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一)

2012-04-29 00:44朱宏梅
金山 2012年4期
关键词:儿子

朱宏梅

儿子的前程和自己的身体究竟哪个重要?晨晨沉着脑袋不说话。心里却在跺脚:我怎么办?怎么办?!

第一章

1

儿子章天三次模考一塌糊涂,晨晨急得火烧眉毛。同事杨畅说可以托老孙想想办法,中国特色之一就是走“后门”嘛。

杨畅的医务室就在晨晨的图书馆隔壁,同在人民银行16层,午休时,两人总是在一起,晨晨常常到她那儿去。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哪个老孙?”晨晨问。

“你不是在我家见过吗?”杨畅睨了她一眼。

晨晨诧异道:“那个包工头?”

杨畅戳了下晨晨的脑门:“人家可是重点大学的基建处长,手眼通天的……”

按照杨畅的意思,先请老孙吃饭,把把脉。

今天礼拜天,正好大家有空,他们就到了太湖边的古村——明月湾。

村口有一棵硕大的银杏树。银杏不稀奇,稀奇的是,古树身边长了一棵小银杏。晨晨停下了脚步。

“这叫公孙树——”

一回头,老孙冲她笑。晨晨连连点头:“还真是这样。”

“快点!”走了几丈远的杨畅喊道,晨晨跑了过去。

本该是城里人熙来攘往的踏青高峰,这里却静谧得有些古怪。没有猫狗,甚至没有麻雀飞过,小路上只有他们四个人,脚步咚咚的,似有嗡嗡回声。这里的人都在做什么?下田去了?周围都是树,好像没什么田啊。晨晨心里奇怪。

村子很小,只有一条窄窄的青石板小路,从村头到村尾,两边是连绵的高墙深院,就像一串糖葫芦。按照晨晨的想法,农村不是这个样子的,倒像城里有身份的人家。明月湾在西山,太湖边的东西山可是赫赫有名的花果山,碧螺春更是全国闻名。看这些房子就知道有多富庶了。

驾驶员是个年轻小伙子,看起来对这里熟门熟路,他领头走到一个有台阶的石库门,走了进去。

像很多水乡人家一样,这家的水门汀地坪上摆着很多盆景,右首是一排古色古香的落地长窗,窗后就是客厅了。

慵懒的阳光在窗棂上一晃,像是伸懒腰或是打哈欠。晨晨有些恍惚。

主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30多岁年纪,素面素衣,笑吟吟迎出来,来啦……

女主人拿出茶杯来,晨晨不放心,亲自挽起袖子,加了洗洁精,重洗一遍。老孙说了,乡下人不懂卫生,我们要把关。晨晨可不敢让他拉肚子——拉掉的可是儿子的前途。

客厅就是饭厅,青砖地,有50多平米,几件明式红木家具,墙角摞着几个很大的竹匾。女人说,那是用来晒桂花的,到了八月,我们这里家家都做糖桂花。

牐牫砍空泻粞畛┧们入座,亲自沏茶。八仙桌,四个人,正好一人一边。

晨晨见杨畅笑嘻嘻凑到老孙跟前嘀嘀咕咕,便有些疑心,悄悄按了按细羊毛套装口袋里的2000块钱。心想,应该够了吧。

不多会儿,菜全了:奶香白鱼、活炝太湖白虾、酱爆螺蛳、红烧塘鲤鱼、荠菜银鱼羹、咸菜蚌肉、马兰头……

老孙嘴巴不停,边吃边天文地理鸡毛蒜皮地胡吹,始终没提章天上学的事。

晨晨越来越着急,伸出脚去在杨畅的脚趾上碾了一下。杨畅吃痛,小声笑骂,你倒是性急。转头对老孙道:嗨,要不要参观一下?这个屋子好有味道的。老孙笑道,好啊。杨畅对晨晨说,你领他去吧。嘿嘿,我懒。

晨晨说:等下啊,我问问主人方不方便。

女主人蹲在河边正在挖土鸡的内脏。听见晨晨问话,女人回头一笑:你们随便好了。

随便?自己的家给人随便参观?农村人和城里人的观念就是不一样。晨晨看了她一眼。

2

宅子很大,这间那间的,转得晨晨头都晕了。

“孩子的事您看怎么办?”这句话在她的肚子里像转经筒似的,但没勇气说出来。

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引起了她的注意,题款上写着“王司徒佯醉献貂蝉”。看起来像是国画,这是三国故事。她知道。画面上王允的奸诈、貂蝉的娇羞、吕布的惊艳刻画得淋漓尽致,乡下人家还有这个?忽然听到身后有关门的咿呀声,晨晨诧异地回过头来,发现老孙插了门,朝她嬉皮笑脸。

晨晨心里大叫不好,胀红了脸想逃出去,却被迎面过来的孙秃子拽进了怀里。

“孙处长,你……你想做啥?”晨晨挣扎着,汗珠子从脑门上渗出来,爬到通红的面颊上。

这是个近六十的矮胖子,五官局促在肉嘟嘟的脸中央,耳上一缕油腻腻的长发横过来盖住了光秃秃的脑门,肚子像倒扣的铁锅,晨晨一阵恶心。

“做啥?嘿嘿嘿嘿……”孙秃子涎笑着,喷着酒气的嘴拱上了晨晨的脸。

“你混蛋!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晨晨惊惧地挣扎,全然忘记了儿子的前程。

“脸?脸是个什么东西?就一次,一次,我给你儿子弄个名额,以后咱们两不相欠。没人知道,这交易你也不吃什么亏嘛。”孙秃子气喘吁吁地说。

“我给你钱。”晨晨停止挣扎,正色道。

“哈!钱?我要钱?我的钱够你三辈子花的了……我不喜欢霸王硬上弓,你看着办吧。”孙秃子放开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儿子的前程和自己的身体究竟哪个重要?晨晨沉着脑袋不说话。心里却在跺脚:我怎么办?怎么办?!

孙秃子显然看出了她的斗争和摇摆,抄起晨晨,往红木雕花床去。

“我喊人啦!”晨晨到底面子撑不住,甩着两只脚急道。

“喊吧。”孙秃子把晨晨往床上一扔。

该死!她喊不出声来。她不敢。传出去脸往哪儿放?!再说,她还有求于他啊。一个有求于别人的人先已输了。

泪水从晨晨紧闭的双眼里溢出……

孙秃子提上裤子嘻嘻一笑:“啧啧!你丈夫真是个笨蛋,多久没满足了?”

“滚!”晨晨的嗓音有些喑哑。

“别这样,我说话算数。”孙伸出手来拍晨晨的肩。

晨晨一闪身。

孙秃子嘿嘿干笑两声,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晨晨簌簌发抖的手找出餐巾纸,胡乱抹去眼泪鼻涕,又整理好裙子,拾起地上被撕成两半的内裤。

扔哪儿呢?马桶?不行,会传出去的;口袋呢,太小了,硬塞鼓得很难看。

晨晨在屋子里团团转,眼泪像涨潮似的又涌了上来。她冷静下来,忽然有了主意,把内裤掖在胸罩里,抚平。杨畅一定奇怪她怎么不和孙一起回来,看见她这个样子会怎么想?

晨晨记得有个后门,便往那儿去。

门外是块水泥地,乡下人把它叫做晒场。苏州盛产水稻,一年两季,还有麦子,这个晒场是脱粒打场用的。

不知从哪朝哪代起,这里不种粮食了,改种花果和茶树。

跳过沟渠,三丈开外是一片梅林,连续几个寒潮,花儿刚刚开足,后面是桃树,再后面就是大片桂花树了,刚才女主人说了,他们做糖桂花卖的。

二月的风清馨醉人,但还是多少带着点儿寒意,她下意识地双臂相扣,抱紧了自己。隔着衣服,她能感觉到藏匿在胸罩里的内裤。

儿子的事是晨晨的心病,她原想让丈夫章青走走路子,毕竟他是大学的副教授,总有熟人的。可他死活不肯,说儿子的分数实在低,关公提豆腐人硬货不硬,没法跟人张这个口。

他没法我就有法了?看看!我今儿用的是什么法子!他呀,从来都是只顾自己,家里油瓶倒了也是不扶的——要是忙出个名堂来倒也罢了,可是四十五岁的人了,说是作家,不过是在杂志上发表了两个小说,加入市作协也还是同学帮的忙。

教授也好作家也好,只是名气好听。可名气顶什么用?这年头除了亲爹亲妈钱是最好的。要是有钱,儿子天天还考什么,完全可以留学去啊,行里好多中层干部的孩子,美国的美国,英国的英国。晨晨一边想,一边又落下泪来。

这桩断命事体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她完全可以不请这个客,完全可以在城里请,在城里想要占她便宜可不是容易的事,起码没有床,至少她可以从容面对。再说了,不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吗?谁见过哪家的孩子没本事饿死了?

