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培华
史称孔子高徒子夏居西河教授,“教弟子三百人,为魏文侯师”。他在西河授徒的过程中,注意加强教材建设,继孔子之后研究古代文献,使《诗》《书》《礼》《乐》《易》《春秋》得到进一步整理与传授,初创诠释儒家经典文献的“章句”之学。经过子夏及其弟子、后学一代代薪火相传,形成一批解“经”之作,诸如《春秋公羊传》《谷梁传》《韩诗》《子夏易传》《毛诗》等新的经典,在西汉先后立于学官。故子夏被汉儒奉为“经学鼻祖”。本文拟就子夏传授《诗》《书》作一考述,并就古今学界对子夏传经有争议的一些问题加以考辨。
传《诗》与《毛诗序》作者考辨
《诗经》是西周至春秋中叶的一部诗歌总集,是中国文学的源头。子夏传《诗》,是其所传诸经之中,学界争议最少的话题;子夏读《书》、传《书》也有文献记录。故说子夏是《诗》《书》传人,不会有何异议。但是,对于其中一些具体问题,也还是意见不一、众说纷纭的,需要加以深入考辨。
孔子很重视弟子学《诗》。《论语·阳货》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子路》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可见孔门对《诗》的重视。
1.孔门弟子中首屈一指的《诗》学造诣
子夏学《诗》,也具有春秋时代注重实用、联想、引申、“断章取义”等特点,但不仅仅如此。如《论语·八佾》记子夏问《诗》,由“绘事后素”联想到仁、礼关系,得到孔子“起余者商也,始可与言诗也已矣”之好评。这说明子夏求学期间,对《诗》的造诣颇深,不仅重视其实用性,也十分重视探讨其原理,积极开展理论思维。例如《礼记·孔子闲居》就详细记载了子夏向孔子请教《诗经》中“凯弟君子,民之父母”的含义,并展开了深入探讨。
又如 《韩诗外传》卷五第一章载有子夏询问:“《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也?”孔子也作了详尽的解答。子夏不由喟然叹曰:“大哉《关雎》,乃天地之基也。”
像子夏这样刨根问底、层层深入地提问,孔子则不厌其烦地给予详细的讲解,师徒二人真可谓是“诲人不倦,学而不厌”的典范了。正因为子夏学《诗》下过如此深入的工夫,其《诗》学造诣在孔门弟子中是首屈一指的。他在孔子晚年被列入“四科十哲”之“文学”高徒,与其《诗》学造诣深厚当有直接的关系。
子夏在西河授《诗》于弟子,教学水平之高、影响之大可谓首屈一指。汉代先后立于学官的“齐、鲁、韩、毛”四家《诗》,“韩”“毛”二家已有文献记载是渊源于子夏。班固《汉书·艺文志》:“(《诗》)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新唐书·艺文志》曰:“《韩诗》二十二卷,卜商序,韩婴注。”据此,《韩诗序》也当为子夏所作。我以为这些记载比较可信。至于齐、鲁两家《诗》,自然也为孔门弟子所传,但是否与子夏有关,则不得而知。仅从同样也是孔门高徒的曾参,却让儿子曾申去向子夏学《诗》,就颇能说明在孔子之后,子夏已成为传授《经》的最好老师。
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训诂传》,以授赵国毛苌。古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这是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所记《毛诗》的传授系统。
曾申在向子夏学《诗》之前,自然会得到曾氏家学,对《诗》应当有很好的基础;向子夏学《诗》显然属于深造的性质,因此成为继子夏之后《诗》的重要传人。同为子夏弟子的李克,竟然也向曾申学《诗》,足以说明曾申尽得子夏真传,向他学《诗》已同学于子夏无异,而没有什么说不通或者难以理解的。
2.《毛诗序》的第一作者
汉代立于学官的“齐、鲁、韩、毛”四家《诗》中,早在汉武帝年间立于学官的齐、鲁、韩三家今文《诗》,在东汉以后、南宋之前已陆续亡佚;唯有《毛诗》属于古文,在西汉末平帝年间立于学官,成为宋代以后《诗经》流传下来的唯一传本。据两宋间叶梦得著《石林诗话》所论,与源于子夏有直接的关系;《文献通考·经籍考》等又有补充论述。
在《毛诗》三百一十一篇(包括亡佚的笙曲六篇在内)诗前,各有一段解说性文字,统称之为《毛诗序》。其中,首篇《关雎》的序文,又被称为《诗大序》,因为此篇“大序”除了首、末两段,中间大部分文字是总论《诗经》大旨的;其余各篇诗前的序文,因为只序一诗并且大都颇为短小,故被称作“小序”。这些大、小“诗序”的作者究竟是谁,是汉代以来《诗》学史上一桩扑朔迷离的公案。
这里,我拟在梳理前人各种观点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意见。
据班固《汉书·艺文志》:“(《诗》)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此谓“子夏所传”,虽然没有明说子夏作《毛诗序》,却是可以包括而并不能排除这层意思的。
东汉郑玄曰:“《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意有不尽,毛更足成之。”这说明子夏是《诗序》的第一作者。又据《郑志·答张逸问〈小雅·常棣〉》佚文:“此序子夏所为,亲受圣人,足自明矣。”这无疑是说:《常棣》之《小序》是子夏作。又据吴检斋《经典释文叙录疏证》云:
