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琴
非常建筑,一个20年前的新生事物,今天已是一家成熟的建筑事务所,承担着一系列具有挑战性的项目;张永和,曾经苦苦探寻当代建筑的本质,现在仍然继续着他的探寻,乐此不疲。
非常建筑事务所在纽约、伦敦都办过个展,唯独在中国始终未以这样的形式呈现过。赶在黄金周到来的前一天,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迎来了自它开馆以来的首位建筑师个展—“张永和+非常建筑:唯物主义”,展览以回顾的方式全面呈现了张永和近30年来的建筑思想和实践成果。
唯物主义
这个展览对张永和而言,并不全是回顾的意义。因为展出的内容中既有他在1983年的手稿,亦有与展览同步进行的方案—UCCA的大门改造。
受中国传统四合院及瓦顶窄巷的启发,张永和将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大展厅改造成6个胡同式的模块,每个模块分别代表了张永和建筑创作的一个维度:居住、建造、城市化、传统、感知和文化,即单车公寓、无尽院、后窗、无间造、不理想城和圣人书房。其间分布着6件装置(其中包括2008年在英国V&A博物馆创作的装置《塑与茶》)、40个模型及270张图纸。
参观者看到的则是6个半环绕的小展区。沿着外围走道看,那些两人高的粗木条支架、半人高的混凝土、夯土、石膏展台,以及抬头看到的浇筑工具:橡皮、玻璃、竹胶板、PVC管,都会让不明所以的人立即昏了头脑,以为置身于未完工的施工现场。
别出心裁的布展方式也契合了“非常”的理念,用混凝土、石膏、夯土等建筑材料筑成的空间充分反映出张永和对“唯物”这一理念的推销,同时以此引出展览要讨论的问题:最常用的技术有何可能?不沾边的技术可能性又何在?
其实这些建筑材料都是人们在工地里最常见到的东西。张永和用这样的主题来贯穿自己事务所的回顾展览,是为了强调建筑的“物质意义”。“展览名字里‘唯物说的是材料,建筑从摸得着的材料入手。唯物主义、物质主义和材料主义的英文都是Materialism。展览标题其实是一个中英文的文字游戏。”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从前在物质极其匮乏的环境中谈“马克思唯物主义”显得非常虚幻,而现在物质变得极度过盛,“唯物主义”又变成了只讲享乐和消费的“物质主义”。
他针对的,自然是当下遍布中国城市的浮夸建筑风格。央视新大楼、国家大剧院、鸟巢、水立方、苏州“秋裤”大楼……这些饱受争议的、立志成为地标性建筑物的作品被张永和在凤凰卫视的节目当中调笑为“嘶叫的建筑”。
建筑本身有它的核心价值。“建筑的本质,其实是给人以不同空间、不同时间里的体验。”在张永和眼中,建筑给人们提供的空间感受才是建筑的本质,才是建筑应有的“唯物”。但今天的业主却想使自己的建筑成为最醒目的、最代表性的那个—这就完全与实实在在地做好人居工程的精神背道而驰,与他心目中的“唯物主义”背道而驰。
非常建筑
有趣的是,张永和心目中的“唯物论”与现实状况的差别,刚好也暗合了“非常建筑”事务所理念与现实的差别。
1992年,在张永和与夫人鲁力佳创办事务所之前,因蓝图构思太过实验性,最终大部分都无果而终。出于自嘲,鲁力佳就开玩笑说取名叫“非建筑”吧,也就是无建筑的意思。张永和说,那谁来找我们盖房子呢?再加个“常”字。于是,花7.5美元注册的非常建筑工作室开张了。
“非常”两个字,也不是没有实际意义,张永和当时已经觉得中国建筑有问题:“当时我确实有点想法,我觉得中国的建筑过于强调造型,已经很怪异了,我脑子里想,如果这些是正常建筑,那么我们想建的可能就是非常建筑了。”张永和没有想到的是,中国后来冒出了各种有外号的著名建筑:“哪想到,现在的中国建筑比当时怪太多了。现在可能倒过来,满大街都是非常建筑,我们在做的才是一种正常的建筑。”
1993年,张永和开始奔波于大洋两岸。1996年他放弃了美国休斯敦莱斯大学的教职,回到北京。“为什么到北京做工作室?很简单,我是建筑师,我想盖房子,美国没有机会”。即使现在,美国建筑市场也不好。这3年之间,张永和都在中国美国两边跑,忙了3年,“什么事也没干成”。那是张永和挫折感特别强的时候。
回到北京的张永和,一干就是十几年。在辗转多处后,非常建筑事务所最终坐落在了圆明园附近。1998年,非常建筑工作室出了第一本作品集,叫《非常建筑》,收录的作品中只有两个是建成的。“我们当时想的和中国对建筑师盖房子的认同标准不一样,要让每一个人理解是很难的。由于之前我一直在国外的学校任教,对建筑实践并不熟悉,不知道一个房子的产生有一系列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关系,闹不清楚。别人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我们也不清楚别人在想什么,所以盖房子的过程曲折、艰难。”
