扑闪扑闪。朱安捏她的屁股、乳房,用的力气过大,松糕鞋小姐龇牙咧嘴嚷起来,朱安甩出两张人民币,才算安顿下来。
兄弟们在划拳斗酒,他们吵着闹着划得太投入了,竟冷落了各自的小姐。赵斌扭头一看,我靠!四个女人被朱安统统包揽了,左腿坐一个,右腿坐一个,左臂搂一个,右手摸一个。长得像阿红的松糕鞋小姐身份明显提高了,她抚着朱元的脸,揉着揉着,突然甩了个响亮的耳光,其他三个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朱安涎皮赖脸,讨着说再来一下。松糕鞋小姐也不客气,顺势来了第二下耳光——
朱安哭了,眼睛闭着,嘴张着,泪水从两颊流下,一滴一滴淌到嘴巴中。
松糕鞋小姐怯了,说,你不喜欢就不玩嘛!
朱安说,谁说我不喜欢啦!继续,一起上!
结果四个小姐一拥而上,噼里啪啦一阵粉拳巴掌,骤雨一样把朱安砸成了梨花带雨的泪人儿。他横躺在沙发上,将蓬乱的头钻到松糕鞋小姐高耸的乳房中放声哭泣,像失去亲人的悲痛欲绝者,哭得松糕鞋小姐寒得慌,几次想推开,但他的手像老虎钳一样死死箍住了她的腰。
赵斌调侃说,想娘了?
朱安说,想点点了。
赵斌说,想的话好好挣钱把点点接到身边。
朱安说,点点在风沙里哭,小手拚命揉眼睛。
赵斌说,知道就行。
常州兄弟走过来,笑容满面捶了朱安一拳说,你他妈大老爷们一个,搞得这样娘!起来,喝酒,唱歌!你看你,兄弟们在一起图个就是开心。
朱安爬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个百无一用的人,居然在鸡面前哭,哭得这样不像个人样,他推开松糕鞋小姐,踉踉跄跄冲到卫生间,呕出许多青红蓝绿的东西。门外的音乐震得小便池里水波荡漾,兄弟们歇斯底里唱着周华健的《朋友》。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他们在东莞的风花雪月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一个个似乎都找到了出口,唯独他朱安,无所适从,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摁了下马桶,“噗嗤”一声,青红蓝绿的东西转悠了一番后,随着强劲的水流滑向另一个地方。
4
第二天下午,朱安从常州兄弟车上拖下两个大拉杆箱,不容分说,径直往赵斌住所走去。赵斌张口结舌,原准备发火的,可还没来得及,朱安已经从容不迫地进了屋。
赵斌拉长了脸,说,那房间我是用来堆放货物的。
朱安觍着脸说,没事。说着顺手把单人床上的元器件捋到墙角。
赵斌问,咋不在杭州干了?涂料销售你跑勤快点,订单不是很多吗?
朱安努了努嘴说,杭州兄弟是待我不薄,可发廊女脾气大,一本正经跟我算水费、电费、房租费,他妈的明摆着要赶我走!
赵斌心想,谁没有意见?我老婆省吃俭用,买什么东西都精打细算,在安徽小县城当人民教师,还独自拉扯儿子,容易吗?她要是知道我养着你个大活人三四年,肯定也会提着菜刀杀到苏州来!
赵斌问,怎又去常州混了几天?
朱安抓抓脑袋,没有回答,憋了丝苦笑。
赵斌又问,赚的钱呢?好歹应该回老家办个农村社保,每年把喝酒摸小姐的钱省下来缴费,将来老了你还有一条活路,不至于天天喝西北风吧!
朱安木然里带着一丝天真,说,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赵斌知道他昨晚把松糕鞋小姐带出了夜总会,他们都有些惊诧,这小子有破釜沉舟之势,不把自己搞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好像不会罢休。现在他的口袋里肯定又是干瘪瘪的,一个子儿也别想翻出来。
赵斌很不客气地说,七月份——我老婆孩子要来苏州过暑假的。
知道!朱安有些不耐烦,兄弟!暂住,暂住一阵,容我缓几天,我赶在嫂子来之前肯定搬走。
俩人都是撕破了脸在说话,空气沉闷得很。朱安转过头,翻看刚才在报亭买的《体坛》,一声不吭。赵斌生着朱安的气,脸色腊黄,拖着下巴,一只手拿着遥控器胡乱按电视频道。客厅空空荡荡,透过破碎的玻璃窗能够看见走廊上印满手机号码的墙壁。修管道工的、办各种假证件的,居然还有堂而皇之印着“性服务工作者”的手机号码。那次赵斌忍不住笑出声来,差点去拨通,但转念想了想,买了一盒涂改液,小心翼翼将那些汉字和号码覆盖住。
接近深夜十一点了,朱安仍在翻来覆去研究《体坛》,似乎报纸上的方块汉字会变成无数只蚂蚁重新排列组合。过一会儿,双目炯炯看电视,《走遍中国》纪录片。三江并流,香格里拉的摇篮,滔滔江水汹涌澎湃,像骏马一样奔腾向南,撞击出一条山高、谷深、奇峰峻岭的东方大峡谷。
赵斌实在熬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他踮起脚跟打开橱柜,取出一条皱巴巴的床单,扔到朱安身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睡觉去了。
5
初夏的天气最反复无常了,一会儿阴雨绵绵,一会儿又像发了疯的夸父在拚命追赶太阳。朱安老早就醒了,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也没事干,还不如躺在床上挺尸。隐隐约约里,倒是真听到了炮仗和哀乐声,沿着他们住的这条马路由远及近。葬礼!朱安想,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他都闻到了死尸的味道,腐烂里夹杂着青草的气息,还有河泥浆的腥味,对!就是运河废弃修理厂往前几米死角里飘散出的味道,一模一样。朱安那阵子看见过一只死狗,四脚朝天仰躺着,浑身浮肿,眼珠子似乎要弹跳出来。他用竹竿戳了一下,死狗晃了晃,朱安觉得它好像没死,还在慌张地挣扎,但乌漆漆一团毛浮在水里,明显告诉他这就是一只死狗,味道重得熏人。朱安扔下竹竿,他多么希望有人经过,来和他辩驳一下这只狗是死是活,为什么会被丢弃在水中?