今天为什么要穿这身杏黄色掐腰套装,为什么长得那么丰满?为什么要化妆?晨晨的心思被这个突发事件搅乱了。

上这个妆,她本不情愿,像荒年卖儿卖女那样的不得已,那样的穷途末路。她知道那个老孙是个什么东西,那天她在杨畅家就知道了——他竟然紧握着她的手不放,手指还在她手心里挠了两下。为此,她犹豫好久,上妆卸妆折腾好几回,把脸皮都快弄破了。可潜意识里,她是希望取悦于他的。还不都是为了不争气的儿子。

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过分!

晨晨忽然想起孙秃子的话——为什么说我的身体是愿意的呢?我没愿意啊,他怎么会有这个印象呢?是怎么感觉到的呢?怎么知道丈夫很久没有满足自己了呢?这里头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口水都痛,却又看不见。真是撞鬼了!

听说每个女人潜意识里都渴望强奸。天!不是吧?啧,也是啊,他拿凶器了吗?打晕我了吗?没有!如果我坚持到底,那畜生是不会得逞的……啊呀,到底是怕儿子上不了大学还是自己有什么不对劲啊?

怎么觉得一种久违了的东西回来了呢?快感?对!快感,还有高潮。该死的高潮!我为什么要有高潮?!

晨晨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了。她用力摇了摇头,落水狗似的。晨晨眯着肿胀的眼睛朝远处望去,天空没有云,湛蓝湛蓝的,到远处却变成了灰色。几只小鸟在树林里叽叽喳喳忙个不停,忽然又被什么东西惊起,扑楞楞地向远处飞去,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刹那间,人不如鸟的感慨漫上晨晨的心头,她沮丧地垂下了头。

“喂,干吗?逃席啊?”杨畅的声音尖得刺耳。

晨晨吓一跳,没敢回头。她悄悄捋了捋胸口里藏着的内裤,竭力把声音装得自然些:“我喝多了,吹吹风……你看,那里一片油菜,估计快开花了……”

“等你呢,快点!”

晨晨垂着头跟在杨畅后面,偷偷摁了下胀痛发烫的眼睛。

“没出息,才喝一点点……事情解决了吧?”杨畅笑着凑到她跟前,她赶紧转开了头。妆没有了,眼睛肿得像桃子,不知道杨畅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作没看见。

老孙瞟了一眼进来的晨晨,把杯子里的残酒倒进嘴里。捋了捋搭在顶上的几根头发,他说:“我还有事,差不多了吧?走!”

进了城,晨晨叫司机停车说是要买菜带回去,杨畅笑道,真是模范妻子。晨晨跳下车,头也没回。

她径直去了商店,买了条内裤,跑进公厕换上,掏出胸罩里的内裤扔下了水槽。

晨晨看着那条三角裤被水流冲走,心里想,就当没发生好了……

3

章天夹起一块青菜往嘴里送,噗的一声吐在了桌子上:“爸,你烧的这叫什么菜啊?又黄又咸,喂猪都不吃!”

“天天,别瞎说。男人怎么能这么娇气呢?”

“妈妈今天不是休息吗,人呢?”

“不知道。她没说。”

天天筷子一扔,我不吃了。

章青拉长脸说,爱吃不吃。饿是你自己的事啊。

牐 晨晨开门进来。

天天拉长了声音埋怨:“妈——你怎么回事?到哪儿去也不说一声,不管我们啦?”

“妈妈今天忙事情去了,你们就凑合一顿吧。”晨晨有气无力地回答了儿子一句。

“凑合什么呀,我爸做的饭根本就不能吃!早知道我外面吃去了,人家做了大半天功课吃这种垃圾。”

“喂,小子,过分了啊,什么垃圾垃圾的,晨晨你也是,有什么事不能抓紧时间早点回来啊,不知道一家人都等着吃饭吗?”章青说。

“我又不是你们奴隶!”晨晨一肚皮火呢,没好气地说。

“什么话,这种轻微劳动也是很好的锻炼方式啊,你的观念不对。”章青往嘴里塞了一块拌黄瓜,声音含含糊糊的。

“好啊,那么你们锻炼好了,好事不能我一个人独占啊。”晨晨瞄了一眼饭桌,又说,“冰箱里现成的火腿你们不会切点吗?不能剥几个皮蛋吗?我为家里的事忙了一天,你们有谁问过我吃饭了没有?我今天要是被坏人害了,你们是不是都得饿死?!”

章青有点诧异,吃枪药了,口气这么冲?扭头一看晨晨脸色,对儿子竖起了食指——

天天瘪了瘪嘴。

晨晨进了卧室,章青放下碗跟了进来,你怎么了?吃饭没?

“别来烦我!”晨晨用被子蒙上了脸。

4

想起那天的事晨晨就恶心,就像吞了一只苍蝇。她要做的是,忘记苍蝇的不洁,想它的好处——蛋白质。这个蛋白质就是儿子的大学入学通知书。

这天中午,晨晨来找杨畅,她想问问姓孙的那儿有没有消息。

一看杨畅的脸色,晨晨吓得把话咽了回去。

“脸色这么难看啊,不舒服?”

杨畅漠然地看看晨晨,摇摇头。

“女儿病了?”

“别瞎说!”杨畅笑笑。

晨晨说:“别笑了!笑得难看死了。到底怎么了?说啊!”

“下岗了。”

“啊?!”晨晨大吃一惊,“我怎么不知道行里要刷人?人行还从来没刷过人呢!”

“——从妻子岗位上啊。”

“……”

晨晨说不出话。心想吓死我了。现在满天下都是下岗买断辞退的,我可听不得这样的话。离婚?怎么会呢?他们一直很恩爱啊,行里的人都知道。杨畅一提她男人眉飞色舞的……可是,看她的样子又不像在开玩笑。

晨晨盯着杨畅看。

杨畅端起小巧精致的白色咖啡杯,呷了一口,慢吞吞告诉晨晨:三个月前丈夫就向她摊牌了,今天早上是去办手续的,分手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没有什么不好,她就是比你年轻一些。”

“你死人啊?你的能干呢?怎么不早发现,早制止?”晨晨呻吟道,“他怎么能这样?”

杨畅惨然一笑:“为什么不能这样?你以为一张结婚证就进了保险箱?——就算是保险箱,也有被撬开的时候呢。早发现,早制止?说得轻巧。你以为是感冒啊,吃药打针?”

“别同意!别让他得逞!”晨晨突然气急败坏,仿佛她是当事人。

杨畅幽幽地说:“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她拉拉晨晨的袖子,示意晨晨坐下。

呃,记得吗,上次我和你说过,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她男人在外面搞了别的女人,她就是不肯离婚,说拖也要拖死他。结果,整整八年,八年抗战,最后还是离了。他倒是逍遥快活,她却得了忧郁症……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会儿,杨畅忽然说,我想去整容。

晨晨瞪大眼睛,又一次说不出话来。

整个下午,晨晨闷闷的,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杨畅才三十二岁,男人就不要她了;我……我都四十了……

整容?整容能整回信心吗?

