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亮
她出门前轻轻地拍了拍老黄的头,老黄立刻朝她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恭顺地摇。一股暖意顷刻从她心底升腾起来,在脸上蓬勃绽开,灿烂明媚。她扭转身拎起早已经收拾停当的塑料袋子,把一个热咕隆冬的家锁在了身后。
她在前,老黄在后。回去,老黄。她回转身嗔怪。老黄拧着脖子从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仍是亦步亦趋跟着。她登上客车的一瞬间,老黄冲客车汪汪叫了几声,目送客车缓缓前行,仪式般庄重。
周末,车厢里拥挤不堪。她勉强扶着一个座位靠背站稳,感觉五脏六腑已经蠢蠢欲动了。虽然已经服了晕车药,在肚脐处贴了一块姜片,甚至还硬着头皮将一杯加醋的温开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她倒不是担心晕车遭的那点罪。她什么罪没经历过呀,儿子出生时难产,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那年她抱着生病的儿子,赤脚在雪地里狂奔,零下十几度的寒冷从脚底板嗖嗖地钻进骨髓里,她都没怕。但一张煞白的、病态的脸会不会让全家扫兴呢?这让她揪心。
客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游走,醉汉般地左冲右突。
奶奶,您来坐这吧。一句童声在嘈杂的车厢里响起,犹如天籁。她抬眼望去,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清澈的目光正炯炯地望着自己。一路上,她感激地坐下,顺手抱起小男孩。奶奶给你讲故事吧。
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讲这么多故事,还能讲得绘声绘色。她不喜欢冗长的电视剧,也不喜欢看热闹的娱乐节目,闲暇里,她总是津津有味地收看少儿节目。这样的爱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媳妇怀孕的那年?还是小宝出生那天?不记得了。她自我感觉故事讲得棒极了。下车时,那个小男孩挥动着胖乎乎的小手跟她再见时,她还沉浸在愉悦和憧憬中。今天竟然没有晕车。她掏出口袋里为防止晕车备下的橘子皮,一撒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里,心想,见见孙子也许就是最有效的防晕车偏方。
城里楼房有点高,她仰望一眼,有点眩晕,但想到半年多没见面的儿子一家,她就浑身充满了力量,徒步爬上七楼竟然神闲气定,毫不费力。
哒哒的敲门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屋里没有动静,再敲,哒哒哒、哒哒哒,依然毫无反应。她的心不停地往下坠,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急速地从脚下流失,如同竖在门口的一截半枯死的树桩,上半截已经枯干,仅靠根部一点点水分和活力勉强伫立着。
屋里仍旧没有回音。她把钥匙伸进锁眼,轻轻转动,咔嗒,门开了。偌大而空旷的空间让她突然觉得有些无依无靠,寂静得可怕。她想给儿子打个电话,但拨到半截停了下来。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或许他们都忙,由他们忙去吧。
她在沙发上小憩了片刻,去卫生间洗把脸。
卫生间的洗衣机上堆满了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洗完衣服,她又索性将床单和被罩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在阳台上找到拖把,把卧室、客厅、餐厅拖了一遍。
该做饭了。她把那个塑料袋子打开,饺子馅是从老家调好、宝贝似的带来的。儿子从小就喜欢吃饺子,是个馋猫,可儿媳妇不会做,偶尔去超市买点回来煮着吃。速冻饺子哪有自己现包的好吃?她一气儿将馅儿全包了,白生生的饺子摆满了厨房。可儿子一家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儿子的手机嘟嘟了半天才接通,儿子说信号不好,正跟志愿者一起慰问可怜的孤寡老人呢。儿子说,妈,你没事跑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晕车。她听出来那边很嘈杂,乱哄哄一片,怕儿子挂电话,赶紧大声问,小宝呢?儿子说,去她姥姥家了。妈我挂了啊,还有事呢,你赶紧回去吧啊。
怎么总是没有时间呢?她有些想不通。拖着疲惫的双腿下楼时,她想,老黄肯定在马路边冲着来来往往的客车狂叫呢。突然有些害怕,橘子皮给扔了,回去时还不得晕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