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 李学辉 左晨帆
沙海里的一支歌
像海那样深沉,像山那样凝重
像云那样洁白,像雨那样清莹
——林希《沙海听歌》
一、“豁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
民勤有一句民谣:“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无天下人。”当地人解释,这里让人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外地人一般不到这儿来谋生,而民勤人为生活所迫浪迹天涯,全国所有的省份都有民勤人。
民谣是苦涩的,但它却说出了民勤残酷的现实。民勤,地处河西走廊的东北部、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之间,全县总面积90%以上被漫漫黄沙覆盖,有“无边沙海一叶舟”之称。就是这样一只小舟,还遭受着沙漠以每年八至十米的速度推进蚕食。长期以来,风沙为害,良田被埋,家园被毁,人们便被迫别家离乡,四处闯荡,做“生态难民”。在外面的民勤人比留守的要多得多,内蒙古的阿拉善右旗、临河市、杭金后旗,新疆的祁泰县、玛拉斯县等地,民勤人所占的比例都到了一半以上。
面对肆虐的风沙,有人退缩,有人放弃,而宋和村的石述柱却选择了留守,选择了直面风沙。
宋和村地处民勤县西沙窝,东、西、南三面被沙漠环绕。在石述柱童年的记忆里,宋和村是最穷最苦的地方。从南到北十几里路上,只有一棵奄奄一息的老榆树和十几棵沙枣树,天空见不到几只飞鸟,人们开玩笑说,不见鸟,是因为树极少,相隔又很远,鸟从一棵树飞往另一棵树的时候,会累死在路上。宋和村有的只是一个连一个的大沙窝。粮食总是打得非常少,老人们说,不是地不养人啊,是风沙刮走了我们的好日子。
十来岁的石述柱,念了三年小学就退学回家了,饿着肚子帮助家里放牛放羊干杂活。那时候,条件好一些的人家大多数迁走了,石家因为穷,只好留在沙窝里艰难度日。到1952年,石述柱家西面的墙已被黄沙掩埋,几分薄田早就成了黄沙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苦了。也就在这一年,石述柱的二哥石述悦牺牲在朝鲜战场上,靠着政府发放的抚恤金,石家大小流着眼泪搬出了沙窝,把家安到了村的东头。
但宋和村风沙依旧,贫穷依旧。村外王家路、许家路、牛路口三个最大的风沙口,开春只要一刮大一点的风,风就挟裹起沙尘,掀起重重叠叠的沙尘浪,一浪盖过一浪,铺天遮地滚动着,漫过沟渠,漫过田地,漫过院房,倏忽之间让天昏地暗。这种状况下,别说人,就连野兔也会迷失方向。“三趟路口三趟沙,大风一起不见家;风沙压墙头,毛驴房上走。”大风一停,院子里被风带来的沙就得用手推车一车一车往外运,小羊羔一撒欢就能跑上房顶。石述柱家才搬来几年工夫,黄沙就逼近了他新家的房屋和农田。
宋和人一退再退,可大风让所有的宋和人陷入了绝境。尤其春天刚出青苗,如果遇上风,那就惨了。要吃饭活命的群众用麻秆、杂草筑起风墙挡沙。但风沙就像运动员跨栏那样轻易,越过那简易的风墙,将出苗的庄稼连根拔走,或是用流沙无情地压埋,农民只好一遍遍用手把沙捧出去,拔出庄稼苗。为了多打几斤粮食,大风一起,全村老老少少,都站在苗地里扬沙,想让风将沙带走。但无济于事,这块地的沙扬出了,却又落到另一块地里。风沙危害严重,群众的生产生活就很艰难。一亩地打下的粮食装不满一条百十斤的驼毛口袋,一家人一年的收入买不起一身条绒衣裳。姑娘长大了,巴望着远嫁他乡。好多大小伙子,穷得娶不上媳妇。
一方土地难养一方人,宋和的老老少少全都凉了心,他们说,饿死饿活,再不能呆在宋和。当时全村200多户人家中,就有30多户拖儿带女,背井离乡。西去新疆,北走内蒙的路上,不知洒下了宋和人多少辛酸的泪水。
村民刘永江夫妇怕白天离开被人笑话,趁着夜幕遮掩,牵着一匹骆驼,带着十几岁的孩子,悄悄离开了家。临行前,上了年纪的老父亲对他说:“娃,你一定要在外面混出个人样儿……”刘永江含着泪走了,沿路乞讨,流浪到了内蒙古。
陈国稽和王立元是石述柱的两个玩伴,见日子过不下去了,也拾掇好行囊,携儿带女,远走他乡。石述柱去看他们。陈国稽的老屋已经住了三代人了,他咬牙挺到最后一刻,最终还是搬了。陈国稽觉得,自己对不起祖上,抹下一把泪摔在从老屋后墙压到屋顶的大沙丘上,咬着牙道:“狗日的沙子,一点点地把我的房子吞没了,你叫我哪里住啊?”
王立元出门时,望着熟悉的院门,忍不住热泪盈眶,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我舍不得我的家呀!”