1999年,张永和主持设计的中国科学院晨兴数学中心落成,这是非常建筑工作室成立后的第一个建成的建筑设计项目。房子落成的开幕庆祝仪式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张永和在这里意外地见到了北京大学校长。事后北大校长找到张永和,请张永和来北京大学创建并主持建筑学研究中心。
平常建筑
2002年,非常建筑的新项目专辑《平常建筑》出版,收录了非常建筑工作室10年间建成的21件作品,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北京的席殊书屋。为适应席殊书屋原址本来所具有的“通道”功能,张永和特别“发明”了半书架半推车的“书车”—置放于狭长廊道中,仿佛一扇一扇打开的门。还有康明斯亚洲总部办公室。通过对大开间小格子工作环境的思考,张永和觉得“坐下来失去视野、站起来又影响别人隐私”,这个两难的尴尬困境可以用狂想式的“上下颠倒”来解决,即在通常人们坐下来的高度范围内做成透明玻璃隔挡,站起来走动的高度范围则变成不透明。如此就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埋头办公时室外光线和风景都不受阻挡,而站起来走动时也不会对别人形成无意间的“窥视”。这类作品都来自对室内空间细节的深度思辨,抛开成见赋予空间颠覆性的意义。虽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但其逻辑性与创造性显示出了“非常建筑”团队的精神力量。
工作室另外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张永和为地产商人潘石屹设计建造的“山语间”别墅。别墅在怀柔山野一处废弃三级梯田上因地势而造,室内大空间没有被分割,而是容纳着许多由不到天花板的厚墙壁所围合而成的小空间。另外,3个错落在屋顶上的阁楼,“提供了人与风景独处的机会”。这种“屋中屋”与“大别墅屋顶上的小别墅”令行业内外的人印象深刻—这座私宅在建成后甚至一度成为很多建筑爱好者慕名前往参观的旅游景点。
在非常建筑工作过的建筑师说:“从那里出来以后,我发现自己对待房子的态度变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然后我发现,我很难再融入其他设计机构,因为我和它们的价值观已然不能契合。”“从《非常建筑》到《平常建筑》,其间根本没有什么根本性的转变。‘非常建筑的提出是偶然,别人也不知道我认为满街都是怪房子。做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的工作室的名字不能改,改了怕别人找不到我们。可是,我们一直抱的是做平常建筑的态度,其实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态度,平常就是基本。”
设计的界限
当山语间、竹化城市、晨兴数学中心、席殊书屋、分成两半的房子(土宅)为张永和赢得巨大的声誉,一个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的明星张永和、一个经常出现在展览中的艺术家张永和与一个踏踏实实进行建筑工程的建筑师张永和开始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2000年,张永和将《竹化城市》带到了威尼斯,成为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历史上第一个参展的中国建筑师。他和非常建筑的名字开始为世人所知。之后,他又多次以建筑师、艺术家的身份参展,或者担任展览的顾问,或作为展览的策展人。
对张永和而言,建筑有极复杂的涵义,是又软又粗的科学,是跨越最多门类的学科,是参与社会经济最多的学科。因此,张永和认为,只有建筑师才能做跨界设计,因为设计建筑最复杂。在这次回顾展上,张永和将他兴趣广泛的特点尽情发挥,设计领域涉猎建筑、室内、服装、家居用品等。他设计的瓢系列餐具,从瓢形大碗到袖珍调味瓢,简直可以开一个宴会。他设计的首饰,模仿京剧舞台上“一桌两椅”,戒指里还藏着房子造型。甚至有的项链直接被称为“四层楼”……
至于如何跨越专业障碍,张永和说主要靠合作来完成。当他要设计服装时,他会找一个面料专家请教不同面料的特点;当他要设计银器时,他不知道银器制造的工艺,他会找一位老手艺人请教银器的打造。他在思考各类设计时都充分发挥了他在建筑设计方面的思维优势。如设计服装时为人的身体设计一个舒适的空间;设计一个酒杯,是设计手与杯的关系;设计一件家具,是为人与房间之间搭桥。
如今,对于中国建筑来说,张永和代表着一种趣味、一种立场、一种前卫性。曾有文章评价张永和,说他20年来真正做出的作品数量颇少,但成绩颇大,正是因为他勇于探索源头概念,提出大胆的假设与推论。或许正因为“海平面之下的冰山”体量如此之大,才使得建筑领域的“实验家”成为今日的“大建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