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

2012-04-29 19:05丁建顺
西部 2012年5期
关键词:松田天华天明

丁建顺

林伯雄端起茶盏,揭开盖子吹了口热气。侍立于一旁的林天明说:“家父累了,松田先生请回吧。”

松田文英闻言起身,走到林伯雄面前鞠了一躬,说:“请先生无论如何收下我这个弟子。”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祥福里了。”林伯雄摆摆手说。

松田文英转身走出客堂,朝门口挂着的千石斋木匾鞠了一躬。

“松田不是日本人就好了。”郑宝义叹了口气说。

“日本人就是日本人!”林伯雄有些生气,转首问天华,“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天华微笑一下说:“在郑先生的画店里碰到的。”

“这事怪不得天华。松田来画店专买你的印章,打过几次交道就熟了。松田向我打听千石斋的艺事,正好天华送货到画店,是我多嘴讲了声天华就是林先生的女儿。”郑宝义从旁说道。

“你们刻章去吧。”林伯雄摆了摆手。 天华为客人和父亲续了开水,然后与天明回到了西厢房。

“你引一个日本人来做啥?”林伯雄觉得用这种语气对老朋友说话过分了些,于是压低声音说,“郑兄,在这种时刻,我若收一个日本人做弟子,就不怕别人说我跟日本人合作,说我是汉奸么?”

“是呀,做人真是件两难的事情。”郑宝义说着从长衫的插袋里摸出一包银元分成两叠,又把一张报纸递到林伯雄前面,说,“这些是卖印章的钱,这些是《申报》付的稿费。申报的朋友们讲半年多没听到林先生的消息,心里一直挂念着,不知是逃难到了老家还是去了内地,直到前几日收到了印花,这才知道林先生不仅留在上海,而且拿起铁笔又开始治印了。此番我来千石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呢。”

“请讲。”林伯雄注视着客人说。郑宝义是顺昌阁画店的老板,代理着千石斋的一应业务,与林伯雄又有着三十年的交情,一般而言,他的话林伯雄是肯听的。

郑宝义说:“‘八·一三后,上海的文艺界成立了救亡协会,编印了一份《救亡日报》。”

林伯雄说:“这个我知道,天华就在美协上班。”

郑宝义笑了下说:“朋友们希望林先生能为《救亡日报》写稿刻印。”

林伯雄抚着手掌说:“文字早已不写了,我尽量多刻些印章吧。”

“这样也好。除《救亡日报》,《抗战》、《救亡漫画》等等都可以刊登林先生的篆刻,简直是多多益善呀。”郑宝义说,“林先生,你手头刻好的有否?若有,我马上就送往报社。”

“刻了几方,你若满意可以带走。”林伯雄引客人至西厢房观看。

天明把白文印“国家兴亡”和朱文印“匹夫有责”摆到画案上。

郑宝义看了大为满意,问道:“林先生今后有些什么打算?”

林伯雄拄着手杖说:“一则要出出胸膛里的一口恶气,其次也要刻了印換米,一家子人吃用开销都在刻刀上呀。我想在历代英雄豪杰的诗文里摘些名句,多刻些白文朱文对章。”

“林先生讲得实在。你刻吧,刻好了送到店里或者我来取都可以。”收起印花回到客堂,郑宝义欣赏了一会儿板壁上方康有为题写的千石斋横匾,居中挂着任伯年的《风尘三侠图》和两边吴昌硕用洒金红宣写的石鼓文对联“书画怡且乐,金石寿而康”,感叹地说:“人生真像做梦一样,半年前这千石斋里常常高朋满座翰墨飘香,每次雅集都要把酒吟诗畅谈金石字画……而今人去楼空,只留得林先生一人在此守望。”

“我若年轻几十岁,也去驰骋疆场了。”林伯雄顿了下问道,“我托你打听的那方田黄大印有消息吗?”

“我已转托福州路上做字画文玩生意的朋友,见到了你那块田黄大印就告诉我,可到现在为止还没发现踪迹。”郑宝义把印花放入插袋,理了下长衫起身告辞。

林伯雄返回西厢房时,天明已从清代龚自珍的诗文里摘出两句“四海变秋色”和“一室难为春”,正与天华在设计着白文朱文印面。林伯雄看了几份样稿,随手指点了几处,然后在自己的画案边坐下。他托起已刻好的朱文大印“还我山河”端详一会儿,拿着钨钢刻刀修整起来。

“八·一三事变”时,林伯雄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和家人及弟子汇入逃难的人流,在南火车站等了一天也没能挤上火车。他的一把老骨头坚持不住了,看样子逃出去也是死,干脆死在家里算了。当天明和弟子们抬着他离开车站廊棚时,日本飞机空袭了南火车站。他捡着了一条老命,但他携带的装细软的皮箱却在爆炸中化为了灰烬。林伯雄往回逃时,十六铺方向腾起的浓烟遮住了半边天空。他以为千石斋这次肯定完结了,可老天刮起了西北风,浓烟朝南边蔓延,大火吞噬了黄浦江边大片的库房货栈,他的这幢地处祥福里的三开间石库门小院却毫发无损。然而,到家时发现外门被撬,留守的女佣被杀,客厅和天井被挖得如同乱坟岗,而那方埋在花岗岩阶沿石下的田黄大印自然被人掳去……林伯雄一时痛惜得老泪纵横。

局势稍稍平息些,陈公博的幕僚几次上门游说,什么中日友善东亚共荣,什么基于林先生在艺术界的卓著名声,应该出面维持地方治安。林伯雄推说年老体衰腿脚不便,甘愿蛰居一隅,过着清苦的日子而绝不与日伪合作。这时身为日本国驻沪领事馆秘书的松田文英出现了。他经常去郑宝义的画店购藏林伯雄的印章和字画,表面似乎与占领军没有关系,但又有谁吃得准呢?尽管松田对自己毕恭毕敬,林伯雄拿定主意,在两国交恶之际他是绝不会答应收松田文英为入室弟子的……

林伯雄审视印面,“还我山河”四个阳篆尽管揖让有度,线条凝重,但他还是不甚满意。俄顷,林伯雄掉转刻刀,用刀柄击打印面和边缘,又猛敲一下,印石左下方崩落了一块。林伯雄用猪鬃刷扫清桌面,取一块橡皮垫,覆上一方巴掌大的宣纸,捣熟朱砂印泥,蘸满刻面后钤上宣纸。林伯雄手按印纽压了一会,然后移开印章,一枚颜色鲜亮、刀法厚拙的印花赫然入目,尤其是“河”字下方崩脱的一块显示出一种残缺的美……林伯雄觉得他追求的就是一种烂铜印的残缺美感。楼上传来移动板凳的声音。林伯雄沿木扶梯走上二楼,做好作业的孙儿孙女已在桌上练字,地板上摊满了临写柳公权《玄秘塔碑》的毛边纸。林伯雄在画案边坐下,旋开墨水瓶,用大楷笔蘸了红墨水,看临得好便画一个圈。

“橐橐橐——”皮靴声震得窗棂瑟瑟颤动起来。林伯雄放下毛笔,从画案边踱到窗前,隐在窗帘后注视着东边。夕阳斜斜地照在黄浦江上,浑浊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一条小火轮卟卟卟驶过。码头上两队日本兵正在换岗,那身土黄色的军衣在斜阳下尤其显得刺眼。怪戾的哨音响了两下,铁丝网打开了缺口,人群开始涌动。林伯雄看到路过的中国人都朝日本兵低头鞠躬,又举起双手让日本兵搜身。有人夹带了什么违禁品,日本兵举枪托打他,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传来日本兵暴怒的“八格”的喝骂……

“林伯雄先生在家吗?”有人拍着千石斋的门环。

天明隔着门缝看来者有点面熟,打开大门问道:“先生贵姓?有什么事?”

来人笑容可掬地说:“免贵姓蔡,我与伯雄先生是老朋友了。”

天明引来人走入客堂,自己登上楼梯,探头说:“阿爸,有客人找你,是乘雪佛莱来的。”

林伯雄正在多宝格顶上翻捡印石,闻言问道:“客人你也不认识?”

“来人姓蔡,有点面熟,说是你的老朋友。”天明帮父亲拍去衣襟上沾到的灰尘。

林伯雄整一整衣衫,一手把着扶梯,一手拄着拐杖下楼。

来人作揖行礼,笑呵呵说:“林先生这一向可好?”

林伯雄也拱手还礼,请客人落座,但他还是想不起来这位颇福相的来客是谁。阿珍端来茶盏,林伯雄作了个请的姿势。客人先不饮茶,微笑着摸出一份名帖递上。林伯雄看了名帖才知来客姓蔡名鸿恩,是大达贸易公司的总经理。林伯雄看着蔡鸿恩如弥勒一般笑着,想起来在城隍庙的豫园或在静安寺的张园雅集时,前后见过他几次。蔡老板虽然为人随和且喜附庸风雅,但雅集时与他搭讪的书画家并不多。坊间传说他的大达贸易公司专门做日本人生意,把中国的好东西运往日本赚大钱,再把东洋货运回来赚中国人的钱,是属于吃两头的奸商。“八·一三”后时局危急,老百姓度日如年,留在上海的市民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而眼前的这位却依然肥头大耳满脸红光,想必仍在和日本人做着买卖……看到想到这些,林伯雄就有些生气。他把名帖放到桌上,淡淡地说:“我已闭门谢客多时,不知蔡老板有何指教?”

“林先生客气了,看到你重新拿起刻刀,我们老朋友就觉得高兴。”蔡鸿恩从皮包里抽出《申报》和《大公报》,说,“我是看了报纸才得知林先生仍然留在上海的。”

林伯雄知道托郑宝义转去的白文印“三十功名尘与土”和朱文印“八千里路云和月”一齐发表了。他问道:“蔡老板要刻报纸上刊登的这些印章?”

蔡鸿恩从皮包里抽出一本线装书说,“不是,我欲预订的是林先生最胜擅的《心经印谱》。”

林伯雄接过线装书翻了翻,那是他十余年前精心刻制的一套《心经印谱》,全套九十六枚,印石选用了青田石中的封门青,昌化石中的红袍鸡血石,还有寿山石中的五彩杜陵、白芙蓉等,尤为难得的是朱文印“心无■碍”使用了一方颇大的田黄。创刻这一套印谱用了数月,又请高手选用上等印泥上等笺纸精拓了二百本。林伯雄知道这是一套在他最佳年龄段凭最好的感觉创刻并用最好的材料拓制的印谱。整套印谱所费不赀,但也为林伯雄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使他从一般的名家一跃成为大家,成为继吴昌硕之后的大师级人物。这套印章他一直收藏着,无论谁出怎样的高价都不肯出让。刻骨铭心之作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他要把套印传之后代。林伯雄沉吟片刻说:“刻这一套《心经印谱》费时费力,再说,我先要完成报社预定的那一套呢。”

蔡鸿恩笑眯眯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等待。等多少时间都行,但我一定要林先生亲自操刀刻制的,印石也要选上等的,起码要和你上次刻的一套差不多。还要请上好的拓工精拓一百本。”

“如此说来,刻这一套《心经印谱》要花大价钱了。”林伯雄抚摩着手杖把柄说。

“林先生,请开个价吧。”蔡鸿恩这才端起茶盏开始喝茶。

“前后总计要四万银洋。”林伯雄扳着指头估算一下说。

蔡鸿恩从皮包里抽出支票说:“我认这个价的。先付二万元定金,若买印石需要开支,可以随时支取。”

送走蔡鸿恩后,天明回到客堂上对父亲说:“想不到刻印活儿又忙起来了。”

“我开的价钱原想吓退他,可他居然接受了。”林伯雄把支票交给天明,吩咐去银行兑成小额的,再取一千块现洋出来。又吩咐媳妇到菜场跑一趟,看能不能买点荤腥,说这些日子大家过得太清苦了。

待天明夫妇出门办事后,千石斋里出奇的安宁,孙儿孙女在楼上习字,林伯雄在西厢房的画案上刻印,连刻刀在印石上游走的嚓嚓声和石屑的爆裂声听来都十分悦耳。天明先回家,他把兑细的银票和一千块现洋让父亲过目,林伯雄留出二百块过日子,其余的叫天明拿到楼上,都锁进了樟木箱。稍后阿珍归来,杭州篮里居然装着一条花鲢鱼和一大刀肋条肉。林伯雄见了大喜,夸阿珍会买菜,吩咐鱼头炖汤,身段红烧,肋条肉一半烧葱烤大排,一半烧红焖笋干,再切一点肉丝炒着吃。阿珍进灶间准备晚饭时,祥福里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林天华走进天井,脸蛋果然红扑扑的,手里还拿着几份报纸。她直接走进西厢房,叫了声阿爸阿哥,把手里的报纸给大家看。林伯雄看了点头,说:“报纸已看过了,你陪我去一趟顺昌阁。”

天华“嗳”了一声,马上到弄堂口叫了一辆三轮车,又到画室的躺椅上拿了一条羊毛围巾替父亲围上。扶父亲跨上车座,自己也挨着坐好,吩咐去福州路的顺昌阁画店。十多分钟后,三轮车把林伯雄父女拉到了画店。郑宝义马上到店门外迎接,握着老朋友的手说:“欢迎欢迎,林先生现在是稀客呀!”