还有吃苦耐劳的刘永香,也变卖了家什,带着全家人一起去新疆闯荡……
“朝为庄园夕沙压,流离失所奔天涯”。全村30多户人家、百余位父老乡亲相继含泪告别故土,北走内蒙古、西上新疆,流落他乡,宋和村成了有名的“讨饭村”、“光棍村”、“贫困村”。
望着乡亲们离家时一步三回头的恋恋不舍神态,石述柱的心像被谁扎了根沙枣刺一样痛。他深深地感受到,乡亲们的生活困难完全是风沙逼的。他知道风沙是危害乡亲们的祸根,要想挖断穷根,就得治住风沙。
在这人心惶惶、家家去意弥漫的紧要关头,年轻的石述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对无助的乡亲们说:“老辈人说了,不是咱宋和的土地不养活人,我们的日子是风刮穷的、沙压穷的。现在我们没有退路,只有想办法治住风沙,向风沙要回我们的好日子。”在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许多人对此不理解,对这个看起来还是个娃儿的小青年说:“猴娃子,老几辈都治不住荒沙,你就能行?”有的人瑟瑟地圪蹴在南墙底下,晒着刚转红了脸的太阳,反对说:“人都饿死了,还压沙干什么?”石述柱说:“我们贫困的祸根是风沙,只要想办法治住风沙,贫困就会给我们让路。”
1955年风沙弥漫的春天,19岁的石述柱担任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在全县高涨的植树热潮带动下,他联络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向村党支部请战,组建起了一支30多人的青年治沙突击队,背着口粮,带上工具,开进村东头已被风沙埋压的大沙河,开始了向风沙的第一次征战。他们最初的治沙,是靠着老一辈人流传下来的办法,在沙窝里用柴草插风墙、设沙障,再在风墙和沙障内栽白刺和红柳。可栽下的树还没吐绿,没几天就被风卷走,被沙埋住。他们再把树苗从沙里挖出来,重新栽下,再一趟趟从远远的地方背水灌溉定植。
石述柱带领治沙队早出晚归,每天要在风沙口上奋战十几个小时。日复一日,高强度劳作,有的队员扛不住了,打退堂鼓回了家。石述柱没有责怪他们,依旧每天走在治沙队伍的最前头。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有一天,石述柱正在沙窝里挖树坑,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沙堆上。等他醒过来时已躺在自己家里。妻子刘桂兰坐在炕沿上直抹眼泪,心疼地说:“栽树是好事情,可不能把命搭上呀!你们这样不要命地干,铁打的人也会累倒。”石述柱笑笑说:“担心啥?只要你给我饭吃,栽个树还能把人苦死?”年轻的妻子被他逗笑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石述柱又带着他的人马出发了。等妻子刘桂兰发现后追到工地上时,他们已干了大半天。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看着大伙儿豁出命大干的劲头,刘桂兰被深深地触动了,拿起铁锨跟着干起来。从此,治沙队伍里多了刘桂兰的身影。
石述柱和青年们披星戴月苦干了两年,在大沙河插起了几十道风墙,在风墙内栽下了一棵棵树苗。可是,这两年由于老天下雨少,管护又不严,每年治沙最后的结果还是和老几辈的一样:春栽夏死秋放羊,冬天架在火盆上。失败加上饥饿,许多人开始摇头叹息,治沙的信念开始动摇了。
1957年,21岁的石述柱担任了村里的民兵连长,治沙依然是他的一块心病。村东头的受挫,令石述柱心里非常难过,但他没有气馁。他清楚治沙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然老一辈人早就治住了。总结前两年治沙失败的教训,第三年春种过后,他又带着民兵们开进了沙窝。不过,这回不是大沙河,而是村南的张家大湾这个灌风口。可张家大湾更不好惹,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设置的沙障一次又一次被沙淹没、风墙一回又一回让风吹散。他对民兵们说:“有天大的困难,也要把沙压住、树栽活!”在他的鼓动下,民兵们勒紧裤腰带,又一次投入了战斗。树被沙埋了,刨;树被风吹了,栽。如果换上别人,可能早就偃旗息鼓了,可是,石述柱和他带领的民兵们没有,他们就这样和风沙较量了一个又一个回合。石述柱和大伙一道吃在工地,住在沙窝,立沙障、插风墙、栽红柳、种白杨,不分昼夜地干,沙治到哪里,家就安在哪里。
起初压沙时,石述柱的妻子刘桂兰也不理解:“一眼望不到边的沙窝,咋个压法?你让人受苦遭罪哩。沙要是压不住,你就是宋和村的罪人。”石述柱笑着说:“我们学个老愚公,我这辈子压不下去,子孙后代接着压,我就不信沙压不住。”正当压沙鏖战之时,石述柱的大儿子出生了。夜深了,小两口却合不拢眼:给儿子起个啥名字呢?石述柱想,将来把沙窝压住了多光荣啊,就叫“光荣”吧。大儿子叫光荣,后面的就跟着叫光明、光辉。
孩子上学了,同族的一位长辈说:“按家谱应该是‘成字辈,光荣怎么没有按家谱排?”石述柱夫妇俩没有多作解释,悄悄把这一心思压在心底,把治沙的誓言深深埋在心里。
拼死拼活,又是六年。当时,自然灾害十分严重,共和国正处在艰难的岁月,青年民兵们在石述柱鼓动下,吃着米糠野菜,有时靠几个干胡萝卜和一把干沙枣充饥,干的却是立沙障、插风墙、栽红柳、植沙枣的重体力活。就这样他们拼死奋斗,连续坚持了五六年。然而,他们的劳动成果,一次次被风沙打得七零八落,人们没有收获到期望中的绿色,却一次又一次遭受了惨痛的失败。在宋和人信念又一次发生动摇的时候,石述柱有事无事,就找那些思想上有疙瘩的人谈天。他对不愿意治沙的人说:“我们是农民,要活命就得种好庄稼,要种好庄稼就得治沙。”他批评说风凉话的人:“饱饭吃得,饱话说不得。才干了几年,怎么能说我们治不住沙?难道要守着这个穷窝把它传给后人吗?”
贫困和苦难给了他决心和勇气,奋斗和失败却又给了他成熟和经验。石述柱的决心不但没有改变,相反,在他以前只凭热情和勇气治沙的基础上,又多了一份理智和冷静。他对自己和乡亲们提出三点要求:一是信念不能改变;二是不能光凭蛮干;三是要打持久战。在此期间,石述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在入党申请书上毅然写下了一句话——“豁出一辈子,干好一件事。”他开始把自己的生命与信念融合了起来,把入党的誓言和行动对接了起来。
这六年间,石述柱带领宋和人不知走了多少路,流了多少汗,脱了几层皮,受了多少苦。但他在失败中总结着经验,在风沙中磨练着意志。“苦心人,天不负,百二秦关终属楚。”终于,有20亩白杨树在一年的春天吐出了嫩芽。前面两年加后面六年,一共是八年。八年呐,时间够长了。抗战八年,连日本鬼子都给打投降了。可他们八年的心血竟然只滋润出这么一点点儿绿色!但这小小的胜利,给宋和人带来了莫大的鼓舞和真切的希望,绿色由此从他们的梦中洇染开来,沙漠开始在宋和人的脚下一步步退缩起来。
石述柱那种在残酷的命运和困难面前不低头、不服输、不怨天尤人的精神,那种屡挫屡奋、不懈抗争的勇气,那种挑战风沙、造福乡亲、矢志不渝改造宋和的信念,感动了众乡亲,也使他成了宋和人的主心骨。在历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副大队长、大队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之后,1963年,27岁的石述柱被选为村党支部书记。他暗自发誓,脱皮掉肉也要根治沙患,把宋和建设好,并对乡亲们承诺:“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治住风沙,挖断穷根,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石述柱把一生都交给了他心中的事业,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
