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歌:一种用于抵抗的工具

2012-04-29 00:44敬文东
江南诗 2012年2期
关键词:吉狄马加颂歌考古学

敬文东

钟鸣对最近几十年的汉语诗歌写作,有一个准确的评论:“要论诗歌的进步,除了‘词的胜利,就人性方面,我看是非常晦暗的,犹如骨鲠在喉。”[2]最近几十年来,诗歌在赞美权贵和黑恶势力上,已经不再明火执杖,至少是变得羞涩有加、“犹抱琵琶半遮面”了,但更多、太多的诗作,仍然像“痛说革命家史”一样,在诅咒世界的丑恶,在哀叹命运的不公;诗歌手艺倒是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每个人都在潜心算计词语,词语也在被算计中,听取诗人们的指令各从其类,何时立正、稍息,何时走正步、稳扎马步,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但人性的胜利、心智的健全,依然遥遥无期——或许永远都不能得到指望。跟颂歌对音质的特殊要求相呼应,吉狄马加“诗歌中所塑造的语境、语感与彝族古老的格言谚语‘尔比尔吉如出一辙”[3],诗句单纯、透明,但又宛若宋人陈郁称赞他的同代词人姜白石那样:“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4]他的词汇简单、剔透;词与词之间,只需要极小的摩擦系数,就能很好地相互粘结,不像某些“艺高人大胆”的汉语诗歌,必须依靠极大的摩擦系数,才能彼此吸附,却给人一种相互强奸、随时可能坍塌的怪异感觉。和使用了太多化肥、香精、染料和人造猪板油的诗歌语言相比,吉狄马加质朴、自然、近乎野生的语言方式,和滋生于大凉山的万物有灵论异质同构,跟《勒俄特依》给出的教诲恰相对称,固执地延续着一种最古老的文明,但最终,还是呼应了最质朴的人性观念——先民们最早发现的观念和情感形式,总是倾向于最有生命力,因为它最具有直观洞见的特性。对此,吉狄马加有十分清醒和异常自觉的追求:“我怎么不能写出既具有民族的特点,又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品?怎样真正写出人类的命运,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普遍的人类价值?”[5]或许,不必皈依宗教,但可以相信神灵的存在,很可能才是连接远古与现代、连接今人与祖先,抵制科学暴力和恢复生活灵性最恰当的方式之一,才是最能解救现代性病症的可能路径之一,因为在比喻的意义上,它最具有本雅明大声称道的“灵韵”(Aura)特性。而保护人类文化传统中的精华,本身就是为了救治今天——这个有病的、变态的、打满补丁和绷带的今天。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精辟地认为:一种文化或生活方式,假如还作为一种体系存活于世,就一定有它的现实基础,根本不可能被轻易碾碎[6],因为按照梅洛-庞蒂(Maurece Merleau-Ponty)的细致观察,“体系在其姿势上是毫不客气的。”[7]或许,继续艰难地相信万物有灵论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兄弟,才是最大的“人类价值”、最厚重的“人道主义精神”——我们的现代汉语诗歌写作,当真搞明白这个问题了吗?

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令人惊讶地认为:对少数几个希腊哲学关键词的错误理解,是西方哲学驶入迷途长达两千多年的罪魁祸首,现在,该由他来正本清源、恢复鲜活的希腊思想传统了[8];诺苏彝人的后代吉狄马加则认为,由于某些古老词语的被埋葬,让他有跟祖先失去联系的危险——对于祖先崇拜意识过于浓厚的彝人,这无疑比西方哲学误入歧途更为致命,因为它更关乎个人情怀、个体命运和种族记忆。山林惨遭修理,树木遭遇屠杀,雪族子孙流出了绿色的血液和眼泪……这意味着山精水怪失去了藏身之地,神话在步步退让,它亘古相传的领地被蚕食,高地思维变得岌岌可危,鹰与火泯灭了各自的神性……现代化在步步紧逼,向大凉山推销它的教义,鼓吹功利和实用理性,低地思维大有全面接管和覆盖高地思维的趋势,最大公约数的世界在被迫缩小自己的疆域。显然,吉狄马加的担忧再正常不过:“我写诗,是因为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同自己古老的历史对话,可是我却常常成了哑巴。”[9]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呢?因为某些关键的词语,被“紧紧包围着”的“现代追求”所埋葬,以致于让彝人的后代丧失了用于接头的暗号或口令,变成无法同历史对话的哑巴——这一回,他们是得罪了现代性而不是天神。毫无疑问,词语即视界,词语即眼睛,词语即看见。如今,该由吉狄马加来重新复活那些被埋葬的词语,刮去它们身上厚厚的泥垢,擦亮它们的腰身,让它们重新来到他面前,以便于在被打量、被凝视中,为他带来新的视界、新的视力王国:

