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湘颍
作为国学大师钱穆的三子,由于战乱和时代变革,钱逊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虽然没有过多接触钱氏家族内部传承的家训文本,但这似乎并未妨碍钱逊领会“钱氏家训”中“子孙虽愚,诗书须读”的内涵。
据《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记载,钱穆12岁时父亲早逝,其母文化水平并不高,但在钱穆遇到困难时,母亲还是会以其父亲的例子教导钱穆,延续诗书传家的传统。作为国学大师钱穆的三子,由于战乱和时代变革,钱逊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同样并不多。
祖籍在无锡,但小学、初中和高中都在苏州就读的钱逊,虽然没有过多接触钱氏家族内部传承的家训文本,但这似乎并未妨碍他领会“钱氏家训”中“子孙虽愚,诗书须读”的内涵: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中国人民大学马列主义研究班,后转攻中国思想史,以研究先秦儒学、中国古代人生哲学著称,在百家讲坛主讲《儒学与人生》。
“抗战结束后,父亲在无锡,我们在苏州,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所以直接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教诲并不很多。受到父亲影响主要是通过读他的书。从我一生的经历来说,还是受社会(环境)影响比较大。”79岁的钱逊非常坦诚,一头白发,笑声清朗,透着别样的潇洒。
一个人的成功离不开社会环境
《农家书屋》:钱伟长先生,是您的堂兄;国学大师钱穆先生,是您的父亲,无锡的钱氏家族出了这么多大学者,您认为这和家族文化有何关系?
钱逊:我觉得和家族关系倒不是很大,和社会文化的关系很大。从明清时代算起,无锡那一带一直是很富庶的,是经济文化发展最好的地方,有人统计过明清状元的人数,全国属那里最高。大家老说我父亲自学成才,如果不是在那个地方就不可能自学成才。比较起来,家族的影响不是最主要的。越到我们这一代,越是如此。包括我选择研究国学,回头去想,这其实不完全是我自己的一种选择,这和国家的变化分不开。
《农家书屋》:您父亲和堂兄钱伟长先生在求学的过程中,都接受过家族义庄的帮助、救济,您对义庄有记忆吗?
钱逊:义庄是一种很好的形式。我父亲钱穆和堂兄钱伟长小时候都受过义庄的帮助。我们家从我父亲出来,离开无锡到苏州中学教书,就没有再回去过。所以我对于义庄的回忆较少。
我始终认为一个人的成长和社会和整体的文化氛围是分不开的。从我父亲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亦可得知,当时我父亲中学没有毕业,在无锡的乡村小学教书。小学的校长是个饱读诗书的学者,住处藏书颇多,我父亲可以方便地借阅。而且共事的老师中有诸多学者,有主张革命思想的,有主张共产主义的,他们在那个时候就讨论到中西文化的问题,整个环境非常好。从校长到老师,一个小学就聚集了那么多有学问、有各种思想的人,如果没有这个环境,我父亲恐怕很难有日后的成就。
《农家书屋》:为什么您父亲那个时代更容易出大师?
钱逊:这与整个环境和体制分不开。比如说我父亲,一个中学都没毕业的小学教师,按现在,能到大学当教授?大学门都进不了!但那个时候就可以。顾颉刚写了一封推荐信,我父亲就上了。他们俩的学术观点是相反的,但是顾颉刚觉得他(钱穆)写这个书可以,就帮他推荐和出版。还有,他们那个年代可以一心一意地做学问,没有后顾之忧,没有任何干扰。我们这一代却有各种负担和各种干扰,一个文化大革命就耽误了10年啊。
真正做学问的人,得花5年、10年,实实在在地埋头去做。现在的学术体制受各种因素影响,教师每年得出论文,不然评不了职称。所以我说,不能太强调家族的那么一点点影响。你可以努力去做,但要有机遇。当然,不是说我就听天由命了,不努力了,懂得这个道理才知道努力的方向。
经典要读,规矩也要有
《农家书屋》:在您青少年时期,您的父亲有规定您阅读经典吗?