二、“干部是带头干的,
不是站着看的”
八年治沙的辛勤付出与成绩不成比例,这让石述柱明白了,治沙光靠一腔热情苦干、蛮干不行,必须摸透风沙的规律。按他的话说,就是摸准了牛脾气,才能找准治牛的方子。
这年冬天,天冷得人都不敢出门,他和几个支委却穿着厚厚的棉袄,专门在刮大风时往沙窝里跑。沙子打在脸上像皮鞭抽,火辣辣地痛,走一阵出一身汗,停一会脊梁里又冰凉得令人发抖。白天黑夜地劳累奔波,石述柱病倒了,发起高烧。妻子劝他歇几天再说,石述柱说:“我等得了,可老天不等啊。”第二天太阳还没冒出头,他又起身去闯沙窝了。
就这样,他和几个支委来来去去地跑,去了就像小孩子趴在地上看蚂蚁打架一样仔细观察。十几个大风扬沙的日子过后,石述柱跑遍了村子周围所有的沙窝。眼叫沙打红了,脸让风吹黑了,但风从哪里起,沙在何处落,哪儿能栽树,哪儿能种草,心中则明明白白了。治沙八年不见成效的原因一清二楚,原来,当地西北风多,东南风少,以往在村东村南两个方向治沙是治标不治本,没有“治”到要害处,当然不会产生多大效果。风沙的危害在西部,必须从村西着手。
石述柱与支委们反复调查、分析并商议,决定在村西的杨红庄滩创办一个林场,用先压沙、后栽树、再种地的办法,营造绿色屏障,根治风沙危害。可在前两次治沙失败后,乡亲们总是提不起信心,有人当面对他说:“治了这么多年沙,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现在又要治,那不是瞎折腾?”更有人赌起了咒,对石述柱说:“你若是把杨红庄滩的沙给治住,我手心里烧个骆驼给你吃!”对于这些想法和说法,石述柱都能理解,他知道乡亲们这些年不容易,但他更懂得如果不治住沙,大家今后的日子将是难上加难。他便走东家,进西家,挨门逐户地去和乡亲们掏心,一个社一个社地召集动员会议,把大家的心拧在了一起。他说:“愚公移山,挖一点少一点。我们治沙,治一片少一片。治就有希望,不治就会把穷摊子留给后人。难道我们还要让我们的娃娃们继续走那条逃荒要饭的路吗?”他动情入理的话语,又一次打动了乡亲们。来年春节刚过,在西北风呼啸的沙海中,石述柱带领宋和人在杨红庄滩展开了与风沙的第三次鏖战。天麻麻亮,全村青壮劳力全部出动,推着独轮车,拉着木轱辘大车,肩背抬笆和筐子,带着炒面、干馍、沙枣,挺进沙窝。从此,每年春秋两季,宋和村的人们就一直战斗在风沙线上。
杨红庄滩连绵起伏的沙丘上,麻秆杂草布起的风墙太单薄,起不了多大作用。石述柱想,粘土重,要是用粘土把这些沙丘一个个捆绑起来,那该多好啊。说干就干,他带领男人们用独轮车和大车从远处把粘土拉到沙丘跟前,再让女人们用抬笆和筐子一点一点将粘土搬到沙丘上,堆成70公分高、间距两米宽的土埂,一天下来平均每人要搬运12平方米以上的粘土。当时家家户户生活状况都很不好,在松软的沙漠上一步一陷、两手空空走着都累得够呛,何况抬着七八十斤重的粘土,还经常空着肚子干!人们没有怨言,胳膊抬肿了,肩膀磨烂了,但活不能停;鞋帮开缝,鞋底开洞,大家干脆光着脚干。石述柱光着两只开满裂口的脚拉大车,一有车陷进沙窝里,他就钻到车底下,用脊背一步一步把车顶出来。
石述柱有两句口头禅:“干部是带头干的,不是站着看的。”他总是第一个上工地,最后一个离开工地。有时候干脆背上干粮,十天半月的住在荒凉的沙窝里不回家。一次,由于多日的劳累,加上夜里受寒,石述柱发起高烧。大家劝他休息,他一口回绝,后来,终因力不能支,晕倒在沙窝上。大家把他背到家里。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不顾妻子的再三劝阻,挣扎着又上了工地。他说:“我是支书,我躺倒了,大家怎么办呢?”他知道,在最艰难的时候,干部是不能有丝毫的松懈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干部稍一松动就会前功尽弃。群众们看见病倒的石述柱又出现在治沙现场,钦佩地说:“为了治住宋和的沙,我们的石书记真的是豁出去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干吧!”
粘土压沙果然奏效,对防止沙丘流动起到了很大作用。流沙固定了,就要在荒滩上种树。可要在杨红庄滩上种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红庄滩以前是瀦野泽的一部分,千万年泥沙的沉淀,在自然和重力的作用下,形成一层坚硬的胶泥板和砂浆层。后来由于气候的日渐干旱、上游的截流、巴丹吉林沙漠以及腾格里沙漠的入侵,瀦野泽只残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因此,那些浮沙看似松软,底下却是胶泥板和砂浆层。一铁锨剁下去,胶泥板上只溅起几颗土星星;钢钎打下去,砂浆层上只凿下一个青印印;要挖开一米见方一米二见深的树坑,谈何容易!面对难啃的硬骨头,石述柱带头操起钢钎,一点一点地凿,一寸一寸地啃,手心磨破了,虎口震裂了,鲜血染红了钢钎。大伙见石述柱不放弃,纷纷拿起家伙跟着干起来。一天天过去了,一个个树坑挖开了。
要栽树先得有水,想要水就得挖井。
挖树坑如此艰难,掏土井更是难上加难。由于位置不同,土质不是坚硬如铁,就是松若散沙。硬了还用钢钎啃,软了就得防塌方。一丈深的土井,有时候掏不到一半,一场风来,又被掩埋得差不多。为了不被风沙埋掉,几个人要夜以继日地不停挖,还要时时防备着井壁塌方。每次井一挖到深处,石述柱就坚持由他一个人下井挖。一次,井上负责察看的人发现井壁上掉土渣,几个人赶紧往上拉石述柱,拉不到一半,“轰”一声,井就塌了,沙土埋到了他的胸前。井上的人吓白了脸,石述柱却拍拍身上帽子上沾满的沙土,笑呵呵地说:“看来,沙治不住,老天爷还不让我走哩。”
石述柱带领宋和人,忍着饥饿,顽强地抗击着风沙,他付出的不仅是艰辛,还有情,还有爱。有一次抬土压沙,大家都干得很欢实。中间歇息时,大家坐在一块儿吃“幺食”;吃完“幺食”,就要一直干到中午,中间再不休息。就在吃“幺食”时,细心的石述柱发现,女青年陈秀英不见了,就问大伙儿谁看见了她。有人说:“怕是这丫头受不了苦,偷着回家了吧?”石述柱当时也这样想。可当他在检查压沙质量时,却发现陈秀英远远地躲在一个红柳墩下,嘴里还不停地嚅动着。石述柱走到跟前问陈秀英:“你不和我们在一起吃,跑在这里来干什么?”陈秀英的脸马上红了,她不好意思地对石述柱说:“石书记,你就别笑话我了。别人瞎好还有山药蛋、胡萝卜当‘幺食,可我的‘幺食只是一把干沙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吃,我嫌丢人啊!”石述柱一听,愣住好半天。他鼻子里酸酸的,从自己衣兜里掏出半块黑乎乎的米糠饼,递过去说:“好娃娃,吃吧,吃了才干得动活啊!”从那次起,石述柱就每天都把他的“幺食”分给陈秀英吃。
在压沙最紧张的时候,村民刘亮元因腿疼倒在了压沙工地。石述柱把他送到卫生院后,他又偷偷回到了家,他实在拿不出治病的钱呀!作为庄稼人,石述柱非常清楚他站不起来意味着什么。为了一个家庭,也为了这个壮汉子再回到治沙的队伍,石述柱带头,发动全村群众为刘亮元捐款治腿。刘亮元的腿治好后,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治沙现场。后来他要到新疆去,行前想要好好答谢石述柱,思来想去,觉得什么东西都不能表达他的心情,竟然背着自家的一口锅上门送给石述柱。当地有个风俗习惯,吃饭的家当是从来不送人的,就连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不例外。石述柱说啥也不收这口锅。刘亮元说:“石书记,我都不讲究了,你还讲究什么?在宋和村,你不比我的兄弟姐妹还要亲吗?”