我要寻找的词

是祭师梦幻的火

它能召唤逝去的先辈

它能感应万物的灵魂

我要寻找

被理葬的词

它是一个山地民族

通过母语,传授给子孙的

那些最隐秘的符号

(吉狄马加:《被埋葬的词》,第79-80页)

为着这个宏阔、艰难的目标,吉狄马加急需要把诗歌锻造成功率强劲的词语考古学;诗歌必须成为洛阳铲,并且具有盗墓者的胆量和能力,附带着,还必须拥有“碳—14”甄别地层和年代的本领。没有必要怀疑,每一个被埋葬的词,都有一个特殊的地层和坑口,就看诗歌怎么展开它的工作了。吉狄马加的做法,仍然是依靠他一以贯之的颂歌音质:唯有通过赞美和祈祷,才能逐步接近酣眠于黑暗之中的词汇,才能准确地找到它的坑口、发现它的含义,直到让它顶天立地,重新开口说话——颂歌既是抵抗的工具,也是发掘的工具。荷尔德林对此早有教诲:“依于本源而居者 / 终难离弃原位。”[10]吉狄马加则十分动情地说:“苦荞麦啊……/ 你是古老的语言……/ 只有通过你的祈祷 / 我们才能把祝愿之词 / 送到神灵和先辈身边。”(吉狄马加:《苦荞麦》,第77页)吉狄马加极富战略性地改变了颂歌的身位、目的、性质和功能;颂歌临危受命,在完成了对误解和颓废的抵抗后,又承担起词语考古学的新角色。颂歌是接近被埋葬的词汇的必经之路,是独一无二的神器,是海德格尔所谓“真理之自行设置入作品”[11]。而寻找被埋葬的词语,就是寻找被遗忘、被蚕食的真理,就是对真理的考古和抢救性发掘。吉狄马加在一首跟彝族祭司——“毕摩”——有关的诗中如是写道:“毕摩死的时候 / 母语像一条路被洪水切断 / 所有的词,在瞬间 / 变得苍白无力,失去了本身的意义 / 曾经感动过我们的故事 / 被凝固成石头,沉默不语”(吉狄马加:《守望毕摩》)毕摩之死不仅仅意味着肉身的消亡,它更乐于指称的,是某种至关重要的传统的被迫中断。当某种刻骨铭心的传统被打断脊梁和肋骨,行将消失的,不仅是词语和环绕耳廓的音响,更是所有渴望“生长”的事物以及它们的灵魂。当此关键时刻,又该如何更为有效地寻找那些被埋葬的词语呢?

