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佛苯之争”的迷思

2012-04-29 03:03徐法言
社会科学研究 2012年3期
关键词:苯教

〔摘要〕 第二次金川战役后,清廷在金川地区实施了“废苯兴黄”的宗教政策,以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取代在金川地区居统治地位的苯教。或许是受到历史上“佛苯之争”以及清廷与藏传佛教格鲁派结盟传统的影响,研究者大都将黄、苯二者放在竞争与敌对的格局中对这一历史事件进行考察。事实上,战前格鲁派与金川地区苯教已有频繁的交流,两者间的对立可能并非想象中那么严重,甚而有相互影响乃至和谐融洽的一面。因而有必要就第二次金川战役前格鲁派与苯教的关系作进一步的考察。

〔关键词〕 格鲁派;苯教;废苯兴黄;佛苯之争

〔中图分类号〕K2493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2)03-0171-05

①格鲁派是藏传佛教的一支,由宗喀巴大师创立于15世纪初,该派僧人戴黄色僧帽,故又称为黄教。格鲁派创建后迅速兴起,成为藏传佛教中占主导地位的教派。因而在讨论15世纪以后的佛苯斗争时,一般是指黄教与苯教。

〔作者简介〕徐法言,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四川成都 610064。

乾隆三十六年至四十一年(1771-1776年),清廷第二次征讨位于四川西北部嘉绒地区的大、小金川,在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后,最终将其平定,继而推行一系列善后措施。“废苯兴黄”是清廷改革当地宗教的一项重要举措,其核心是以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取代在金川地区居统治地位的苯教。由于两金川几乎全民信仰苯教,宗教在当地民众的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而这一变革意义重大,引起了后世学者的注意。或许是受到历史上“佛苯之争”以及清廷与藏传佛教格鲁派结盟传统的影响,研究者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将黄教与苯教放在一种竞争与敌对的格局中进行讨论。①如果仅以“废苯兴黄”的结果而言,这一预设无可厚非,但笔者在阅读史料时发现,两金川地区的佛、苯对立远没有想象中严重,既有研究忽略了对战役前一个较长时段内黄、苯关系的考察,以致学界对两者间相互交流、相互影响乃至和谐融洽的一面知之甚少,这也极大限制了我们在第二次金川战役宗教问题上的认识与判断。本文试图就战前的黄、苯关系做一梳理,以弥补既有研究的不足。错谬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苯教又称为苯波教,是西藏本土非常古老的宗教,曾一度盛行于藏地。公元7世纪以后,随着佛教传入西藏,苯教在与佛教的斗争中逐渐式微,最终被驱离卫藏中心,退居阿里、安多、康区等藏区的边缘地带。公元8世纪吐蕃赞普赤松德赞开始扶植佛教并消灭苯教,苯教在本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为了自身的生存,这一时期的苯教开始俯身向对手学习,吸收借鉴佛教的理论体系、组织制度、崇拜礼仪等,并模仿佛教著书、建寺、绘画,至11世纪起出现了苯教经典、苯教寺院、苯教神像。佛教虽在西藏占据了统治地位,但为了适应当地文化,也逐渐吸收了苯教的许多特点,形成了风格独特的藏传佛教。佛、苯之间呈现出一种相互影响、相互融合的趋势。①

①参见罗桑开珠《略论苯教历史发展的特点》,《西北民族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89-93页。

②这可能也源于国内学术界对于苯教的属性界定还非常模糊,许多学者认为苯教总体上属于“原始宗教”, 将苯教的宗教观念与崇拜方式归入“万物有灵论”或“自然崇拜”的范畴。参见孙林《试论苯教的宗教性质及与藏区民间宗教的关系》,《西藏研究》2006年第4期,30-35页。

③参见彭陟炎《乾隆朝大小金川之役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220页。

④例如康熙年间随岳钟琪征羊峒有功受封为初代大金川土司的莎罗奔;乾隆朝第一次金川战役中的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第二次金川战役中大金川土司索诺木的两个兄弟莎罗奔冈达克和莎罗奔彭楚克。