村里人信服了这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书记。再苦再累,只要石述柱在,就没有人喊苦,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打退堂鼓。人心齐,泰山移。宋和人一筐土一筐土地背,一个树坑一个树坑地挖,一桶水一桶水地挑,一棵树一棵树地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治沙不止,造林不已,愣是把树栽活了!
那些年,村里压沙的任务非常重,又落实到了各家各户。可是,石述柱作为全家惟一的壮劳力,他要操心大家的事,村上分配给他家的任务,全都压在了妻子刘桂兰瘦弱的肩上。几十斤重的粘土,抬一次就口干舌燥。刘桂兰多么希望自己的丈夫像别人家的男人一样,替自己抬一回粘土,她好喘口气照顾一下孩子,可是,每次石述柱都在忙大伙的事。记得一次,刘桂兰推的粘土埂子斜了,石述柱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毫不留情地让她返工。等干完活,两个娃娃饿得哭哑了嗓子。刘桂兰流着眼泪,心疼地对孩子们说:“谁让你爹是公家人,咱们靠不住他呀!”
大人们都进沙窝了,没人照顾孩子,这是宋和村大多数人家遇到的难题。村里的女社员像刘桂兰一样,索性把孩子放在抬水用的木桶里,一路颠簸着抬到沙窝,抱出来放在红柳墩旁,让孩子们自己玩耍。可荒凉的沙窝哪有什么可以让孩子们玩呀,只有沙子、草根,草根、沙子。孩子们满沙窝滚爬,弄得浑身都是沙,有的娃儿甚至抓起沙地上的羊粪蛋子、兔粪蛋子往嘴里塞。有时孩子们手上扎满沙米的刺,就满脸鼻涕眼泪地喊妈妈。可他们的妈妈在哪里呢?中午休息时,人们才顾得上给他们掏出嘴里耳里的羊粪、沙土,替他们拔去手上的刺。木桶和沙窝成了那个时代宋和村孩子们的特殊摇篮。
刘桂兰的大儿子现在都40多岁了,每谈到这段往事,刘桂兰的眼睛都会泪花闪闪,她说:“浇第一茬树苗时,大的儿子还不满两周岁。在沙窝里玩时手上扎了沙米刺、屁股上戳了红柳签,痛得哭喊,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他饿了,抱起来给他擦擦脸蛋上的沙,随便给点吃头,再把他放在更远的沙坡下,让他再没法儿向自己爬来,这样不耽误劳动时间……我和他爹,这辈子谁都对得起,就是对不起我们的几个娃娃。”
三、石述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几年的治沙造林实践,使石述柱悟出了一个道理:治沙造林,光靠手心里脱皮、脊梁里淌汗不行,还得讲科学,没有科学的方法,苦干就成了蛮干。
一次,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到民勤县林业部门寻求帮助。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他放弃了以前单线式沙障压沙的办法,采用网格状双眉式沙障压沙,结果网格中的草木成活率达到了90%以上。石述柱尝到了科学治沙的甜头,逢人便说:“嘿,神了,科学就是管用。”以后他更是虚心请教,刻苦自学,掌握了压沙面积的计量、区域的选择以及不同区域对不同的风墙、沙障形式的适用,掌握了如何科学安排压沙任务、加快压沙进度。
上世纪60年代初,甘肃省治沙研究所在距宋和村西北不到十公里的地方建立了。这个全国有名的治沙科研机构,集中了郭普、施及人等国内知名的专家和先进的治沙技术。石述柱听到了,有事没事总爱往那儿跑,还请专家们来宋和村做客。一来二往,就和他们成了朋友。石述柱虚心向他们请教治沙造林的先进技术。在他们的指导和帮助下,宋和村科学规划治沙布局,合理调整树种结构,治沙工效和树木成活率进一步提高。
当时正值国家实施“三北”防护林工程,当听说研究所在民勤建立治沙示范点时,他盘算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来到了研究所,找领导谈,托熟人说,软磨硬缠。这种求贤若渴、求知若饥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研究所的领导,示范点终于落户宋和村,施及人等著名林业专家也进驻了宋和村。为了让专家们安心指导宋和村治沙,他还在林场为他们盖起房,搭起灶。当时正是吃不饱肚子的年代,石述柱抠下自己口袋里的钱,经常悄悄割些猪肉,切成肉丁炒好,嘱咐炊事员每次做饭时放些进去。
那是一个秋天,一位老家在南方的专家,在村上指导治沙时,因为水土不服,患了胃病,痛得捂着肚子直冒汗。石述柱把他扶一程、搀一程,送到了十里外的卫生院。回到村上后,还派专人侍候他。第二天早晨,这位专家刚醒来,就发现炕桌上放着一碗带露水的白刺果。石述柱告诉他,当地人有个治胃病的土办法,就是吃带露水的白刺果。专家说:“石述柱,我知道白刺果能养胃,可我更知道在露水中捋这东西会弄坏手啊!”石述柱呵呵一笑,搓着后脑勺说:“你就放心吃吧,只要能把你的病治好,指导我们把沙治住,我的手就是麻木了,不听使唤了,我也愿意。”这位专家心头一热,双眼湿润了……
以后几年,宋和人不仅学到了技术,还从治沙研究所引进了毛条、花棒、云杉等沙生植物新品种,给林场注入了新的生机。
然而,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到来了。施及人等专家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不要说去宋和看林场,连石述柱的边都不敢沾了。可林场种植的梭梭偏偏又得了可怕的白粉病。石述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怎么办?他思前想后,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找专家。
一天夜里,石述柱一个人摸黑悄悄来到了施及人的住所。施及人正遭受不公正待遇,不敢随便和人接触,见石述柱找上门来,又推又搡,让他赶快离开,以免惹火烧身。石述柱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他救救那片梭梭林。面对石述柱的这种举动,施及人被感动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双亲。你是党员,还是大队支书,为了治沙造林,你都敢给我一个牛鬼蛇神下跪,我还有啥怕的!”