现在,朱安正费力在猜测沿街而走的棺材里躺着的死尸是男是女,是头发花白的老者还是尚未尝尽生活滋味的年轻人?也许是个成功人士,暴病而亡,留下二奶、三奶抢夺遗产。朱安将腿伸得笔直笔直,他妈的,为什么不是他代替他活下去,这样他最起码可以衣着光鲜,手头阔绰,人模狗样地行走在大街上。
朱安突然听见一个女人哭泣的尖叫声,仿佛走钢丝一样,险而又险,抛出去以后好像怎么也收不回。这时喇叭唢呐蜂拥而上,盖住了女人的哭声。朱安心里很不安,他不知道是那女人昏厥了过去,还是发生了另外的情况。哎!如果他死了,谁会为他哭丧?阿红?呸!这个狠心的不要脸的女人早就钻到别的男人的裤裆下去了。小姨子吗?那个尖尖屁股的小女人,虽然她拉长了满是雀斑的脸拿着扫帚轰他出门,可他并未觉得沮丧,等着吧,总有一天,他要带足够的钱,到那山坳里,把小女人揉得像蜜汁的糖水一樣化开来。
赵斌的呼噜声穿过墙壁传过来。朱安恍恍惚惚,重新进入了梦乡,梦里,他来到了寿衣店,一个老头戴着老花眼镜在扎花圈。店里堆满了纸车纸马,玲琅满目,非常富足。朱安目光直直地瞪着老头。老头说,一个书生出殡,哎!读了一辈子书却没有好好享受过生活,他是被松树林的狐狸精勾了魂丢了性命。结拜兄弟是个官员,哪舍得他离开人世!哎呀呀!人死又不能复生,只是委托我尽可能多置点东西,好让他在阴间享用,今晚这些东西都要火化在金兰桥。你若有空也一起来帮忙。朱安自有一副古道热肠,频频点头。寿衣店转了一圈出来,风一吹,朱安激灵灵冒了身冷汗,金兰桥?莫不是运河前不远处的那座古桥?
朱安仓皇奔跑起来,手里还紧捏着一辆纸糊的凯迪拉克车。他的手已经沁满了汗水,好像他是一个被追逐的窃贼一样。他想甩掉手上的纸车,可是这辆纸车仿佛真安装了四个轮胎,拽住他迎风而驰,它在空中奔驰了一段距离后,坠落在草丛里。朱安揉揉摔疼的屁股,他妈的这地方他太熟悉了!深深吸一口,是巧克力味咔嗒的锈浊油污气。
6
赵斌出去了。
朱安听见门“咔嗒”上锁的声音。
赵斌是去发货,二十包电子元器件要发到东莞。朱安太熟悉这样的流程了,倒、卖,倒、卖,他们就赚个中间差价。可是他朱安的客户不知怎地一个个流失了。自从阿红离开苏州后,他少了很多无聊的口舌之争,他抽五元钱一包的香烟,烟雾缭绕中,他掏出自己下身的东西,想看看它是否还争气。一阵云雾虚幻之后,他激起了一种热望。他要恢复到最青春年少的样子,头发!首先是头发!鬓角不知何时染成霜了,镜子里呈现出一个小老头的模样,灰头土脸,鼻子、眼睛都成模糊一片。他还不到四十。可怜!他为自己嘘了一口阴惨惨的冷气。想着便不觉来到大街上,钻进一家美发厅,要求染发——小姐扭着屁股过来,翻开价目表,价钱都贵得离谱,他狠狠心闭上眼指了最便宜的一种。五十元,少说也得这个数目。两个小时后,他脱胎换骨,神清气爽从店里出来。
当天他就找了个最便宜的女人过夜,一番折腾之后,被子上留下了他一根一根乌黑锃亮的发丝。可是,便宜没好货。那小姐的分泌物有种鼠般的气味,事后清醒过来他觉得相当可怕,不吉利。女人早拍拍屁股走得无影无踪了。他的手指还染有那种气味,腐烂的、发霉的、龌龊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一种怪气味。他的心像一块铁锤重重往下坠。头开始发痒了,一粒粒的红疹子如雨后春笋直冒出来。不仅如此,红疹子还蔓延到耳朵旁、额头上,似乎有一只只虫子在咬啮他的皮肤。他别无选择,怀揣着仅有的一点钱去医院就诊。在路上,他看见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上黏着一只风筝,风筝褪了色,蒙着厚厚的灰尘,破旧得要命。他眼泪差点掉下来。结果,医生告诉他,染发剂致癌物超标引起过敏性皮炎,得赶紧把头发剃光。
朱安在睡梦里重重叹了口气,他现在有这本事,能把现实和梦境糅杂在一起。他知道赵斌出门办事了,而他骑乘着卡迪拉克的纸车继续前行,整条街都在颤动,人们正在那儿拆建房子,街上挤满了搅拌混凝土的工程车,也充满了湿沙和水泥的气味。哐当、哐当一片打桩声覆盖了原来葬礼的哀乐声。
我饿。朱安听见自己肚子咕咕直叫的哀嚎声,它像受尽委屈的狐猴。好吧,那棵挂满果实和巨大乳房的树藏哪儿去了?他踢开脚边凌乱的《体坛》报,阿根廷队长索林将效力比利亚雷亚尔俱乐部。车速很快,凉飕飕的空气吹得他袖管鼓起,露出瘦弱单薄的手臂。下作的有鼠般气味的妓女倚在树旁,龇牙咧嘴地笑,他想把她撕裂,他的背部已经冒出了一颗颗红色疹子,这比头部的更可怕。梅毒,第二期。他拿到医疗诊断书时差点崩溃。反正是心境紊乱、昏昏沉沉、糊里糊涂。这下作女还不择手段弄脏他的食物源,不是吗?果实表皮部分呈现出了腐烂的迹象,挂在树枝上的乳房干瘪、粗糙。他赖以充饥的食物就这样被她毁了!