第二章

1

今天是周六,杨畅动手术的日子。

晨晨一早起来把菜买回来收拾好,关照章青中午烧给儿子吃。她没告诉丈夫要去哪里,章青也没问。

牐 杨畅说,给她做手术的是韩国医生,半个月前就约好了。她认识这个医院的皮肤科主任聂伟民,是他介绍的。

她们说好在医院门口碰头。晨晨是个急性子,约好9点她8:50就到了。倒是杨畅,扣分掐时,好像她是陪客。晨晨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杨畅说,那么你也做皇帝好了。晨晨说,我不做这个皇帝,你是想再嫁人吧?杨畅一笑,我嫁个屁人!我自己想好看点不行吗?

那个韩国男人对杨畅的脸研究了半天,好像在观察做实验的小白鼠,最后说:你的单眼皮很有味道,外国人都喜欢单眼皮的中国女人的,那是东方特色,你完全没必要再吃一刀;美中不足的是,整个脸面缺一个“提纲挈领”,这样吧,你可以考虑隆鼻,增加一点立体感。

杨畅一口应承,说要最好的最先进的材料,要是出了问题我找到韩国去!医生连连说,这是小手术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

晨晨看着眼热,央求医生给她点建议。

男人似乎看出这是个揩油的,瞄一眼说,你脸上这些问题中年妇女都常见,去除也很简单,可以尝试“超彩光嫩肤”。“光子嫩肤”第五代产品。它可以根据不同的皮肤病损情况,由电脑设计最适合的参数,对雀斑、毛孔粗大、细小皱纹、痤疮印等均有很好的改善作用……

他似乎是个蹩脚演员,在漫不经心地背台词。

好是好,一听费用,晨晨说,算了,算了,我只是问问。

医生的眼神说,我当然知道你是问问。

晨晨当然想改变颓势,容貌是女人的自信,是第二生命,她岂能不知?当年在工行储蓄科的时候,她就听过美容专家的课,女人的皮肤从二十五岁起就走下坡路了。要保养还不容易?花钱就是!

可是钱呢?

说起来,两人加起来一年也有近十万,应付日常开销绰绰有余。可问题是,孩子大了,花费逐年向上走,再说,退休后的养老金只够基本生活,全靠在职时积累。生病生病,人老了,这病那病的都要生出来,医疗费是个无底洞啊,医保不过补贴而已,大部分钱还要自己掏的。再有啊,要是家里有个人换肾怎么办?两个人都得重病怎么办?这不是危言耸听,什么都有可能。有时候生命就是用钱换来的。现在是市场经济,什么叫市场经济啊,就是没钱啥也不行。救死扶伤的前提是钱!医院总不能亏本吧?不然医生护士怎么活?这可是睁眼就要钱的世界。钱是人胆,就像国家,没有粮食储备行吗?

现实摆在那里,她不得不管住自己大手大脚的毛病。

晨晨原本手里是有些积蓄的,听说有内部消息,一下子全进去了——结果股市连年下滑,赔了大半。

章青倒没有怪他。他这人不斤斤计较,不斤斤计较的好处是,她有掌权的幸福,坏处是,死人也不管。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手术商定在一周后。走到医院门口时,杨畅笑道,不如晚上我叫上朋友聚聚,让你们记住这张脸,万一搞砸了,也好有美好的回忆。

呸呸!乌鸦嘴!晨晨啐了杨畅一口又笑说,你那些狐朋狗友我又不认识,我去干吗?

不干吗啊,玩玩呗。你老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小心自闭症!

好吧,那晚饭我就不过来吃了,得烧给儿子吃。

随你。

晨晨想,这个女人真是胆大,脸面上的手术可不是玩的,她居然还有心思玩。

……

牐犕矸故背砍啃牟辉谘伞

除了上班,晨晨几乎不和外界接触。从信贷处长岗位上落聘好多年了,她一直没缓过来。从前,谁不来求她啊!她在枝头高歌的时候,那是宾客盈门,耳朵里灌满了奉承话,一旦落聘,人们就像躲瘟神似的,生怕沾了霉气。那才叫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呢。要不是人民银行的老行长帮忙,恐怕真的要崩溃了。

崩溃倒是没有,但她怕了,真的怕了。怕和人打交道。上班就闷在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里,中午到杨畅那里逛逛,下班就赶紧回家……

现在猛然间要出现在陌生人前,好比没化好妆的演员突然被人一把推到舞台中央,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尴尬局促可想而知。但是,她想去。

晨晨没心思吃饭,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她对丈夫说:“等会我出去。”

“嗯。”

晨晨忍不住说:“你也不问我到哪里去?我可是很少出门啊。”

“这是你的自由——夫妻也是要空间的,否则会缺氧。”

缺氧?空间?什么意思?晨晨没心思理会丈夫的话,时间不早了,得准备准备。杨畅倒是不要紧,总不能在她朋友面前丢脸啊。

她关了房门,把衣柜开成直角,一件件拨开看——两年都没添过像样的衣服了,入眼的大都是四位数,比如有个地球标志的“宝姿”……可哪敢买啊。

她愣在那儿,心里想,要是生个女儿就好了,负担不会这么重,最起码,这会儿可以帮她做个参谋。杨畅的女儿才九岁,就能帮妈妈挑衣服了,那是天性。

磨蹭了近一个小时,她才走出大门。

2

摁响门铃,晨晨后退了一步。她有点紧张,不知道杨畅请了谁呢,但愿不要碰见不想见的人。她安慰自己,怕什么,什么场面没见过?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这人足足比晨晨高了一头,不胖不瘦,上身穿一件做工考究的休闲西装,水灰色,暗格,下面是深灰色的休闲西裤,很合身,很得体。

他正朝她微笑——那笑是谦和的、带着书卷气的,嘴角上翘,露出三分之一白牙……眼里是问号。

她一阵晕眩,心怦怦跳,竟然不敢与他对视,低了头,看着对方擦得锃亮的黑色小方头皮鞋,轻轻道:“哦,我找杨畅。”晨晨听到自己的声音又飘又抖,不由暗骂自己,你怎么回事?

男人大大方方伸出手,笑道:“你好,聂伟民,杨畅的朋友。”哦,这就是聂伟民,杨畅嘴里的常客。

她抬起头,也笑笑:“唐晨晨,她的同事。”

女人总爱拿自己的丈夫或男友和别人比。这会儿晨晨就比上了——人家长得就是入眼,而且年纪轻轻就是正高级,论文得了部委级大奖,据说还要出专著。章青呢,副教授当了N年了,就是扶不了正。真是小妾的命。也是自己神经搭错,就想着他是大学老师,叫得响,有面子,殊不知,婚姻跟面子是完全不搭界的,讲的是实惠。正高级比副高不知多拿多少钱呢。人家还在上升势头上,是只绩优成长股,章青是什么股?垃圾股还算不上,不过呢,也好不到哪里去。

“请进。”聂伟民轻轻碰了碰晨晨的手指,侧了身子,让她过去。

杨畅听见声音,几步蹴到门口,拉了晨晨的手,对两个人望望,一脸坏笑:“不用我介绍了吧,啊?”

晨晨戳了一下杨畅的脑门,毛病!晨晨回头客气地对聂伟民点了点头,和杨畅有说有笑地朝里走。

聂伟民关上门,跟了过来。

杨畅家晨晨第一次来,她不喜欢串门,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她和杨畅每天都见面的,有什么事非要上门来说呢?