《小雅》有《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有其义(按指小序)而亡其辞。郑注云:“此六篇《乡饮酒》《燕礼》用焉。孔子论《诗》‘《雅》《颂》各得其所,时俱在耳。篇题当在于此。遭战国及秦之世而亡之。其义则与众篇之义合编,故存。至毛公为《故训传》,乃分众篇之义各置于其篇端云。”汉儒以见在者为据,故多言三百五篇。
也就是说,这六篇“小序”之所以没有随着诗篇亡佚,是因为原来各篇《诗序》并没有分开随诗编排,本是另有专册“众篇之义(诗序)合编”,因而才同众篇《诗序》一同保存下来。直到战国末期,荀子的学生毛亨(大毛公)“为《诂训传》”,才把各篇诗序分开,置于其所序诗篇之前。这说明就整体而言,各篇《诗序》产生于先秦,原本是独立编排自成体系的《诗》学专著,其作者是毛亨之前的子夏后学,也很可能就是子夏本人,而根本不可能是毛亨同时或之后的秦汉时代的经师。
此后,学者多赞同郑玄之说。如前引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所记“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云云,即与郑玄观点相同。 梁萧统编纂《昭明文选》,第四十五卷收录《诗大序》,即题作者为“卜子夏”。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曰:“孔子最先删录,既取周诗,上兼商颂,凡三百十一篇,以授子夏。子夏遂作序焉。”孔颖达《毛诗正义》之“疏”多次引述郑玄的观点并表示赞同。
纵观2000多年来《诗经》学史,郑玄说在古代一直得到多数学者赞同。虽然也不断有人提出不同说法,如“卫宏作序说”、“子夏所创,毛公、卫宏润益说”、“圣人(孔子)作此以教学者说”、“毛公作序说”、“村野妄人所作说”等,但不占主导地位。
但是,在20世纪初疑古之风盛行,几乎完全否定了郑玄“子夏作《诗序》”说。此后,在高校流行的有关各科教材中,教育史避而不谈,文学史不讲,文学批评史如罗根泽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复旦大学编写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张少康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等,都把《诗大序》当做汉代的作品加以论述,以为毛公或汉代经师所作。直到20世纪末,郭店楚简的发现特别是上博楚竹书《孔子诗论》公之于世,学界经过反思,郑玄“子夏作《诗序》”说的观点,以及赞同郑说者对于“卫宏作序”等说法的驳议,才又重新得到重视。
子夏与《尚书》传授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作为“文学”高徒的子夏,自然长于《诗》《书》,对《尚书》颇下了一番钻研的工夫。据《尚书大传·略说》记载:
子夏读《书》毕,见夫子。夫子问焉:“子何为于《书》?”对曰:“《书》之论事也,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若参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商所受于夫子者,志之弗敢忘也。虽退而穷居河、济之间,深山之中,壤室编蓬,为户于中,弹琴咏先王之道,则可发愤慷慨矣。”
这一段子夏与孔子的对话,据我考证,发生在鲁哀公十一年秋,地点是在卫都帝丘。其中所述“退而穷居河、济之间,深山之中,壤室编蓬,为户于中”云云,说的是子夏在返乡服亲丧期间研习《尚书》的情景。《孔丛子·论书》也有记载。可见子夏于《书》颇得孔子亲传;其熟谙《尚书》内容,是可以肯定的。
在《论语·颜渊》篇,子夏为向同学阐发孔子言论,顺手所举“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汤有天下,选于众,举尹伊”的历史人物故事,应当就是《尚书》佚文。后来他在西河教授,授魏文侯及其他弟子“经艺”,自然包括《尚书》。可惜具体传授情况及其成果等,大都湮没无闻了。如今,据说是在西汉初年伏胜所撰的《尚书大传》佚文十一中,仍保存有子夏传《书》的一些情况记载,例如:
子夏曰:“昔者,三王悫然欲错弄遂罚,平心而应之,和,然后行之。然且曰:吾意者以不平应虑之乎,吾意者以不和平之乎,如此者三,然后行之,此之谓慎罚。”(《尚书大传·周传》)
子夏叶拱而进。(《尚书大传·略说》)
魏文侯问子夏,子夏乃迁延而退。(《尚书大传·略说》)
如果说前一条还难以明确看出来是在传授《尚书》的话,后两条显然是记录子夏在西河向魏文侯传授经艺时讲授《尚书》的情景;不然的话,就不会出现于《尚书大传》中。
另外,在《孔丛子·居卫》篇,还有如下一段记述:
子思曰:“吾闻诸子夏,殷王帝乙之时,王季以功,九命作伯,受瓒柜鬯之赐,故文王因之,得专征伐。此以诸侯为伯,犹周召之君为伯也。”
从子思转述子夏所讲的话来看,应当属于《尚书》中有关殷周历史的内容。从此可以窥测,子夏对于《尚书》的传授,不仅内容颇为丰富,影响也不限于其门下弟子;对于其他七十弟子,也或多或少有一定影响,确实无愧为孔门“文学”高徒。
作者单位:河南省教育科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