他突然决定:弄死这个贱女人!他瘦弱的胳膊钳住她喉咙不消五分钟就会断气,他看见她两条腿在无助地摆动、挣扎,微风拂过她的脸,有丝异样悲哀的美丽。他怒吼着,我让你搞!我让你他妈的瞎搞!他狠下心肠,两只手犹如捏着一只细长脖颈的家鹅,用力往中间挤压。他听到大白鹅脖子里发出的丝丝气流声,他的双腿夹住女人的胸脯。柔软的流淌着水一样的胸脯几乎要爆裂了。咔嚓!清晰的脖子扭断的声音响起。人没有了声响。他满头大汗,全身都在战栗。他意识到,他杀人了——真正第一次杀人了!他的脸对着夕阳,面孔瘦削而枯黄,其实他刚见到她的时候还是蛮喜欢她模样的,鼻子那么小巧,眼睛亮晶晶的,应该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可是她怎么就带着一身的病来坑害他?他什么也没有了,只剩这身板。现在他听得见自己骨骼里发出薄脆饼被折断的声响。嚓,嚓,嚓,恐怖极了!一只恶疯了的老鼠在他的身体里上下蹿游,他的呼吸也带着浓重的腐尸味。天哪!警车好像在呼啸,就在不远地方。他得用凯迪拉克车将尸首拉到废弃的汽车修理厂。速度快点,再快点!芳草萋萋,乌鸦在盘旋,古桥的孔影晃荡在水面上,他手忙脚乱总算安顿好了。他的心情,比先前轻松了一些。当树叶在风里发出沙沙作响的旋律时,他愉快极了,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可是饥饿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前胸贴后背饿得凄惨。一下子,他又回到悲怆之中,感觉自己就是被遗弃在荒野上人类的孤儿。
锁转动钥匙孔的声音响了。咔嗒、咔嗒。他激动得苏醒过来,兄弟!他的兄弟!在饭点时间,终于准时回来了。
7
赵斌汗渍渍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气,他是一溜小跑冲上楼梯的。
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光线不是太亮。他去推朱安的门,声音柔和了很多,他说,赶紧起来漱洗一下,我请客户吃饭,你一起做个陪同。
朱安走到卫生间,往镜子里一看,脸上还残留着过敏性皮炎的疤痕,仿佛被一场大火烧过似的。他掀起马桶盖小便,尿液滴滴答答。他挺直腰杆漱洗一番,为了吃饭,为了能大张旗鼓地饱食一顿,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客户是从山东来的,彪形大汉,和杭州、常州的兄弟都有一面之交,唯独不认识朱安。自然,初次幸会,要多喝几杯的,朱安的强项是黄酒。可大汉说,那猫尿一样的酒,不喝不喝,来白的。白酒三大瓶上来,赵斌的椅子往后险些仰倒,他暗示朱安,算了,为了订单,豁出去!
朱安爆发性强,耐力也足。虽然瘦小,在每次校运会的长跑赛中他总能夺冠,他跑起来的时候仿佛屁股上装了个小马达,突突突突会转个不停,一路催促他到达巅峰状态。结果大汉喝高了,现场直播,吐得酒店房间里一片腌臜。朱安和赵斌兄弟俩肩并肩搀扶着,经过运河桥一片树林的时候,他们都很激动,他妈的——在这城市看到的树木越来越少了!我们来爬树比赛吧,我爬这棵,你爬那棵,看谁先到达树顶。他们一致同意,歪歪扭扭,晃晃悠悠往上蹿,嘿,还真爬到了顶部!他们手搭凉棚装互相打招呼,眺望远方,金兰桥在夕阳下拖着古朴滞重的身影,不失尊严地傲然伫立着。
他们开始交换爬树,像拖着鼻涕的两个乡村少年。朱安说,你看,我还可以在树上睡觉。说着他翘起二郎腿,在树杈中央上下摇晃。不仅如此,他还在树上掏出家伙撒尿,射程相当远,一边撒尿一边呻吟着,“溪水”高亢地沿着树叶流向土地。赵斌有些热泪盈眶,多年没有玩起这游戏,他有种羞怯的陌生感。他看见一架飞机拖曳着长长的一条弧线从天空滑过。他想变成一只大鸟,没有边际地去乱飞。
疯够了。赵斌说,下来吧,小心别把衣服勾坏了。话音未落,果真“刺啦”一声,将朱安的上衣划了个大口子。买!买衣服去。他们醉醺醺地晃进商店,又胡言乱语唱着歌儿回到了租住的地方。
赵斌的心情爽到了极点,朱安的英雄豪举换取了十五万的订单,他看朱安的眼神几乎是崇拜了。这小子有往死里拚的狠劲,想着不觉有些脸红。天色暗蒙蒙,他碰了下朱安的腿,朱安毫无知觉睡得死沉死沉。赵斌想,我让你睡,好好睡,睡够了我们兄弟再去吃饱喝足。第二天早上,赵斌来敲朱安的门,没有反应,他仍在睡梦中神游——也不打呼噜,像尊活佛嘴角还笑眯眯的。好,赵斌耐着性子等他醒,将他墙角里堆放的《体坛》周报拽过来瞎看看,发现上面乱七八糟写满了阿拉伯数字。可是朱安仿佛得了嗜睡症,安静地闭目,保持一个姿势,三四个小时一动也不动。赵斌吓了一跳,伸出手放到他鼻子处探了一下,幸好,一切正常。他有些后悔了,怕两斤白酒下去是不是烧坏了朱安某一根脑神经。一直到第三天早上,睡梦中的朱安终于有了变化,他脸上布满了鼻涕眼泪,慌乱无措地哀哀凄凄,看见赵斌,他大声惊惧地喊道:我操!你在跟踪我吗?