⑤“夷地多喇嘛寺,大者殿宇如浮屠,中间空洞直上,四旁重檐叠栱,塑释迦像,一如中土”。李心衡:《金川锁记》,商务印书馆,1937年,19页。

⑥都甲喇嘛雍中泽旺供词,冯明珠、庄吉发编:《金川档》:第6册,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2007年,4427页。具体供奉了何种佛像难考,但结合史料与笔者2011年对金川当地苯教寺庙的调查,大致可以推测当时金川寺庙里供奉着以释迦像为造型的雍仲苯教始祖辛饶米沃像,本尊瓦赛卡尔昂,密宗莲花生大师以及普巴金刚。后两者说明金川苯教也受到藏传佛教宁玛派(红教)的影响。

⑦王罗杰在详细梳理第一次金川战役的中文史料后宣称,有关第一次战役的文献表明,乾隆君臣只是模糊地意识到金川地区有着藏传佛教的信仰,而笼统将之称为喇嘛教,并未严格区分各种教派的不同。详见Roger.Greatrex, “A Brief Introduction To The First Jinchuan War,”in Alex McKay, ed, The History Of Tibet,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Curzon Press, 2003,p.615.

11世纪以降,由于苯教退出了卫藏中心及佛、苯融合的事实,使得二者的关系趋于缓和,但因为历史上佛、苯之间曾发生过殊死争斗,研究者仍习惯于将二者对立。如明末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顾实汗应藏传佛教格鲁派的邀请,由青海出兵康区,消灭白利土司的历史事件,就基本上是被放在“佛苯斗争”的背景下进行解读的。然而据尹邦志考证,就当时康区内部而言,“佛苯关系”并不紧张,格鲁派在康区的真正对手是藏传佛教的另一宗派噶玛噶举派,这次事件实质上是藏传佛教的内部斗争,也说明了为何苯教势力没有在事件中受到太大的削弱。〔1〕但在第二次金川战役的相关研究中,仍然受到这一惯性思维的影响,只是简单地将苯教视作“以占卜休咎、祈福禳灾以及治病送死,驱鬼降神”为主要特点的原始宗教,②将清廷“灭苯兴黄”的善后措施概括为“崇佛抑苯”,凸显了佛(黄)、苯间的对立,并未对二者的关系进行考察。③那么至18世纪中叶,金川当地的苯教是否已逐步佛教化?其与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关系又如何呢?

如果不是发生在清代的两场大规模战争,金川苯教也许根本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墨迹。由于材料的缺乏,其传入金川地区的具体时间难考。可以确定自15世纪起,在毗邻康区的嘉绒地区,苯教已居于主导地位。〔2〕1776年第二次金川战役结束前,以大金川雍中拉顶寺为中心,这一地区始终处于苯教势力的控制下。两金川的土司、土目等上层统治者不仅是苯教的虔诚信徒,甚至自身就是拥有很高地位的修习者。明代时,金川部落首领接受中央朝廷的册封,被赐予演化禅师印,清代沿袭之。邹立波认为,“演化禅师”的称号说明金川土司不仅与宗教有莫大关系,其身份很可能就是宗教首领。〔3〕也有许多学者注意到,大金川的土司、土目常有被称为“莎罗奔”者④,“莎罗奔”并非人名,而是一种宗教头衔。大金川勒乌围官寨旁的土司家庙噶尔丹寺,历来就是由土司家族成员中的“莎罗奔”掌管。可见,金川地区具有“政教合一”的特点,土司一族拥有着世俗与宗教的双重权威。

