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能成为世纪老人,是非常让人钦慕的,何况是那样学识深遂、造诣精进的大家。张先生真是年高德劭,在学问上的求索从未停止,听说直到近年,远在他乡的老人还坚持着生活方式中最重要的程序——每天上图书馆。张先生的一生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却坦然处之,淡泊宁静。作为他的学生,这让我真心敬佩。
张先生是我们65届西方音乐史课的教师,也是我的专业课导师。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事情了。当时没有现成的教材,学生听课都是自己记笔记。张先生上课和别的老师不太一样,每次只带一张小纸条来,却滔滔不绝地讲4节课,先生讲的非常细致,我记的笔记就有5本。记得他讲舒伯特,重要的艺术歌曲几乎每一首都进行详细分析。晚上还要我们学生自己听3节课的音乐作品。西方音乐历史的本科课程,等于每星期要上7节课。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实在是很幸运。可惜当时的我幼稚无知,听78转大唱片的巴赫《马太受难乐》,竟然听到睡着了。直到后来我自己当老师,才知辜负了先生当年的苦心。
在我们系各年级学生的心目中,张先生是很受尊敬的,我对他甚至有种敬畏感。虽然系里安排的各门课程我都很努力,但对西方音乐历史的兴趣可以说情有独钟,也许是源自一次课堂讨论,那堂课张先生让我们从他指定的范围里自由选题,课下准备,我选了柴科夫斯基。当时翻译成中文的专业书籍十分有限,但我尽量找了一些有关俄国的历史、文学及音乐的参考书,认真做了思考后发言,得到张先生当面的夸奖。我心里正小有得意,没想到先生鼓励我把外文学好,后来还送我一本原文的谢洛夫音乐评论小册子,这可使我诚惶诚恐,因为我当时的俄文水平,读此书如读天书。
张先生平时少言寡语,上个别课时,经常是听我汇报完后,仅一句:“可以,接着做吧”。毕业论文让我自选,最后虽定了柏辽兹的《哈罗尔德在意大利》,但拖拖拉拉地居然最后没有按时完成。张先生却从来不逼不催。
张先生主编、诸位先生撰写的国内第一本《欧洲音乐史》教材(俗称“大白本”),我和别的同学一起仅参加了校对。那本教材虽然也是历史的产物,但在相当长的文化空白时期里功不可没。
1965年我毕业留校,但编制属于民族音乐教研室,后来听说是为了防止“崇洋媚外”,西方音乐史专业不能留人。时代的戏弄,使我不仅丧失机会再继续求教于张先生,还有件事情让我至今心中愧疚。“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当过音乐学系的“勤务员”,等于是系里的头头,张先生曾找过我问讯“如何改造”,我实在是不知如何回答。不久在院里越来越紧迫的形势下,各系都必须对自己的系主任开批判斗争会。我记得开会时曾“斥问”张先生,是不是想将中央音乐学院办成像巴黎音乐学院那样?是不是想办成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样子?他高高的个子,低着头,但很清晰明确地肯定:“是!”这句柔里带刚的回答,当时换来的却是一片吼叫:“打倒资产阶级!”、“打倒修正主义!”还有个人冲上来抽了张先生耳光,致使张先生从此患耳疾直至耳聋。这场批斗会是我主持的,我一直没有勇气当面向先生道歉,仅在过了多年的信件里表示过歉意。后来我意识到,张先生直面非理性的摧残所作的回答,正是他当年留学回国时的理想,也正是老一辈音乐学者真实的愿景!在那样严峻的时刻,先生仍如此执著于自己的信念,每每想起此事都让我由衷感佩,也十分心疼,后悔莫及!
“文革”后期,大家和张先生一起按上面指令编写所谓“全新观点”的《欧洲音乐历史》,在当时的政治历史条件下,张先生心里很明白一个真正的学者应该怎么做,他对于我这样涉学未深的年轻人很宽容,记得他说过:我们编史要“一慢、二看、三通过”。这种睿智的思维和偶尔流露出的幽默让我一直铭记在心。
80年代张先生给系里的部分老师讲美学,可惜我没能参加。后来我去张先生家里请教,如何从事西方音乐历史的教学和研究,他只是赞许了我给《人民音乐》杂志写的文章——《论舒伯特生活和创作的〈冬日的旅人〉》,然后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一定要“读懂一本书”。当时我还不能领悟先生教诲的真意,觉得他介绍的经验好像有点少。回来后读先生刚刚出版的译作《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似懂非懂地读,将所有不知道的人名或概念都通过查找其他书籍弄个明白。先生当时仅从保尔·朗的《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中选译了有关19世纪的部分,但已充分显示出这部书的特征,即把音乐放在整个西方文明历史中来阐述,所涉及到的宗教、哲学、历史、文学、绘画等领域十分广阔,这样的书一遍一遍地认真读下来,真是让我受益匪浅,不但获得了本书所提供的大量知识,而且把我的视野和领悟力提高了一大块,这才理解了先生言简意赅的箴言:“读懂一本书”。后来,我也将此话告诉了许多接触到的学生们,但愿,这也许可以算作将先生的教导传递下去了吧?
借着先生百年华诞,写下点滴文字以表学生寸心。我们永远都是您的学生,衷心希望先生愉悦安康。
李应华 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