尽管石述柱自己不怕被上纲上线、挨批挨斗,但他想尽可能地保护施及人。他灵机一动,对施及人说:“他们不让你去教我们治沙造林,那我们拉你去搞‘批斗该行吧?”
就这样,宋和村把薛百公社批斗治沙专家的任务全包下来了。于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出现了特殊的一幕:白天,宋和人装模做样地“押”着专家们在治沙现场“劳动改造”,叫他们“老实交代”;晚上,再把专家们“押”回大队部召开“批斗会”,群众有听不懂的地方,就再三“审问”。结果,“劳动改造”成了指导造林技术的“现场会”,“批斗会”成了讲解治沙方法的“培训会”。尽管当时宋和村的老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石述柱还动员和说服乡亲们把家底子抖出来,今天做油饼、明日做拉面,为专家们改善生话。在那场不堪回首的政治运动中,宋和人连片植绿的梦想却逐渐变成现实。这一时期,宋和村的治沙造林突飞猛进,平均每年治沙造林面积达300多亩。
通过这种巧妙的方式,一次次的“改造”和“批斗”,不但使宋和人学到了治沙造林的最新技术,也使一些科技人员在特殊的环境中继续着他们的研究。无形中,宋和林场成了科技人员的治沙实验基地,而石述柱他们则成了治沙科研的保护神!一项项先进技术在宋和村落户,一个个科研难关在宋和村被悄悄攻破。而宋和人在专家的指导下,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治沙模式:将粘土压沙和林木封育结合起来。在草方格围成的沙窝边上栽种各种树木,把沙窝护卫起来。
沙丘固定下来了,能不能在沙窝里种上庄稼,让群众治沙有个盼头?天天泡在沙窝的石述柱又开始了大胆实验。实验的结果是:固定的沙丘不仅不会危害庄稼,还成为保护庄稼的屏障。斗转星移,几十年的不懈努力,宋和人向沙漠要回了2400多亩耕地。
这种被石述柱和乡亲们称为“母亲抱娃娃”的治沙模式,是石述柱这个识字不多的农民与和他一样的乡亲们奉献给大地母亲的一份珍贵礼物,它被专家们称为“宋和样板”,被编入了中学教科书;著名科学家竺可桢将其命名为“民勤模式”,给予了高度评价;德国、法国、以色列等十多个国家的专家前来考察,他们由衷地称赞宋和的治沙是个奇迹。
上世纪90年代初,施及人老专家在武威去世了。石述柱连夜搭班车赶往武威城区,他带着林场的照片和大红枣儿,要让老专家品一品治沙造林的硕果,看一看宋和村的新面貌。在老专家的遗像前,石述柱流着泪深深地鞠了三躬……
上过三年小学的石述柱相信科学,他说:“科学是个宝,离了科学干不了。”
宋和村粮食单产低。石述柱听说县农技中心的张技术员在临近的茂林村蹲点,便火急火燎赶往茂林村,拉着张技术员的手恳切地说:“把您张技术请上,去给大伙讲一讲。”张技术员被石述柱的诚心所打动,跟上石述柱来到宋和村。石述柱把干部群众召集起来,让张技术员讲课。张技术员详尽地给村民们传授种植技术、浇灌时机、科学施肥方法,并提倡大家种植小麦、玉米套种的高效益带田。
小麦、玉米高矮不一,高秆的玉米把小麦挤了咋办?群众的思想一时扭不过弯。石述柱反复给大家讲道理,说:“新鲜的事物要接受,不能老吆牛车。”为了给大家吃定心丸,他和村干部、党员户带头试种起来。他将自家的六亩小麦地全部种成带田,科学施肥种植,一春一夏,玉米、小麦双丰收,合计亩产近1000公斤。
科学的成果让群众心服口服,纷纷种起了小麦、玉米带田,成为民勤县第一个带田村。宋和村带田发展近2000亩,全村“夏天一片绿,秋天一片青”,农民亩收入五六百元,群众尽情地享受着增产增收的喜悦。这以后,石述柱每年都要请农技中心的技术人员来村里上课,指导农民科学种田。
农民的地多了,石述柱觉得光吃饱肚子不行,还要提高效益增加收入。宋和村治沙全部栽植的是生态林,他便建议多发展经济林,生态经济并行。他自己在林场率先示范种植苹果树。第三年秋天到了,苹果树挂上了红红的果子,石述柱给全村一人分一个苹果,让大家品尝。第四年苹果大丰收,石述柱又给每人分了五斤……在石述柱的带动下,宋和村发展起枣树、苹果等果品产业,2400多亩地实行高效益的果粮间作,群众增收的步子越迈越大。
石述柱和乡亲们的汗水流成了一条河,在村西茫茫的沙海里,奇迹般地出现了一片绿色。当你走进今天的宋和村,只见整齐的农庄,房前屋后绿树掩映,杨柳拂风,扑面而来的不再是沙尘,而是草木的清芳;走进宋和林场,草木葳蕤,百鸟鸣唱,呈现在眼前的不再是光秃秃的沙丘,而是满目的青翠。置身其间,恍若世外桃源……
刘永江,那位曾经饱受风沙虐害于1963年离开宋和出外逃荒的村民,在内蒙古漂泊了17年之后,听说家乡富了,他又回到了宋和,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一次祭祀祖先时,刘永江跪在父亲坟前说:“爹呀,你想不到宋和有这么多树吧?儿子靠着这些树,吃上饭了,穿上衣了,过上好日子了!”