“接到朋友的一宗订单,来顺昌阁进一批上等印石,顺便看看老朋友。”林伯雄除下围巾交给天华。

“您老先生应该出来走动走动。请,到店堂里喝茶看货。”郑宝义边引路边说。

顺昌阁坐北朝南,沿街双开间门面,店招那带点金文韵味的篆书即是林伯雄的手笔。铺面摆着些耐晒的砚台笔山笔架之类,环壁摆满了品目繁多的宣纸、画谱印谱和各种碑帖,齐腰高的玻璃柜里则摆着长长短短的各种毛笔,琳琅满目的印石和各种刻刀。正面挂着些名家的字画,旁边的博古架上摆着几件古董。看过店堂,郑宝义引林伯雄父女走到板壁后的八仙桌边落座,伙计马上端来了茶盏。

喝了茶,郑宝义问道:“林先生想进些什么印石?”

林伯雄說:“我想进一批好一点的,就像十几年前刻《心经印谱》的那些。”

“这种动乱年头还有人要刻整套的《心经印谱》?”郑宝义有些诧异。

“郑兄,我是靠刻印吃饭的,有人要刻又愿意出钱,我当然乐意从命的喽。”林伯雄笑了笑说。

“我佩服这位藏家眼光准呀。”郑宝义吩咐伙计把上好的青田石、昌化石和寿山石送来让林先生过眼。

林伯雄从托盘里挑了二十多方,说:“就看中这些了,算好总价让天华明天送钱来。”

郑宝义请林伯雄和天华喝茶,自己算账,让伙计把印石打包。待算好账打好包后,郑宝义请林伯雄和天华一起到对面的杏花楼吃晚饭。林伯雄说:“不了,今日叫阿珍买了不少菜,说好晚上全家聚一聚的。”

郑宝义于是到福州路上叫了辆三轮车,扶林伯雄坐好,把包好的印石放在脚下,又从柜台后拖出一甏千岁酒送给老朋友,说这酒口感好,仿的是乾隆朝的御酒,回家慢慢品赏。傍晚时分,林伯雄回到了祥福里。天华叫天明出来拿东西,千石斋的大门咣啷一声打开,从里面跑出了四五个弟子。大家七嘴八舌地叫先生,帮着拿印石又向先生行礼,原来四散在上海各处的弟子们看到《申报》、《大公报》和《时报》上发表了林伯雄的印作,知先生仍留在上海且重新拿起了刻刀,便纷纷跑来探视。这个带半只烧鹅,那个带一包白斩鸡,加上阿珍烧炒的,林林总总就在东厢房里摆了一桌。林伯雄与众弟子互通了近况,马上叫天华把郑宝义送的千岁酒打开让大家品尝。

弟子们围坐在东厢房的圆桌边,敬过林伯雄后又敬天明,师生便像过去一样喝起酒吃起肉来。席间,林伯雄对时局颇为感叹,说准备选历朝历代爱国志士民族英雄的诗句入印,计划刻一套百余枚印章,先送报刊发表,集齐了再找机会出版印谱。弟子们说好,各人领受了任务分头篆刻,刻好后到千石斋汇总,由先生最后把关。方宣等几个弟子喝了千岁酒,想起先生的七十岁生日即将来临,于是提出要庆祝庆祝,要为先生办个生日酒会,并马上在席上开始凑份子。林伯雄的原意是东洋人占了上海,生日不做也罢,要做就在家里吃一碗寿面。但弟子们不答应,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一个人一生一世也只能做一回七十大寿,先生修练到这层境界是不容易的,这寿筵一定要摆,还要摆出书法篆刻家的精气神来。林伯雄不想拗了弟子们的美意,他关照一个子也不要大家出,说最近接到了一宗订单,钱是有的。林伯雄吩咐生日酒席由天明负责,与顺昌阁的郑先生商量着操办,几个弟子从旁协助,地点放在福州路的杏花楼大酒店。

林伯雄摘下老花镜,褪去袖套和罩衫,走到天井里拍了拍灰,然后走进厢房洗手洗脸。侍立在一边的天明递上手杖,搀父亲上楼。林伯雄穿上薄丝棉长衫、缎子滚边马夹和什贡呢长裤。戴上礼帽后,林伯雄转到穿衣镜前观看,对着镜子里一身绅士打扮的自己很是满意。林伯雄问道:“寿筵准备得怎么样?”

“阿爸放心,杏花楼大酒店的黄老板知道是阿爸做寿,每桌只收最低的包银,菜肴由他们负责,选最好的料配最拿手的传统名菜。寿筵摆在底楼大堂,前几日我已写好寿联和红宣大寿字,场面由杏花楼和顺昌阁两家布置,郑先生做司仪。今天午后我到杏花楼看了一圈,场面布置得不错,黄老板说酒店也要仰仗阿爸做寿的机会冲冲喜,驱散东洋人带来的晦气,让今年来年都红红火火。”天明又补充说,“我让方宣几个守在酒店里,叫其他弟子也早一点儿到酒店门口迎候。”

林伯雄又问:“孩子们换好衣裳了吗?”

“早换好了。”孙子孙女见爷爷问到自己,从房门口跳进来说。

待阿珍和天明也换好衣裳,一家人下楼锁门,天明到马路上叫了两辆三轮车。林伯雄搂着孙子孙女坐第一辆,天明夫妇坐了第二辆。二月的阳光暖融融的。二月十八也是个吉祥的日子。沿途听到了阵阵鞭炮声,有人在嫁女儿娶媳妇。三轮车停下来时,林伯雄发现是来到了南京路上的王开照相馆门口,天华正候在路边。下车时他问天华:“说好到杏花楼吃寿筵去的,怎么转到照相馆来了?”

“你问阿哥吧,我也是他叫来的。”天华笑着说。

天明凑到父亲身边说:“吃寿筵前拍一张全家福是郑先生的主意。我没跟阿爸讲是怕阿爸不肯拍照。”

“平常我不高兴拍照,今日做寿应该拍的,留一张照片给子孙看看喔。”林伯雄抚摸着孙子的脸蛋说。

“照相馆已约好,我们进去吧。”天明招呼一家人进了王开。

照相师把他们引入底楼的拍照间,请林伯雄居中坐好,孙儿孙女坐在他的两旁,让天明站在父亲身后,又让阿珍站右边天华站左边。待调好灯光,照相师叫大家看他的手指头,说了声“一二三,笑——”噗地一声电灯暗掉,照相师说拍好了。

王开照相馆到福州路只隔着一条横马路。三轮车刚到杏花楼的门庭,“嘣啪——啪啪啪——”鞭炮就响了起来。候在门首的弟子们和郑宝义、黄老板一齐跑下台阶迎接。林伯雄走下三轮车,双手抱拳向众人致意。各报记者抓拍了几张快照,又示意要拍张正规些的。郑宝义招呼林伯雄和众弟子在台阶上站一下队,记者们喝一声彩,马上把场景抢拍了下来。林伯雄看到门庭两边摆满了花篮,原以为别人也在杏花楼办酒席,走近了一看缎带上写的都是送给自己的祝贺语,便问是怎么回事。天明和郑宝义还没应声,黄老板抢先说林伯雄林先生的名头大的很,各界朋友得知林先生在敝店做七十大寿,都纷纷送来了花篮。林伯雄这才知道是杏花楼的黄老板四下里透露了消息。

跨上台阶,八字型排开的服务生向林伯雄一齐鞠躬,丝竹班子奏起了喜洋洋的乐曲。走进店堂,林伯雄看到从门庭到居中的屏风间铺着一条红地毯,顶上挂着镶着金字“祝贺林伯雄先生七十大寿”的红绸横幛,屏风居中贴着一人高的大红寿字,两边的联语写的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玉出昆冈厚德载物”。主桌上擺着一只花篮,一盆定胜糕和一盆用米粉染色做成的寿桃。各桌上方都悬着一盏八角宫灯,底下吊着红绉纸球。又以主桌为中心,牵引出的一条条电线上缀满了彩色小灯泡。黄老板举手做了个手势,里外电灯瞬间大放光芒,使张灯结彩的杏花楼大酒店看起来宛若一座东海龙王的水晶宫。

林伯雄一看摆了二十多桌,低声说:“搞大了搞大了,我原先只想请老朋友们聚聚吃顿便饭呀。”

“天明下过请帖后各家纷纷打电话到酒店来,连好几家报社都询问寿筵的具体安排。我想原先的八桌是不够的,赶快吩咐将底楼摆满圆台面。”黄老板附耳说,“我还怕来的人多坐不下,连二楼都备了几桌呢。”

“让黄老板费心了。”林伯雄关照,“不管多少桌,总之要按商量好的菜单上菜,要让大家吃好。”

黄老板握着林伯雄的手说:“林先生来敝店摆寿筵,已是我杏花楼最大的面子了,八桌之外全部免单。”

“这怎么可以呢。”林伯雄沉吟道。

“林老,我只想求你两方印章,要落边款的。”黄老板哈哈一笑,胖手指在林伯雄的的掌心里一捻,那意思是就这么定了。他对郑宝义和天明说一声内场和老先生由你们照应,自己一颠一颠跑到门庭张罗去了。

郑宝义取出册页,摆好笔墨砚台,关照天华让来客签名。上灯时分,郑宝义在门庭内一声一声报着谁谁光临。客人陆续抵达,林伯雄端坐主桌,天明站在父亲身边一边作揖还礼,一边传接客人递上的字画文玩布料缎面等等贺礼,没一会儿收到的寿礼堆得竟似一座小山。底楼大堂坐满客人后黄老板又向二楼安排,林伯雄感到既高兴又显得有些无奈。郑宝义扬声叫唤:“吉时已到——”

杏花楼大酒店门口又响起了一阵鞭炮声。店堂内,一队着红缎旗袍的服务生端着托盘把冷菜摆上桌面。在丝竹班子演奏的轻快乐曲中,郑宝义走到大堂中央拍了两记巴掌,电灯倏地全部熄灭。屏风后亮起了烛光,孙儿孙女推着一只硕大的生日蛋糕走了出来,天华从旁照料着放上主桌。郑宝义又拍了两下巴掌,所有电灯重放光芒。郑宝义搀起林伯雄,又请天明帮父亲一起吹灭蜡烛。店堂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经过这道中西合璧的序曲,郑宝义知道客人的精神已被提起来了,情绪已被煽热了,于是笑眯眯地举起酒杯说:“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庆贺林伯雄先生七十大寿寿筵现在开始。请大家举杯,共同祝贺今晚的老寿星林伯雄先生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客人原本坐着的,为干杯都站了起来,这一坐一站竟发出了一片像大海起潮的声响。接着,郑宝义请林伯雄在书画界和新闻界的好朋友发言。林伯雄致答谢辞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光临他的寿筵,他也祝大家健康长寿。店堂里又响了一阵掌声。服务生开始上杏花楼的特色菜——香露葱油鸡、油浸长林鲳、鸡汁鲍鱼翅、豹狸烩三蛇、脆皮烧鸭等等,繁繁复复上了一道又一道,只吃得客人额头冒油眼花缭乱。当大堂里的宾客正在推杯换盏之际,门外忽然喧闹起来。黄老板赶紧跑出去察看,原来是一个穿长衫马褂的日本人提着一只锦盒要进店堂,被守在门外的侍应生拦住。黄老板连忙劝说今晚杏花楼不对外营业,由著名篆刻家林伯雄先生包下来做七十大寿呢。日本人说他知道林老先生摆寿筵,他就是来祝寿的。当黄老板劝阻日本人时,郑宝义也跑到了门口,他一看是松田文英,忙对黄老板说来客是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秘书,与林先生相识的。他让松田等一下,自己跑到主桌与林伯雄耳语。他的话还没讲完,松田文英提着锦盒已走进店堂,直接走到了林伯雄面前。天明和众弟子起身要拦,被林伯雄摆手止住。松田将锦盒打开后递给天明。众人探头观看,见锦盒里装着一枚两寸见方的大红袍鸡血红印石,都不禁“啊”了一声。

“祝林先生健康长寿。老师在上,请受弟子松田文英一拜!”松田先对林伯雄鞠了一躬,接着跪到地毯上伏首磕头。林伯雄原以为松田文英是乘他摆寿筵的机会来闹上一闹,殊料他却开口拜师,倒地磕头,一时间倒有点不知所措。天明放下锦盒,使个眼色给郑宝义,两人伸手拉他。松田趴在地毯上就是不肯起身。

店堂里一时鸦雀无声。僵持了一会,林伯雄叹了口气说:“你先起来吧。”

“不,老师答应了纳我为徒我才起来。”松田文英拜伏在地上说。

“拜师是件大事,总要容我从长计议才行。”

“不,今天是老师的七十寿筵,也是我拜师的一个最好机会。”

林伯雄没想到这东洋人还真倔还真得这般认真,沉吟道:“好吧,我暂且答应你。”

“感谢老师纳我为徒!”松田文英一骨碌爬起身,理了下长衫马褂,垂手站到了林伯雄身边。

林伯雄也站起身,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松田文英走到店堂中央,对所有的客人朗声说:“请各位高朋作个证,这位日本国的松田文英要拜我为师,到我千石斋去过几次,我都没有答应。今天他硬闯寿筵长跪不起,我是勉强收他为弟子的。我有言在先,日后若做了对不起中国人的事,我就马上把他赶出师门。”

郑宝义匆匆走进千石斋的客堂,笑吟吟地说:“伯雄兄,你丢失的那方田黄大印,我打听到踪迹了。”

林伯雄高兴地问道:“真是我家那方祖传的田黄?”