赵斌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敲了敲他脑门,恶俗地笑出声来,说,靠!梦里还在干流氓活儿。
朱安笑不出来,斜眼瞪着赵斌,早上阳光十分充足,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热辣辣生疼。赵斌说你睡了整三天。朱安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死睡?赵斌很讶异,你忘了?朱安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赵斌开始扭捏作态,擤了擤鼻子说,你喝酒过了头,以后不知道自己酒量别死撑。朱安打了个嗝,一股浓郁的酒馊味从他口腔里喷出。他拍拍脑瓜,木木地眨了下眼睛,说,对对对,喝过头了。
8
赵斌等睡了三天的朱安醒来后,觉得有些不对头,但不说上来哪里不对头。朱安还是一副瘦弱的怂样,眼神无光,神色倦怠。朱安忽然记起来,这昏睡的三天,他竟错过彩票兑奖的时间!他恶狠狠地敦促赵斌去买《体坛》报,十四场比赛他只猜错了两场,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能中五千元的奖金。他越来越神机妙算了,假如这三天他不昏睡,他会猜中所有场次的输赢结果,这就意味着钞票像雪花一样覆盖住他全身。他赤脚踩在钱币上,感觉犹如在北方滑雪橇一样来得刺激。然而,此刻他只能捏着两元钱面值的彩票叹气。他死死地看着赵斌。
赵斌后退了一步,好,兄弟,别这么夸张,有些东西注定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谁说它不是我的?朱安缓缓地撕碎彩票,眼睛里燃烧这一种阴郁的火焰。你故意断我的财路,我也就这点本事。朱安咽了口唾沫,半明半暗的天色使得他的脸模糊不清。
哪有你说得那么玄乎——好好好,我的错,我补偿,兄弟。赵斌揣摩着朱安已经把和山东大汉喝酒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是关键。朱安脑壳里储藏的全是彩票信息。赵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洗洗手,洗洗脸,朗声叫唤,兄弟,喝酒去!
他们居住的街巷左临马路,右临一条臭河,有一些木排一年四季泊在岸边,不知道派什么用场,天长日久,木排缝隙里漂浮着死鱼、藤蔓和莫名其妙的垃圾。真臭!赵斌说,还全国第一适合人居的城市呢!瞧瞧这污水,唉!
朱安也不接话,他看上去无动于衷,麻木地跟随着赵斌。
走过三岔路口,赵斌特意找了家徽帮菜馆,点了一桌家乡菜:臭桂鱼、生熏仔鸡、芜湖糖醋排骨、土豆饼。电视机屏幕上恰好放着黄梅戏的片段,马兰身着驸马装神采焕发——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娇滴滴的唱腔有些甜有些酸——哥们两手持酒杯,摇头晃脑击节唱和。朱安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叫来服务员小妹,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徽妹子,来,一起把酒杯满上!家乡青山绿水全倒映在酒杯中了,干了,干了!
徽妹子像马兰一样长得水灵灵的,有俏皮的小酒窝,有能说会道的小嘴。小姑娘才十八岁,年纪轻轻就出来打工。她神气地说她有三个姐姐,都在苏州城赚钱!苏州好啊,老板包吃包住,一个月净赚一两千可以寄回父母或存着买嫁妆。姐姐们在赚什么钱呢?她们没有和她解释清楚,只讲那工作需要高端技术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你看你葱玉般手指哪经得起折腾?还是留在咱大哥开的菜馆吧。
赵斌兴致勃勃,和徽妹子穷聊。
朱安的手探下去,摸到自己左腿根部三个硬块,右腿根部也是三个硬块,它们像连绵起伏的三座山峰,硬邦邦地耸立着。他浑身在战栗,但很快镇静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坏的情况吗?下作的有鼠般气味女孩的臉又浮现在他眼前,还真碰巧了,她和眼前的徽妹子长得有七八分像,都有俊挺的鼻子和会眉目传情的眼睛。她不是被他杀了并埋了吗?在阴风惨惨的废弃修理厂,她的冤魂在跳着婀娜多姿的安徽舞蹈。古桥的孔影在污浊的运河水里晃啊晃的,像一枚唐代的钱币。金兰桥上兄弟依依惜别,他却残忍地将家乡女孩奸杀,我就是个畜生——他羞愧地自我忏悔着。但是,只要感受到他身上的每一处变化——红疹圆圈变大,肢下硬块增多,灼烧感、肿胀,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一瓶白酒下去,朱安幻觉更重了。整条街道阴暗潮湿,散发着龌龊、甜蜜、黏稠、耻辱、忧伤、恐惧等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9
雷阵雨季节,雨一场又一场,下得多了,人们也就适应了。
赵斌现在的心情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轻松。一方面,他和安徽小妹妹关系越来越亲密,女大十八变,只要穿着一讲究就会比天使还美丽。小妹妹穿了黑色长筒丝袜,小超短裙上点缀着闪闪发亮的珍珠饰片,像夜空中挂着的一枚枚小月亮。另一方面,他发现了朱安身上奇特的才能,这小子一次又一次超常发挥喝白酒的佳绩替他解决了不少生意上的难题。他有点迷惑,人的潜力总是在不断挖掘中,之前他就怎么疏忽、鄙薄了朱安呢?