其实,过上好日子的不光是刘永江一家人,在宋和村,家家户户都翻了身,家家户户都发了家。笔直的街道,宽敞的民居,新建的校园,欢唱的农机……宋和林场,成了宋和人的骄傲;石述柱,成了宋和人崇敬的英雄。宋和人说,沙漠远去了,村子变绿了,逃荒的人回家了,当年的光棍当爸了。宋和林场,不仅成为保卫宋和家园的绿色屏障,而且成了宋和人发家致富的绿色银行!
四、石述柱定下两条规矩
宋和林场的绿色像一个楔子,不断地嵌向沙漠深处。对于这来之不易的成果,石述柱像爱护生命一样珍惜它。林场的一草一木,就是他的孩子。
在宋和村刚刚栽下第一棵树苗的时候,石述柱就定了两条规矩:任何人不得在林场及附近放牧;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将林场的一草一木带出林场。谁要是损坏树木被他发现,即便是再熟悉再要好的乡亲,也免不了挨一顿训斥,完了还要乖乖地补种。有人劝他,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给留点面子吧。石述柱说:“给这些人留了面子,就会断送掉宋和人的命根子。”多年来,他定下的这“两不得”成了宋和村的村规民约,爱护树木成了宋和人的自觉行动。
有一次,村上一对青年夫妻在林场的林间耕地上平整土地时,烧杂草不小心熏坏了三棵白杨树。石述柱发现后,立即对他们进行了批评教育和处罚,让他们来年补栽三棵白杨。他们心中有气,出言不逊:“栽就栽,死了让你做棺材!”石述柱听了,温和地对他们说:“娃娃,你们说准了我的心事,我一辈子栽树,真的想用我亲手栽下的树做一口棺材呢。”这对夫妻听了,感到自己不对,向石述柱道了歉,并保证一定要栽活三棵白杨树。
有一次,有两个青年在村上整修公路时,趁人不注意,偷伐了路旁的两棵树。石述柱跟着拉树的辙印撵到了他们家中,找到了被伐的两棵树。他责令两人把树拉到村上,接受处罚。这天夜里,这两位青年怀揣着烟酒来找石述柱,让他睁一眼闭一眼,放过他们这一次,说是让乡亲们知道了这事,他们面子上过不去。石述柱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他严厉地批评这两个青年:“你们去问问你们的娘老子,宋和人当年栽一棵树容易吗?树是宋和人用血点汗点苦出来的,我们爱它保它还来不及哩,你们就能下得了这个手?”两位青年羞愧得低下头,表示要接受处罚,改正错误。
村民刘枝元无视村上规定,在林场附近放羊时,羊窜到林场,吃了喷洒了农药的梭梭枝,有好几只羊被毒死了。石述柱知道后,又气又痛。气的是刘枝元违犯了规定,如果谁都这样,林场能不叫牲畜遭蹋?痛的是自己没把林场管好,还让无儿无女的刘枝元老两口遭受了很大的经济损失。在几天后村委会召开的会上,石述柱作了检讨,建议林场增加护林人员,并由林场从集体收入中拿出钱来给予刘枝元适当补贴。第二天,石述柱带上200元钱,登门安慰开导刘枝元说:“七方八方,离不开地方。今后有什么困难,找我石述柱。”从这以后,石述柱和村委会决定,每年给无儿无女的刘枝元夫妇每人补助100元,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并决定由村林场雇人帮助刘枝元夫妇种田。
还有一位农民,因地边上的毛条挡道,便把毛条割下抱回家里。石述柱知道了,按规定对他进行了严肃处理,并责令他把割下的毛条送回林场。
1981年,和全国所有的农村一样,宋和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具和牲口,能划分到个人名下的都划分了。有不少人又把目光盯在了村里的林场上。有人悄悄核计自己能伐几根白杨檩条,有人暗暗估算自家该砍几车沙枣烧柴。
面对种种瓜分林场的议论,46岁的石述柱在不惑之年困惑了。宋和村沙逼人走的惨象,乡亲们战风斗沙的场面,一幕幕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夜不能眠。是啊,林场是大家的,大家要求分也没错。可林场是宋和人的命根子,宋和人能有今日,多亏了这个林场。过去日子那样穷,宋和人都咬紧牙关治沙造林,现在日子刚刚有了起色,却又想着分掉林场。如果把林场分到个人名下,会有多少人砍树伐林?又能剩几棵树防风固沙?
石述柱说什么也不同意分林场。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为了调动群众的生产积极性,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宋和村不分林场,也是为了保护群众的利益,让老百姓不再受风沙危害。部分群众认为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得把集体的财产分光吃净,这是思想认识不对头,党的政策从来就没有这一条。
石述柱想清楚了,心亮了,气足了。他先找支委谈心,苦口婆心讲道理,将昔比今拉家常,他说:“我们共产党员,可不能像沙地里的沙蓬草,风一刮就随风跑。要多从我们宋和村的实际想一想啊,划分了林场究竟会有什么好处?我们建这个林场不容易,不能让它毁在我们这些当家人手里。”
一些指望着靠林场的树木盖新房的人,眼看自己的希望落了空,就想方设法暗地里对他进行报复:石述柱家里的门窗玻璃被人用石头隔院墙砸烂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胎被人用尖刺戳破了……妻子刘桂兰忍不住了,抹着泪花劝石述柱:“林场又不是你的家当,你霸什么?分就分了吧!”石述柱说:“我是全村的当家人,为了宋和村的乡亲们,为了子孙后代,这份家当绝不能分!”他像当年动员大家治沙种树一样,和群众交心,讲当年压沙的艰辛、种树的艰难,苦口婆心告诉群众:“林场是大家几十年血点汗点苦出来的,是咱宋和的命根子。分了林场,我们又要回到风沙压墙头的苦日子。”耐心细致的说服和推心置腹的交谈,使大家渐渐明白了事理,清楚了利害关系,那些主张分林场的人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宋和村林场的草草木木,因此避免了面对斧锯的厄运。
今天,宋和人在谈起能为自己带来巨大经济效益和良好生态效益的树木茂密的林场时,都庆幸地说:“还是石爷看得远。要是当年真把林场给分了,谁也保不住现在宋和是个啥光景。”
需要说明的是,在武威这一带,“爷”与辈分无关,是一种尊称,是一个人在别人心中分量的体现。
