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是叙事作品的基本要素,叙述学将人物分为“心理性人物”和“功能性人物”两种。功能性人物”的种类很多:有引发叙述、导引读者进入作品情境,帮助读者了解整部叙事作品主旨的导介型人物,有帮助作者直接充当故事讲述者的叙述型人物,有在关键时刻拯救主人公的救难人物,及各种预示人物,纽带人物、惹祸人物,代言人物等。《白鹿原》是新时期重要的家族叙事文本,塑造了关中大儒朱先生、中国最仁义的地主白嘉轩、白鹿原上最好的长工鹿三、出于人性本能的叛逆女性田小娥、及鹿子霖、黑娃等性格独特鲜明的人物形象,其中朱先生、白嘉轩、鹿子霖、田小娥等是典型的心理性人物,黑娃和冷先生属于功能性人物,他们是小说情节建构发展的纽带,主要起推动文本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黑娃还具有明显的心理性人物的特征,冷先生则具有类型化人物的特点,他冷峻、冷漠、冷酷,以旁观者的姿态见证了50多年来白鹿两家三代人的争斗,及封建宗法制村落家族文化在现代文明冲击下逐渐衰亡的过程。
“功能性人物”在叙事作品中一般由次要人物担当,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同时,人物也依靠自己的性格逻辑独立行动。黑娃是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塑造的比较成功的艺术形象,也是文本中的重要人物。用重要人物担当“功能性人物”是大胆的尝试,一旦有失,人物就可能被概念化或简单化。文本中围绕田小娥展开的情欲故事线索及矛盾是借助黑娃来展开的,有了他俩遭宗族唾弃的婚姻,才有鹿子霖乘人之危霸占并利用田小娥,色诱白孝文报复白嘉轩的故事,才有白孝文沦为乞丐,经鹿子霖推介加入县保安团,衣锦还乡,最终成为新中国滋水县县长的辉煌;黑娃也因此踏上坎坷的人生之路……黑娃在文本中不仅参与情节建构和艺术表达,还依靠自己的性格逻辑独立行动,是农村社会雇农阶层的代表,也是文本中唯一具有阶级意识的农民。他反抗意识的萌发具有个体的独特性,从本能欲望满足的不平等中,他意识到封建等级制度的不公,鹿兆鹏的冰糖和水晶饼、郭举人的小妾和性奴田小娥分别从“食色”两个最基本的欲望层面激发起他的反抗意识,他反封建的革命道路与鹿兆鹏兄弟和白灵有着根本的不同。他与田小娥的结合是原始生命力激发下的非理性行为,婚后性爱和家庭生活的满足使他回归了传统农民朴素的人生理想:挣钱买地生孩子过安稳日子。大革命的政治风暴袭来,接受了鹿兆鹏的思想启蒙,经“农讲所”的培训,他成为农协运动的领头人,革命失败后参加红军(习旅),习旅兵败,他成为土匪的二拇指,为复仇,杀死鹿恒泰、打折白嘉轩的腰杆,小娥和大拇指死后身心俱疲,接受招安成为县新编保安团三营营长,拜朱先生为师学为好人,携新婚妻子认祖归宗,新中国成立前成功领导起义,却在当了副县长半年后被革命投机者白孝文暗算,结束了他混沌漂泊多灾多难的悲剧人生。
黑娃与田小娥偷情是原始生命力的爆发,被郭举人侄子们追杀后“解除了负疚感”。他们的性爱具有鲜明的反封建和追求个性解放的性质,但他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反抗是情欲支配下自发的行动,具有盲动性和无目的性。当小娥意识到自己的悲剧命运提出私奔的建议时,黑娃却压根没想过将来。田小娥使他成长并树立起了人生目标。鹿兆鹏引导他走上革命道路,他砸祠堂、斗地主、铡碗客,坚定、果敢、义无反顾,却未能从根本上明白革命的最终目的,也没有足够的思想能量去思索造成这世界不平的历史文化根源。农协失败后的一系列行动,如加入习旅、落草为匪、受降招安、皈依儒学、起义反正、被枪毙等,都是在各种政治势力的纠缠裹挟下,受生存意志支配的无目的行动。黑娃是行动迅速敏捷的人,思想总是比行动慢半拍。在现实生活中,他困惑纠结于找不到反抗的对象,白嘉轩是封建礼教和家族政治的代表,又是他的主家和恩人,他们是对立的阶级,这一点,黑娃没有明确的意识。他反抗白嘉轩的动机模糊,行动却很迅捷。白嘉轩对他以德报怨,黑娃回乡祭祖使两人彻底和解。被家族和世俗社会共同接纳的黑娃,竟然迷失了方向,陷入生命无意义的循环与挣扎中。临死前,他叮嘱妻子寻找鹿兆鹏为他的革命历史证明,也没能洞察白孝文陷害他的阴谋。