朱安喝完酒后的状态就是嗜睡,有时睡一天,有时睡二天。赵斌的饭局正好参差错落有序隔开,他一点也不担心朱安会一睡不复醒,恰好利用这个间歇,他到徽菜馆和小妹妹调笑一阵,叫她陪上喝一两瓶啤酒。夜里九点钟模样,小店要打烊了,他哼着黄梅调,偶尔也会亲吻一下小妹妹,但只是临别时的蜻蜓点水,然后心满意足回去,打开房间,看朱安梦境里神游的憨相。
朱安醉后醒来的状态经常是茫茫然的,仿佛身体被切割成阴面和阳面两个部分,一半滚烫,一半冰凉。他会狂叫,不知道说些什么。有一次抹掉一大坨眼屎后,竟拽着赵斌,哭哭啼啼说,沙僧,师傅哪儿去了?我是八戒,师傅去哪儿啦?赶紧找啊!
赵斌咧着嘴呵呵笑起来,随身打开电视机消遣一会。新闻夜班车节目,说一名男子因为酗酒被酒精烧坏了脑子,跑到景区看见红雨伞,嚷嚷着买一把供奉起来,说“我要千年等一回”,稀奇古怪的事还多着呢,他会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自称007。家人把他送到医院一诊断,发现是酒精中毒性精神障碍伴脑萎缩。看到这里,赵斌侧过脸偷偷窥视朱安,他正在马桶前左顾右盼,嘴里嘟囔着什么。赵斌笑不起来了,人像根麻花一样瘫软在床上,但这样的情绪很快被他自行消解掉,有客户来,他依旧招呼朱安,让他冲锋陷阵。
一串串水滴垂在郁郁葱葱的树叶尖上,风一吹,啪嗒掉到头颈里,凉酥酥的。
安徽妹子问:听当地人说,这附近还有座古桥?
近来她的脸上不知怎的涂了很厚的粉底,嘴唇抹得比樱桃还红。
赵斌微笑着点点头,特地强调了那桥的名字,金兰桥——金兰的意思懂不懂?就是非常要好的兄弟。安徽妹子眨巴着眼睛,好像明白了。她看见朱安筛糠一样发抖,很乖巧地贴上去,问,二哥,你身体不舒服吗?赵斌把自己当成厚厚的一堵墙隔在他俩中间,说,他酒喝多了,酒寒,正常的。
安徽妹子提议要到古桥上走走。
走个卵!朱安恶狠狠地冒出句粗话。小姑娘脸红一阵白一阵,眼睛也有点红。朱安还在撒气,哭!哭!你哭好了,哭有个屌用!小姑娘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屁股一撅,往前跑了十几米,伏在树干上抽抽噎噎。赵斌目瞪口呆,心想,这小子是不是脑袋真的出问题了——脑萎缩?
三个人不欢而散,金兰桥当然也没有去成。一座破桥,长满了荒草,有什么好看?尤其是这种乌糟糟的天气,蚊蝇乱飞,不仅如此,蛇虫八脚都会冷不丁从荒草中爬出。回去吧,回去吧!赵斌安慰着仍在抽泣的小妹妹,心里却是没着没落,惶惶然中觉得很羞愧。
朱安冷笑了一声,擤了一下鼻涕,自顾自往前走了。前头是个胖女人,牵着一条贵宾犬,慢悠悠地散步。突然,朱安嘴巴里发出“汪汪”叫声,胖女人吓了一跳,贵宾犬张头探脑,浑身燥热起来,它绕着主人手上的绳子直转圈。朱安叫唤得越来越起劲,“汪汪汪”、“汪汪汪”,高低起伏,抑郁顿挫。胖女人看上去驾驭不了她的狗宝宝,面孔气得变了颜色,她愤怒地冲朱安吼,你是人是狗?脑子有病啊!赵斌慌了手脚,赶紧上去打圆场,说,喝多了,喝多了。一把拽过朱安,往相反方向走。朱安仍在“汪汪汪”状态中自我陶醉着,赵斌愈发觉得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心里咚咚咚像敲着一面小鼓,有点束手无策了。
幸好,朱安没有继续疯下去,他开始呜咽:点点,那是点点的玩具狗,我答应点点给他买一条超大玩具狗的。赵斌松了口气,安徽妹子讶异得早停止了自己的哭泣,疑惑地望着赵斌。赵斌耸了耸肩膀,像老外一样,做了个无可奉告的表情。雨点子噼里啪啦忽然迅疾洒下来,将树叶震得神经质抖动起来。安徽妹子还不死心,用手指指脑袋,小声追问道,他是不是这个地方有问题?