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到年届古稀的老人,石述柱为治沙造林整整奋斗了半个世纪。用他满头的黑发,染绿了一片荒漠;用他消瘦的面容,丰满了一方土地。他和乡亲们,在风沙泛滥过的村子外围,营造了一条长9公里、宽2.5公里的绿色屏障,将昔日风大沙多的逃荒村,建成现在林茂粮丰的小康村。
1998年,石述柱从村支书的岗位上退了下来。当时,薛百乡党委考虑到他担任村支书长达36年,为治沙造林做出了很大贡献,问他有什么要求,想给予特殊照顾。尽管石述柱的儿女有的下岗、有的务农,但他没有提一点个人要求。他对自己种下的树有着特殊的感情,本来他有一个心愿,希望村上能让他买几棵,等自己过世时打口棺材。可旋即又改变了想法,他想到的是,如果人人都提出这种要求,会严重破坏造林成果。石述柱向党组织提出了他惟一的要求,就是将无儿无女的刘枝元夫妻列入五保户,让他们安度晚年。
村委会知道了他想用林场的树打棺材的心愿,决定要伐几棵树给他,让他百年后做棺木用。一个清晨,石述柱起了个大早,在林场转着看了看那些心爱的树,随后他找到当时的村委会主任张金文,谢绝他们的好意:“栽树不易呵!我老了,为宋和村做不出多少贡献了,那些树正在长材。寸草还能遮丈风哩,就让那些大树为我们宋和人多挡几年风沙吧。”
从村支书岗位上退下来的石述柱,担任了宋和综合治沙示范区管委会主任。2005年还被民勤县政府聘请为治沙顾问,继续干着治沙造林这件事。在宋和村的治沙队伍里,石述柱挖坑栽树的双臂还在挥动,他还是像过去那样认真;在民勤县生态县情警示教育的现场上,石述柱将今比昔的述说感人动情,让人精神振奋。在他的指导下,宋和村近几年每年压沙500多亩,共营造兼具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的红枣林网1000亩,“枣儿不害羞,当年红丢丢”成了宋和村治沙造林的新亮点。
正是因为石述柱真心实意为全村着想,爱护树木、保护植被才成了全村人的自觉行动。《人民日报》社一名记者到宋和村采访,发现一些枯死的梭梭原封不动地立在沙丘上,疑惑地问身旁的一位村民:“这些梭梭死了,为什么不拿去当柴禾?”那位村民不假思索地说:“一寸草能遮一丈风,留着它,还能多挡几年风沙哩。”这位记者不禁为西部农民这种强烈的生态意识所感动,赞叹不已。
五、石述柱念起了“节水经”
按理说,建起这样一个林场,使乡亲们摆脱了风沙和贫穷的困扰,石述柱也该满足了,但他的视线比宋和村的好日子还要长。干旱缺水是民勤的现实,治沙不治水,不要说致富,恐怕宋和人几十年血点汗点建起的林场,也是保不住的。水的问题又引起了石述柱的关注,念了三年小学课本的石述柱念起了“节水经”。
1995年,民勤县作为全省确定的仅有两个点之一,实施节水样板工程。县水利局人员到薛百乡调研。由于工程量大,不少村还在犹豫观望,石述柱认识到这是件发展现代农业的大好事。他把工作队拉进村里详细考察,恳求道:“就在宋和村搞吧!”
于是,节水样板工程就定在宋和村。当石述柱动员群众进行U型渠道衬砌时,大伙一听,全炸开了:“治沙把人累趴下了,还要修啥渠道!再说宋和村浇不上河水还有井水,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一些群众还没有认识到工程的好处,还说石述柱这是要给自己出风头。石述柱对大伙说:“我从来没想过要为自己出风头。我们不能开源,节流总还是行吧?宋和的沟道渗漏大,搞了节水工程,问题不就解决了?”说实话,在宋和村,衬砌渠道的工程量非常大,粗沙要到十里以外的地方拉,运石头也要来回跑30多里路。面对这么重的体力活,大伙愁住了。有个年轻小伙子一着急,提起拳头照着石述柱的前胸就捣过来。那时,石述柱已经近60岁了,哪经得起啊,疼得他眼泪直打转。他强忍着疼痛和火气,耐心地给大家做工作,说:“我知道大家不容易,可是节水是大事。当下,宋和村好几年浇不上河水了,靠抽地下水浇灌庄稼。可地下水会越来越少,我们不能不为子孙后代着想啊!”
这一干,可就苦了石述柱了。一个年近60岁的人,不但带头从十里外的地方拉砂石垫渠底衬渠帮,搬七八十斤重的U形水泥槽,还要整天奔东头、走西头,去县里跑资金,走门串户做动员……尤其让他头痛的是那些不大不小的扯皮事:今天,这家半路挡道了;明天,那家偷工减料了。这些事搅得他忙上忙下,一刻也闲不住。修U形渠要从部分群众门前经过,需要砍树或占地。当渠道挖到了石述柱岳父家门前时,老人以门前有一排枣树为由,说啥也不让渠从他家门前通过。村委会主任到石述柱的岳父家做工作,被岳父挡了回去。僵持中,石述柱闻讯赶到了现场,他二话不说,拿起斧头就砍。岳父急了,上前抱住女婿骂道:“我说石述柱,你本事大得很,管人管到你外父头上来了?你今天砍了我的枣树,我就不活了!”石述柱说:“水渠通了,让你增产增收。”争吵中,岳父一头撞过来,把石述柱撞倒在地上,指着他道:“你日能得不行,想咋办就咋办吧!”撂下这句话,老人气咻咻地进屋歇息去了。石述柱见状,心里一笑,爬起来“咔嚓、咔嚓”一口气把那些挡道的树砍个净光。这时候,一旁站着的几个“钉子户”看到此情此景,都悄悄离开了。经过几个月的苦战,节水工程终于竣工了。这一年夏天大旱,加上黄河上游来水不足,电力供应短缺,没法抽取井水,别村的麦子和瓜果都因浇水不及时受了很大损失,惟独宋和村免受干旱危害,庄稼获得了大丰收。群众服了。就这样,通过两年的奋战,宋和村建起了全县第一个路渠林网相配套的节水样板工程。
为砍枣树这件事,岳父有很长时间不登石述柱家的门。石述柱知道老人生气了,水渠修通后,买了礼物登门谢罪,说出憋在心头许久的一句话:“老人家,您要理解我呀!”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老岳父眼圈也红了。
尽管石述柱从村支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他没有从“沙场”上退下来。平日里,他总爱到沙海里自己亲手栽的万亩林场去看看,干点力所能及的活。看着眼前的绿色,他感到很踏实。他说:“除非有特殊任务,一般情况下,我都要到这里转一转。看看新种植的苗木成活率怎么样,如果有死亡的苗木或者被风沙刮走的,就要补种。这好比衣服的袖子破了就要补一补一样啊。”
但治沙需要的水越来越少,却令他忧心忡忡。小的时候,石述柱在村西边的河岸拾过骆驼粪、牛粪。渴了,他随便刨开河床,就能喝口水。现在,宋和村和整个民勤一样,年年水位下降,地下水位有30多米深。