郑宝义点头说:“千真万确。仁兄家的这方大田黄我也是看熟了的。”

林伯雄说:“那你马上带我去走一趟。”

郑宝义说:“那朋友传话时说要按江湖上的规矩办事。”

林伯雄说:“那田黄大印果真是我家的,就按规矩加价二成赎回。”

郑宝义说:“田黄是个稀罕物,加价二成还不知他肯不肯出手呢。”

“去看了再说。”林伯雄急得在客堂上踱步。待天明叫来了三轮车,他便拉着郑宝义出门。三轮车一路往西,到打浦桥才拐入一条静谧的新式弄堂——长乐坊。郑宝义拍了拍外门上的门环,大门轻轻地打开,他先与开门人低语数句,然后引林伯雄走进底楼的小花园。穿过马赛克铺筑的甬道,林伯雄被引入客厅。郑宝义说一声稍等,自己从客厅旁边的楼梯走上了二楼。某个房间响起了嗡嗡的说话声,随后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跟着下楼,郑宝义介绍了双方。

少东家坐上沙发,用有些漠然的目光打量客人,矜持地问道:“林先生真对那大田黄感兴趣?”

“刻印章的人没法不对田黄石感兴趣。”林伯雄微笑一下说,“不然,我也不会跟着郑先生来了。”

少东家斟酌着说:“我这方大田黄也是刚收来的。消息一传开,有收藏意向的人都来了。我这里虽说一向冷清,这几天倒也有些门庭若市的味道。”

林伯雄说:“能否请少东家展示一下田黄?”

“哦——可以的。”少东家拍了下巴掌,有两个穿黑色对襟衫的人抬着一只红木玻璃橱走下楼来。红木橱放到客厅中央,插上电源,两盏射灯照耀着大田黄。明亮的光线映衬出田黄印石的晶莹剔透和螭龙纽上滋润的包浆,林伯雄一看就知道正是自己丢失的那方宝贝。他情不自禁地冲向红木橱时,却被那两个穿对襟衫的人摁在了沙发上。少东家说:“都七十的人了,看到了宝贝应该淡定些的。”

郑宝义说:“林先生是个性情中人。”

少东家有些生气地说:“性情中人也不能坏了规矩。”

林伯雄犹如老牛般喘着气说:“这方田黄印石是我家的。”

少东家吃惊地跳了起来,说:“宝贝都会流通,至于流向哪一家,这要看缘分了。这方田黄我是花了大价钱收来的,林先生再说这样的话,我可要请你出去了。”

郑宝义握他的手捏了下,林伯雄安静下来。他凝视着红木橱中的田黄问道:“少东家开价多少?”

少东家闻言笑了起来,说:“一两田黄十两金,那说的是行货。这方宝贝是从前清大内流出的,其价值就无法估量了。我做了几年古董生意,总共也没碰着几回像样的老货,这可算得上是一件极品。不瞒两位,来看过的客人已经好几拨了,有东洋人也有西洋人。在商言商,我对所有的藏家是一视同仁的,谁出了好价钱,田黄就归谁。”少东家顿了一顿说,“我这个人是讲究信誉的。我给所有藏家报价的时间都是三天。”

林伯雄几乎是被郑宝义硬拉着离开长乐坊的,在乘三轮车返回的路上一直念叨着如何收回田黄。到千石斋门口郑宝义欲告辞,林伯雄不让,把朋友迎进厢房后说:“我们边吃晚饭边商量事情。”

菜肴已热在炉子上,听阿爸吩咐后,天华和阿珍就把菜水全端上了八仙桌。天明则暖了一锡壶黄酒为郑先生和父亲斟上。林伯雄说了声请,举起酒盅与郑宝义碰了下,问道:“郑兄,据你看这田黄值多少钱?”

郑宝义想了想说:“那少东家说得不错,黄金有价,田黄确实无价。但他既然要卖,总有人出价,就是不知他要把田黄卖给哪一位藏家。”

“如果卖给国人,你看值多少钱?”林伯雄又问。

“大概要这个数。”郑宝义伸出了巴掌。

“要五万!”天明吃了一惊。

“起码要五万,而且是五万大洋。”郑宝义又补充说,“碰到死磕飙价的,还要对少东家晓之以理呢。”

“我看那少东家认钱不认人的,报这个价拿得下否?”林伯雄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朋友。

“兵荒马乱之际,我要问你到哪里去筹五万块大洋?”这回让郑宝义吃了一惊。

“哪里筹来你别管,我是问你,开五万元的价拿得下否?”林伯雄追问道。

郑宝义掐着指头算计了一会儿,说:“大概八九不离十了。”

“这件事还要靠你居中斡旋出大力呢。”林伯雄拍了拍他的手背说。

天华知父亲和郑先生在讨论回购田黄的事,颇为气愤地说:“阿爸与金石打了一辈子交道,这方田黄是心爱之物,自己家的东西居然要花大钱赎回来,这道理真是没法讲了。”

天明说:“要赎回田黄,眼下筹款是最要紧的。”

天华说:“我们多办几次展览,卖了作品收藏田黄。再不够,我可以动员朋友们上街募捐。”

“不可不可。”郑宝义摆摆手说,“一则局势动荡,兵荒马乱之际字画印章卖不出好价钱,二则不能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除了外国人,上海滩上阔佬多得是,万一引出个大藏家来比拼就麻烦了。”郑宝义看林伯雄不吱声,于是问道,“你积攒了多年的细软不是在逃难中都丢了吗?你还筹得到这笔款子?”

“也是天助我也。”林伯雄说,“是大达贸易行的老板蔡鸿恩要刻一套《心经印谱》,我开价四万,他居然接受了。我就想用这笔钱换这块田黄,而且非要把它重新归藏千石斋。”

“怪不得你吃了称砣铁了心,志在必得,原来是有大把的银子垫着底呢。”郑宝义问道,“前几日与天华一起来买印石,可就是为了刻这套印谱?”

“就是为了此事。”林伯雄点了下头。

“这套印谱不是还没刻吗?”郑宝义有点不解地问。

“你知道我先前刻的那套还藏着,原想留给子孙的,现在看来先应了急再讲。以后我能刻则刻,不能刻就让天明刻算了。”林伯雄又问,“顺昌阁还有多少本印谱?”

郑宝义想了想说:“大概有四五十本,不过我没点过。”

“我这里也有五六十本,合在一起约摸够了。”林伯雄脸上掠过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郑宝义又问:“已经付了二万块定金,这笔钱难道还没动过?”

林伯雄掰着指头說:“摆寿筵原想动用的,不料由松田文英付了钱。再加上稿费,拼拼凑凑大约够了。”

郑宝义噢了一声放心许多,说:“战后政府衙门和公司企业都撤往内地,文房四宝卖不动,更不要说字画古董了。不过你我兄弟一场,这个忙我是定归要帮的,到时候款子不够的话我也可以凑一些。”

林伯雄谢过郑宝义。他让天明再倒酒,郑宝义拦着不让倒,说晚上外面不太平,还是早点回家为好。

送走郑宝义后,林伯雄也没心思继续喝酒。他叫天明和天华一起上楼,让天明爬上阁楼取印章,让天华在底下接手,把一百枚《心经》套章和所有印谱在画案上摊开。待天华剥去包着的旧宣纸后,林伯雄抚摩着印章说:“为了宝贝田黄,只得让你们受委曲了。”

天华安慰说:“阿爸你不要难过,这套印谱若换田黄成功,倒是物尽其用,派上了大用场呢。等时局太平了,阿爸可以再刻一套。阿爸若刻不动,让阿哥和我们刻。战后上海人吃了多少苦,毁了多少宝贝!所以我看,阿爸的好东西还是分散收藏比较安全。”

林伯雄听了默然不语。

天明也劝道:“阿爸,天华讲得对,好东西要分散收藏。这套《心经》印章是阿爸的力作,蔡老板也出了大价钱,我想他一定会好好收藏的。”

有儿女如此体谅,林伯雄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些。他让天明和天华下楼,自己在《心经》套章里选了用昌化金玉冻刻创的朱文印“度一切苦厄”、用翠绿石刻创的白文印“舍利子”、用红袍鸡血石刻创的朱文印“观自在菩萨”、用青田封门青石刻创的白文印“色不异空”、用田黄石刻创的白文印“心无■碍”等几方最好的,放在枕头边,洗漱了上床,几乎把玩了一夜。天色放亮后,天明就到顺昌阁去取印谱。林伯雄刚吃好早饭,天明已从顺昌阁回来了,边从黄包车上卸书边对父亲说:“总共是六十五本印谱,连出样的都取下了。”

待印谱搬入了西厢房,林伯雄把蔡鸿恩的名帖交给天明,吩咐道,“你马上去请蔡老板,说他预订的《心经》套章和印谱已经完成,说我请他来千石斋取印。”

天明“嗳”了一声,接过名帖,到弄堂口再叫了辆黄包车,按地址直奔提篮桥方向。

天华知父亲忙着收藏田黄,手头必然事多,于是请了假在家里帮忙。她和父亲理出封面褪色的和起皱的,四边切口有破损的,数一下竟也有十多本。林伯雄让天华把楼上的印谱搬下来,二十本一包捆扎了五包。为了不让封面起皱,林伯雄在每包书的上下都垫上了硬卡纸。待印谱在书案上码齐,林伯雄又叫天华把印章用托盘装着从楼上拿到西厢房,也在书案上排列整齐。他让天华收起多余的印谱,说但愿天公怜惜他,让他的腕力不衰,等日子太平了,他再刻一套吧。做完了这一切,林伯雄觉得宽心许多。今天他不刻印也不写书法,到客堂坐下,捧着茶壶边喝茶,边等着天明回来。日影渐渐移到了正南方向,阳光投射进客堂的方砖地上,穿着薄袍的林伯雄竟觉得了有些热意。阿珍在灶间内忙碌着,焖大米饭的焦糊味和炒菜的鲜香味在千石斋内四下飘溢。林伯雄正等得有些焦灼时,弄堂口传来了小轿车的刹车声。天华低语道来了,林伯雄也会意地点了点头。稍后,天明推开大门,他果然把蔡鸿恩请了进来。

“欢迎欢迎!蔡老板请进。”林伯雄起身相迎。

蔡鸿恩在天井里作揖还礼,走进客堂时朗声说:“林公子晚到一步,我就要去外码头出差啦。”

“蔡老板要到何处出差?”林伯雄作了个请坐的手势后问道。

“不远不远,只到杭州,但来去也要一个礼拜。”蔡鸿恩落了座,接过天华端来的茶盏后说。

“这么说真是巧了。”林伯雄听后心里格愣了下,欣喜自己早请了一步。

蔡鸿恩喝了茶,开心地说:“林先生这么快刻好了全套《心经》,我倒是没有料到。林先生说过要过一段时间再刻,我还以为最早要等半年呢。”

“蔡老板关照的事总是上心着做的。蔡老板,这边请。”林伯雄起身,引蔡鸿恩从客堂走进西厢房,指着画案说,“全套《心经》的一百方印章和一百本印谱都齐了,请蔡老板验收。”

蔡鸿恩挑着看印章和压着的印花,一边啧啧赞叹。他看了十几枚印,挑了一方寿山五彩杜陵到天井里看,发觉拓印花的宣纸已经泛黄,而印章的印纽和四个面都闪忽着滋润的包浆。蔡鸿恩回到西厢房,看着林伯雄说:“林先生,这套《心经》不是新刻的,这套《心经》是老货,你已刻好十多年了,你在豫园书画会展出时,我拜瞻过的。”

林伯雄听了心情有些感动,想不到他一个肥胖的富商心思倒还十分缜密。他笑了笑问道:“交付你这套老的,可满意否?”

“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喽!只是,我的原意是想请你再刻一套的,这套最好的《心经》应该保存在千石斋,让子孙、让弟子取法的。”蔡鸿恩诚心诚意地说。

“只要你满意,我就放心了。天明天华,你们把印章包起来吧。”林伯雄吩咐道。

待返回客堂坐下,蔡鸿恩喝了一口茶说:“林先生,你给我老的一套《心经》太让我受惠了,你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急等用钱是否?”

林伯雄觉得蔡鸿恩是诚心的,他想把收藏田黄的事说出来,但转念一想说出来没准又要牵出新的曲折来,于是笑了笑说:“是等着钱用。战后上海也不太平,老家来信说有一位乡绅落了难,想连田带宅一起出让,我觉得合适就决定买下。事情来的突然,刻一套新的《心经》自然来不及。我想老的一套《心经》是我上心刻创的,印石和印谱的拓工都是顶好的,交给蔡老板必然满意,就决定先交这套老的了。等手头空闲些,再补刻一套就是了。”

“果然如此。林先生,收到了好东西,我当然是万分感谢的。支票开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蔡鸿恩从皮包里抽出支票放到桌上。

蔡老板告辞后,林伯雄马上约了郑宝义来到长乐坊。但眼前的情景令人意外,往昔安静的弄堂里停着警车,还有成堆看热闹的人。郑宝义正有些疑惑,林伯雄牵了他挤进人堆。林伯雄看到那屋子门窗俱毁,墙上还有被烟熏黑了的痕迹,悄声问道:“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人活着吗?”