赵斌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望着暗昏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种天色让人觉得忧郁和沉闷,犹如苏州河湾里的水。不知怎么,这几天他被一些情绪绕得头晕脑胀。说实话,他也想老婆,想儿子了。
好吧。安徽妹子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扭着小蛮腰噌噌噌离开了。临走时,丢了一句话,你们这些男人呀……
10
如果朱安是一棵树就好了。
树不会挨饿、惊惧,不会生梅毒这样恶心的毛病。无论刮风下雨,它都能无所畏惧挺立着,当然,到它消亡的时候它自然消亡,轻轻松松,不用操心什么。
可朱安不是树,虽然他对树有很多情结,譬如说饿了从树上找果子吃,闷了就爬到树上玩玩,找找看是否有鸟蛋,听到成千上万片叶子一起飒飒抖动形成壮观场面时,他会激动得想尿尿。还有,当他身心疲惫、寒意侵袭、无处栖身的时候,他会砍下树枝生火取暖。
朱安设想自己就是一棵树,他浑身被点燃了,一个个肿大溃烂的红胞在火苗中噼啪绽开,仿佛金莲怒放,发出熏人刺鼻的臭味。天上开始下酸雨,鸟雀虫蚁纷纷躲进巢穴。他希望活着的时候就能有这样一场盛大的典礼,而不是死后被推进火葬场重复所有人的路线。
死真的是一种很容易的事情,关键是怎样出奇制胜。朱安想过买安眠药,一把吞下去也能解决,或者爬到城里最高的摩天大厦纵身一跃,也能大功告成。但这些离他预设的目标都差很大一截,不够,远不够。
这几天的梦交叉重叠得厉害,朱安想,可能就是不祥的预兆,自己在这世上没有多少日子了。他孤独地瞧见小姨子晃荡着一对大奶子,开着纸糊的凯迪拉克车,似乎在一路欢歌。而下作女躺在树林里,任纷纷扬扬红红绿绿的叶子将她掩埋。男男女女,唱着黄梅戏,翻来覆去是那一句唱词:“夫妻恩爱苦也甜。”朱安觉得自己有说不出的迷惘,好像一只鸟儿跌折了腿,落在陌生的世界里凄惶地叫。他不甘心,一点也不甘心,没有谁会清楚,他心里还藏着一种热望,他想去怒江大峡谷!那里的水怒吼着,咆哮着,撼天动地,劈山破石,势不可挡,他整个人在电视机前战栗了。五颜六色的蝴蝶,从峡谷里蜂拥而出,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其中一只,在杜鹃花海里翩飞,在青碧透亮的湖水里照照身影,再飞到空阔的蓝天中看看山峰上的积雪。主持人强调,怒江大峡谷,即将消失的地方,有着令每一位旅行者着迷的两面性,一面是寸草不生的苍凉峰峦,一面是极尽秀美的青山翠谷; 一面是崇拜鬼神的原始巫术,一面是歌颂耶稣的优美唱诗……似乎天堂和地狱都位于这道峡谷当中,而我们正走在两者的边缘。
朱安凝神屏息,仿佛他站在高处,风势很大。火星和灰烬在空中飞舞,水洼里映出火光,像银子一样闪闪发亮。眼泪和鼻涕混杂在一起,是一股咸咸的滑腻腻的凝胶味。他忧伤又高贵地俯视着整个闹哄哄的世界,重重叹了口气。他隐秘强大的内心,谁能知道?
运河里的水,污浊欢快地跃动着,鱼儿翻着白肚皮跳了几下,全都一命呜呼。金兰桥下飘荡着大大小小的死鱼,被树林里狐狸精勾了魂丢了性命的书生竟活了过来,一步三摇,得意得很。朱安吓一跳,摇着折扇文绉绉一副斯文相的书生不是别人,就是赵斌!
赵斌满脸堆笑,喉咙口咕噜滚出两个字:醒了?
醒了。
吃饭去?
好像除了吃饭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可干了。的确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朱安木木地掉转头,点了两下。赵斌显得异常兴奋,为他提鞋、打水、点烟、开门,像个敬业的服务生。包厢里除了安徽妹子,并无他人。上酒!上黄酒,哥俩今天喝个痛快。赵斌挺起胸脯自个儿拍得咚咚响。安徽妹子雪白的大腿晃得朱安有些眩晕,幸亏她甩开小腿肚子,一趟一趟地跑菜。喝!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赵斌一瓶的小酒量,没过多少时间面红颈赤,身体东摇西晃。
安徽妹子说,不许喝了!
放你妈的屁!朱安说,你说不许就不许了?
安徽妹子嘴也犟了,他是我的人,我要管!
我操!朱安嘴咧到一边,发出蛇一般咝咝响声。
赵斌哼哼笑出声来。朱安说,你笑得真像头猪,哼哼哼,再笑几声呢!
安徽妹子又想抱打不平了,可赵斌已经哼哼哼哼笑得成一串猪猡在打招呼。朱安头也不抬,径直在杯子里倒酒。赵斌在酒劲的支撑下,先豪言壮语了一番,接着倚在安徽妹子身上胡言乱语。朱安捏着酒杯,越喝越清醒,他知道赵斌最近几个月客户单子接得非常顺利,操!你他妈生意做得好,显摆了!朱安的眼神里有一点嫉恨有一点羞耻有一点忧伤。
安徽妹子俯下身,颈脖里缠了条翡翠坠子的项链,摇来晃去。不用说,准是赵斌买的。哈!发达了,开始给小情人送这送那了。可是对待兄弟呢?赵斌仍当他朱安是吃白食的,一日三餐,吃饱喝足,其他事情装糊涂。最不能忍受的是,连安徽妹子也开始轻视他,眼神是瞟过来的,不正面看,也不正面说话,恶头恶脑凶两句。上了贼船的人是一条心的,这对狗男女认为他就是寄生虫,骗吃骗喝,无所事事。
前几日赵斌还在假模假样训他:少喝酒,找一点像样的事情做!天上不会掉免费的馅饼。你想等到老了真喝西北风啊!