黑娃大概是《白鹿原》里活得“最糊涂的人”,一生都被原始生命力和政治风暴裹挟着无目的地前行,他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游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原上飘荡,田小娥、鹿兆鹏(共产党)、土匪芒儿、高玉凤、朱先生都曾做过他灵魂的寄托者和精神的“栖息地”,他成为在成长中夭折的典型形象。他是白鹿原上最不可捉摸的、最具有毁灭性的非理性力量,以“风搅雪”形容黑娃的性格准确而贴切,他与飘忽不定的白鹿的美好意象形成鲜明对照。文本中的许多情节都是他非理性力量和原始激情作用下的结果,打断白嘉轩腰杆的行为源自于他童年的恐惧,竟引出朱先生“鏊子说”的新解读,揭示了20世纪上半叶陕西关中地区匪患猖獗到与国共两党争夺势力范围的程度,及国共两党争取土匪的历史事实。黑娃在文本中属于“乔装打扮的叙述者”,他始终代表一个阶级、一种文化立场在讲述,“嘉轩叔的腰挺得太直”是黑娃出走的直接原因,也成为一系列情节发展的根本动因;冰糖给他造成的味觉与心灵的震撼是他反抗意识萌发的原初契机,他朦胧地意识到社会的不公和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透过这些讲述,读者很容易发现黑娃悲剧命运形成的深刻的社会根源和深层的文化心理。
冷先生是贯穿文本叙事始终的人物,是文本中次要而不可或缺的人物,名医的特殊身份使他成为白鹿原与外部世界联系的纽带,城里“反正”的具体情形就是借冷先生之口叙述的,白嘉轩巧换风水宝地也是受到冷先生的启发,文本中还有许多重要的人和事都是通过他的讲述或行动引出的。他是作者精心设计出来的功能性人物,处于家族政治边缘的杂姓冷家与白鹿两家都是姻亲关系,这样安排,一来显示冷家的地位名望,二来暴露出杂姓在白鹿原生存的艰难与处境的尴尬,三来方便他接近和了解白鹿两家的不为人知的秘史。冷先生在文本中身兼数职,有效地简化了文本的人物设置。医生在封建社会属于“士农工商”社会阶层中“工”这一社会群体,冷先生的设置,使文本对中国封建宗族村落社会结构的描述更加完整。在文本中,他的故事意义显然小于其在叙述中的意义,更逊色于白嘉轩、鹿子霖等主要人物的故事意义,他直接参与文本悬念的设置、释放和控制,协助文本中场景的转换和人物的穿插,其叙述功能主要体现在“突转”和“发现”上,黑娃无法涉足的许多隐秘领域,如白嘉轩的性生活、性苦闷等内容,冷先生都方便进入并讲述。他不仅作为叙述者承担着故事讲述的重任,还是联系白鹿两家的桥梁和纽带,具有媒介作用。
由小说中担任部分角色的观察者来讲述故事的手法,在中外叙事作品中很常见。这种人物也被称为戏剧化叙述性人物,有时由次要人物用第一人称讲述,如阿城《棋王》中的“我”,有时由配角人物在扮演自己的行动中讲述,黑娃和冷先生就属于这类人物。叙述人在行动时,活动范围受限导致了“限知”的叙述视角,他知觉范围以外的事情形成了空白,具有不确定性,需要读者发挥想象力去猜测、揣摩,比如白孝文从家族楷模变成乞丐,经历了怎样的灵魂搏斗和精神折磨,文本中是空白,只能靠读者的想象来完成。作者以心灵的空白来突出白孝文内心的孤独与落寞,白孝文是文本中最孤独的人,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对手。由“限知”导致的空白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使文本产生了一种不受固定范式拘束的审美效应。
