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涛
贾平凹在其散文中提及秦腔时说道:“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这爱与恶的分明,盖因秦腔那独特的西北味道,爱者对它高亢激昂的气魄情有独钟,恶者则嫌弃它不够婉约的腔调。的确,与沪上戏曲观众偏爱的沪剧、越剧等剧种相比,秦腔少了些柔美和温软,多了些粗犷和沉重,前者秀丽如少女,后者则敦厚如壮汉。然则,在这个壮汉敦厚的外表下,却深藏着至情至性的率真。此次秦腔《西京故事》抵沪,不但给阴柔委婉的沪上舞台注入了难得一见的阳刚之气,更以其至情至性的率真打动了沪上观众。
戏剧演绎故事,博观众一笑容易,赚一点廉价的眼泪也不难,难的是能否动人心魄,古今多少剧作家昼夜伏案,无外乎是想以笔下故事触碰到观者的心魄,希冀与观众达到情感或精神上的共鸣。陈彦的多部作品走出陕西后北上南下,所到之处赢得各类好评,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便是剧作家用生命激情给作品灌注的艺术感染力。在《西京故事》中,陈彦以苍劲的笔触给作品烙上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印记,以生动的故事和鲜活的形象传达了剧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感悟、对文化现状的反思和对民族传统美德的向往。
长久以来戏曲在表现现实生活方面总是遇到各种困难,剧作家陷入困惑时或者凭借生活化的故事对现实生活进行隔靴搔痒式的反映,或者无奈的将视角投向广袤的历史时空,真正具有现实深度的作品并不多见。陈彦对现实生活有着敏锐的观察和深刻的感悟,这使他的作品脱胎于现实生活,而又不乏思想深度。在当今中国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充斥着各种社会现象,在千丝万缕的日常生活里选取角度,折射我们民族的历史进程和文化进程中的真实面貌,是剧作家不可推卸的责任。陈彦把视点凝聚在罗天福一家,以这一家人“西京寻梦”的故事为切入点,反映了普通百姓在社会急剧变化下辛酸的生命状态。《西京故事》中,罗天福举家从乡下迁至西京,源于罗天福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一最朴素的梦想,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身边比比皆是。他们居住在西京城的城中村里,这个破落的城市角落对罗天福一家来说已经是提升了他们的生活层次,面对城市人鄙夷的眼神,罗天福忍辱负重,他的女儿罗甲秀努力改变困境,儿子罗甲成则渐渐迷失了方向。该剧看似简单的情节,实际上包含了我们社会中的众多现象,比如农民进城、“凤凰男”等,这些现象正是我们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热点问题。剧作家并没有简单的罗列现象,而是带着感情去思考造成这些现象背后深层次的原因,并试图找到解决这些现象的途径。
城市化与现代化是当今中国的时代主题之一,在我们大张旗鼓的向城市进军、向文明进步的社会语境下,还应该放慢脚步反思一下到底什么是“城市”和“现代”。显而易见,城市化和现代化不仅是指生活方式,更是指生活在其中的人民的精神状态,以罗天福一家为代表的农民进城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缩影,写出他们的喜怒哀乐,进而触碰他们精神深处,是每位有艺术良知的剧作家的追求。因此,怀揣着这种艺术追求,陈彦笔下的人物便鲜活起来。“为小人物立传”,是陈彦每部作品共同的艺术追求,正如剧作家本人所说:“我写作的初衷,就是想在社会总是或多或少地遮蔽了小人物生命价值的今天,努力打捞和提升他们的生命价值和认识价值。”我们的历史并非由所谓的英雄人物或精英人物构成,恰恰相反,处于社会底层的众多小人物才是历史真正的书写者。陈彦在《西京故事》中关注他们的生命状态和生活状态,揭示他们在时代变迁冲击下心灵世界的反应。罗天福朴素的梦想遭遇了种种挫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在他坎坷的西京寻梦路程中透出了小人物的辛酸与无奈,但他的可敬之处正是他在如此艰难的困境中始终坚守着最初的信念,他待人诚恳、勤劳朴实,处处显示着中国传统百姓身上优秀的性格特点,使观众在同情他的遭遇的同时又情不自禁的钦佩其人格的伟大。
《西京故事》的艺术价值不仅是塑造了几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更可贵的是在人物身上承载了剧作家对这个时代的认知。戏剧作品的背后都隐含着民族信仰和价值观念,《西京故事》也是如此,该剧通过罗天福与罗甲成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纠纷揭示了当今时代变迁下各种观念的对抗与纷争。
“父与子”是西方文学作品中永恒的母题,在中国文学作品中也贯穿始终,但这一母题的艺术创作在古代中西文化语境中却有截然不同的表现形态,直到近现代,中国文学才与西方在“父与子”的母题上达成了创作倾向上的一致——篡弑,“亵渎父亲”成为当代中国的一种创作思潮,一些文学作品中往往把父亲塑造成一个保守、固执甚至腐朽的形象,创作者对其怀有否定的态度,有意的规避父亲形象的丰富性,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以父亲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和道德规范。无论是篡弑,还是亵渎,都是对父权的一种抵抗和消解。但抵抗与消解之后,我们是否应该换一种角度重新思考今天的“父与子”。与篡弑和亵渎走了一条相反的道路,陈彦在《西京故事》中,是对父辈文化的一种回归。父亲罗天福是传统文化道德的代表,儿子罗甲成则代表了被城市生活激醒的新兴文化,挑起二者纷争的是金钱,这是一种最直观也最具戏剧性的矛盾方式,罗天福与罗甲成在金钱观念上的分歧实质上是传统文明与新兴文明的对抗。在戏中,儿子罗甲成因饱受歧视而形成了人格缺陷,认为只有占有金钱才能与人平等,为此他屡次要求父亲卖掉老家那两棵价值不菲的古树,而父亲罗天福则始终不肯,他坚持认为那是祖宗留下来的宝物,况且救过乡亲的性命,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动卖树的念头。父子二人围绕古树展开的矛盾随着剧情的推进越发激烈,两种观念的对抗也趋于明显。戏的最后,儿子终于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在他跪倒在父亲面前的那一刻,实质是新兴文明向传统文明的折服和回归。
罗天福一家的故事每天都在我们的城市里上演,正如戏的最后,当罗天福还乡之际又有新的家庭来西京寻梦,父辈总是以这样前仆后继的姿态努力地提升着年青一代的生活状态,在他们日趋衰老的背影中,我们应该用心去解读父辈留给我们的点点滴滴。这大概是《西京故事》最值得我们思考的地方吧。
喧嚣过后是宁静,秦腔那高昂激越的曲调穿过城市的水泥森林,直入我们的心底,或许我们真的该沉下心来,静静的思索一番,关于现实,关于传统,,关于父辈,关于梦想。倘若我们看过《西京故事》之后,果真被触动了魂魄,能获得一份内心的安静,便没有辜负了这位西北汉子至情至性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