他没有正儿八经给过朱安钱。笑话了,他是他员工吗?给他发薪水?门都没有!前头欠着一万多的钱不知猴年马月能还上,所以别指望我赵斌发给你朱安一个子儿!
朱安眉头攒在一块,把猪肚咬得咯吱咯吱,发出碎裂声响。独自连干两杯,夜黑漆漆的,一点也不好玩。店铺里其他桌的人粗鲁地窃窃私语着,也有啤酒瓶碰撞的声音。他看了看墙壁上玻璃镜框镶着的一幅黄山风景画,模糊起来。
怒江,蝴蝶谷,汹涌的江水飞泻直下。他脑海里奔腾的全是这些影像,赶也赶不走。
11
头一次朱安扶醉倒的赵斌回去,赵斌身体死重,嘴巴哼哼不止。回了屋,烂稻草一样蜷曲在床上,他还是没有停止说话。
他说,兄弟,知道不?哥今年在外面周转的资金足足有一百万。一百万,什么概念!你知道吗?朱安的心口疼了一下,他看到鸡飞到树枝上又跳了下来,点点拖着鼻涕在山坳里玩着黄泥巴。小姨子扛着扫帚出了门,她的雀斑脸在阳光下精神着呢!她伸出手,问他带了多少钱来?老问钱干什么呀?多扫兴啊!我们是亲戚,说到底,你也是我女人,来,让我——亲,先亲亲……赵斌舔舔嘴唇,他想喝水,朱安就给他一杯水。赵斌继续说,可是,我这钱在外面水一样转,收不回来,我干着急也没用啊!他妈的,遇到好单子,又不愿意放弃,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先做了再说。
赵斌压低嗓门,凑到朱安耳根边,这一单,我豁出去了,好说歹说,我磨破了嘴皮,向杭州兄弟挪了一笔资金,二十万,直接打到银行卡上,明天一早我就催他们发货。嘿!
朱安感觉耳朵有一阵剧痛,小时候他就抓着自己的耳朵,寻找哥哥,四周都没有,原来哥哥和伙伴坐在阴凉的桥洞下面下军棋。赵斌哆哆嗦嗦,从裤袋里掏出钱夹,从钱夹里拿出银行卡,夹在两手指间,牙齿咬着唇面说:他妈的!这单生意做好了,我就回安徽买个房,老婆总埋怨我让她守活寡,我要让她苦尽甘来,从此再也不东奔西跑了……
钻心、彻骨的疼痛从朱安腋下传递过来,仿佛无线电波,在广阔的空间里无声地释放着。
他脱掉外衣,盖上被单,望着空荡荡的窗户。风在外面发出可怕的呼啸声,不远处应该有数只野兽在咆哮。他的心怦怦直跳,苍白的手放在胸口上。临走时安徽妹子苦恼地说,她的三姐半年没有跟她联系了,她们说好八月一起回趟老家的,不知道为什么打她手机总是关机状态。他噤声不语。冰冷、凝固的感觉封锁住了自己。不可能!躺在林子间,被树叶掩埋的下作女怎么可能是她姐姐呢?不,林子间什么也没有,更没有什么女尸,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和幻觉。他的手苍白又柔软,哪里有什么力气去勒死一个生龙活虎、精力旺盛的妓女?
风势太猛了,窗外几棵树一如既往伫立在黑暗中,叶子疯狂地拍打着枝干。他努力让战栗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
睡不着。
朱安起床,抠出半包被赵斌挤扁的香烟,煞有介事地抽起来。烟雾腾腾,罩住了整个房间。赵斌不合时宜地死睡着,没有一点表情。风已经小一些了,朱安感觉窗户口的树枝有些在轻盈地浮升,好像仙女的裙带。他在抽屉里找到一支水笔,一个玻璃瓶,瓶中有些六味地黄丸。夜太安静了,他听见自己窸窸窣窣翻动物件的东西,心里有一阵紧似一阵的惶恐。偶尔有车驶过,拉足了马力,发动机轰轰声能听得一清二楚。接着,又是长时间罕见的沉寂,朱安头上的汗一层层滴下来,他取出水笔在《体坛》报上画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线条和图案。运河里褐色的河水在穿梭,流淌过金兰桥,一直涌到他脚下,他屏住呼吸,他实在受不了那股腐烂的味道。他走到镜子前,看见了长相可疑的男人,一个没有下巴的模糊的小老头,是谁?他是谁?管他是谁!他无动于衷嫌恶地冲镜子里的男人吐了口唾沫。
就把自己当作一棵树吧,还有什么比这更富有想像力呢?火苗肆意地吞噬叶子,树枝在风的吹动下能发出美妙的音乐。朱安好像已经设计好了所有的细节,只是相当紧张,他想该如何跟赵斌告别呢?他睡得那么死,一點也不晓得他内心的起伏。
12
朱安腿上的肌肉突突突抖动起来,他面色发白,忽然捂住了自己嘴巴,生怕它一出声就会泄露了什么秘密。他的手悄悄沿着地面向前探,他摸到了一张蓝色的交通银行卡,卡面上一连串凸起的数字让他心惊肉跳。
二十万?他依稀记起了赵斌昨晚酒醉后凑在他耳根边说的话——其实一百万、二百万赵斌吹得再天花乱坠,跟他朱安一点也没有关系。让他浑身发紧的是眼前这张卡,海水一样的气息拂面而来,这里有真真实实的二十万人民币,杭州兄弟今天早上汇过来给赵斌周转用的。而且,他十分清楚卡的密码——赵斌儿子的生日,赵斌无意中说起过他家所有的卡都是用这个密码,2000年7月12日,免得遗忘,省得麻烦。
朱安的喉咙发涩,有种干痛。卡捏在手指尖,仿佛一簇火苗烧得他有灼烫感,想甩却怎么样甩不掉。一生中,他朱安从来没有拥有过真正的二十万,他不配拥有吗?呸!窗外的树枝一会儿浮升,一会儿坠落在地上,发出卡啦卡啦的断裂声。点点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张开小手要他抱抱,泪水糊了他满脸都是。点点有四岁了吧,再过两年就要上小学了,他特别想让点点坐在电动车后椅上,滴滴叭叭送儿子去读书。小姨子见着二十万的模样一定是脸笑成了一朵花,会伺候他吃喝伺候他睡觉,他要和她一下子连做八次,在热热的炕头上,比哪里都舒服。当然,他先得去治病,医生说,只要有足够的钱,有足够的时间,加大剂量,九成可以治愈,又不是癌症,根本不需要那么担惊受怕。
更为关键的,他听到了怒江大峡谷湍急的水流声。碧天、青山、白雪、花海,缤纷绚丽,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他还瞧见了数不清的野生动物,春暖花开的时节,它们成群结队来了,觅食饮水,交配产子。他一个人,背着行囊,踩着空阔的大地,双臂直举,激动得青筋暴起。
风又大起来了,一定是的!