杨畅的房子不大,但是给人一种甜蜜清爽的感觉,就像新鲜水果。朝南并排两个卧房,主卧有个阳台,摆了几盆花草,有一株白皮黄杨,一丛紫竹,一棵玉树和一块太湖石。客厅、餐厅合而为一,南接卧室,北连后阳台。电器都是白色的,配上黑色的胡桃木家具,很雅致。墙上没贴墙布,刷了白色的立邦漆,卧室和客厅的墙上挂了两幅油画,卧室里是幅半裸的欧洲中世纪美女,客厅是迷迷濛濛的绿野小河。翠绿的沙发配了同色窗帘,整个客厅看起来生机勃勃的。顶灯台灯落地灯射灯,满屋金碧辉煌。那得多少电费啊,晨晨想。

杨畅告诉晨晨,房子是他留下的,去年买的商品房。说这话时,杨畅眼里的落寞似乎要掉出来。晨晨却想,至少,她有这样一套产权房,要是她和章青离婚,什么也捞不着——房子是婚前章青单位分的,产权共有。听说现在可以补差,改成全产权。嗯,抽空办办,把名字换成自己的。

3

这些天家里特别安静。晨晨心里有事,也不搭理丈夫和儿子,默默张罗着三餐。章青呢,常常站在窗前发愣——他曾关照晨晨,那是在工作,别打扰他。发呆是在工作?真是好笑。晨晨只当玩笑话,并不在意。

凌晨三点,晨晨就醒了。最近老这样,醒了就睡不着,乱七八糟的心事像蜘蛛网似的结在脑子里。

孙秃子会帮忙吗?要是不帮怎么办?不好告他强奸的,没证据不说,自己面子也过不去,张扬出去,从前那些看她笑话的人不都开心死了?章青啊章青,你会像杨畅的丈夫一样对我吗?聂伟民,他过得好不好?他的妻子一定很爱他吧?

那天回家后,晨晨脑子里尽是聂伟民笑眯眯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常常自诩阅人无数,可这个男人确确实实印在她的脑子里了……命运,命运,命里怎么就没安排个像聂伟民那样的丈夫呢?听说,他还是院长候选人呢。他会记得我吗,记得又怎么样,不记得又怎么样?

想到今生今世都不会和他有瓜葛,晨晨不觉黯然。

自己一定是在渴望着什么的。据说,人内心深处的需求和渴望会下意识表现出来……可是,这事不可能,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算大家都是单身,他的社会地位、长相和年龄也和自己相去甚远……但是,缘分这东西岂是能掐算的?他们的相见不就是缘吗?

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庆幸是在夜里。

章青打着呼,似乎睡得很死。

她撑起身体端详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大学教授,黑咕隆咚,长得真俗气,像是农民或小贩。

她叹口气,复又躺下。

聂的话不多,但是蛮中听的——不是甜言蜜语,那是轻浮,伟民可不是轻浮的人,做什么是什么。不像章青,讲起来热爱写作可既不勤奋又无灵性,这么多年就出了一本书,还是自费的。窝在阁楼上也不知在干什么。晨晨不满地斜了丈夫一眼。

杨畅是怎么晓得聂的事体的呢?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什么关系呢?那么熟,不像是普通朋友。杨畅可是个风流主儿,她听说过不少她的事情,比如她是市三中的校花什么的,还会跳舞——舞厅岂是好女人去的地方?不过,她对她倒是蛮好的。她什么话都跟她说——她是图书管理员,杨畅是医生,谁也抢不了谁的饭碗,不存在利益关系,没有利益关系的人际关系是最安全的。实际上,很多性格不一样、思想不一样的人处得很好呢。可这个好,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呢?

晨晨七想八想,天就亮了。

章青翻了个身,手搭上了晨晨的肚子,咕哝了一句什么。

第三章

1

暮色中,晨晨在自行车流里往家赶。车篮里塞得满满的,笼头上一左一右吊着两只马甲袋。这两天她不太舒服,枕部一阵阵抽痛,本来请了假去医院的,走到一半又改道去了菜场。

今天是她的四十岁生日。

晨晨从前是把生日很放在心上的,就像所有的女人。女人是重细节的,只有有滋有味的细节才有有滋有味的生活。外国人为什么节日多?还不是为了开心!

心境是会变的。真是始料未及。前年,也就是晨晨三十八岁那年,离生日还有两天,她特意到市中心顶级美容店去理发。年轻的理发师像找虱子似的扒拉着她的头皮说,你有几根白头发,要不要帮你拔掉?晨晨下意识地说,好的,拔掉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时就哭了。那个年轻人手足无措,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店主出来询问,晨晨才说没事没事,跟你们不搭界的。

从此,晨晨就怕过生日了——过什么生日呀,无非提醒自己又老了一岁,徒增伤感罢了。

今天,无非借个由头给儿子多弄点好吃的罢了。这孩子挑食,男孩子,又在发育头上,不好好吃饭怎么行?

晨晨把菜拎进厨房。烧菜一个小时的话,前期工作却要两个小时。

现在是4点半,6点半左右可以开饭了。不知章青回不回来。他借调到文化管理部门已经有好几天了,帮忙筹备一个文化交流会议,内地和港台三方联席。他想借机把那部小说推出去——要是成功,他的作品会在这些地区产生影响,再进一步,要能在国外出版发行的话啊,就熬出头了。这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一来,章青的话是要打折扣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吹得花好桃好,真不知道他是为自己鼓劲还是讨好自己。二来呢,说心里话,晨晨现在不大希望丈夫获得“巨大”成功,他上去了,那么她呢?

杨畅的婚变对晨晨的心情影响很大,她甚至开始不安了。

章青是恢复高考后读的大学,而她只是个中专生,还是文革时的,充其量也就是高小文化。文化档次上她就跌了一路。

从前章青揶揄她时,她可以用收入来回敬他,可是现在“身无长物”了……

菜快没热气了,天天才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撞得门咚咚响。

晨晨一看儿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到哪里去了?晓得你娘生日也不早点回来。菜都凉了,你胃不好,待会儿又要叫痛了。”

“打球。”

“要高考了,你还有心思打球?”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懂不懂!”

哪有孩子跟妈这样说话的?晨晨生气了,喉咙也响了起来:“小赤佬,嘴还犟,那么一鼓作气你懂不懂?!”

天天横了母亲一眼,躲到房里去了。

这孩子一定还在为高二分班的事记恨我。晨晨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她主张理科,理科找工作容易啊,随便什么事得讲个实际吧?章青偏偏唱反调,支持天天读文科,说孩子偏科严重,不管学什么,总得先考上大学吧?天天当时没表态,第二天自作主张报了文科。她赶到学校要求调整,校长说已经定了,不便更改。结果她和校长吵了一通。后来,同学常拿这件事取笑他,说他娘是家庭妇女,是居委会大妈。这小子一口气憋着,老跟她怄气。

晨晨坐在餐椅上,望着满桌的菜发愣。

现在是非常时期,可不能为这点小事搞坏了情绪,影响学习。

晨晨走过去轻轻敲门,柔声道:“天天,是妈妈不对,不该发火,出来吃饭吧,妈做了很多好吃的。”

牐牎胺乘懒恕!碧焯烀谱磐纷吡顺隼础

晨晨问长问短,今天你们布置了多少作业啊,复习到哪儿了?累不累啊?天天“嗯嗯”着。差不多是她自问自答。

这边天天钻进房里,那边章青回来了。父子俩像捉迷藏。

章青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平常可是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可见人总是要面子的。只是,这套价格不菲的西装穿在他的身上没显出价值来。他那么黑,黑得庸俗,肩膀塌着,背也有点驼了……忽然,晨晨想起了聂伟民。

牐牎霸趺椿乩戳耍俊背砍康馈

“不是你生日吗?”

晨晨心一动,走上去,想帮他解领带。

章青手一挡:“去去!我自己弄。”

好心没好报!晨晨赌气把菜端进厨房,也没问丈夫吃没吃过。

章青见妻子走进厨房,转身进了卧室,轻轻带上门。

咦,人呢?晨晨回身出来,发现丈夫不见了。卧室的门关着……关门做什么?晨晨心里一动,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推开一条缝。

章青在打电话。

打电话关什么门?哦,也许我声音太大了。

晨晨刚想拉上门走开,忽然听见丈夫哽咽。哎,怪了,他从不这样啊……这是在和谁说话呢?是什么事?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是啊,他越来越不肯对她说心里话了,就是一般的家常话也是能不说就不说。别的女人和丈夫吵了架就往娘家走,等着丈夫来赔罪,发个嗲就万事大吉——可她没有娘家,爹妈早死了,她是外婆带大的。十年前,外婆也去世了。

儿子也好,丈夫也好,似乎并不需要她。一个人活着不被人需要,那还有什么意思?