有人说:“这房东得了块宝贝,正想卖个好价钱,殊料日本浪人扔了颗炸弹,现在什么都没了。”

警察嚷嚷着闲人让开,从屋子里抬出几具尸体。林伯雄一看是少东家和两个随从,推测日本浪人一定是冲着田黄来的。他捏着衣袋里的银票沉默许久,对郑宝义说:“你去找一下松田文英,就约在顺昌阁,我要会一会这日本弟子。”

马路上亮起路灯的时候,松田文英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他向林伯雄鞠躬,从包里取出两方印章,拆去包着的宣纸递给林伯雄,说;“近日我刻了两方印章,正想去千石斋求教呢。”

林伯雄看印面,看边款,又看印花。两方印文选的是唐朝诗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一诗中的佳句,白文刻的是“曲径通幽处”,朱文刻的是“禅房花木深”。林伯雄用食指抚摩着印面说:“刻得不错,刀法利索,线条凝重,章法也错落有致呀。”

郑宝义从松田手中接过印章,凑到灯光下欣赏一会,说,“不错不错,可以请先生开了润格赚钱了。”

林伯雄微笑一下说:“松田,老师叫你来要问一件事。”

“先生,请说。”松田恭敬地看着林伯雄。

“上海的古董商准备高价出售一方田黄,这件事你知道否?”林伯雄斟字酌句问道。

“我知道有这件事。”松田点头回答。

“这伙人在上海四下兜售,买家里有一拨日本人。这些日本人是谁,你知道吗?”林伯雄问道。

松田文英愣怔了一下说:“那里边就有我。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林伯雄一听口气便知道松田了解底里,想松田既然是日本领事馆的秘书,又懂得金石字画,这种事是最适合他去做的。当初拜师时林伯雄曾冒出过中日两国交恶,师生两个夹在中间难免要发生摩擦,想不到这摩擦竟来得如此之快……林伯雄不禁慨然长叹了一声。

“如果弟子得罪了先生,请先生恕弟子不知之过。”松田站起身,带着请罪的神色说。

“老师并不怪你。你坐下,把事情经过说一下吧。”林伯雄摆摆手说。

“三天前,冈本领事——就是日本国驻上海领事馆的总领事——介绍给我一位朋友,是日本三井钢铁株式会社驻中国华东地区的全权代表。”松田边想边说,“那人得到线人报告,说在上海的古玩市場上出现了一方大田黄。他很想收购这方宝贝,以充实三井集团旗下的三井美术馆。但他和他周围的人都不懂印石,领事先生推荐了我,他请我帮他鉴定把关。”

松田文英说话时,林伯雄一直注视着他的双眼,那瞳孔里闪烁的是正派人的眼神,他相信松田讲得都是实话。他问道:“到长乐坊看田黄的就是那位先生和你了?”

松田看看林伯雄,又看看郑宝义,干咳了一声问道:“老师和郑先生对此事怎么了如指掌?”

郑宝义说:“这方田黄就是千石斋丢失的。”

“我懂了。先生也想赎回田黄,但筹得到的钱款不多,而明天是最后的期限了。”松田文英说,“幸好这是一件私事,属于朋友间的帮忙,我可以退出。我还可以帮先生的大忙。”

林伯雄说:“不用了。刚才我和郑先生去过长乐坊,那房子被炸,少东家和两个随从都死了。”

露了一下面的田黄又神秘失踪,这使林伯雄筹了款又志在必得的心情大受打击。随后的几日里,他让郑宝义和松田文英继续打听田黄石的下落,自己哪儿也不去,就守着千石斋等候消息,并祈求奇迹出现。

铁环拍打了几下,门外传来松田的声音。天明打开大门,松田朝他微笑一下,陪着一位气度不凡的日本人走了进来。松田到客堂上向林伯雄行了礼,介绍来人就是日本国驻上海领事馆的总领事冈本先生,他又向冈本领事介绍了林伯雄。冈本领事彬彬有礼地朝林伯雄鞠了一躬,道了声“林先生好”,褪下白手套拍了两下巴掌。有日本侍从捧进来一大盒奶油蛋糕,冈本领事接过手放到了八仙桌上,笑盈盈地说:“一点小意思,是送给孩子们的礼物。”

林伯雄见是自己弟子的顶头上司来访,笑着埋怨松田怎不预先打个招呼,一边吩咐敬茶,一边抬手示意请坐。冈本领事走近八仙桌却不坐下,他观赏着板壁上挂着的任伯年的画和吴昌硕的石鼓文对联,翘起大拇指说任伯年是大画家,吴昌硕是大画家加大书法家。冈本领事读了木匾上的款,说是康有为先生题的,他是一位大书法家也是有名的革命家。林伯雄知道松田的上司不仅喜欢西洋的文化艺术,也是一位懂点中国书画艺术的日本人。天明端来茶盏,冈本领事这才坐下,连声说松田真是好福气,到上海拜到了中国最优秀的篆刻家为师。名师出高徒,松田现在的书法篆刻已经不错,今后肯定是十分了得。林伯雄本不愿与日本官方发生任何关系,但碍于松田的面子,只好笑着拱拱手说:“冈本领事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赐教?”

“赐教?啊,不敢不敢。自从松田拜林先生为师研习书法篆刻,我们的关系自然就亲近了许多。只是手头事务总也料理不尽,我还没来千石斋登门拜访,真是抱歉抱歉呀。”冈本领事儒雅地笑笑,从侍从手里接过两方印石放到八仙桌上,说,“看到林先生为松田文英刻的印章,那才叫功力深厚匠心独运呢。我也冒昧地请林先生为我治两方印章。”

林伯雄拿起两方昌化石观看,方形素面的是金玉冻,椭圆形雕着薄意山水的是红花冻,于是笑着问道:“不知冈本先生想刻什么印文?”

冈本领事笑道:“方形的刻白文‘冈本之印,椭圆形的刻朱文‘美意延年。林先生,你看好吗?”

“‘冈本之印是私人印鉴,‘美意延年是吉祥语,用这两方印石刻这两枚印章是再合适不过了。”林伯雄点点头,又叫天明把印文写在拍纸簿上。

“林先生,治两方印润资是多少?”冈本领事问道。

林伯雄看了一眼松田,说:“冈本领事既然是我弟子的上司,这润资就免了。”

“林先生靠篆刻养家,怎么能不收润资呢?”冈本领事将一张支票放到桌上,说,“一百大洋,可以了么?”

林伯雄看冈本领事在给松田使眼色,于是问道:“松田,你们还有什么事?那田黄印有消息了?”

冈本领事抬了下手说:“松田君,你和林先生说吧。”

松田点了点头,笑着说:“田黄印暂时还无消息。先生,日本驻军司令田俊六想和先生交个朋友,想请先生鉴赏一些字画文玩,又请冈本领事和我作陪,到司令部一聚,喝杯薄酒,以叙友情。”

“我年老体弱且久居家中,绝少出门,只以刻印和课徒养家糊口,再说我与你们日本人并无什么交往。能鉴赏字画文玩的人多得是,这个雅聚就恕我不去了。”林伯雄喝了一口茶说。

“林先生收松田君为徒就是日中亲善的最好事例呀。”冈本领事笑了起来。

松田知道老师的脾气,忙说:“先生不要误会,昨晚回到领事馆尽管已晚,冈本领事还等着我,说日本驻军司令田俊六想请林先生,又安排我作陪,要我照顾好先生。”松田站起身对林伯雄深深一鞠躬,说,“请先生看在弟子的份上,无论如何辛苦一回吧。”

林伯雄叹了口气说:“这是你引来的好事,看来这雅聚我是非去不可的了。”

天华招招手把松田叫到客堂外,对他说:“那种地方是老先生去得的?好好的人都要吓出病来呢!”

“呀,是林小姐——”冈本领事笑了起来,说,“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我们日本人最讲究交情了,林先生和田俊六司令谈得投机,留在司令部住几天都是可能的。”

林伯雄由松田搀扶着坐进了轿车。前座还坐着个军官,松田介绍他是司令部的大岛参谋。轿车驶出祥福里后沿四川路往北开,林伯雄以为会开进那挂着日本驻上海海军司令部大牌子的一圈水泥房子,孰料车过虹口、江湾还继续东行,一直到五角场后才驶入了一个大院。林伯雄看到大门口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站岗,大门内有人牵着狼狗在巡逻,南侧还有几排红房子兵营。待轿车驶过一片树林中的马路,进入二道门后,成片的樟树和草地周围杳无人迹,只有几只鸽子受惊后掠向树梢。轿车沿着依草坪铺筑的沥青路划了道弦线,悄声停在被一棵大雪松遮掩着的红砖楼房前的大雨蓬下。有身穿缀着金流苏礼服的侍应生打开车门,松田文英和冈本领事下车后一起搀扶林伯雄。到了此处,大岛参谋转换成了主人,他示意道:“诸位,请!”

门庭内静悄悄的。走上二楼,楼梯和走廊上都铺着厚实的地毯,手杖戳上去竟没有一点声响。待走到走廊尽头的两扇花格门前,大岛参谋用日语嘀咕了一句,玻璃后蒙着月白色薄纱的大门无声地打开了,里面的房舍是清一色的日本风格。众人走进大门,转过一道绘着红日青松和丹顶鹤的大屏风,大岛参谋拉开移门,一个身穿和服的五十多岁的日本人转过身来。大岛参谋向客人介绍了田俊六大将,又向主人介绍林伯雄,并说林先生就是领事馆秘书松田文英的篆刻老师。田俊六笑容可掬地张开双臂说:“啊,欢迎阁下光临。”

冈本领事和松田也伸手示请,林伯雄这才坐上了沙发。田俊六在林伯雄的对面坐下,拍了一下手掌,有两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猫着腰端来茶具,席地坐下,在炭炉上烹煮茶水。待幽幽的茶香从房间中央向四边漫溢开来,日本女人把茶注入茶盅,踩着碎步端到每个人的茶几上后悄然退下。

田俊六示意请,自己喝了一口,放下茶盅说:“在下久闻林先生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呀。”

林伯雄略略点了下头。

冈本领事喝了茶说:“林先生在当今的中国篆刻界无人可比,被誉为是吴昌硕之后的第一人。”

“好好!吴昌硕先生在日本大大的有名,林先生的篆刻艺术也被越来越多的日本人所接受。松田君,你到上海任职,能拜到这样知名的老师,我也为你高兴呀。”田俊六抚掌笑道。

松田坐在冈本领事和林伯雄之间,他闻言道谢,站起身向田俊六鞠了一躬。消失了一会儿的大岛参谋返身回来,与田俊六耳语了数句。田俊六站起身说:“各位,请——我们一起陪林先生欣赏中国的书画艺术。”

松田走在林伯雄一侧,随田俊六司令和冈本领事走出房间,大岛参谋吱地拉开了走廊对面的移门。足足有上百平米的大房间内灯光明亮,像美术馆一般竖立的展板上,一幅幅中国书画静静地悬挂着。林伯雄驻足观看,田俊六、冈本和松田等都自觉地退后了一步。林伯雄逐件欣赏,起首两幅为明清山水,没什么特别之处。第三幅绢画题着“引路菩萨”,无款,绢面发暗,居中画着的菩萨端庄慈祥,有火焰状头光,身佩缨络,手持莲花及幡,衣纹劲细流畅,色彩绚丽。跟随其后的贵妇人面相丰腴,高髻上插牙梳钿饰,身着大袖红襦,长裙曳地,菩萨和贵妇的脚下有香花飘舞祥云缭绕。画面左上方隐隐约约浮现一片楼台亭阁,正是菩萨引领众生前往的西方极乐世界。“这幅菩萨图,阁下认为如何?”田俊六恭谦地问。

“好画!”林伯雄转首对松田说,“好一幅唐代的菩萨图。你看这绢虽然已有一千多年,但质地还很致密,可见是敦煌藏经洞内的原物。”

田俊六以指示意,大岛参谋马上在拍纸簿上作了记号。看过几幅山水花鸟,林伯雄在一件题写着北宋李成作的巨幅绢本山水画前停下了脚步。他指点画面,对在场者说:“李成以画寒林平远图著名,看前景中两株松树挺立于坡陀之上,衬以灌木荆棘,远处一派平远景色,掩映着曲折的流泉,此画代表了他的典型画风。我知道此画在清代曾入藏怡亲王府,不知怎么流落到了这里?”

冈本领事说:“田俊六司令乃日本有名的儒将,到中国看到古代字画,自然就大力保护起来了。”

田俊六亦笑了笑说:“儒将之称实不敢当,只是喜好而已。”

随后林伯雄依次评点了元代盛懋的《山居纳凉图》、明代董其昌的书法立轴、陈洪绶的《米芾拜石图》和清代郑板桥的《竹石图》。凡林伯雄驻足评点的,大岛参谋都在拍纸簿上记了一笔。林伯雄看完悬挂着的所有字画,觉得按年代和作者排列是妥當的,唯几幅无款的画排列有些问题。田俊六笑盈盈地问道:“林先生,看下来感觉还可以么?”

林伯雄拱手作揖说:“感谢田俊六司令示爱。字画既然已经看过,林某就此告别。”

“林先生且慢,你、我、冈本领事,还有令弟子松田文英到此间雅聚,全是一种缘分。想当年王羲之与谢安等人雅集,喝了酒还吟诗挥毫,这才有了文章和书法双美的《兰亭集序》。”田俊六哈哈一笑说,“我辈虽然没有王羲之的高才,吟不了诗挥不了毫,但薄酒一杯还是有的。喝了酒之后,还要请林先生看一样宝贝。来,林先生请。”

冈本领事和松田也示意请后,林伯雄这才走进刚才喝茶的房间。茶具已经撤去,房间里空荡荡的。田俊六又拍了一下巴掌,东面一道屏风移向墙边,一桌酒菜已经备妥。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从屏风后走出来,向客人鞠了一躬。田俊六硬邀林伯雄共同坐了主席,冈本领事和大岛参谋作陪,又让松田坐在林伯雄右手,说师生两人说话方便。田俊六笑容可掬地问道:“林先生,你喜欢喝什么酒?”