就表现形式来看,金川苯教已受到藏传佛教的影响,这从相关史料的一些零星记载中可以窥见。两金川地区寺庙众多,⑤民俗最重佛经,家有二子者必令一出家为喇嘛,奉读经典,学业较优者,可赴西藏深造。〔4〕寺院内供奉佛像,如土司索诺木之兄莎罗奔在勒乌围供奉银佛一尊,家庙噶尔丹寺则供奉镀金铜佛。⑥正因为金川苯教表现出上述特点,使得清廷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难以将其与藏传佛教区别开来。在第一次金川战役期间(1747-1749年),乾隆君臣只是笼统地将金川地区的宗教称为喇嘛教。⑦第二次金川战役之前,地方官在给乾隆皇帝的奏报中,也是含糊地宣称“甲隆、霍尔诸部咸奉喇嘛之教”。“甲隆”即嘉绒。《平定两金川方略》:卷一,乾隆二十四年四月乙酉条,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2年。甚至在战争爆发第二年,乾隆帝在给前线将领温福、色不腾巴尔珠尔的上谕中说道:“再索诺木禀内有掌管佛教之语,看来此等番人狡而信佛。色不腾巴尔珠尔本系蒙古,若因贼匪崇尚佛教略为姑息,是即为其愚弄朕。令伊等前往原为灭贼安边,并非令其将就完结,岂可徒为草率之局乎”,〔5〕表明乾隆皇帝仍然认为两金川地区信奉佛教。若从第一次金川战役爆发之日算起,至此已历经20余年,清廷竟浑然不知苯教在金川的存在,直到第二次金川战役末期,清廷才逐渐意识到苯教的存在,这一信息十分重要,涉及到清廷对于当地宗教认识的转变,因超出本文的论述范围,只能另文探讨。固然说明清军的情报工作并不出色,也从侧面印证了金川苯教与藏传佛教之间的确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必须强调的是,苯教虽受到佛教很大的影响,但与后者仍有本质上的差异。如雍仲苯教的标志是逆时针旋转的卍,佛教则是顺时针旋转;苯教诵读的经、供奉的佛像都有别于藏传佛教,其仪理教规中还保留着杀牲祭祀、祈福禳解、念经诅咒、与神鬼交流等特点。

在两次金川战役前,金川与西藏地区已存在频繁的交流,特别是藏传佛教中居统治地位的格鲁派,在当地有很大的影响力。金川的土司、百姓对格鲁派领袖达赖喇嘛尊崇有加,恭敬地称其为“佛爷”。〔6〕在第一次金川战役末期(1749年),清廷决定纳降撤兵之际,大金川土司莎罗奔、郎卡在清军主帅傅恒面前顶经立誓,遵从约束。莎罗奔向傅恒献上白银万两,并禀云“此银恭献经略大人,如献于达赖喇嘛一般”,〔7〕说明金川土司与达赖喇嘛早有交往并有贡献,考虑到当时莎罗奔急于求降的心境,将傅恒比作达赖喇嘛也反映出后者在其心目中的分量。此外,西藏在金川人的生死观中似乎意味着神圣净土,土司死后,要将遗体送至西藏举行佛事。莎罗奔故后,新任土司郎卡为了将其遗骸送往西藏,请求清廷在换给印信的同时也给予路票赴藏熬茶。“熬茶”特指举行佛事,见《养吉宅丛录》,中华书局,2007年,320页。郎卡死后,其子索诺木照例派人将其骨骸送往西藏。郎卡死于乾隆三十五年四月,次年六月第二次金川战役爆发,送葬之人在回至打箭炉(今阿坝州康定县城)时被清军截获。透过清廷的审讯记录,我们可以了解此次赴藏之行的大致情况:

大金川土司叫我们十一人送郎卡骨骸到藏里去,达赖喇嘛的徒弟善仓有与大金川土司番子书,我们走在打箭炉就解到省里来的。达赖喇嘛与我们土司带的番经、药料,我们土司与(达赖)喇嘛带的有三封银子,重一百五十多两,珊瑚珠子一串、铜花瓶一个、铙钹四副、银花瓶一个。(达赖)喇嘛与土司带来的哈达,书子,给与我们两匹马,赏雍中达赖氆氇、马褂二件,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8〕