想想自己一辈子就快过去了。蓦地,晨晨眼里有了泪光。

2

晨晨从盥洗室里出来,看见章青坐在客厅里抽烟,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晨晨说:“会议准备得怎么样了?书的事组委会同意吗?”

“嗯,还没好。”

“是会议筹备还是书?”

“都没。”章青用指节敲打着餐桌,心不在焉地说。

“多说几句会死人啊!问一句说半句。”一把无名火突然在晨晨心里烧起来。

“吵什么?睡觉,睡觉!”

牐牎安偶傅悖克什么觉!”

牐犝虑嗖辉倮硭,抬腿往阁楼去了。

晨晨家两室两厅。北面小房间儿子住,南面是主卧。这套房子是顶层,上面还有个阁楼,二十多平米,做了章青的书房。

晨晨坐在床上生闷气,越想心里越毛。章青怎么鬼鬼祟祟的,人是回来了,灵魂没回来。电话里的那个人肯定是女的,而且关系不一般。男人在同类面前绝对是打肿脸充胖子,只有在心爱的女人跟前他们才会倾诉苦痛。他是几时有的呢?我怎么像根木头?——可万一不是,岂不是自寻烦恼?

对了,回拨!电影里不常这样吗?

牐牎扒胛适恰痢恋ノ宦穑俊彼掉了个花枪。

“打错了。”

是个男的。晨晨赶紧挂断。是她丈夫?男朋友?

这种事情一下子搞不明白的,打死也不会承认。男人只有想离婚时才会摊牌。但是,晨晨控制不住自己,一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窜来窜去。

噔噔噔,她上了阁楼。

阁楼上那个乱啊,桌子和书架上堆满了书,地上横七竖八的杂志报纸,几乎无法插足。每个烟缸都丢满了烟蒂。窗户紧关着,一股怪味。

她站在楼梯口,捂住了口鼻。

“你出来!”晨晨的声音像闷雷。

章青心情不好,想静一静,听见妻子叫,厌烦从心里浮到了脸上。他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妻子:“你上来干什么?”

“大作家的书房我来不得吗?”她笑笑。

章青冷冷道:“你别来打扰我!”

牐牎拔沂谴蛉拍恪—知心人就不叫打扰,叫谈心。”她又笑笑。

“你胡说什么。我写东西了,你睡吧。”章青屁股一用力,转椅转向电脑。

“睡觉睡觉!是不是想我睡了永远不醒,好让你称心?!——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为什么关门?”晨晨突然变脸。

无理取闹!

章青是写小说的,写小说的人当然要知识面丰富,老舍说了,每个小说家都是百货铺,货色越多越好。他研究过女人的更年期综合症。按说,妻子还没到更年期,现在都受不了她了,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一个搞文学研究人的人,怎么连身边的人都搞不定呢?嗯,心理学有个说法叫“脱敏”,意思是,越是敏感点越要刺激,也就是矫枉必须过正吧。

章青存心想气气她,慢吞吞说:“先啊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你懂不懂隐私权?夫妻应该也可以有自己的隐私你懂不懂?至于第二个问题,回答——同上。”

“隐私?是什么样的隐私?你给我说清楚!”

章青没再吭气,摆弄着电脑。

好!算你狠。晨晨不再说什么,转身下楼。

晨晨不放心老公又不放心儿子,天天是不是在乖乖做功课呢?小家伙有个坏毛病,老是边听歌边做作业,不知说他多少回了。也是章青不好,买什么劳什子MP3,放松,放松,放什么松!高三正是冲刺的时候。拎不清!——从来就是这样,我做坏人,他做好人。

这孩子从小到大没让人省心过,择校费、家教费就花了好几万。也不是什么智商问题,就是贪玩。

晨晨从儿子的功课想到孙秃子,胸口闷极了,头也一抽一抽地痛。

3

晨晨抱着头回到大房间,看见章青扔在床上的外套。唉,这个人的生活习惯真是不好,喜欢乱扔东西,又总说不听。她拎起衣服想要挂到衣架上去,忽然一个念头上来,低下头闻闻衣服领子,又翻出所有的口袋……没有香水味、女人的体味,也没有购物住宿的发票……她扔下衣服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什么信息也没有,忽然气馁,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

章青一定有问题的,没证据只能证明他的狡猾、自己的弱智。女人弱智,遇到好男人没什么,就怕遇人不淑。原先只觉得章青无能,现在看来不那么简单。

现在的社会多乱啊,哪个男人都不安分——凭什么章青例外?细想起来,从他对自己的态度变化,还有房事……他都两个多月没碰自己了。忽然想起杨畅的整容,晨晨倏地站起来,冲到盥洗室。

镜子里面是一张憔悴干燥的脸,眼角嘴边的皱纹清晰可辨,还有褐色素和黑眼圈。那个整形医生说得没错,所有中年女人的皮肤问题她都有。

她颓丧地用手指捋了捋挂在脸上的乱发,一簇白发跳了出来,就像一道寒光。晨晨不由打了个冷战,捂着脸仓惶地奔进房里,泪水从指缝里汩汩而出。

危机啊,危机!

牐牴ぷ鞲谖辉嚼丛讲睿钱越挣越少。上次同学聚会就有男同学对唐晨晨她们说,守住丈夫将是你们中年女人的重要职业。

男人越老越值钱,而女人则是相反——就像吃甘蔗,女人从根子吃起,先甜后淡,男人从梢子吃起,越吃越甜。看看丈夫打扮起来的样子,晨晨胆战心惊。男人的本性是喜欢新鲜刺激,十几年来每天看一张脸早腻了,何况每况愈下。她对丈夫虽然不满意但还是不想失去的——至少有个完整的家。这很重要。男人再不济,也是女人的保护伞。

以章青这样的条件,不知有多少年轻女人抢呢。自己凶巴巴的,不是把他往别的女人怀里推吗?道理晨晨是明白的,可是,哪个女人会容忍丈夫背叛呢?

第四章

1

章青不想下楼。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他活得很压抑。同是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有的同学已经发表了几百万字,得奖的得奖,拍电视的拍电视。虽说自己出了本书,可压在家里卖不出去。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巴望在这次文化交流会上有所突破,可还是泡汤了。当紫菊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竟控制不住,偏巧还叫老婆发现了。

从前,晨晨在工行当信贷处长的时候,忙得屁颠屁颠的,看看电视就睡了,不那么烦人。近来她很烦躁。人行那个图书馆就十几个书架,只在午休时开放,能有什么事?养着而已。无事生非,无事生非,都是无事惹出来的祸啊!

章青知道自己文化底子薄,考上大学也是偶然。哪里敢懈怠?这些年总想着混出个人样来,也算是对得起这个家了。男人不都这样吗?想想自己也不容易,可妻子总是不满意,真不知道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想着想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波伏娃的《第二性》来,他已经习惯在书里找答案了。

2

章青下楼已是凌晨两点。小房间黑咕隆咚的,主卧还有灯光。章青不由心里一沉。

晨晨面朝里躺着,她在等章青。

她算是想明白了,自己处在弱势,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处在弱势了,弱势就得有个弱势的态度。她想和解。

章青在自己的床位躺下,伸出手来关床头灯。

“喂,你总算下来了……”黑暗中飘来晨晨清晰柔和的声音。

章青不吱声。

“你明天还要去市里吗?”

“嗯。”

晨晨忽然觉得自己很无助很软弱,眼睛一阵酸涩,却没有眼泪。她转过身来,轻轻揽住丈夫的腰,身子贴了上去。

“你转过来好吗?”晨晨的口气是商量的,乞求的。

章青没动。

晨晨的手一寸寸滑下去。其实她不是真的想要,只是想化解隔阂。

“睡吧,我困了。”章青拿掉妻子的手,淡淡地说。

困?说话的声音那么冷静,困个屁!晨晨心里一气,重重地翻过身去。她可是第一次主动啊!