林伯雄瞥一眼酒柜,见摆着的都是日本清酒,于是说:“客随主便吧。”

待日本女人斟上酒后,田俊六司令举起酒杯说:“来,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林伯雄见他没说中日亲善之类的鬼话,于是略举酒杯,薄薄地啜了一口。待日本女人重新倒满酒杯后,田俊六说:“文人雅集,除了喝酒,岂能没有舞乐?”他又拍了两下手掌,几个抱着乐器的日本乐师从对面房间里走来,在屏风边坐了一排。待他们奏起了轻曼的乐曲,两个艺伎跳起了日本舞蹈。喝着味道怪怪的日本清酒,吃着说不出味道的日本料理,闻着田俊六礼数周全地不时凑上来讲话的口气酒气还有香水气,看着冈本领事的笑脸,林伯雄觉得有些难受。田俊六司令虽然掌握着上海的生杀大权,但看起来一点儿不像个魔头,倒像个大学教授。难道真的是什么文人雅聚,鉴赏了字画主人又设宴招待?林伯雄觉得没这么简单。若说有什么阴谋,看松田懵里懵懂的好像并不知情。林伯雄环视冈本领事和松田文英,两人都很专注地欣赏着艺伎的表演,于是静下心来等待。他拿定主意,不管日本人要他做什么,他都一概不作应答。

繁繁复复的日本料理上完后,日本女人端来了水果。林伯雄象征性地动了一块甜瓜,又欲起身告辞。田俊六摆摆手,待艺伎和乐师退去,他请客人到外间坐下,又对大岛参谋耳语了一句。大岛出去后很快回来,手里还端着一个覆盖着一块红绸的托盘。他把托盘放到田俊六和林伯雄前面的茶几上后退到了一旁。田俊六微笑着揭开红绸,林伯雄看到托盘中央放置着一方硕大的田黄印石时心头如刀剜般痛疼——竟是那方千石斋失落的大田黄!林伯雄此时才明白,不啻是浪人,连日本军方也卷入掳掠这件宝贝的行动。田俊六微笑着说可以取看。松田文英看了大吃一惊,正要说这正是千石斋的珍藏,林伯雄摆手示意不必声张。他凑近托盘细看,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此田黄印石有四寸见方,高约三寸,温润莹澈,呈明黄色,在灯光下隐现出细密的萝卜纹。林伯雄看造型生动的盘龙印钮,四面裹着的包浆没被碰坏……这是清朝康熙年间闻名一时的“尚均纽”。林伯雄掂了掂两斤来重印石,叹息一声,把田黄放回了托盘。

“这方印石可算是好的?”田俊六俯身问道。

“岂止是一个好字能说了的。”林伯雄叹息道,“田黄在中国被称作石中之王,其价值远在黄金珠玉之上。田黄由于其黄为帝王之色,又因产于福州寿山,带有‘福、‘寿两字,寓意吉祥,所以深得历代帝王的喜爱。加之年代久远,这方印石的价值是难以估量的。”

“说得太好了,林先生不愧是金石名家呀。”田俊六击掌叹息,又微笑着问道,“林先生,在你治印的五十多年里,可曾用这样的田黄石刻过印章?”

“没有。田黄石虽然产于中国,体量这么大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林伯雄有点遗憾地说。

“林先生,你是当今中国最著名的篆刻家,这方田黄就请你刻一枚印章。”田俊六抚掌笑道。

“这么好的田黄是不能随便凑刀的。”林伯雄看着田黄印石说道。

田俊六笑了起来,说:“清朝的乾隆皇帝有一方‘乾隆御览之宝的大印。我也想以这方田黄石请林先生精篆一枚朱文印‘裕仁天皇御览之宝。”田俊六眯起双眼,虔敬地说道,“日本国裕仁天皇的生日庆典即将到来,军部要我准备一批特殊的礼物。我想选几幅古代字画和这方田黄印作为生日礼物贡献给天皇,军部回电表示赞同并命令我要竭力促成此事。”

林伯雄缩回抚摸着田黄印石的双手,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精心挖掘的陷阱之中。

“这是何处?”林伯雄拄着手杖,走在碎石甬道上问道。

“回先生的话,这里是日本陆军派遣军驻上海地区司令部。”陪侍的松田回答。

“噢——”林伯雄觉得自己也算是老上海了,但不知五角场附近还有这么一个日本人的陆军司令部。他举目四望,院子里绿色葱笼,雪松、樟树和一些杂木长得挺拔高大,这显然不是“一·二八”以后筑造的。从树木的大小和房舍的新旧判断,日本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经营了。日本人日本人!林伯雄使劲用手杖戳地,好似要将包着铜皮的尖头戳进某个日本人的胸膛。昨天下午,大岛参谋、冈本领事和松田把林伯雄接来时,他既不知此处为何地,又不知除了鉴赏字画日本人还有什么暗招。

自从田俊六司令点破了要请林伯雄按“乾隆御览之宝”摹刻田黄大印“裕仁天皇御览之宝”后,所谓的雅聚自然不欢而散。林伯雄要回家,田俊六不允,说什么时候刻成了田黄大印,什么时候就让他回家。田俊六让大岛端来一个托盘,里面装着与田黄印石等重的金條,说是给他刻印的酬谢。按林伯雄的脾性,他真想一巴掌打翻盘中的金条,把田黄印石砸向田俊六的秃脑袋……可他在瞬间抑制住冲动,想自己毕竟不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了,他知道这样奋力一拼无济于事,除了鱼死网破,东洋人说不定还会找天明来刻制这枚田黄大印,再逼他刻上父亲的边款,以林伯雄的作品上贡,如果不从……

林伯雄就此开始沉默。他注意到田俊六几次伸手在腰间掏摸,知道那是当军官的下意识动作。在军队中谁不服从命令,那一定是格杀无论的。然而林伯雄只是一介没招谁惹谁的百姓,无须服从占领军司令的命令。田俊六司令显然也抑住了火气,并没有掏出手枪或指挥刀来对付自己请来的篆刻家。僵局难堪地维持了一会儿,田俊六接到军部电报,退出接待室去处理军务。临走他向冈本领事借用松田文英几天,直至刻成田黄大印。

散步回来,松田请先生吃早饭,林伯雄便坐下吃了早饭。明了了自己的处境,林伯雄恢复了自信。待日本女人撤去碗碟,林伯雄吩咐松田把田黄石拿来。自接受了田俊六司令的命令,松田便寸步不离地尾随着林伯雄。他听到先生吩咐,面呈喜色地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和大岛参谋一起回来,手里端着那块硕大的田黄印石。

大岛参谋朝林伯雄鞠了一躬,说:“田俊六司令命令,田黄印石就放在这里,由松田文英君负责,直至刻印结束。田俊六司令还说,为感谢林先生大力合作,晚上将设宴招待林先生。”

大岛参谋退出房间后,松田拉上移门。林伯雄问道:“刻刀和印泥呢?”

“先生,请稍候。”松田连忙出去找着大岛参谋,说,“林先生要刻刀和印泥。”

大岛参谋双手一摊,说:“这是你松田君应该准备的。”

松田向他鞠了一躬说:“无论如何请大岛君找一找,看能否在司令部里找到一套?”

大岛参谋摇摇头说:“我这里只有刀枪,绝对没有刻刀和印泥。”

遭到明确答复后松田返回房间,低垂着脑袋说:“先生,这里没有刻刀和印泥。”

林伯雄扬起眉毛说:“没有刻刀叫我如何刻印?没有印泥,我刻好后如何打印?快去跟管事的说知,要么取我的刻刀和印泥来,要么放我回家刻。”

松田再到走廊上找着大岛参谋,转述了林先生的意思。大岛参谋也不敢怠慢,马上打电话请示田俊六司令。听到田俊六司令说回家的不行,其他的统统满足老先生,大岛即刻安排汽车让松田去千石斋取刻刀和印泥。松田离开后,林伯雄踱到移门后窥视走廊,明明灭灭的光线中仍然可以看到侍立着的卫兵,他只得退回房间,坐到沙发上思量如何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他是在松田的恳求下来到这套窗明几净的日本式房间的。他听任松田端来热水,绞好毛巾请他洗脸,又跪着为他洗脚。松田捧来内衣内裤请先生更换,林伯雄一看是日本和服,他坚持穿着自己的衣裤躺下。后半夜当松田在外间睡下后,林伯雄起身到窗边观察,从三楼窗口到地面的高度约有一丈,窗口距离那棵最近的雪松枝杈也有两米,自己没有练过飞檐走壁的武功,再说年龄已逾七十,这不是他能冒险一试的。早上,他由松田陪着,乘到大院内散步,又仔细观察了大楼内外的守备。各处都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站岗,树林和草坪间有军人牵着狼狗巡逻,四边岗楼里伸出黑■■的枪管,周边围墙上架着寒光闪闪的电网……林伯雄明白,他是没有能力逃出这座魔窟的了。如此一想,林伯雄一时有点绝望,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信心。他决定采用拖的对策,任你日本人讲得天花乱坠或来硬的,他都决不为所动。

松田取来了刻刀和印泥,林伯雄看了表示满意。他在印面上比比划划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茶几说没有参考资料,怎么能够创刻田黄大印。松田闻言又向大岛参谋要了一辆车,去千石斋取来了石印本《三希堂法帖》,那帖里多得是乾隆皇帝钤下的玺印。资料取来后,林伯雄又提出要用用惯的毛笔来勾墨稿,要用用惯的棕刷,用用惯的橡皮垫子……松田毫无怨言地一趟趟跑千石斋,他只求能协助先生顺顺当当地为天皇陛下刻成田黄大印。然而他渐渐感到,不管自己跑多少次,总也不能满足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五十多年时间里养成的许许多多的职业上的奇奇怪怪的习惯和想法。当暮色降临时,林伯雄推说工具还是没有齐全,他还是没有办法即刻凑刀。走廊里的气氛忽然凝重起来。一阵轻微杂乱的脚步声过后,冈本领事出现在门口。待大岛参谋拉开移门,松田一见是冈本领事光临,马上鞠躬行礼。冈本领事走进房间,看到未曾动刀的田黄印石,双眉不觉耸动了一下。他不露声色地走到林伯雄面前鞠了一躬,说:“照顾不周,多有得罪,请林先生见谅。”

林伯雄好似刚从幽远的构思意境中苏醒过来,对来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冈本领事转首问道:“林先生需要的工具都齐全了吗?”

“全了。”松田垂手回答。

“待林先生养足精神,刻一方田黄大印是不在话下的。”冈本领事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林先生,喝了酒再进行艺术创作吧。酒能助兴,中国古代的大诗人李白,大书法家张旭,都是在喝了酒以后创作出了不朽作品的。林先生,请,喝酒去,田俊六司令在楼下等着呢。”

林伯雄当着冈本领事的面把松田唤到跟前,说:“松田呀松田,你这次把我这把老骨头折磨得够呛。原先你并不知情,老师也不怪你。老师现在问你,你若是我,你想一下,能不能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创刻一枚上好的田黄印章呢?”

松田想了想说:“不能。”

“你想我一个年逾七十岁的人了,却被别人莫名其妙地圈禁起来要求刻印章,这气能顺吗?”林伯雄见松田低头不语,又问,“松田,你是我的学生么?”

松田文英低声说:“是,先生。”

林伯雄顿了下拐杖说:“好,冈本领事也在,你去跟田俊六司令说,若真要我刻这方田黄大印,就要让我回家,只有回到家里我才能刻出好印,不然我就撞墙而死。”

松田陪着林伯雄一点都不敢懈怠,他的嗓音也有些嘶哑。他想这也许是让先生暂时离开此地的唯一方法,他答应前去一试。待松田和冈本领事离开房间,移门轻轻合上后,林伯雄凝视田黄印石,不禁浮想联翩,请他鉴赏中国字画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让自己来刻制这枚从千石斋劫得的田黄大印。日本军部欲拍天皇的马屁,欲在日本国民中树立军威,此事断然不可为之。松田一脸喜色地归来,说:“司令答应了先生的要求,明天可以离开这里。不过,司令让我一直陪伴先生,直至刻印完成。”

一直等到午后,松田才接到汽车已到达的电话。他返回房间,提起装着《三希堂法帖》和刻刀印泥等物的旅行袋,攙扶林伯雄下楼。轿车驶出陆军司令部后汇入了马路上的车流。林伯雄闭目养神,但他没有打瞌睡,听耳畔渐多的嘈杂声,知汽车正在开往上海市区。约摸半小时后汽车停下了,林伯雄睁眼一看,发觉进入了一座中国传统的院落。林伯雄由松田扶着下车,走近仪门才知道是来到了有名的叶家花园。松田说了声请,陪着先生慢慢往里走。待穿过天井,冈本领事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连说欢迎欢迎,与松田一起把林伯雄迎进了厅堂。林伯雄住脚问道:“怎么来到了这里?”