送老土司遗骸入藏的惯例,或许与苯教发源于西藏有关。但上述讯供表明,此行并非单纯地做佛事,新土司还借机向达赖喇嘛敬献礼物,促进与格鲁派、达赖喇嘛的友好关系。由于缺少更为详细的材料,笔者很难做进一步的分析,只能推测此举很可能还牵涉到大金川新、旧土司的权力交替。清廷对两者的交往充满了警惕,乾隆皇帝为此降旨斥责前四川总督阿尔泰毫无防范,听任金川喇嘛赴藏熬茶。〔9〕

金川民众还有赴藏学习经文的传统,并将此视为殊荣。乾隆三十一年九月,清军在打箭炉一次就拘获赴藏学经的金川喇嘛十数名。〔10〕第二次金川战役末期,喇嘛达固拉僧格也供称大金川在藏里学过经的人有十几个〔11〕,据李心衡《金川琐记》记载:

夷人不知有儒教,读书识字皆奉藏经为授受,如中华读四书五经。然字画又与西藏稍异。其有学业深邃者,辄远赴西藏,从班禅佛处博览群经。十数年后归来,便翘然自异,群以喇嘛目之,抗衡于土司酋长之列,徭役赋税俱捐免,亲戚朋党咸趋承恐后,不敢与抗礼。有延之诵经者,赠贻倍优,故民间兄弟多者,必有一二人为僧,由俗所尚也。〔12〕

可见在金川地区,赴藏学经修行非但不违背苯教教规,反而是取得较高社会地位的捷径,一旦学成归来,便受众人尊敬,徭役赋税全免,甚至拥有与土司酋长抗衡的资本。大金川有名的苯教喇嘛雍中泽旺(又称独角喇嘛)的经历颇能印证李心衡的观察,他十岁在大金川舍齐寺出家,赴藏学经十三四年归来后,在思都甲沟庙里当喇嘛,带着十几个徒弟,仍旧修习苯教。金川百姓都认为他有本事,土司索诺木对他也十分信任,常将他带在身边。雍中泽旺在第二次金川战役中表现活跃,常常念经诅咒清军,被清廷视为苯教喇嘛中的巨魁首恶。他还有两个叔伯兄弟分别叫逊卓木吹札木、尼玛萨木坦,也是苯教信徒,一直在藏学经。〔13〕至金川战役结束时,清廷在藏查获的大、小金川喇嘛多达31人。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卷号7993-22,缩微胶卷号591。乾隆四十一年二月初六日,查获促浸儹拉在藏喇嘛31名,分别解京。

除去宗教上的影响,就18世纪中叶的川边形势而言,金川上层统治者积极向格鲁派靠拢的努力,多少还带有政治上的考量。鉴于格鲁派在西藏及蒙古地区的宗教地位,清廷在处理边疆事务时往往会听取格鲁派僧众的意见。乾隆十年(1745年)的瞻对战役中,瞻对土司班衮就是通过达赖喇嘛以及泰宁惠远寺堪布达尔罕代其求情获得了清廷的宽宥,大、小金川土司作为那场战争的亲历者,应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乾隆九年,因瞻对民众在入藏大道上施放夹坝(抢劫),影响了清军正常换防。乾隆皇帝决定征讨瞻对。由于此次战役直接导致了乾隆十二年的第一次金川战役,所以笔者将大、小金川土司视作战争的亲历者。而清廷罢兵的主要原因是财政上出现了困难,但在金川与瞻对土司看来,格鲁派的斡旋是更明显的因素。详见拙作《1747年金川之役起因初探——乾隆帝绥靖川边的努力》,待刊。因而维持与格鲁派的友好关系,成为其保卫自己生存空间的一种手段。乾隆三十九年六月,清军进逼大金川勒乌围官寨,索诺木兄弟走投无路,欲遣喇嘛达固拉僧格赴藏,恳请达赖喇嘛在乾隆皇帝前代为求饶。清军在革布什咱土司地界将达固拉僧格盘获,同时还截获了达赖喇嘛早年发给促浸(大金川)、儹拉(小金川)的藏文印信执照一张,清廷随即译出:

结垄一带的土司杂谷、瓦寺、鄂克什、木坪、绰斯甲布、巴底大小土司管百姓的,众人知道结垄促浸、儹拉土司投奔到我跟前来。我如今照看的勒乌围官寨、噶拉依官寨、僧格宗、擦子多一带地房屋、田地、山土、柴草、水、人,一总儹拉儿子郎卡汪札、札尔甲大头人墨藏温布等照旧的地方叫他们经营的。给你们的字样没有人糟蹋,没有人放夹坝,没有人发兵打你的,札尔甲头人们要安安静静。再,我信善的跟前来投奔做好事的人,你们都要照应。〔14〕

目前还不清楚这一印信生成的具体时间。从内容上看,是达赖喇嘛劝令嘉绒一带土司和平相处,并保证两金川不再欺凌周围土司。显然,大、小金川土司是向达赖喇嘛做出了某种许诺,使得后者宣称:“众人知道结垄促浸、儹拉土司投奔到我跟前来。我如今照看的勒乌围官寨、噶拉依官寨、僧格宗、擦子多一带地房屋、田地、山土、柴草、水、人”,实际上在宣布他成为了大、小金川的保护者,劝告众土司不要与两金川为敌。因此,在战争形势极为严峻的情况下,索诺木将此信托人带与达赖喇嘛,希望其不忘旧时约定,救他性命。但同样是在18世纪中叶,清廷与西藏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乾隆十五年(1750年),清廷在平定珠尔墨特那木扎勒之乱后,颁布了《西藏善后章程》,对西藏的政治、经济、军事进行了重大改革,赋予驻藏大臣与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平等的地位,令其督办藏内一切大小事务,并决定在西藏长年驻兵1500名。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随着准噶尔汗国的彻底覆灭,清廷对西藏的控制无形中又得到了加强。对于格鲁派而言,清廷是强大且唯一的护持者,任何违背乾隆皇帝意愿的举动都显得不识时务,即使索诺木的求救信顺利抵达西藏,达赖喇嘛也没有多余的选择。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底,当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在前藏后藏聚集喇嘛四万余众讽经百日,为清军加持,助其早日荡平促浸、儹拉,以彰天讨时,乾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定边右副将军明亮等奏报八世达赖喇嘛、六世班禅额尔德尼为靖绥四川边事在前后藏聚集喇嘛四万余众讽经情形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宫珍藏历世达赖喇嘛档案荟萃》,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2年,8、187页。就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以上论述足以证明,在第二次金川战役爆发前,金川的土司、百姓与藏传佛教格鲁派在政治、宗教上早有长期、频繁的交流,双方关系密切。乾隆皇帝对此有所察觉,因而在最初的善后事宜讨论中,始终不同意以黄教取代苯教,担心日久以后,金川、西藏联为一气,“是清军费力攻取之两金川,转资达赖喇嘛利益,尤无此情理”。〔15〕战后,清廷最终决定“兴黄灭苯”,在两金川地区实施一系列宗教政策,将大、小金川的苯教喇嘛全部驱逐,代以格鲁派僧众,以雍中拉顶寺为首的苯教寺庙也都改宗黄教。奇怪的是,苯教并未禁绝,仍在金川地区广泛存在。学界对此有两种解释,一种观点认为这是苯教势力抵制的结果详见彭陟炎《乾隆朝大小金川之役研究》,227页;齐德瞬、王力《论金川之役与金川地区的社会变迁》,《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39页。;另一种观点则从政治层面对乾隆皇帝的暧昧态度进行了解读,认为他不愿意将清军辛苦征服的两金川地区轻易地交到达赖喇嘛手中,表面上乾隆皇帝是格鲁派坚定的支持者,暗地里却视其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因而容忍了苯教的残余势力作为制衡格鲁派的力量。详见Joanna Waley-Cohen, The Culture of war in china-Empire and the Military under the Qing Dynasty, London; New York: I.B.Tauris&Co Ltd press,2006,pp.48-65.两种观点各有道理,但其立论都建立在佛、苯对立的基础上。