屋里沉寂下来。夜,就像被子,盖住了她和他,以及屋子里的一切。

章青把手枕在脑后,眼睛看着天花板。他拒绝她倒不是在生她的气。他在想他的小说。

晨晨总是抱怨他不努力,她这是不懂啊!以为写字就像吃瓜子那么容易?一粒一粒往嘴里扔就行了?这是一个要命的事,拼体力、拼脑力、拼精力,需要激情需要冲动需要欲望,但是激情冲动欲望毕竟都不能旷日持久下去,一旦懈怠了松弛了颓废了,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有可能前功尽弃。因此,抑郁和焦虑是常有的事。尤其他是个很认真的作家。写作顺利时,他完全浸淫在情节里;思路滞阻时,心情不好,更没兴致了。只有杀青后的几天才有个人样,然后呢,又担心能不能发表、出版,然后又得准备下一个……一来二去,他的性要求越来越少,尤其最近,连晨勃都没有了,这让他有点害怕。好像真是有点问题了。问题的根子在于心境,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性能力——要是不正常他能生出儿子来吗?有资料说抑郁和焦虑能导致ED,尤其中年人,看来真是这样。章青忽然觉得对不起老婆。四十岁的女人,正是性欲旺盛的时候,很难说她的烦躁不是因为这个。自己得多担待点,适当忽略。道理他是明白的,但是,晨晨无理取闹时,他还是忍不住发火。谁能保证永远理智、永远清醒呢?

晨晨第一个起来,买来早点,然后敲小房间的门。这是十几年的习惯了。

“天天,快起来吃早饭!”晨晨敲敲小房间的门。

天天从房里冲出来,拎着裤子直奔盥洗室。

门插着,章青在里头。

天天啪啪地拍着门:“快点!快点!我要迟到了!”

章青隔着门说:“知道迟到还不早点起来,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你娘叫……”

“好好好,您慢慢拉,拉一天。”天天拿了根油条往嘴里一塞,冲进房里拎了书包就走。晨晨一把拽住:“嗨嗨,你脸还没洗呐。”天天一摔手,说:“学校有自来水。”

晨晨憋了一晚上,终于熬不住,冲着里面的章青大声说:“嫁给你真是倒霉!省重点大学要你的时候不去,说要等机会回母校!等等等!等到头发白了,还在那个破学校!当初要是听了我的,工资福利不说,兼职机会就是多少!就算住不上别墅,最起码不会为个厕所和儿子争!你个死脑筋!”

章青提着裤子冲出来,压着嗓门,恨恨地说:“这里住的都是我们一个单位的,你他妈不能小点声!”

“我偏要叫!你也怕丢脸啊?”晨晨挑衅地瞪着章青。

神经病!章青骂了声,摔门而去。

3

晨晨坐在空无一人的阅览室里,百无聊赖。章青在干吗呢?早上自己过火了,给他打个电话吧。

占线。再拨,占线……

“喂,章青,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没说话。晨晨喂喂了几下,断了。

这个死鬼!

……

晨晨打来电话的时候,章青正在核对与会者名单。

他原是冲着书的出路来的,琐碎的会务是火腿上的草绳——带脚系,现在,计划泡汤了,他却不能半路退出,心里有点冤枉。

紫菊弯着腰,吃力地拖着一大捆T恤衫,她用膝盖抵着,一步步挪过来,白皙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因为用力,脸胀得红红的。章青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接。

紫菊直起腰来,用力把搭在胸前的长发甩到背后,冲他感激地一笑。

章青呆了。她真美啊!要是在一起工作就好了,据说,每天凝望美女几分钟的男士,血压相对较低,脉搏跳动较慢,心脏疾病也较少,平均寿命可以延长4至5年。

他和她并不熟,也就是这两天认识。姚紫菊是诗人,32岁,在文化稽查部门工作。

章青打开塑料包装袋,紫菊往里面一件一件装T恤。这是发给代表的。

章青小声说:“对不起啊,昨天的电话……”

“没什么的……你没事吧?”紫菊的声音柔和甜美。

章青摇摇头,心像被虫子咬了一下。没事?——才怪!

紫菊看他的脸色不对,岔开了话题:“你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我女儿。”紫菊笑嘻嘻地说。

“女儿好啊,亲。”

章青这话言不由衷。他很骄傲自己有个儿子。在他的家乡,女儿是被看作外人的,嫁出女儿泼出水,结了婚的女孩子既不赡养父母也不能分得财产。

紫菊始终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章青看着她,像有只小手在心头挠。自己从来没这种感觉,他的脸微微红了。

紫菊丝毫没察觉,继续说:“老章,你下部作品打算写什么?”

“陈圆圆外传。写作计划报上去了。”

“哦,现在历史题材的作品很热。听说你研究历史是花了大力气的,一部左传是烂熟于心啊……对了,上次电视台拍你书房,我恰巧看见了,藏书真多啊,你是不是本市十大藏书家之一?”

章青听了先是高兴,忽然想到晨晨说他是“抄书匠”,陡然变色。

唉,女人的思维是网状的,明明是一个点她会扩大到一个面。引经据典说成是抄书,进而把出息不出息联系起来。什么叫出息?天底下有几个女人满意丈夫的出息?她们总爱把自家的男人与别人家的比,用缺点去比优点:谁谁家的男人会挣钱,谁谁家的男人会做家务,谁谁家的男人会体贴老婆……怎么就没个知足呢?你怎么知道别人家的女人就幸福呢?

紫菊忽见章青沉默,有些不知所措,不再做声。

会议开了三天,讨论作家作品只用了一天,其余两天参观名胜古迹和博物馆。章青没精打采地跟着代表团转。那些地方早已稔熟,只是,他不想回家。

4

晨晨关掉抽油烟机,脱下围裙,把菜端上餐桌,眼睛一斜,发现扔在椅子上的包。章青回来了。这人真是的,进门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当我空气呢!

晨晨不做声,垂着眼睛夹菜吃饭——大老爷们的脾气可是养不得。有个外国人题什么S夫人相片说:苛待你的夜莺吧,让他唱出最美的歌来。

晨晨从未想过要苛待他,苛待了也没用,他不是夜莺,根本不会唱歌。

这样的状况,从前总是晨晨憋不住先开口,可这次她不干了,她倒要看看他想怎么样。

半个月,谁也不理谁。

开始,她不理他是有点玩笑的意思,见章青根本没有理她的意思,真的生气了。

其实,章青也不是故意不理她,只是觉得无话可说。她不说话,乐得耳根清静。挺好。

要不是天天拿回来近两年的高校招生目录,两个人会僵持下去。

第五章

1

晨晨窝在沙发里,手里拿了支铅笔,趴在茶几上,研究高校招生目录,然后把儿子和老公叫过来。

晨晨手里的笔在那叠纸上“啪啪”敲了两下,慎重地说:“我的意见是先选学科,再选学校。我觉得英语专业……”

“反对!我不喜欢英语。”天天突然说。

“坐下,坐下,你干什么?”晨晨扯了扯儿子的衣服,天天打掉母亲的手,在父亲身边坐了下来。

“英语就业范围宽啊……”

“我不喜欢!要读你去读!”

“你说的什么屁话!”晨晨气得发抖。这孩子怎么这样!

“吵什么?天天你说,读什么专业?”章青点了一支烟,不愠不火地说。

晨晨皱起眉头,挥手赶烟,章青看看她,拿了烟缸,坐到了对面。

“和你一样,汉语言。”

“我不同意!除了钻故纸堆,啊,教个书,还有什么本事!”

“喂,你别借题发挥好不好?跟我有啥关系?”章青小声嘟囔。

“一老一小,都是没出息的东西!”晨晨一摔手里的纸,站了起来。

天天翻了母亲一眼,往外走,跟着,章青拿了件外套,眼睛看着地上说:“我出去一趟。”

她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章青在马路上游荡。

虽说上报了写作计划,可是他根本就没打算写。没心思啊!脑子里乱纷纷的。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儿子上大学的问题。谁能保证理工科一定找到工作?谁又能保证儿子能考上理工科?专业选对了工作就有保障了?真是天真。现在学非所用的比比皆是,生存第一啊。晨晨更是不懂,职业和事业完全是两回事,职业只是饭碗,事业是人生的目标,必定要倾注心血的。如果不是喜欢,如何坚持?但是,他无法说服晨晨。鸡同鸭讲,不是很蠢么?