出于情势的急迫,吉狄马加有意放弃了对城市和钢筋水泥的诗歌书写,放弃了时髦的现代性、全球化和它随身携带着的一揽子黑话,只将目光死死盯住大凉山、彝族同胞、古老的历史,还有注定要被现代性蔑视的高地思维:万物有灵论和《勒俄特依》始终寄居在吉狄马加心中。他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彝民族的歌谣和口头文学的摇篮里度过的。那里有我无数的梦想和美丽的回忆。我承认是这块彝语叫古洪木底的神奇土地养育了我,是这样有歌、有巫术、有魔幻、有梦与现实相交融的土地给了我创作的源泉和灵感。”[12]但这种性质的申说,是否能给吉狄马加的诗歌写作自动授予免遭指控的豁免权?汉族诗人接纳新经验的写作是一种低地写作,吉狄马加则像固守民族传统的同胞那样,坚决实施高地写作,以便于寻找被埋葬的词语。吉狄马加的内心深处之所以有时会“充满着恐惧”,按他的说法,“那是因为我的母语 / 正背离我的嘴唇 / 词根的葬礼如同一道火焰。”[13]他是不是想说,古老的词语也有它自己的火葬?但被火葬的词语能够升天么?吉狄马加似乎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刻意逆着现代化的方向“前进”:“我不在这里,因为还有另一个我,/ 在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吉狄马加:《反差》)而所谓“相反的方向”,就是朝向祖先的方向、大凉山的方向、万物有灵的方向和《勒俄特依》的方向,一句话,被埋葬的词语的方向。更加强劲的词语考古学,来源于勇敢的心性,来自于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信赖,也来自于万物有灵论对想象力的鼎力支持——毕竟万物有灵论本身就是想象力的辉煌产物。在这场力量过于悬殊的角力中,万物有灵论给了吉狄马加充沛的灵感和想象力;想象力和灵感以它们的充沛和丰盈,则给了作为颂歌的词语考古学莫大的声援,以致于让词语考古学成为双倍的颂歌——这是吉狄马加在应对不断滋生的新经验时,能够享用的最大幸运。充满调皮特性的大凉山、拥有神性的火与鹰,给了他力量;但通过诗歌写作,他也保护了这种力量,让他越来越接近被埋葬的词语寄居的坑口和地层。

构建词语考古学,除了动用祖传的想象力之外,还须仰仗追忆。和想象力同颂歌之间的关系非常相似,追忆决不仅仅是颂歌,还是它的升级形式:追忆要求颂歌更加强劲有力,更加具有温度和湿度,以便更好地忠实于祖先之灵、敦促它和祖灵靠得更近,因为归根到底,被埋葬的词汇,最终掌握在祖先之手;地层和坑口的位置,唯有祖先才知道——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早就教导世人:“起源即目标”。和保罗·纽曼(Pual Newman)所谓“激情本质上是非法的”观点完全相反[14],对于吉狄马加,能够给追忆施以助力的头号种子选手,仍然是催促过人类诞生、让哑巴开口说话的火,是热情的、具有神性和必须得到歌颂的火:“我把词语掷入火焰 / 那是因为只有火焰 / 能让我的词语获得自由 / ……当我把词语 / 掷入火焰的时候 / 我发现火塘边的所有族人 / 正凝视着永恒的黑暗 / 在它的周围,没有叹息。”[15]祖先居住在无边的“黑暗”中,但“黑暗”并非意味着看不见,更不是“明亮”的反面或者后花园,恰恰是“最”“明亮”的意思——只有最明亮的地方,才最需要眼睛具有暗适应的能力:由于强光,人会突然感到两眼一抹黑。这个生理学常识,可以帮助我们深入理解作为诗歌关键词的“黑暗”。当词语被火化,顺着它轻盈的升腾方向,“所有族人”都“凝视”着祖先、都看见了祖先——火苗把他们带向了词语的地层和坑口,并照亮了它们。关于火的如许功能,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Juan Gelman)看得比谁都清楚:“吉狄马加 / 生活在赤裸的语言之家里 / 为了让燃烧继续 / 每每将话语向火中抛去。”[16]火不仅在现代性和全球化的冲击下继续拥有神性,而且,唯有借助它亘古相传的神性,才能加固追忆的性能,才能提升词语考古学的功率,才能最终通往祖灵永久性的栖居之地——很显然,祖先根本就不可能认识没有神性的火。