面对民勤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2006年1月,在省十届人大四次会议上,石述柱领衔提出了《关于请求将民勤县生态公益林全部纳入补偿范围的建议》,被大会列为526号建议,并被作为十项重点建议之一由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苏志希进行重点督办。民勤县上报省上已核实但尚未纳入补偿范围的41.99万亩重点公益林,全部纳入第二批中央森林生态效益补偿范围。同时,从2006年起,财政预算专项安排民勤防风固沙补助资金1000万元、民勤外流域调水水价补贴600万元,专项用于石羊河流域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及民勤县预防土地沙化、治理沙化土地、改善生态环境、维护生态安全。
对省林业厅和省财政厅这一办理结果,石述柱表示非常满意。他说,宋和村治住了风沙,也富裕了,但作为人大代表,不仅仅要关注宋和村的富裕和发展,更应该关注大生态大环境,关注民勤的生存和发展。
“前些年,村里搞过渠道衬砌,还是挡不住水位下降。看来,关键还是要节水。如果再不节水的话,老百姓在这里就可能生存不下去了。”
前两年,民勤县禁放牧、禁打井、禁开荒,石述柱拍手叫好。可当县上提倡农民退耕还林还草政策时,他却迟疑了。是啊,几十年来,石述柱的光荣和梦想凝成四个字:治沙种粮。现在,却让退耕还林还草——他总觉得不踏实。
大儿子石光荣多次劝他说,因为大量超采地下水,致使全县许多地方的绿洲沙生植物大片大片地枯萎死亡。如果再不退耕,水源吃紧,宋和村的绿洲早晚会成为沙漠,全村人几十年的血汗就会白流。况且退耕还林还草政府有补贴,个人既可以种草搞养殖,又可以保护生态,一举多得。可石述柱听后,仍是犹豫不决。
不管石述柱怎样想不通,宋和村的退耕还林还草工作还是推开了。大儿子石光荣也把6亩责任田种上了紫花苜蓿和红枣,还买了38只羊。看着大儿子的责任田里“上结枣儿下种草,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石述柱心里开始动摇了。他悄悄算了一笔账,退耕前一亩地种小麦收入400公斤,按每公斤1.2元计算,一亩地最多收入480元,去掉成本,几乎不挣钱。退耕后,每亩地种苜蓿可养5只羊,每只可赚400元,一亩地平均就能收入2000元;套种的红枣一亩地也可收入1000余元,两项相加总收入可达3000余元。
经过反复比较,石述柱终于明白了:种树种草远比种粮划算。石述柱于是找到大儿子说:“给我几公斤苜蓿种子,我也种几亩。”看着父亲的变化,石光荣高兴地笑了。
第二年春天,石述柱把自家的10亩责任田种上苜蓿和红枣,又从大儿子那里用玉米换了9只羊圈养,当年就见了成效。三年前只靠种植小麦,一家6口这一项的纯收入是2000元,现在1亩地就有纯收入1800多元,养殖也搞得红红火火,羊由三年前的9只发展到了36只。石述柱见人就说退耕还草好。
治沙英雄石述柱开始退耕种草养畜,再次引起群众关注。一些思想有顾虑的乡亲纷纷效仿他。民勤县也做出规定,除享受国家补贴外,每亩地再补贴20元。同时,政府还帮助引进小尾山羊,提供扶贫贷款,帮助农牧民调整产业结构和种植结构。石述柱知道后很高兴,逢人就说他的打算:我还要再买40只羊,到年底就能养到100只啦!
温家宝总理一直关心着民勤治沙,提出“决不能让民勤变成第二个罗布泊”。石羊河流域进行综合治理,使石述柱这位治了一辈子沙的老人非常激动,他说:“温总理把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作为关心甘肃的四件大事中的第一件大事,我听了以后高兴得睡不着觉。我虽然70多岁了,但还要为治理村林场西北的10000多亩的流沙尽我最大的努力,我要当好模范和标兵。”
石羊河流域综合治理要求关井压田搞节水,石述柱利用他在宋和村的影响,当起了义务“宣传员”:
“节水,就要像林场种的树种一样,得讲科学。前些年,宋和林场种的是白杨树和沙枣树,春天不浇水,不发芽;五六月不浇水,渴死;冬天不浇水,冻死。吃一堑,长一智,我们种起了梭梭、红柳等沙生植物,没雨时,蔫头蔫脑,一有点雨,葱绿一片。不但节水,还治沙。现在要遏制地下水继续下降,就得关掉一部分井,发展节水农业。”
根据上级有关部门的统筹安排,宋和村林场要关闭三眼机井,压掉800亩耕地。关井的那一天,出于对那几眼井多年的感情,石述柱没到现场去。有人问到时,他呵呵一笑道:“掏心窝说,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感情归感情,可当有一天他照例去林场巡视时,60多岁的村民陈瑞兰拦住他说:“老书记,你给讲个情,井不能关,地不能压,这要过穷日子哩。”这时的石述柱像换了个人似的,给她解释:“不关井,我们的日子才成问题哩。种多不如种好,只要调整好种植的作物,井关掉一些,生活照样会好。”
宋和村以前30%的耕地种小麦,所有的田里套种玉米,耗水多,效益低。现在,村里小麦面积占不到耕地的10%,玉米面积也减少了10%。村民靠种地膜洋葱、辣椒等订单经济作物,靠种节水饲草“喂”出来的养殖业,不但用水少,而且收入也增加了。村里还新建180座日光温室,发展高效节水农业。
60年的治沙历程,石述柱获得了党和政府给予的“全国防沙治沙标兵个人”、“全国劳动模范”等等众多荣誉,他是全国有名的“治沙英雄”、“治沙愚公”,一位名副其实的“新闻人物”。他百折不挠的信念鼓舞着千万个治沙人,他朴素的大公无私的行为闪烁着脊梁的光华,使得“石述柱”这个名字在大漠深处叫得很响,使得“宋和村”这面旗帜在风沙线上高高飘扬!
杨先,上世纪70年代初出生,甘肃省作协会员。有作品刊于《飞天》《西北军事文学》《青海湖》《短篇小说》《北方作家》《岁月》《中国校园文学》等刊物。现供职于古浪县志办。
李学辉,笔名补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现供职于武威市文联。出版长篇小说《末代紧皮手》,短篇小说集《1973年的三升谷子》《绝看》等,有70余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飞天》《西部》等刊,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和天津梁斌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