转角处有个小酒吧,一个小小的拱门,两边的墙很有特色,远远望过来像是爬满了青藤,实际上是用水泥做出来的。章青每次路过总要望一望,可是他看不见里面的风景——没有窗,或许,窗在后面。后面,又是什么所在呢?

拱门的上方,有一块小小的霓虹招牌,上面有“青藤酒吧”四个字,一闪一闪的,像是美人在抛媚眼。

章青只是在门口站了站,小姐已经打开了门。她说先生请进。

章青有点尴尬,咬了咬嘴唇,活了一把年纪,这种地方还没进去过呢。

迷幻。章青踏进来的第一感觉就是迷幻。幽光下,每个人都飘忽着迷惘不清的神色,缓慢的乐曲从一角弥散到全屋,渲染着莫名的情绪。没有人大声说话,年轻人在喁喁私语。

章青要了一扎啤酒,慢慢喝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妖冶女人走过来,指指对面的座位问:“有人吗?”章青撩起眼皮看了看她,摇摇头。

女人拉开藤椅坐了下来,斜睨着章青说:“那个吹萨克司的是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章青疑惑地朝女人指的方向看看。

她是服务员?不像。不会是暗娼吧?章青曾经想写一部有关坐台女的小说,但是必须有生活经验啊,这种小说弄不好身败名裂。章青是很在乎名声的,虽说目前算不了公众人物,但不等于将来不是啊。

章青决定不理睬她,让她自生自灭。

他不招妓。一个知识分子能等同暴发户吗?

啤酒不断灌下去,章青的郁闷随着饱嗝吐了出来。酒真是好东西。回家!

牐犓觉得浑身燥热,解开衬衫领子上的扣子,一个“波霸”走过来,撞了他一下。“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他想起胸罩的广告词,嘻嘻一笑。忽然觉得不对,路那么空,怎么走到我身上来了?章青急急摸了摸身上……糟了!手机钱包都没了,一吓,人也清醒了。一指女人,喊道:“喂!你站住……”女人扭头看一眼,发足狂奔。章青飞快地追了上去。快要抓到时,一条黑狗突然从弄堂里窜出,吓了章青一跳,一个急刹车,差点摔一跤。眼睁睁看蟊贼溜走,章青气得直跺脚。

几个路人往这边望了望,仍然走自己的路。

晨晨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半夜了,这两人一个也不回来。天天关机,章青不接。

脚步渐近,晨晨听出来是章青,赶紧拉开门,说:“怎么不接电话?”

“我……我的手机被偷了。”

“偷了?怎么会?你喝酒了?”晨晨闻到酒味,“送给小姐了吧?!”

“胡说!”

“儿子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怎么可能?他跟着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会不会在同学家里?”

“几个要好的都打过电话了。”

“可能在网吧。走!我们分头找。”

为了高考,她把电视机藏了起来,可遍地的网吧能奈它何?

晨晨走了几条街,不见儿子。就要高考了,这可怎么好?!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这孩子,犟起来还真没办法——是什么青春期反抗吧?

晨晨到家已经凌晨三点了,章青也回来了,身后没有天天。

“都是你!”晨晨急火攻心:“偏要和我对着干。你没出息就算了,还要捎上儿子……我告诉你章青,如果儿子考不上大学你要负全责!”

章青很想忍,但没忍住:“你有出息?你要是有出息就不会混到图书室去了。现如今不是妇女半边天吗?凭什么依靠我?”

“依靠?!哼哼!”晨晨冷笑连连,“我根本没花你一个子儿!儿子你得养吧?学费得一人一半付吧?儿子要成家吧?要买房子吧?你的养老呢?医疗呢?你这几个钱够?哎,你说!”

“你省省吧,你不累我可累了。睡觉去喽——”章青说着往大房间走。晨晨赶在丈夫前面,手撑在门框上,像一道门栓:“儿子没回来,你倒睡得着?”

他扳开她的手,嘿嘿一笑,说:“他十天不回来我十天不睡啊?”

天天回来了。恼怒地说:“你们干什么?楼道上就听见你们吵了,真是丢脸!”

“你还说,还不是为了你!”晨晨怒道。

“为了我,为了我,帮帮忙!你们是为了自己!”

“你把话说清楚!”

“和你说不清楚!”天天一头扎进自己房间。

晨晨气得说不出话,蹲在地上哭起来。

章青一把将她拉起,说:“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唉,这家是越来越呆不得了。他想。

2

晨晨每次和章青吵完心里就特别后悔,毕竟,多多少少会影响儿子学习的。

这天晚饭后,晨晨严肃地对章青说,我们好好谈谈,敞开了谈。怎么一出一出的?章青不知道妻子想干吗,无精打采地跟着晨晨进了房间。

“咱俩别找别扭了……”晨晨目光很复杂,有忍辱负重的意思。

“谁找?还不是一直你在找?”章青不以为然。

她双手往下一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我俩的事另说,儿子无论如何不能玩电脑了,我们得弄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复习。如果他根本就不愿意读书就麻烦了。——这样吧,你找他好好谈谈。”晨晨顿了下,痛苦地说,“我的话他听不进的。”

章青凝视着她的眼睛,点点头。谈,肯定是要谈。问题是能不能谈起来,有没有效果。又不是没和他谈过,每次只听不说话,谈话一结束,拍拍屁股我行我素,急了就说压制他,侵犯人权!唉,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叛逆,一不小心,弄个离家出走就不妙了。

他说,我得上网看看,这些小家伙在想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晨晨点点头。

章青叼着烟,打开电脑。

活跃在那些门户网站论坛里的大都是年轻人,什么话题都有。章青带着鄙夷的微笑追踪所谓的80后。

他们在读什么?想什么?要什么?这些看“蜡笔小新”、“灌篮高手”成长起来的人不过是些浅薄的、没有生活历练的、爱胡思乱想的小家伙而已。

章青聚精会神地读那些小混蛋们写的东西。凭良心,这些孩子也在寻找心灵的归宿,在思考人生的意义,他们在写,写那些充满颓废彷徨甚至阴暗的东西,说什么我手写我心,说什么生活在别处,其实他们的心早已迷失了家园。

他下意识去拿烟,发现给晨晨拿走了。

唉,好好的女孩子结了婚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堪呢?像是在冰箱里放了几天的隔夜菜,非但没有营养(或许还有毒素)连色泽和形状都变了,那口味……啧啧。

章青往电脑椅上靠过去,闭上了眼睛。

据说,希腊人死后不发讣告,只问一句:他有过爱情吗?我有过爱情吗?章青问自己。

不,没有。他和晨晨只是一个安排,一个命运的安排。要是和紫菊结婚会怎么样呢?起码她善解人意,起码她有情趣……想想吧,一人一台电脑,各自创作,交换评议,多好!和她做爱也一定特别有味儿,那么水灵的女人……章青忽然觉得下身异样。哈哈,我不是ED!章青万分惊喜,他想哭。

他激动地冲到楼梯口,又猛然止步。不行,她这人疑心重,并且,她一定还记着那个电话。

章青冷静下来。关了电脑,思索怎么跟儿子谈。

这是个战役,有关家族荣誉、前途命运的战役——后果是严重的,影响是深远的,其意义不亚于盟军的诺曼底登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怎么掏天天的心里话呢?说换位思考,让他理解做父母的不易、体谅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情?显然不行。这些东西以前都说过无数次了,这小子一句话就会把自己噎回去。

对,找他感兴趣的东西,肯定有话说!