冈本领事哈哈一笑说:“这里是日侨的一处别墅,就在领事馆附近,僻静得很,林先生一定会满意的。这儿离千石斋也不远,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松田去取。”

林伯雄哼了一声说:“不是同意我回家了吗?”

冈本领事尴尬地笑笑说:“我请求田俊六司令送林先生回家刻印,可大将说刻印事关重大,军部把此事列为要务之一,出不得半点差错。田俊六司令只同意林先生住进这叶家花园。”

林伯雄转首欲呵斥松田,后一想冈本领事都要看田俊六大将的眼色行事,他一个领事馆的秘书也只是占领军棋盘上的一个小卒罢了,于是只得低叹一声。中国佣人端来了茶盏。冈本领事示意喝茶,喝了茶与松田陪林伯雄四处看看。厅堂上悬挂着“如意堂”的木匾,墙上挂着蒲华的花鸟大中堂和杨守敬书写的对联“宝物在庭其光耀目,高士处野有志凌云”。厅堂的东西两边也是按中国传统的左图右史的格局布置,书橱和多宝格顶上还挂着字画横披。林伯雄看松田走进西边的书画间,把带来的刻印用具一一摆上画案。他踱进去一瞧,画案上的毛毡是新铺的,笔墨纸砚是新购的,书橱里的线装书也不知是从何处搬来的,林伯雄这才明白为何在田俊六大将同意他离开后还等了这么多时间,冈本领事是在这叶家花园里布置一个充满中国情调的环境。林伯雄看了暗暗发笑,屋里屋外的样子可以摆出来,但传统文化人的骨子却是摆不出来的。还有人气,林伯雄觉得满屋子弥漫着一股■人的寒气,是一股多少年没人居住而攒积下的寒气。

看林伯雄在厅堂里走动,冈本领事感到高兴,笑吟吟地说:“林先生,这回满意了吧?这里是厅堂和书房画室,屋后还有一进,是卧室和内书房,我们去看看吧。”

林伯雄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说:“看了前边大概就知道了后边,但不知领事先生怎么安排早晚的饮食?”

“饮食起居都考虑到了。”冈本领事得意地说,“一时三刻找不到好厨子,就是找着了,这厨子的手艺也未必对林先生的口味。我问松田林先生最喜欢去上海的哪家酒店,松田说林先生最喜欢去杏花楼大酒店,我就让人去杏花楼定了外卖。林先生放心,这几日的饮食都由杏花楼大酒店送来,包你满意。林先生想吃什么菜了,只要对松田说,他会安排的。”

吃了两天味道怪异的日本料理,林伯雄一心想吃的只是家里的饭菜,想吃家里由媳妇阿珍和女儿天华烧炒的饭菜,特别想吃阿珍闷烧的咸肉菜饭。冈本领事却没能察觉林伯雄的微妙心思,他得意于在短时间内为客人营建了一个中国式的庭院。他回领事馆去处理一些事务之前把松田叫到廊檐下,关照说:“不管林先生提什么要求,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他,尽量把叶家花园弄得像林先生的千石斋一样。为天皇陛下刻制田黄大印本来是军部的事,是田俊六司令的事,现在推给了你我,我们都要耐着性子哄老先生,把田黄印刻了,我们也能早点解脱。松田君,千万千万要耐着性子呀。”

松田点头称是。他原先害怕田俊六司令会对林伯雄动粗,脱离陆军司令部后,又怕自己的顶头上司容不下老先生的怪脾气,现在有了冈本领事的叮嘱,松田放心了许多。

松田回到画室时林伯雄问道:“冈本领事走了?”

松田笑了笑说:“他回领事馆处理一些公务,傍晚来叶家花园陪林先生吃晚饭。”

“冈本领事对你还是不错的。”林伯雄边看《三希堂法帖》边说。

“战前,冈本领事是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院的教授,在领事馆内人缘也很好。教授和职业外交家,他都做得不错。”松田回答。

林伯雄点了点头不再提问,松田继续整理书房画室,一时间只有条案上的南京钟咔嚓咔嚓走着,只有庭院里的小鸟在广玉兰的树叶间跳跃鸣啾。傍晚时分,仪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刹车声。冈本领事笑呵呵地回来,林伯雄看到他身后还跟着郑宝义和蔡鸿恩,知冈本领事除了办公事,还去接了他的两位朋友来当说客。郑宝义和蔡鸿恩与林伯雄握过手,看着老朋友,有点不解地问道:“得知你被田俊六司令请去,我们都捏了一把汗。你怎么倒住进了叶家花园这清净之地了呢?”

“一言难尽,想不到日本人把你们两位也请来吃这鸿门宴。”林伯雄知道冈本领事并没对他们告知实情。他以笑语搪塞过去,心想一定得找机会把他的处境告知两位。

松田请郑宝义和蔡鸿恩落座,待佣人端来茶盏,他又请客人饮茶。主客正谈论着这叶家花园有那些胜景,仪门外又响起了汽车声。松田跑出去一看,是杏花楼送来了两提匣菜肴。松田引来人走进客厅,服务生便用雪白的毛巾擦净古色古香的红木圆台,打开食匣,把盛着各式菜肴的青花碗碟摆上了桌面。男佣烫来花雕酒为客人斟上,冈本领事和林伯雄坐了主位,让郑宝义和蔡鸿恩作陪,又让松田坐在林伯雄身边。

冈本领事举起酒盅说:“由于松田君的雅好,让我认识了在座的各位艺术家和收藏家。我和松田君感谢各位的光临,请干杯!”

大家强挤笑容应声喝了一口。

冈本领事和蔡鸿恩单独碰了一下酒盅,说:“蔡先生除了是收藏家,还是我们的贸易伙伴,也常来领事馆办理事务,所以我们是老朋友了。蔡先生,来,我们俩干一杯。”

蔡鸿恩站起身,笑呵呵地与冈本领事碰杯喝酒,说:“感谢冈本领事的关照。”

喝了酒,冈本领事笑着说:“刚才,林先生说这是鸿门宴,非也非也。鸿门宴是项羽摆下的酒席,他想在喝酒时除掉刘邦。我们今天只谈艺术只谈友情,所以不是鸿门宴。松田,来,请各位前辈吃菜喝酒。”

待松田敬了大家一圈,冈本领事又笑着对郑宝义和蔡鸿恩说:“在座的自然知道,林先生是当今上海最知名的篆刻家。日本天皇的生日即将到来,军部要送天皇陛下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驻上海的派遣军司令田俊六司令得到一方极珍稀的田黄印石,他邀请林伯雄先生来刻制这方田黄大印。由于种种原因,这其中产生了误会,我请两位来叶家花园,一为朋友雅聚,二者劝劝林先生而已。”冈本领事见两人并不应答,便朝松田使了个眼色。

松田到画室打开小皮箱,捧来田黄印石让郑宝义和蔡鸿恩观赏。

郑宝义一看即知是千石斋丢失的宝贝,连蔡鸿恩也感叹这么大体量的田黄印石还从没见过。

“就是嘛。”冈本领事笑道,“能有幸见到这方印石就是一种缘分。能操刀在这么大的田黄石上刻印,应该是缘分中的缘分。刻了大印能奉献给天皇陛下,能让大印藏之皇室传之久远,这不仅仅是一种缘分,而是青史留名的壮举了。”见冈本领事说得兴起,松田走到他身边俯首耳语。冈本领事收住话头,他环视客人,郑宝义和蔡鸿恩低垂着眼睛,而林伯雄脸上则布满了敌意。冈本领事明白酒席已陷入僵局,再说下去若惹急了老先生,这次的精心策划又要泡汤了。他嘿嘿自嘲着离席,让松田接着把戏唱下去。

“两位,这不就是鸿门宴!”待冈本领事离开后,林伯雄对郑宝义和蔡鸿恩说,“这方田黄是宝贝,但我能凑刀么?刻田黄大印的感觉肯定很好,为天皇陛下刻印档次也不低,可是只要我一动刻刀,日本人就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这是日中亲善,我这汉奸之名也就背上了。大丈夫可以百为,唯独不可做这汉奸。”

“是啊,是不能刻印。刻了这汉奸的罪名就洗刷不了,可是不刻,你被日本人软禁着也不是个办法呀。”郑宝义和蔡鸿恩担忧地说。

“能拖则拖,拖到哪儿算哪儿。”林伯雄叹了口气。

“林兄,你千万不能和他们来硬的。”郑宝义关照。

乘松田出去解手,蔡鸿恩凑近了说:“林先生,我是刚知道你要用刻《心经印谱》的款子回购田黄,我佩服你的为人。只要你能想办法回家,我就派车送你到乡下去躲一躲。”

林伯雄回答说好。

郑宝义见松田回来,把他召到跟前问道:“你可知道中国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说?”

松田点头说知道。

“知道就好。”郑宝义接着说,“你拜师时求我引路,林先生当时就说两国交恶之际不宜收徒,我还劝说篆刻怎么会和军国大事搭界呢,没想到现在还真是硬搭上了。你既然在其中脱不了干系,你一定要尽你所能照顾好林先生。”

“是,我会记住郑先生的话的。我是奉命照顾老师,我会尽力不让老师受到伤害。”松田认真地说。

“林先生刻印了没有?”冈本领事走进叶家花园的大门就问。

“还没有。”松田摇了摇头。

冈本领事穿过天井时示意轻一点儿,不要惊动了老先生。他取道西边的回廊跨上台阶,走过屋檐下的青砖拱门,凑近窗格窥视,里边的林伯雄边看边画,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接连三天,林伯雄一直在画案上慢慢地看,慢慢地写慢慢地画,然而就是不操刀刻印,连一份像样的印稿都没有设计出来。松田来请喝酒吃饭,林伯雄到红木圆桌边坐下就喝酒吃饭,吃了饭还要饮茶,还要叫上松田陪着他在叶家花园里转着圈散步。天一擦黑,他就洗脸泡脚睡觉。松田心里尽管着急,但他没有催促。

冈本领事退到西边的回廊上时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叮嘱道:“松田君,慢工出细活,你可千万不能着急。你就陪林先生喝酒饮茶,你要用弟子的诚恳感动先生,让他最后刻成这枚田黄大印。田俊六司令关照,刻成了这枚田黄大印,对你松田君,对领事馆,对田俊六司令本人,甚至对日本军部都关系重大。”冈本领事顿了下说,“林先生提什么要求就尽量满足他,有什么情况马上与我联系。”

松田鞠躬领命。冈本领事离开后不久,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男佣开了门,跑回来对松田说:“有一位小姐求见。”松田欲到门口察看,天华已闯了进来。看到松田就说:“松田松田,你说好不会出事的,说好马上送阿爸回来的,现在倒好,阿爸竟被日本人关了起来。哼!都是你做的好事。”

松田拦住她说:“天华,你误会了。”

“我不听你解释,我只看你是怎么做的。你说,阿爸呢?”天华问道。

“天华,阿爸在这里好好的。你错怪松田了。”林伯雄在画室里说。

天华听到父亲的说话声,她放过松田走进屋里,把带来的食品放到桌上,拉着父亲的手,看着父亲说:“阿爸,你还好吧?日本人没有虐待你吧?”

林伯雄笑了下说:“还可以,是松田的面子大,田俊六司令除了不让我回家,别的倒还没把我怎么着。”

“没伤着阿爸就好。”天华边打開纸包边说,“阿爸,我带了些你喜欢吃的东西。”

林伯雄一看都是自己爱吃的酱汁叉烧、苏州豆腐干、炝咸蟹等熟菜,忙叫松田取酒来,他要和两位年轻人喝上几杯。

天华悄悄关照:“阿爸,酒不要多喝,今天晚上天明和郑先生来救你出去。我们商量好了,蔡老板安排自己的汽车先把你送到日晖港码头,乘小船到乍浦,再换海船到宁波,让你到老家躲一段时间。”

林伯雄惊讶朋友们谋划了一个周密的出逃计划。他思量片刻,劝阻说:“恐怕行不通。你别以为这叶家花园表面安静,我散步时看到日本人在隔壁留有岗哨,旁边的高房子里有没有人监视就不知道了。”

“那怎么办?我们都已计划好了呀。”天华着急地说。

“到底如何逃出去,让我想办法先回到千石斋后再商议。”林伯雄叮咛道。

天华还想说服父亲,松田取了花雕酒回来,她只得把话咽下。待斟上酒让林伯雄喝着时,天华把松田拉到门外的屋檐下问道:“松田,把阿爸带到日本司令部关起来刻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弟子怎么好对先生下如此的毒手?如果阿爸出了什么事,我就唯你是问!”