冷先生是白鹿两家几十年生存、繁殖、争斗的历史见证者,他以冷静、清醒、理智的态度观察着白鹿原的生灵们,以旁观者的客观视角把社会历史文化的变迁“显示”给正在阅读的读者。白嘉轩娶的第6房女人胡氏是个娇贵的美女,听信传言不肯与他同房,冷先生为他解开“倒钩毒精”的疑虑,为白家开枝散叶埋下了伏笔;孝义媳妇婚后多年没有生养,求神拜佛吃药都无果,冷先生建议白嘉轩在休她之前让她“上一回棒槌会”,给读者展现出关中农村独特的民风民俗,及白嘉轩授意借种延续孝义一脉的故事,“突显”了白嘉轩为家族血脉延续不择手段的道德虚伪、老谋深算和处世圆滑,交代了白赵氏因道德愧疚抑郁而亡的凄凉,借种后辞退扶助兔娃的义举,还使白家建国后“幸免被划成地主”。冷先生的一句话带出了一系列的人和事,涉及新生命、新家庭、新中国的诞生,涉及旧中国、旧道德的终结,还展现出政治、民俗文化、生殖崇拜、女性命运、医学知识等方面的知识。这种牵涉白家生殖与繁衍的隐秘事件,只有冷先生才能“发现”。
鹿子霖设美人计羞辱白嘉轩,告知白嘉轩“闲话”的人只能是冷先生。这几句闲话引出白嘉轩惩戒白孝文,白孝文败家沦为乞丐,鹿三怒杀儿媳田小娥等后事。冷先生的功能就是调节文本的叙事节奏,使之张弛有致。农协运动后平静舒缓的叙事节奏被打破,白鹿两家的较量由暗转明,情势陡然紧张起来,两家力量的对比,包括财富、家风、道德人格等,发生了逆转,鹿家明显占据上峰。悬念随之产生:白鹿两家最终鹿死谁手,白孝文能否东山再起,鹿子霖能否一直得意下去,白嘉轩会如何对付色诱儿子的田小娥,小娥的命运又将如何?鹿子霖刚拆掉白家门房,冷先生就给他当头一棒——鹿兆鹏被捕,两家的争斗暂时停息,鹿冷两家结成暂时的同盟。冷先生用十麻袋银元(这几年攒的)托田福贤救出被判了死刑的女婿共产党人鹿兆鹏,才有了鹿子霖因共党儿子而入狱并倾家荡产,冷大小姐因性压抑得淫疯病被亲生父亲毒杀,鹿兆鹏与白灵结合,鹿兆鹏解放前夕领导滋水县保安团起义等故事。在这里,作者通过冷先生设置了一个惊天的悬念:田福贤托朱先生问鹿兆鹏共产党日后得势,“你还能容得下他?”为后文田福贤替鹿家保存财产,解放后田福贤被枪杀埋下了伏笔,也暗示了鹿兆鹏的结局——下落不明。这一情节设置的深意则在于对国共两党历史的反思。
冷先生是白鹿原上活得“最明白的人”,他为人谨慎,处事圆润,对自己和他人的定位都十分准确,其行动具有强烈的合目的性,如两个女儿婚事的处理,与白嘉轩和鹿子霖相处时对等关系的保持,及他在大征丁大征捐时对国家局势的分析,都显示了他超凡的生存智慧和卓越的洞察力。“巧换风水宝地”、“田小娥被杀”、“孝义媳妇借种”等事件,都没能瞒过冷先生的法眼,他曾劝鹿子霖:“你要是能掺三分嘉轩的性气就好了。”[3]即白嘉轩比鹿子霖沉稳老辣、有计谋,言下之意是鹿家斗不过白家。这是作者对白鹿两家命运的最早的暗示。在白鹿原上,从品行、智谋、冷硬、财富等方面能与白嘉轩相抗衡的,恐怕只有冷先生,他若与白嘉轩对抗,白鹿原的历史或许要重写了。
中立的叙事立场是作者赋予他的,他是作者的傀儡,性格也没有任何发展,每当故事发展到关节处,冷先生就站出来勾连人物和故事,任务完成又坐回药房冷眼旁观白鹿原的风云变幻,随时等候作者的召唤。布雷蒙十分关注由叙述性人物功能组成的序列,他认为“功能与行动和事件相关;而行动和事件组成序列后,则产生了一个故事。”[4]冷先生承担着叙述联系功能、悬念设置功能、场景转换功能、发现功能等,这些功能组成了一个有机的行动和事件的序列,在文本宏大结构的建构和史诗品格的显现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注:该文系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秦文化与当代陕西作家研究”(10K047)成果;2010年度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现实主义与陕西当代小说创作”(2010JK325)成果
【参考文献】
[1]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W·C·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3]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4]张寅德,叙述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作者简介:李清霞,西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