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黎丽
摘 要:本文主要探讨程度副词“很”的产生和发展,并初步分析了它广泛传播的原因,以及它与形容词“狠”的历史纠葛。
“很”是普通话中最常见的一个程度副词,相对于绝大多数只能作状语的副词而言,“很”的用法比较特殊,因为在普通话里,它既可以作状语也可以作补语,可以说“很大”,也可以说“大得很”。但在大部分南方地区,没有作状语的“很”,而只有作补语的“很”。
《汉语方言地图集》里程度副词“很”的分布图显示,作状语的“很”在长江以南地区的影响很小。南方地区的优势程度副词是“好”和“蛮”。而作补语的“很”,除吴闽粤三个方言区外,全国大部地区都有其用例。这是程度副词“很”在全国范围内的使用情况。我们试图在《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里查看程度副词“很”在北方方言里的影响,但该书根本没有收录程度副词“很”。杨荣祥的《近代汉语副词研究》里也没有收录程度副词“很”。这么一个高频常用的程度副词却不属于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在《近代汉语副词研究》中也没有收录,是漏收还是另有原因,笔者不禁对“很”的来源和发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很”的产生和发展
关于程度副词“很”的产生,赵元任先生认为:“最标准的程度副词‘很字,不管是从历史上还是从描写语源学来看,都跟‘狠字是一个字”。(赵元任,1980)
太田辰夫先生认为:“它(‘很)用作副词的例子元代能见到,但是只在某些文献中出现。可以想象是和蒙古人接触较多的北方人之间使用的俗语。在元曲中也只是偶尔一用,恐怕汉人是不太使用的。在元代还多写作哏……在明代的文献中还不能说出现得很多,但是,它确实在北京话中使用,在文学作品中不大能见到,这大概说明它们是基于和北京话很不相同的方言的”(太田辰夫,2003)。他举明代的《燕山丛录》:“女淫曰浪起来,极曰很浪,又曰怪浪”和《西游记》中数例:“这家子远得狠哩”“他这等热得狠”,以此说明在明代仍然继续使用程度副词“很”,并认为“很”到清代开始用得多了。
(一)元代的“很”“哏”“狠”
现代汉语程度副词作状语的用例最早应见于元代,写做“哏”。
程度副词“哏”在元曲中只是偶尔一用,主要在《元典章》这样的官方文献以及在高丽、朝鲜人学习汉语的会话教科书——古本《老乞大》中使用。原本《老乞大》中,程度副词“哏”使用次数有16次之多。如:
(1)如今吃饭人多,种田人少,久以后哏不便当。(《元典章·工程三·使役》)
(2)事务哏多。(《元典章·朝纲》)
(3)在上的人大模样的勾当不行,哏和顺,教得百姓每都无厮争的勾当有。(元·贯云石《孝经直解·三才章第七》)
(4)那几个守户闻闲考秀才,它每哏利害。(《元刊本老生儿》)
(5)但见的道我哏憔悴。(元·无名氏《满庭芳》)
(6)汉儿小厮每哏顽。(《老乞大》)
(7)这桥梁桥柱,比在前哏牢壮。(《老乞大》)
以上说明,程度副词“哏”是一个得到元代官方和北方“汉儿”认可的俗字词。但那些不受蒙古人制约和影响的汉族文人似乎并不认可这个词,他们大量使用形容词“狠”,甚至可以“狠”“哏”混用作形容词,却少有“哏”用作程度副词。
例(3)出自《孝经直解》,其作者贯云石出身维吾尔族贵胄。贯云石1286年生于元大都西北郊维吾尔族人聚居的畏吾村(今北京魏公村),仁宗时在朝廷任职。元代把居住在当时中国境内的人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包括原来蒙古各部的人;第二等是色目人,包括西夏、回回、西域以至留居中国的一部分欧洲人。元统治者把色目人列为第二等,是为了提高回回上层分子的地位,使他们成为蒙古贵族统治的助手。了解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和贯云石的出身之后,我们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在他的文章中会出现这个受官方认可的“哏”字。
历经南唐、辽、金,元代幽云地区的北方汉族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在地域和文化上长期交汇杂处,他们的区域共同语就是《老乞大》里说的“汉儿言语”。说这种“汉儿言语”的人除了汉民族以外,绝大多数都是操阿尔泰语系诸语言的人。在汉语与蒙古语融合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少特殊的词语和句式,但后来由于元蒙王朝的灭亡,明朝汉族政权的重新建立,它们或者使用频率大幅下降,趋于消亡,或者经过汉语的进一步改造之后幸存下来。
程度副词“哏”(很)的发展似乎更特殊些,明代文献中形容词“狠”仍然大量存在,但程度副词“哏”(很)作状语的用法在明代的官方文献及文人作品中却瞬间消失,到清代中期又突然出现。在此我们将对它消失和复现的原因做进一步的探究。