笔者以为,通过对第二次战役前佛、苯关系的梳理,可以提出与前人不同的解释,即在第二次金川战役爆发前,金川苯教与藏传佛教格鲁派之间没有明显的矛盾与对立,当地民众对格鲁派、达赖喇嘛抱有敬意,对其经典也并不排斥。据笔者推测,在乾隆时代的金川地区,只有上层的统治者与较高修为的苯教喇嘛能够分辨苯教与藏传佛教的不同。普通的苯教信奉者可能根本无法清楚地意识到两者的差别。因而清廷对黄教的扶持,不会给当地的苯教信仰带来强烈的冲击。事实上,黄教在嘉绒地区的推行可谓一帆风顺,几乎没有遇到太大的抵抗与阻力。有学者指出,据当地传说,在嘉绒地区的寺庙里曾出现佛、苯神像同时供奉,一庙住两教僧人,各念各经文的特殊景象,甚至在已被改宗为黄教的雍中拉顶寺旁边修建了一座小型的苯教寺院,以满足当地百姓的苯教信仰,这种两教共存一地的情况持续到“文化大革命”两寺被毁为止。参见彭陟炎《乾隆朝大小金川之役研究》,227页,齐德瞬、王力《论金川之役与金川地区的社会变迁》。彭、齐的看法与笔者相反,他(她)们认为这些传闻说明黄教在此地区的推行并非一帆风顺,受到了苯教势力的抵制。笔者认为,这些传闻及现象反映的正是“兴黄灭苯”后金川地区黄教与苯教和谐共处的画面,也印证了在第二次金川战役结束后,黄、苯之间在金川地区没有发生激烈争斗,而是在相互试探后,走上了一条共生共存的道路。

〔参考文献〕

〔1〕尹邦志.论明末康区的“佛本斗争”〔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2001,(12):151-154.

〔2〕罗杰尔·格来特里斯.明代嘉绒地区苯教的朝贡使团〔A〕.陈楠译.王尧,王启龙主编.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15辑〔C〕.西藏人民出版社,2001.

〔3〕邹立波.从土司封号看嘉绒藏族土司与宗教的关系〔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0,(2):13.

〔4〕〔12〕李心衡.金川琐记〔M〕.商务印书馆,1937.23,23.

〔5〕平定两金川方略:卷26,乾隆三十七年四月庚辰条〔M〕. 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2.

〔6〕〔11〕金川僧人达固拉僧格供词〔Z〕. 冯明珠,庄吉发编.金川档:第4册 〔Z〕. 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2007.3417,3417.

〔7〕平定金川方略:卷24,乾隆十四年二月壬辰条〔M〕. 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2.

〔8〕喇嘛雍中达赖四郎等供单〔Z〕.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卷号7955-116,缩微号589.

〔9〕乾隆三十七年十月初七日,字寄文绶、阿桂上谕〔Z〕.金川档:第1册〔Z〕.502.

〔10〕平定金川方略:卷5,乾隆三十一年九月庚辰条〔M〕.

〔13〕都甲喇嘛供词〔Z〕.金川档,第6册〔Z〕.4427.

〔14〕译出达赖喇嘛先年给儹拉执照〔Z〕.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卷号7989-104,缩微胶卷号590.

〔15〕金川案(亨):三七·金川地方不招喇嘛〔Z〕.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四川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1963年复制.106.

(责任编辑:许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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