钱逊:我家里有一些藏书,小时候看过《左传》等。我记得在苏州中学念高中时,学生里边也有地下党。当时有人告诉我,苏联驻中国大使馆有一个文化处,你写信给它,它就免费送书。于是我就写了一封信,后来收到一套《列宁文选》。我父亲看见了,他特地把我叫到书房,拿给我一部《曾国藩家书》。
《农家书屋》:现在有很多家长让孩子读《三字经》、《弟子规》,也有学者不赞成这种教育。您对此有何评价?
钱逊:读一些传统文化的经典有好处,而且很必要。中国古代传统的道理中最基层的部分在家族。即便是农民家庭,也有自己的家教,可能没有那么繁琐,但基本的东西都在。即便不是名门望族,它也有一套价值观,或者说家风。最起码的一条,你不能干坏事儿,哪怕穷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这一点甚至比富家要求得还严。只是在引领孩子读经典的过程中,光是背诵并不够,要把读经典、学道理和实际行为的养成教育结合起来。父母和老师给孩子讲的道理,自己也要随时随地能做到,通过身教引导孩子养成好习惯。有人讲只要会背诵就行,古人在私塾就这么做。其实,古时环境和现在不同,孩子除了在私塾背书,他们在家里还有一套规矩。每一件事都要求按照礼来做:早上起来给父母请安,出门时跟父母报告,回来时要跟父母说我回来了,吃饭时坐的位置,筷子怎么拿……这就是一种养成教育,这套规矩和经典的背诵结合起来就有效了。现在,家里没有这种教育,社会上更没有这种教育,家庭教育和经典教育脱节,社会风气影响和经典教育对着干,这种情况下,光是背有什么用?三者必须有一个配合的过程。
《农家书屋》:当下部分农村的婚丧仪式日趋媚俗化、去伦理性和去神圣性,大家并不完全关注仪式载“道”的功能及意义,从而使仪式处于无根状态。您如何看待村庄核心价值与文化信仰的缺失?
钱逊:古代的很多礼仪都是有文化内涵的,它通过仪式来体现道德的要求。怎么看一个人是不是有仁爱之心、是不是孝顺父母,可以通过礼来检验。如果不认真去办,纯粹一个形式,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论语》里面有一段话很有意思,当时规定三年治丧,有弟子就问,一年行不行?其实,不在于形式上是一年还是三年,问题是你不这么做,能不能心安。现在有孝子雇人哭丧,甚至还有人借此摆排场,显示自己的地位或敛钱,那就完全变了味。这种形式和内心情感道德的自觉完全脱离开了,那就不行。
《农家书屋》:现在的儒学研究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钱逊:儒学研究有个大问题,就是和现实生活有一定脱节。儒学最根本的问题本来就是以现实生活为基础,讲做人的道理。但近代以来,儒学走了一条学术化的路,将其最根本的东西淡化了,或者说有相当程度给丢掉了。当然,这和体制有关系。只是,这个问题不解决,儒学没有前途。原先,儒学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冲击很大,可批判和打倒只是外来的力量。现在这个冲击更严重,人家不打倒你了,你自己把自己丢失了,最后就成了博物馆或象牙塔里的东西,丢失了儒学根本的精神。
《农家书屋》:那是否有必要建设一些现代私塾?
钱逊:我听说,现在陕西榆林有人结合地方特色建设了现代私塾,找邻里之间公认的德高望重的老人来讲传统文化和道德,据说榆林的私塾可以影响到半个榆林城。我觉得,这种现代私塾很值得关注。你们《农家书屋》,能不能以书屋为阵地,起一点书院的作用。在当地寻找一两个对文化比较了解、自己又做得比较好的人,就地传播一些知识,弥补学校的不足。通过这个文化阵地,介入当地人的日常生活,起一点教育和文化传播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