松田解释说:“天华,我开始也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就是请先生去鉴赏字画,到了司令部才知道鉴赏了字画还要刻印。先生拒绝合作后,田俊六司令和冈本领事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看着先生受苦,我心里自然也不好受。可一边是老师,一边是我的上司,这叫我怎么办才好?天华,你来了,请你帮忙劝劝先生。”

“这不是你怎么想,而是老先生怎么想的问题。”天华瞪了他一眼说,“或许你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是是,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松田苦笑了一下。

“你想请我帮忙?”天华问道。

“是。”松田诚恳地看着她。

“你先把那宝贝田黄给我瞧瞧。”天华哼了下说。

“是。”松田立正点头,走回画室打开皮箱,捧出了田黄石。

天华一看便知道这就是被人从千石斋掳去的田黄。她压抑住愤懑说:“松田,你也是搞艺术的,你肯定明白环境对艺术家的创作有多么重要,尤其要刻这么一方宝贝。”

松田文英垂手回答:“是的,我理解。”

天华顿了下说:“阿爸如若什么也不讲究,拿起刀就刻,刻好就走……如果那样,阿爸就是一个刻字铺里的工匠,日本人也就不会来找他了。”

松田低垂双目说:“是的,先生是一位篆刻艺术家。正因为他的篆刻艺术代表了当今中国的最高水平,所以就邀请他来刻这枚最好的田黄大印。”

天华瞪了一眼说:“松田,你不想想,阿爸一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迟迟没有操刀动手就是因为环境不熟悉。在熟悉的环境里,这么一方印说不定早已刻好了。”

松田无奈地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天华说:“去找你那位冈本领事,让他同意放阿爸回家,回到千石斋他熟悉的环境中再刻。”

“现在也只能这样试试了。我去打电话。”松田返回厅堂,走到东边的书房,拿起电话拨通了冈本领事。松田陈述了理由,又据理力争。冈本领事说这道理他也明白,但是他做不了主,他还要找田俊六司令商量,只有得到同意才能放林伯雄回家。冈本领事让松田等候消息,他说马上和田俊六司令联系。

松田和天华陪林伯雄吃完饭时,冈本领事打来电话,说田俊六司令勉强同意放林伯雄回家,但松田要全程陪伴直至田黄大印刻成。松田要一辆汽车送先生回家,冈本领事也应承下来,还说千石斋没有电话不方便,他马上安排领事馆的人去安装一部。天华见状大喜,她帮松田收拾了一应篆刻用具。等汽车一来,她搀父亲上车后告辞,说还要去上班,与松田打一声招呼先走了。林伯雄知她要去会郑宝义等人,看着女儿的背影会意地点了点头。从叶家花园到千石斋确实不太远。松田先回领事馆宿舍取了些更换衣物,然后让轿车开到祥福里停下。林伯雄由松田陪着走进弄堂,看到千石斋门口有几个工人正在架线,知道是在安装电话。林伯雄原先以为家里没人,以为天明带着阿珍和两个孩子已和郑宝义等人聚合在一起了,等他走进天井,却意外地发现天明夫妇和孩子们都等在家里。看到爷爷回来,孙儿孙女扑上来拥抱林伯雄,连叫声中都带着哭腔。林伯雄在天井里抚摸着孩子的脑袋,眼眶也潮润起来,说:“没事没事,阿爷不是回来了嘛!”

天明夫妇请父亲快进屋里。天明对松田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说:“先生送到了,你也可以回去了。”

“不,我不能回去,我要陪着先生。”松田苦笑了一下说。

天明要责怪松田,林伯雄拦住说:“能放我回家,是松田争来的。那个什么司令和冈本领事要他一直跟着我,直到把田黄印刻好。”

“晚上也要睡在这里?”天明不满地问道。

“是的,给你添麻烦了。”松田鞠躬说。

“楼下搭个铺,让他睡画室吧。”林伯雄对天明使了个眼色。

阿珍端来茶具,又抱着被子到画室为松田铺床。松田见状,提着皮箱也走进画室帮着料理。工人问电话座机安在哪儿,林伯雄似局外人一般不闻不问,倒是松田和天明商量后,决定把座机装在画室的木柱上。天明看松田在画室里帮阿珍做事,与父亲附耳说:“我和郑先生蔡老板商量好了,今晚就来接人。”

“我跟天华说过不要太着急。现在我已经回到了家里,让我定一定心再说。”林伯雄宽慰了天明,见阿珍安排好画室出来,吩咐她多烧点开水,他要好好地洗掉这些天里日本人给他带来的晦气。他又吩咐阿珍多炒几个菜,特别是要烧一锅喷香的咸肉菜饭,他要好好地吃一顿,补补元气,养足精神再和日本人周旋。

天明到楼上为父亲取内衣内裤时朝弄堂里观望了几眼,虽然没有穿军服的日本兵站岗,却看见几个人懒散地靠着墙根抽烟,他知道那是东洋人派来的便衣,千石斋已被严密地监视起来了。天明让松田在客堂上喝茶,自己拿着衣裤和丝瓜筋进卫生间帮父亲洗浴。他把祥福里布满了日本便衣的事告诉了父亲。林伯雄长吁一声说:“刻了一辈子的印章,想不到这次要为印章落难了。天明,看来这次我是在劫难逃,你不要管我,你马上带着阿珍和孩子们,还有天华,到宁波老家去躲一躲。”

“阿爸,这种时候我怎么能离开您呢?天华怎么肯离开您呢?”天明想了想说,“祥福里虽然有不少便衣,但这里是我们的家,这里住的都是老百姓,再怎么着,这儿总没有日本人的陆军司令部防守的严密,总没有日本领事馆看的紧,等我想好办法把阿爸救出去。”

林伯雄看着儿子说:“这个家全靠你了,你千万不可妄动,把自己往日本人刀口上撞。你们是林家血脈,只要保住了根就不怕没有报仇的机会,要熬过这段日子,挺过去了就好了。天明,你要答应我啊!”

“阿爸,我答应您。但是您也只能跟日本人磨时光,千万不可弄坏了自己的身体。”天明点了头又叮咛道。看父亲也点了点头,他才细心地帮父亲擦澡,又换上了干净衣裳。

待父子俩走出卫生间时,阿珍已烧好了晚饭。林伯雄叫上松田一起吃饭,席间无语,连孩子也感到有外人在场的别扭。吃了晚饭,林伯雄边喝茶边看天明这几天刻的印章,然后上楼憩息。天华很晚才回到家里。她见画室里还亮着电灯,走过去一看是松田在灯下阅读《千石斋印谱》,心里感到有点惊讶。松田听得脚步声,回头见是天华,两人点头打了招呼。

天华说:“这套《千石斋印谱》是老先生一辈子的心血,等着出版机会,别把页码给搞乱了。”

“知道。”松田淡淡地微笑一下,起身请天华坐一会。

“不了,我先要去看看阿爸。”天华摇摇手说。她悄悄上楼,把天明叫入父亲房间,低声说道,“阿爸,郑先生和蔡老板知道你回了家都非常高兴。他们俩又担心,日本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第一第二天还好,等挨过第三天,他们可能会失去耐心而对你动粗,最糟糕的是又把你给关起来。郑先生和蔡老板与我商量好了,到后天下午,让阿珍嫂带着孩子先到顺昌阁等着。到了晚上,我们就说田黄大印刻好了,一起乘车去五角场送印,半路上劫了车,把阿爸转到蔡老板的小车上,开到日晖港乘船,再和阿哥一家逃出上海。”

“你呢?你就一个人留在上海?”天明问道。

“协会里工作很多,阿爸和阿哥用不着为我担心。我要走的话就不是回宁波老家,而是到苏北去投奔新四军。”天华说话时双眼闪烁着光芒。

林伯雄知道女儿的翅膀已经硬扎,他不劝不说,点了点头同意了。

“那楼下的松田呢?他若不放阿爸离开怎么办?”天明担心地说。

“我看松田这人心眼还可以,叫上他一起走吧。”林伯雄说。

“小事上对你好,大事上未必听老师的。”天华想了一会说,“先让我劝劝松田。他若愿意跟我们走,我想让他也去苏北从军。”

“松田要是不愿意并阻拦我们呢?”天明担忧地问。

天华举起右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

睡了午觉下楼,林伯雄看见松田已站在画案前临写了好几纸的《张黑女碑》。他回应了松田的问候,踱到画案边观看,虽说用的是毛边纸,可松田临得沉稳着力,一笔不苟。若是平常岁月,像这般认真的弟子带上个十年八载,日后便是自己书艺篆艺的传人。在林伯雄从艺的五十多年里看的听的多了,一位艺术家欲成为大师级的人物而留名青史,第一他得高寿,第二还要有三五个传人。传人可以是子女也可以是弟子,而这位异国的松田倒是可以算上一位的。想起天华将手指在脖子上一抹,林伯雄知道对松田意味着什么,对此他不由得叹息一声。喝了茶,林伯雄到西厢房坐下,取出一方黄色的寿山石,摹刻起“乾隆皇帝御览之宝”的大印。松田注视着先生如何操刀在印面上游走,唯恐漏掉什么关键之处。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松田拿起话筒,用日本话叽里呱啦回答了几句。当他返回西厢房时,林伯雄可以感觉到他那无意遮掩的高兴。

昨日上午,林伯雄在西厢房里咔嚓咔嚓刻好了冈本领事预订的白文印“冈本之印”和朱文印“美意延年”。下午,他又找出这方与田黄印石等大的寿山石,开始在画案上分朱布白设计印稿时,松田的情绪明显地温和起来。对田黄大印的创刻他显然已想了很久,林伯雄动笔动刀时他全神贯注,林伯雄想用什么工具时,松田总能及时递上,林伯雄问他什么,松田也会给先生满意的答复。

傍晚时分,寿山石大印初步刻就。林伯雄边看边改,蘸上印泥试打几次又修改了几次,一枚与《三希堂法帖》所钤“乾隆皇帝御览之宝”形神毕肖的大印终于完成。松田捧着大印到客堂上打电话,他说得都是日语,也不知道是向领事馆还是向田俊六汇报。松田知道寿山石大印的摹刻成功距刻成田黄大印近了许多,他觉得前些日子的苦熬也算不上什么,反而更敬佩老一辈艺术家做事的认真态度。松田喜滋滋地想请阿珍多烧几个菜,叫了两声也不见人影,问天明阿珍嫂上哪儿了,天明说大概是带着孩子上街购物了。说话时天华回来,松田便请她炒几个菜,自己上街买了几样熟菜和两瓶花雕王,晚上他要陪先生好好喝上两盅。不知是因为加菜还是天华手势不熟,晚饭拖到很晚才吃。林伯雄的态度尽管和蔼,但并不肯多喝酒,松田感到不仅先生在吃饭时多看了自己几眼,连天明和天华也不时拿眼角瞟他。

吃完晚饭已经八点,松田走出东厢房时瞥了一眼夜空,天上没有月亮。松田觉得门外很暗,但他没有注意弄堂里的路灯也坏了。松田走进客堂,林伯雄已端坐在八仙桌边,天华泡了茶请他也坐下。松田原以为是先生要和自己谈话,殊料是天华坐到他身边,注视了他一会儿说:“听阿爸说了你在司令部和领事馆照顾他的事,我和阿哥都很感动。松田,你是一位正直的日本人,你是一个好人。你没有像其他日本人一样在中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而是以一个日本文化人的虔诚拜师学艺,对此,阿爸对你非常满意。”

松田意识到要发生点什么,对天华说:“你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吧。”

“松田,学过历史的人应该知道,侵略者不会有好下场的。”天华看着他说,“别看日本人现在神气活现,其实也风光不了几年的。与其到时候变成炮灰或被遣返回国,还不如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你们今晚要逃走?”松田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天华点点头说:“是的,今晚我们要送阿爸逃出上海,到宁波老家躲一段时间。但我不回宁波,我将前往苏北,松田,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可以让先生逃走,但我决不会背叛日本和天皇陛下的。”松田咽了一下口水,神情痛苦地说道,“但是祥福里和外面的马路上都有岗哨,你们是逃不掉的。”

“我们可以逃出去。我们可以捧着这方大印堂而皇之地走出弄堂,说是去司令部交差,谁会阻拦?我们还有人开车,就用你们的车逃出去。”天明冷冷地说。

“松田,你应该看得远一点。日本的有识之士……”天华还欲说服松田,后门传来了两下轻叩声。天明跑过去开门,来人是方宣,他已摸黑翻进了围墙。方宣走进客堂,见松田坐在林伯雄对面时不禁一呆,他抢在松田站起来之前把他压倒在地,抓起小方凳拍松田的脑袋,只拍了两下,松田马上瘫软下来。

“天华正劝松田反正,你这么急干什么?”林伯雄吃惊地问。

“日本人没一个是东西,先生的苦全是他招来的,今天就是要打闷他。”方宣一边恨恨地说,一边骑在松田身上把他捆了个结实。

天华也觉得意外,她问道:“方宣,你们人呢?”