树枝接二连三坠地,仿佛人的骨骼直接撞击地面。赵斌咂巴了一下嘴,发出嘶哑短促的一声,然后又胡乱睡去。朱安的喉管中仿佛被推进了一个左轮手枪枪口,全身血液轰地冲向大脑。他一点也不想和这个世界告别啊!既然如此,只能让赵斌暂别人世。这念头荒诞吗?赵斌又咂巴了一下嘴。朱安惊惧地返身冲进厨房间,拿到一根尼龙绳,“噗”地往赵斌脖子上一套,然后用力一拉,就短短的三分钟,赵斌伸直了腿,树枝一般永远沉默了。
暗沉的夜,流淌着阴霾,即使在暗黑中,也能感到密不可挡的尘埃层层涌来,城市里的空气质量都在下降,这真是恐怖的现象。
但朱安不能不呼吸,心噗通噗通简直要蹦出身体来。他是在梦境中吗?是的,他一直搅混现实与梦,他总是怀疑自己亲手杀了下作女,他用瘦弱的手臂钳住她喉咙没有几分钟就咽气了。他可能奸尸,也可能分尸了,总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搅得他头晕目眩,事情证明,他从来就没有再碰见她——幻觉!是的,幻觉再次侵袭他,他在臆想中杀了他兄弟赵斌。他背着尸体从楼梯上急匆匆而下,夜太深了,他居然没有遇上一个居民。他费劲把尸体丢进楼下环卫工人搁置在那里的垃圾车中,用密密麻麻的折断的树枝覆盖住,然后推着垃圾车一路狂奔,阴霾重得几乎让他辨不清方向,但凭着直觉,他坚定不移往前跑啊跑啊,屁股上又仿佛装了小马达一样跑得特别来劲。
他经过了金兰桥,桥边野草长得没过了膝盖,他还看到一堆锡箔元宝和数不清纸糊的家用电器,没有见着凯迪拉克车。梦境稍稍有点变化,没有关系,继续跑吧,终于来到了运河边满是锈浊油污气的废弃汽车修理厂。他动作迅速,把几桶废置的机油哗哗哗水一样倒在赵斌尸体上。风还是很强劲地吹,夜幕像包公的脸铁面无私拉得方方正正。他小心翼翼将打火机右上角的小齿轮滑下,火花迸发出来,犹如流星闪耀出浪漫的色彩,他把这浪漫的火花直接投掷在兄弟赵斌冰冷的身体上,希望给予他永远的光明和温暖。
狂风怒吼。电视上报道过这两天“翁莎”台风会登陆,要广大市民做好防范措施。朱安瘦小的身形在风里犹如一块破抹布,一会儿吹到东,一会儿吹到西。他似乎又在梦境中了,下作女穿着一件熊皮衣,她大腿和胳膊上肌肉很发达,她用一条沾水的皮鞭抽打着他,催他往怒江大峡谷行进。他感到一直在他嗓子眼里的那块石头越来越大,最后滑到肚子里。他怎么可能杀掉兄弟赵斌呢?赵斌仍在徽菜馆,和小妹妹調笑、做爱。
回头再路过金兰桥时,朱安平静了许多。
他捏着银行卡,他捡到赵斌不慎丢失的银行卡,慢腾腾回了住所。打开淋浴器热水龙头,轻轻搓洗着身上的污垢,头发里几片树叶也被冲刷出来。他十分温柔地对待自己,以极大的耐心,把自己上上下下打理了一遍。水温适中。温暖而黑暗的感觉弥漫开来。他身体里的东西从身体一边,倾倒到另一边,他有这能量,让它们自由驰骋。他喉间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低语,非常隐秘地,说给自己灵魂听。
还有一个秘密,他不得不说。金兰桥名字的由来并非如赵斌所言,什么关于书生与官员结拜兄弟的事都是杜撰出来的。他倒是在《山海经》上细细读过一则有关金兰桥的传说,说“金兰”实际上是“金篮”的谐音,是观音菩萨采莲用的宝篮。观音菩萨因为可怜那一方百姓被一条五丈阔的白河斩断了通路才来显灵的。
他早就想告诉赵斌,可惜一直喝得稀里糊涂,今天总算有机会吐露,不禁微然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