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梅
她穿越脚下横生蔓衍的杂草,走近河边那棵光秃秃的树——仲夏炙阳已烘干了它的枝干和树皮,仿佛只要像划燃火柴那样轻轻擦碰,整株枯木便会瞬间化作一团烈焰。
然而,形貌枯槁的不单只是这棵树,还有被拴在树干上奄奄一息的棕色土狗。
烈日昏头,但她并没看错。昨天清晨喂完河滨的流浪狗之后,她就发现了这只狗,当时还纳闷着狗主人何以不见踪影?究竟是河边菜圃的农夫牵狗来巡田,还是钓客顺道带狗来放风?难不成是自行车骑士将爱犬暂圈此地,自己先去四处逍遥?
棕狗的脖子绕着一条陈旧的红白项圈,想必是有人为它系上的;焦糖般的棕毛色泽洁净盈亮,分明长期有人照料,和她所熟悉的那些河滨流浪狗很不一样。餐风露宿的狗大多数骨瘦如柴,皮毛总招惹一层灰扑扑的尘泥,多半感染皮肤病溃烂流脓。
这几年,流浪到河滨的狗越来越多,她自主认养的“责任区”不断有新成员加入。附近居民喊她一声“狗妈妈”算是善意的恭维,更多的人当她是瞎忙的傻瓜、河岸的女鬼,甚至是破坏小区环境的麻烦制造者。
最初,她只是不忍那些狗儿寒夜冻饿发出哀鸣,或被捕犬队抓进笼子时眼神中所透露的无辜与恐惧。后来,她像与他们签下生死契约般,逐一带去兽医院做结扎,早晚例行提着超大桶干粮前往河滨一飨狗腹。
全年无休,义无反顾。
她估量眼前这只棕狗被绑在枯树上已经超过一天一夜,除了没有遮避的凉荫,狗主人竟然也没备妥食物和水!
曝晒在大太阳下的狗儿会怕热、会干渴,像人类长时间连续曝晒会中暑一样;同时,它也会悲伤、会害怕,犹如人们突然被迫与所爱分开。
她十分确信它被恶意遗弃了,狠心的狗主人不仅残忍,并且态度坚决,因而如树根扎地般将之牢牢钉死在城市的最边陲。如此一来,任凭它记性再好、跑得再快,都无法追回那情尽义灭的身影与光阴。
“狗狗!不要怕!我是好人,不要怕……”她轻声哄着,像安慰着在街头迷路的小孩。
它警觉到她缓缓靠近,竖起耳朵瞪大眼睛。
她小心伸出双手试图抚触狗身,顺着脊背的线条揪住标志家犬身份的项圈。那是一道烙印伤痕的枷锁,一旦她松开圈环,它便重获自由。
说时迟那时快,卸下项圈的狗冷不防纵身扑跃,对着她那历经风霜的脸颊咬了一口。
血痕浮现,血流涌出。
她嘴边顿时一阵湿热,反射性地以手掌按压住,连滚带爬向后撤退,惊慌失措甚是狼狈。绞裂的痛感逼映她的脑海,泛漾河面粼粼波光,流逝的青春与离散的野狗在刺眼的光影中载浮载沉。
恍惚之中,她瞥见那只棕狗仍徘徊枯木旁,朝向天地使劲狂吠,并无对她赶尽杀绝的意思,而更像是想唤回主人带它归返。
真是一条笨狗啊!不舍与悲愤积郁心中,她的胸口迸发出比脸上伤口更加剧烈的疼痛。
在酷阳完全蒸发她的意识之前,一位路过的自行车骑士发现了对峙中的他们。
没过多久,急驰的救护车由远而近,一旁伴随的狗吠声也愈发急促凄厉。她捂着脸出不了声,一心只求棕狗赶快离开,隐没于河岸的草丛也好,或泅游至水中的沙洲。否则一旦遭到围捕,进了流浪动物收容所,以它如此凶戾的性格,怕是难逃一死。
但它的脾气如她般执拗,信念似她般坚强,不走就是不走。
她被固定于担架抬上救护车的同时,遥望接获通报的捕犬车沿着防汛道路颠簸行驶而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溃堤,刀剐般浸蚀了伤痛处,流向河水,眼前一片漫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