(二)明代的“很”“哏”“狠”
在现在的研究资料中,杨荣祥的《近代汉语副词研究》里没有收录“哏”“狠”“很”。王群以明代《金瓶梅》作为研究对象,也没发现“哏”“狠”“很”作程度副词用于形容词前。
考虑到同音替代、混用的现象,我们分别查询了“很”“狠”“哏”三字在明代文献中的使用情况。然后根据形容词和副词的分布和功能、前后文的意思和整部书的副词系统来确定里面出现的“很”“狠”“哏”是形容词还是副词。
只有明末小说《西游记》有“哏”字出现。《西游记》全书大量使用形容词“狠”,表“凶狠,厉害”之意。“哏”字共6例:
(8)哏哏的吆喝,正难息怒。(第十五回)
(9)那怪道声:“哏!你这诳上的弼马温……”(第十九回)
(10)哏,好风!哏,好风!(第二十一回)
(11)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紧箍儿咒……(第四十回)
(12)哏声响若春雷吼……(第四十一回)
(13)八戒道:“是哪家淘毛厕哩!哏!臭气难闻!”(第六十七回)
例(8)~(13)中的“哏”明显是同音或近音借用,借用为叹词。
《西游记》中还有三例“A得很/狠”:
(14)这家子远得狠哩。(第二十二回)
(15)他这等热得狠,你这糕粉自何而来。(第五十九回)
(16)那三位看不得,形容丑的狠哩!(第九十七回)
以上三例常常被用来证明在明代有程度副词,是程度副词“很/狠”作补语。但是“A得很/狠”中的“很”或“狠”,我们并不认为它们是程度副词作补语,理由将在本文第二节逐一陈述。除此之外,《西游记》全书常用程度副词有“甚”“十分”等,并无程度副词“哏”“很”“狠”修饰形容词。
有学人引《近代汉语纲要》说,到了明代,程度副词“很”开始见于以江淮官话为基础的作品中。例如:
(17)果要千金也不打紧,只是我大孺人很专会作贱人。(《拍案惊奇》卷一)
此例在《汉语大辞典》里也有引用。但这个例句存在断句问题,正确的断句是“只是我大孺人很,专会作贱人”,意思是:我的正房很厉害,就会整人害人。可见,这里的“很”不是程度副词“很”,而是形容词“狠”。查阅《拍案惊奇》卷一,没有程度副词“很”,只有形容词“狠”,语义都与“凶狠”“厉害”相关。
程度副词“哏”在明代官方文献和文人作品里突然消失不见,显然跟当时的社会政治变动有关。明朝开始后不久,尤其是明成祖迁都北京后,南人大量北上。在汉人高涨的民族感情的影响下,这个带有异族色彩似乎具有区别身份作用的俗词“哏”遭到了排挤。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老乞大谚解》(元代《老乞大》在明代的修改本),里面所有的“哏”都被改成了明代常用的程度副词“十分”或“忒”,如“汉儿小厮每哏顽”改成“汉儿小厮们十分顽”,“这桥梁桥柱,比在前哏牢壮”改成“这桥梁桥柱,比在前忒牢壮”。不止是这个“哏”,元朝歧视汉人的词语也一律被明人清除出去了。如“躯口”一词,古本《老乞大》里的“那人每却是达达人家走出来的躯口”到明代改成了“那人们却是达达人家走出来的”。这表明语言既具有交际功能也具有认同功能。
“哏”这个词尽管受到了排挤,在明代的官方文献和文人作品中没有取得正统地位,但它却作为一个口语词保留了下来。明代万历年间它被当作鄙俗词语录入《燕云丛录》,书中记录显示它仍然出现在过去产生和风行的地方——幽云地区。这就能解释清代中国政权变动,汉人丧失统治权后,这个明人眼里的俗词鄙语能重获新生,并在清中期大量出现在北方文人的文学作品里。
二、“很”“狠”的历史纠葛
明代官方文献及文学作品里有“很”这个字形,但它没有作副词修饰形容词的用法。文献中无论是“A得狠”还是“A得很”,“很”“狠”都是“厉害”的意思,是形容词作补语,表达某事物的性状到达了极致,处于非常态。也就是说,“A得很”中的“很”实际上应该是“狠”,接下来,我们都将它写作“狠”,如“累得狠、远得狠、苦得狠、酸得狠、坏得狠”,以示与程度副词“很”的区别。
“累得狠、远得狠、苦得狠、酸得狠、坏得狠”同“累死了、苦死了、酸死了”,“狠”和“死”都是补语,表事物性状的非常态。因为表达事物的极致状态,所以又可等同于“十分累、十分远、十分苦”。到清代,程度副词“很”复起并定型为“很”这个字形,“累得狠、远得狠、苦得狠”似乎又可等同于“很累、很远、很苦”。于是才有学者认为“A得狠”是“A得很”,“很”是程度副词作补语。而我们对明代《金瓶梅词话》《水浒传》《三言二拍》《西游记》等白话著作整书检索后,结果显示“很”“狠”“哏”都没有程度副词的用法。
《汉语方言地图集》程度副词“很”的分布显示它并不是一个全国各地方言都有的程度副词。首先,它的使用并没有覆盖整个北方地区;其次,在长江以南地区的影响也极其有限。南方的优势程度副词是“好”和“蛮”,而不是“很”。可以断定,“很”在北方话里的传播应该是近一两个世纪才发生的,所以《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里没有收录“很”这个词条。
现代汉语里被记成“A得很”的这个格式,除浙闽粤三省外,在长江以南湘桂赣川黔滇诸省的分布十分密集,似乎可连成一整片。我们查看了西南官话中形容词“狠”的用法,“狠”单用时,表“厉害、能干”等意思。如:
(18)她读书好狠崽。
(19)她做生意蛮狠的咧。
作补语,有“打狠、晒狠、吃狠、压狠、拴狠”等“V狠”的格式以及“打得狠、斗得狠、骂得狠、吵得狠、闹得狠、拴得狠”等“V得狠”的格式,其中“狠”也是“厉害”的意思。
(20)他这一着来得好狠崽。
(21)她打崽打得好狠呐,和后妈一样。
(22)文革的时候斗得狠,她两个崽都给民兵带出去打死嘅。
(23)她实在骂得狠咧,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她骂到嘅。
(24)他老婆在家里头闹得狠的话,电视机都敢砸烂去。
(25)屋里头吵得狠,我出外头去走下算了。
(26)今天累得狠,我不想出去走了。
(27)那个地方啊,远得狠!走路的话,我不去,除非坐车。
(28)这种药苦得狠,大人都咽不下去。①
比照上面例句,我们认为“V得狠”和“A得狠”应该是相关格式,其中的“狠”是形容词而非程度副词。王国栓(2003)调查了这个在一些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A得很/狠”,但是这个格式在北京口语中基本不说。王国栓查阅了《儿女英雄传》,在这部反映北方话的作品中,也没有发现一例。以上说明在清代的北方话中,“A得很/狠”很少甚至是基本不用,“A得很/狠”这一格式不是北方方言的固有格式。也就是说,普通话里的“很A”和“A得很”,两个“很”的性质根本不同,“很A”中的“很”是程度副词,而“A得很”中的“很”是形容词“狠”。
三、结语
纵观程度副词“很”在汉语方言里的产生发展和分布,我们认为它直接反映了元明清三朝华夷之争和政权更迭所带来的南北汉语的激烈竞争。现代汉语里的程度副词“很”源于元代的“哏”,是当时和蒙古人接触较多的北方人之间使用的一个俗语词,具有身份标识作用。明代南人北上,金陵话(南京话)迅速成为正统官话,带有异族色彩的程度副词“哏”遭到官方文献和文人作品的全面排斥而仅以口头俗语的形式留存于幽云地区。程度副词“很”沉寂了数百年,当清朝中期北京话取得优势地位以后,在《红楼梦》《儒林外史》《儿女英雄传》《歧路灯》等清代北方作者的著作里,“很”又被重新启用,并且逐渐定型为字形“很”。国语运动后北京话被选为通用语,随着现代民族共同语普通话的推广,“很”成为普通话里一个带有书面色彩的常用程度副词。
“狠毒”—“厉害”—“不同寻常”—“非常态”,形容词“狠”的意义逐渐虚化。“A得狠”与“V得狠”中的“狠”都有“厉害和不同寻常”的意思,表示人物动作、事物性状程度的非常态。在“A得狠”格式里,“狠”表示事物性状程度的非常态,与程度副词“很”有相通之处,现代汉语里最终混为同一词形“很”。
语言首先以口语形式存在,讨论某个词的历史发展时,必须注意摆脱文字形体的羁绊。所有有关词语发展的文章应该有可靠的文献事实做基础,结合共时描写、历时文献以及现代汉语方言或许才能还原语言真相。并且,我们也不能先验性地认为一种语言的所有语言项目都是连续发展的,因为其中一些还有可能是通过语言接触,中途产生的。
注释:
①以上例句来自广西桂林兴安话。
参考文献:
[1]赵元任.中国话的文法[M].丁邦新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
社,1980.
[2]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蒋冀骋,吴福样.近代汉语纲要[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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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梁伍镇.论元代汉语《老乞大》的语言特点[J].民族语文,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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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泰洙.《老乞大》四种版本语言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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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群.明清山东方言副词研究[D].山东大学,2006.
[8]王国栓,宁彦红.试探副词“很”和语法格式“A得很”的来源
[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1).
[9]杨荣祥.近代汉语副词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