3

晨晨下班回来,见儿子从房里出来,赶紧递过一盒冰激凌,说:吃吧,歇会儿。今天放学早啊?一直在做功课啊?晨晨明明知道儿子的散漫,还是这么说。算是提醒也算是表扬。

嗯。天天应道。

这小鬼,居然当我面扯谎!章青想,明明刚从外面回来,却骗他娘。换了平时他会揭露他,可现在不行,得营造和谐气氛,就像女人生孩子,有围产期,现在呢,他和儿子是“围谈期”。为什么联合国好多分部设在日内瓦呢?一是中立国,二是空气新鲜,风景怡人。在那种环境里谈判,大家心平气和,比较容易达成一致。

他决定带天天去一家著名的西餐馆,儿子老是念叨,说同学都去过的,就他没去过。章青不喜欢西餐,有什么好吃的?连外国人都提倡吃中餐呢。年轻人毫无原则地一味西化,非要弄个“三高”出来。据说,西餐还有什么美式和英式的吃法,真是复杂。

“爸,人要从桌子左边进来,不可大声说话……”餐厅门口,儿子教育老子。

服务生把漂亮的菜单送过来,章青和蔼地说,儿子,你点吧,爱吃什么点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好啊?”天天笑着说。

“这阵辛苦了,老爸慰劳你。”话一出口,章青自己就觉得别扭。

天天咧咧嘴。想干吗?我可没工夫听你那套说教。

可是天天估计错了,章青并没有说教。他面带忧愁,轻声说:“我这阵感觉不好,对着电脑一字打不出,不知道大家的阅读兴趣是什么?爸爸想听你说说。”

原来这事啊!天天的脸色平和起来。

“什么思潮不思潮的我不管,我们同学都爱看王小波、韩寒的小说。”

“你们这个年纪的读者代表了文学发展的主流方向啊。”章青很佩服自己扯谎不动声色的本事。

天天绽出笑容:“王小波么,作品非常耐读,是个真正人性化写作、真正有思想的作家,韩寒的特点是学以致用……爸你别生气,很多人,尤其你们中老年人对这些作家作品是不屑一顾的。这么说吧,我们更多的是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诗意与刺激。”

牐牎熬神上的诗意与刺激?那是什么?”

“就是寻求精神上的新鲜感。”

牐牎笆裁椿崾鼓忝蔷醯眯孪誓兀俊

牐牎芭涯娴乃枷耄不平凡的感受,诗意的叙述,新秩序的建立等等。”

什么呀,乱七八糟的!章青脸上浮起一丝嘲讽。

天天继续道:“很多人不接受他们的作品,大众的惰性使他们自身就不具备解读很内里的东西的能力。”

章青却想,内里?你们这是浮躁!跟着感觉走,跟着流行走,心里还有些叛逆,想抓住事物的本质,却一直在事物的表面漂浮。

“你拿咖啡杯的手不对,不可以双手捧着,不不,你的手指不可以穿进把手……啊呀,不能用嘴吹气……别嘬出声音啊……”天天慌张地环顾左右,有点气急败坏。

我的天!章青恨不得扔了那杯咖啡。

“那么,你怎么看待浪漫?”章青放下咖啡看着儿子。心里想,如果晨晨知道我这么问非杀了我不可。其实年轻人很早就恋爱了,趁着儿子高兴,让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是好的。

牐牎拔易非笠恢殖脱的浪漫……我不认为烛光晚餐、宝马香车就是浪漫,我不认为执着就是对的,恰恰相反,我认为这些是一个反向证明……更多时候,我构筑梦想,又将它们破碎。我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浮游在天边的云,我不能找到一个确定位置让它停歇下来……”天天低着头轻轻搅动咖啡,自言自语,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

章青嘬了口咖啡,什么卡布基诺,那些个泡沫麻烦死了。儿子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年轻人的思想就像春天的天气一样多变。不必太认真。

必须切入正题了。可儿子已经不是半小时前章青所了解的那个头脑简单只知道玩的小孩子了,简单说教不可能起作用。可是说什么呢?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显然不妥。现在是多元化的时代,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读书不再是提升生活质量的唯一途径了。虽说致富的道路千条万条,然而章青觉得唯有做学问才是真正高尚的,有社会地位的,能耀祖光宗、流芳百世的。

只要达到目的,不必正面出击。章青灵机一动,想到了天天幼时的玩伴。他比天天大五岁,大专毕业后就工作了,因为学历太低,感觉压力特别大,现在正“回炉”读本科,还准备考研,相信这个消息会对儿子有所触动。

天天听了父亲的话,半天不语。忽然说:我想要台电脑。章青一愣:咦,我的话他听进去没有啊?

“网络是常用工具啊,”天天见老爸惊愕的样子,补了一句,“电信局有一个叫绿色上网业务,是专门过滤互联网上不良信息的。”

“哦,不是不是,我知道的。”章青语无伦次。

他在想,晨晨会不会答应呢?

大门虚掩着。父子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晨晨仔细观察他们的脸色——儿子没什么,章青似有喜色……嗯,看来效果不错。碍着天天,她忍住冲口欲出的询问,对章青使了个眼色。

章青跟着晨晨到大房间。

晨晨关上房门,在床沿上坐下,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他不吭气。

章青往墙上一靠,笑道:“嘿嘿,今天收获不错……孩子思维活跃,有悟性,将来有出息,你不知道,这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你知道发散性思维吗?”

“我只问你,天天什么态度、什么状态,有没可能考上本科。”晨晨不满意丈夫的远兜远转,人家在火里他在水里,真是一点不爽气。

“这个,这个,唉,你这么急,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叫我怎么说?”

“这是很严肃的事,什么幽默不幽默的,扯得上吗?”晨晨睇了他一眼。

章青很想认认真真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她。这两代人真是太不同了——我们这辈人遇事总是顾虑别人会怎么想,现在的年轻人只在乎自己怎么想。个性的过度膨胀会带来一些问题……作为父母是应该重视这种差别和避免这些问题的。可是,这又怎么跟她说呢?她什么也不懂。要是紫菊就不一样了……罢罢,不说这些了。儿子的要求不能置之不理吧?

怎么开口呢?

晨晨看章青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什么事?

“天天要买电脑。”章青想,同不同意,不关我事。反正我没经济权,儿子怨不到我。

原本指望章青和儿子的谈话是个转折,天天从此努力了、上进了、和自己关系融洽了,可是章青只带来一个问题、一个麻烦。买电脑?想起电脑晨晨气不打一处来!沉迷网络的教训还不够?这做爹的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天天玩电脑耽搁了多少学习时间,你还好意思来跟我说买电脑,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明摆着纵容!搅局!”

“电脑是学习工具啊,他只是浏览而已,你不能因为上网可能对孩子学习造成的影响而把整个网络否定掉,讲点理好不好?”章青耐着性子说。

“谁不讲理了?什么可能不可能,事实就是影响学习了。工具?嗬嗬!那么多家庭买不起‘工具就考不上大学了?什么逻辑!”

“不行!”晨晨断然拒绝。

“你也不想想,他总到网吧去,那里环境总不如家里好吧?能不能退一步,照顾一下他的自尊,先答应他,考完后买?”

“家里一台够了。”晨晨说。

牐牎澳强刹恍校我说用就用的,灵感来了我可顾不上。”章青急了。

“我当然知道你的灵感!我和儿子就是被你的灵感祸害的!那东西来了你可以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就走,等着开的家长会可以忘记,还有哎,你说,你烧糊了多少东西?你!”晨晨恨恨地说。她想起了那个电话。

“得得,和你说不通!”章青知道,说下去已经没意思了。经济权就是控制权、话语权。唉,也不知哪个天杀的,说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现在都成颠扑不破的真理了。

晨晨已经走到门口,想洗漱了睡觉,听到这话蓦地转身,一阵冷笑:“嘿嘿,和我自然是不通,电话里的女人岂止通?红颜知己啊,好好珍惜啊!”

又是电话里的女人!怎么老不忘记呢?章青又急又气,暗地咬了咬牙,看着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天天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话,冲着晨晨喊道:“你可以阻止我上网,可你阻止不了这个时代!”

(未完待续)

猜你喜欢
儿子
到儿子家享清福
打儿子
儿子
儿子的一次告白
养儿子,一定要“拼妈”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儿子啊儿子
比儿子给我洗脚更开心的事
和儿子一起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