感恩是颂歌的核心地带。它起源于对超自然力量的膜拜之情,是对超验的内心体认。在彝人的传统观念中,祖灵及其安息之地,也是超自然力量的组成部分;要想从祖先那里再次找回被埋葬的词汇,激活颂歌的核心部位,让它敏感和兴奋起来,就显得极为关键——毫无疑问,词语考古学的最高位置就是感恩。为了和感恩以及词语考古学相对称,吉狄马加策略性使用了一种很直白的句式:“我承认……”在《献给这个世界的河流》中,他写道:“我承认 / 我曾经歌颂过你……/ 我承认 / 是你创造了最初的神话……/我承认,河流!你的美丽曾经无与伦比……”(吉狄马加:《献给这个世界的河流》)他“承认”的,是河流对人类无私的哺育,而“承认”与对河流的感恩之情紧密相连:河流已经不再是自然事物,不仅仅具有物理学属性,它像火和鹰一样充满了神性。和通常的“我相信……”句式相比,“我承认……”显得更为心悦诚服,姿态也更低,抒情主人公和被赞美的对象靠得更近:感恩的本质就是谦卑,就是在神圣事物面前滋生出来的渺小感。在一首写给故乡的诗中,吉狄马加把“我承认……”发挥到了极致:“我承认一切痛苦来自那里 / 我承认一切悲哀来自那里 / 我承认不幸的传说也显得神秘 / 我承认所有的夜晚都充满了忧郁 / 我承认血腥的械斗就发生在那里 / 我承认我十二岁的叔叔曾被亲人们送去抵命 / 我承认单调的日子 / 我承认那些过去的岁月留下的阴影 / 我承认夏夜的星空在瓦板屋顶是格外的迷人 / 我承认诞生/我承认死亡 / 我承认光着身子的孩子爬满了土墙 / 我承认那些平常的生活 / 我承认母亲的笑意里也含着惆怅 / 啊,我承认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土 / 纵然有一天我到了富丽堂皇的石姆姆哈 / 我也要哭喊着回到她的怀中”(吉狄马加:《达基沙洛故乡》)吉狄马加“承认”了他必须要“承认”的,无论被“承认”的东西美好还是残忍,只因为他所经历的一切东西似乎都理应得到承认,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和祖先接头,才能锻造更为结实的词语考古学。事实上,吉狄马加的颂歌以及词语考古学在诗歌中的完成,仰赖的就是“我承认……”这种特殊的句式:它是吉狄马加固守高地写作的原型句法,也是构建颂歌最基本的元素,密布于他的每一首诗作之中,也最为完美地对称于大凉山给出的教诲。原型句法最基本的变体,是吉狄马加特别喜欢的“是”字句:“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 /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 / 我痛苦的名字 / 我美丽的名字 / 我希望的名字 / 那是一个纺线女人 / 千百年来孕育着的 / 一首属于男人的诗 / 我传统的父亲 / 是男人中的男人 / 人们都叫他支呷阿鲁 / 我不老的母亲 / 是土地上的歌手…… /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 正义和邪恶的抗争 /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 爱情和梦幻的儿孙 /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 一次没有完的婚礼 /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 一切背叛 / 一切忠诚 / 一切生 / 一切死 / 啊,世界,请听我回答 / 我—是—彝—人”(吉狄马加:《自画像》)。从“我承认……”向“我是……”转渡,吉狄马加不仅丰富了诗歌的表达力,也为感恩提供了新的装饰物。完全可以倾听这样的解释:由于受到“我承认……”的浸泡,“是”字句更加具有颂歌的功能;有“我承认……”撑腰,最终让寻找被埋葬的词语的工具更为犀利:在祖先面前降低自己的身位,更容易接近祖先和祖先们才能掌握的坑口和地层。仰仗这种身位,让吉狄马加无限接近了他的目标:

马鞍终于消失在词语的深处。此时我看见了他们,

那些我们没有理由遗忘的先辈和智者,其实,

他们已经成为了这片土地自由和尊严的代名

词……[17]

看见了什么呢?显然是看见了因长期隐藏显得十分僵硬,事实上却又无比活泼的词汇,它们的全部内容包含在一句话中:“我只想给你留下这样一句诗: / 孩子,要热爱人!”(吉狄马加:《这个世界的欢迎词》,第262页)这是彝人的教诲,是最高级别的颂歌,它寄放在大凉山深处,寄放在鹰的翅膀上,也在火的升腾中,它是对一切邪恶的抵抗,也是我们仅有的胜利的强大依据,更是组建最大公约数的世界的基本纲领。这个杰出的纲领,让吉狄马加的诗歌在看似缺少现代韵味的当口,得以从五千年以外来包抄现代性,并把曾经被毁掉的生活在诗歌写作中,给重新组建起来。

猜你喜欢
吉狄马加颂歌考古学
诗 书法
“何以广州”的考古学观察
诗 书法
认知与传承:东西方考古学理论差异比较——以新考古学为例
辽代圹墓的考古学初步观察
人生颂歌
吉狄马加书法作品欣赏
巢湖颂歌
七一颂歌
“大地祭司”的无限之光——读吉狄马加的诗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