方宣捆住松田后站起身,双眼闪烁着光泽说:“我们在黄昏时弄灭了路灯,乘天黑都藏在岗哨周围。只要我发一声暗号,他们就放倒便衣。先生,我们快走吧。”

“你们要把我弄到哪儿去?”林伯雄问道。

“苏北,我们一起去。”方宣看着林伯雄和天华说。

“苏北我不去。”林伯雄摇摇头说。

方宣有点窘迫地看着天华。天华想了想说:“还是按原先商量好的计划,送阿爸回宁波乡下去躲一躲。”

林伯雄点了头后,天明捧起下午刻好的寿山石大印,对方宣说:“你跟着我说大印刻好了,要去司令部交差,先解决了弄堂口汽车里的司机,然后发暗号放倒便衣。”

方宣说明白了。天明刚出大门,有便衣从暗处闪出来阻拦,天明举着大印说:“田黄印刻好了,松田在听电话,我们是去司令部送印。”便衣用手电筒一照,看是晶莹透亮的一方黄澄澄的大印,于是马上放行,第一岗放了人,后边两岗也没阻拦。上车时方宣接过大印,他拉开车门坐上后座时司机问松田君呢,田黄印刻好了他也该去司令部交差呀。天明边说松田还在打电话边坐进轿车,方宣乘机将寿山大印砸向司机的后脑勺,日本司机还没来得及抵抗,方宣又连砸两下,那司机马上瘫软在驾驶座上。方宣钻出车座后学了两声鸟叫,弄堂里传来三声敲沙袋般沉闷的声响,同时有人跑出来低声说便衣都放倒了。方宣拖出日本司机,让自己人坐进去发动汽车,他叫天明快去接老先生,自己打开车尾的行李箱,把昏迷的日本司机塞了进去。

天明跑回千石斋叫天华快搀父亲去乘车,自己提起藏在门后的包袱先出去,看弄堂里静寂无声,招招手让大家出门。天华要带上田黄印石,林伯雄不允,说没了田黄松田的命也完了,放他一条活路吧。天华拉灭电灯,搀着父亲出门,掩上门后快步走向弄堂口的轿车。扶林伯雄坐稳后,方宣说开车,轿车便在黑暗中驶离了祥福里。轿车行驶了一程,对面弄堂里尾随上来一辆黑色轿车。待行驶到行道树高大浓密处,后面那辆雪佛莱突然加速,穿插到前面停下,有人下车打开后车门说快换车快换车。方宣帮着天明把林伯雄转移到雪佛莱上,说了句由他引开日本人,即刻钻进原来的车,朝外白渡桥方向驶去。司机看林伯雄已坐稳就马上开车,天明从反光镜里看到天华钻进一条弄堂里消失了。雪佛莱急速行驶过几条横马路,又迂回穿过几条弄堂,确信后面没有追兵后才稳稳地向南行驶。“阿爷——”孙儿孙女从后座的毛毯下钻出来叫道。蜷缩在座位一侧的阿珍也坐直了叫了一声“阿爸”。林伯雄一阵惊喜,惊的是刚才经历的场面像演电影一样,喜的是一家人在逃难途中团圆了。林伯雄搂着孙儿孙女,叫着大家的名字,一时激动得眼角里漾起了泪花。

待激动平息后,林伯雄问道:“这车可是蔡鸿恩的?”

“是的,连司机都是蔡老板安排的。”天明回头说。

林伯雄担忧地说:“真是难为他了,这样做要连累他的呀!”

天明劝慰道:“阿爸你不要担心这个。蔡老板说只要我们做得干净就不会有事。万一出了麻烦,他自会与日本人解释的,他会说汽车是被人抢走的。”

林伯雄拍拍前座问道:“方宣会不会把松田打死了?”

“不会的,最多打晕罢了。阿爸你不要怜惜这个日本人,我家的麻烦都是他带来的,就是把他杀了也不解恨呢。”天明回答。

“松田倒是正派人,他没有对我做不好的事,要没有他的照料,我这把老骨头恐怕就埋在日军司令部里的水泥地里了。”林伯雄感叹地说。

天明不想跟父亲分辩,他在座位上坐直,双眼注视着前方。车到日暉港后沿河而行,当看到几堆高耸的黄沙石子时,天明回头说到了。圆脸司机说这儿是大达贸易公司的一处建材堆场,晚上就有去乍浦港的拖船。当轿车驶进建材堆场,一家人搀扶着下车,正庆幸着逃出了日本人的掌心时,建材堆场四周的电灯突然打开,明晃晃的灯光下,早已守候着的日本宪兵一下子从黄沙堆,从石子堆,从库房前后冒了出来,随即响起了一片拉枪栓的响声。天明搀着父亲欲逃,林伯雄看这架式知道是逃不掉的,脚一动就会招来一阵排枪,一家人就此完结……他一把揪住天明,低声喝了一声“稳住”,一家人于是在原地收住了脚步。石子堆旁停着一辆警车和一辆轿车。大岛参谋下车,走到天明跟前看了看,又走到林伯雄跟前看了看,突然用日本话骂了几句。一个手持军刀的日本军官吆喝了一声,警车的后门打开,车厢里关押着五花大绑的郑宝义。

林伯雄走到警车旁边,看着嘴角淌着血水的郑宝义,忍不住说:“宝义兄,是我连累你啦。”

郑宝义使劲睁开被打肿的双眼,微笑一下,说:“自古人生谁无死,伯雄兄,你自己保重。”

林伯雄还要说些什么,两个日本兵上前拉开了他。大岛参谋冷笑一声,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们的逃跑是没有用的。把儿子的孙子的统统押上警车,送林先生的回家。”

午夜时分,日本宪兵押着林伯雄回到了祥福里。弄堂里的路灯已经修复,千石斋的楼上楼下都亮着明晃晃的电灯。松田头上缠着一圈白纱,额角边渗出了一滩血渍,他站在大门口等候着。看见宪兵推搡著林伯雄下车走来,松田马上迎上去,自己扶着林伯雄走进了客堂。他让林伯雄坐上靠椅,端来茶盏请先生喝茶。林伯雄气咻咻地挥手一扫,茶盏和托盘都滚到了地上。松田立正鞠躬,到灶间用铜脸盆兑了热水,端进客堂请先生用水。林伯雄看着拿着毛巾蹲下准备服侍自己的松田,越看越气,猛地一脚踢翻了铜脸盆。松田被迎面浇了个透湿,但他仍然立正鞠躬,重新去打一盆热水端来。林伯雄既不洗脸洗脚也不理瞅松田,拄着手杖走上楼梯,走进房间,一脚踢上房门,和衣躺到了床上。想好了如何逃出上海,如何逃到宁波老家躲一阵子的,看起来也似乎谋划得很周全,殊料半道上硬是被日本人截了回来……不知是松田苏醒后打电话报的警,还是如那大岛参谋所说“一切举动都在皇军的监视之下”?问题出在何处?林伯雄怎么也想不明白。

就在傍晚,这千石斋中还都好好的,仅仅几个时辰之后,被抓的抓,被关的关,上上下下一套房子居然成了一个空壳,居然只留下独自一个糟老头子!想到此处,林伯雄不由得长吁一声,老泪纵横。

林伯雄迷迷糊糊挨到了天亮。他听到黄浦江上传来的沉闷汽笛声,恍恍惚惚以为抵达了乍浦港。当听到海关的大钟悠悠地敲了六下,林伯雄才从似梦非梦中醒来。他习惯性地想叫天明天华,忽然想起昨晚上日晖港码头建材堆场上的大灯泡亮过之后,天明夫妇和孙儿孙女不知被日本人关在了哪里?而天华则像个女侠似的一猫腰消失在弄堂的阴影里。林伯雄挣扎着爬起来,拄着手杖踱到东窗看天。云层飞得很低,霞光在云朵的边缘勾勒出像血一样的红边。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的外滩码头上,日本兵依旧在唤着口令换岗,刺刀上的寒光依然在朝霞中闪烁。林伯雄移步至南窗观看,整条祥福里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连千石斋的大门边都站着两个岗哨。林伯雄打开楼道门,松田如古佛一般端坐在楼梯踏板上,看样子已坐了一夜。林伯雄想绕过去时,松田一下惊醒了,他看到先生一宿无事,忙起身让路。

松田先到天井的水龙头上净了手,马上到灶间用铜脸盆兑了热水请先生盥洗。这次林伯雄没有拒绝,他把双手伸进热水中浸泡了一会,然后仔细洗脸。林伯雄回到客堂上时,松田已在八仙桌上备下早餐。林伯雄一看是他喜欢吃的小笼包子和大米稀饭,另有一碟糖酱瓜,觉得是有些饿了,于是坐下喝粥吃包子。用毕早餐,松田递上一条毛巾让先生擦嘴擦手,然后端来一壶热茶。林伯雄想问松田头上的伤口还痛吗,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松田是个不愿多嘴的后生,头上砸得鲜血直流,岂有不痛之理,他只是不说罢了。喝了一壶茶,林伯雄起身,把松田叫进画室,从书橱里取出《千石斋印谱》书稿,缓缓地说:“天明和天华都不在眼前,我把这部书稿托付给你。记住了松田,这可是你先生一辈子刻创的成果,也是招来你这个异国弟子的缘由。我可能没时间了,松田,如果可能,你要找机会把这套印谱出版了。”

“我谨记先生的嘱托。我会寻找合适的机会出版这套《千石斋印谱》的。”松田应诺。

“松田,你可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一诺千金吗?”林伯雄问道。

“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男子汉答应了别人就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松田回答。

“很好。”林伯雄点了点头,对松田微笑了一下。他带松田上二楼看天华的和天明一家的房间,又让松田进入自己的卧室。松田见卧室里也摆了一个画案,知道先生珍惜时间,晚上睡不着或脑海里有了什么想法,马上起身在画案上写出来画出来刻出来。他踱到书橱前看先生的藏书时,林伯雄从博古架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盒刻刀,把松田叫到南窗下说,“这是我用得最应手的刻刀,是用美国产的钨钢锻制的,很有些削石如泥的味道。我总共定制了三套,自己用一套,给了天明一套,这一套原想给天华的,但她的脑子不放在刻印上了,现在送给你吧。”

“看先生刻印时冲切削凿刀法自如,原来是有如此宝刀呀!”松田大喜望外,打开锦盒观看泛着幽光的刻刀,朝林伯雄鞠了一躬,说:“谢谢先生美意。”

林伯雄摆摆手说这算不了什么时,弄堂里传来了脚步声,师生探头一看是冈本领事走来,两人于是下楼来到客堂等候。冈本领事快步穿过天井,走上客堂对林伯雄拱手作揖,满脸堆着笑说:“林先生,我安排不周,让你受惊了。”

林伯雄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冈本领事在八仙桌边坐下,喝了一口茶,微微一笑说:“林先生,这么大的年龄了,何必呢?军方请你刻印,看上的是你高超的篆刻艺术。以你的造诣创刻一方罕见的田黄印章献给日本天皇,说实在的,也是让你的作品进入最高的艺术殿堂。林先生你看,现在的局面已超出了我所能控制的范围,让宪兵一插手,事情就麻烦了。昨天晚上发生的意外让你的家人,让松田,都牵扯进去了。林先生,你要为你的家人考虑考虑,要为松田考虑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的呀。林先生,只要你刻好了印,我可以保证你和你的家人的安全。”

林伯雄朝松田做了个手势。松田会意,到西厢房把前日所刻的“冈本之印”和“美意延年”取来递给了他。冈本领事端详着印章和印花,笑嘻嘻地说:“刻得多好!刀法苍劲,线条老拙,分朱布白几近尽善尽美。”冈本领事注视了林伯雄一会儿,不解地问道,“林先生,你可以为我刻印,为什么不可以为天皇陛下刻呢?”

林伯雄说:“你是个普通的日本人。三五十年一过,谁还会知道你冈本先生是谁?可天皇不同了,天皇是日本人的国君,我若为天皇刻印,这不是一笔生意,而要被看作是一种臣服。三五十年一过,谁也不会记得曾经有个叫林伯雄的人,但历史会记得有个中国人为日本天皇刻了田黄大印。”

冈本领事摇摇头说:“林先生,你把刻印的事看得过于沉重了。”

林伯雄亦摇摇头说:“你是日本人,你理解不了我此时的心情。”

冈本领事俯身问道:“林先生,此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林伯雄抬了一下手说:“有啊,松田是日本人,他为天皇刻印是再合适不过了。”

冈本领事为难地说:“可田俊六司令和军部定下的是请林先生刻印呀。”

林伯雄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画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松田走过去一听,电话是陆军司令部打来的,说田俊六司令已在来千石斋的路上,司令请冈本领事等一会儿,司令有事请领事先生帮忙。

松田转述了电话内容后,冈本领事喜滋滋地说:“田俊六司令要来,林先生,是好事呀。”

林伯雄若无其事地笑笑,抬手说:“请喝茶。”

冈本领事见林伯雄不接话头,凑近了俯首又说了一遍。林伯雄也再说了一次请喝茶,见冈本没有反应,知道这日本人尚未接触过禅宗文化。弄堂中传来了刹车声,祥福里脚声响成一片。冈本领事知道是田俊六司令到了,于是和松田一齐出门迎接。随着一阵夸张的外国人的笑声,一身戎装的田俊六司令跨进了千石斋的大门。他快步走过天井,走进客堂,立正后向林伯雄鞠了一躬。他无视林伯雄的脸色,朝身后招招手,大岛参谋捧着用寿山石摹刻的“乾隆皇帝御览之宝”大印放到八仙桌上,退后一步立正,对林伯雄也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为昨晚的粗鲁行为向林先生道歉。我是执行公务,请林先生多多包涵。”

“哈——”田俊六司令笑了起来,他坐上松田搬来的靠椅,说,“林先生,你这方大印摹刻得非常好,我看了非常满意。中午我要请林先生喝酒,请冈本先生选一家上海最好的酒店吧。”

“林先生是美食家,还是请林先生定吧。”冈本领事见林伯雄不吭声,自嘲般笑笑说,“林先生相信杏花楼的大菜,我们就到杏花楼去吧。”

田俊六司令做了个手势,松田到画室捧来了田黄印石。他见林伯雄沉默不语,咧嘴笑道:“林先生昨晚受了惊,一定累了。我带来了最好的军医,请他们为林先生检查检查。”大岛参谋拍了两下巴掌。候在门外的两个军医走上客堂,察看了下环境,说画室里的躺椅可以,请林伯雄到画室去接受检查。

林伯雄站起身,顿了下手杖说:“你们搞错了,我既没有受惊也没有受累,受伤的是松田文英,要检查你们应该检查他呀。”

然而日本军医并不睬他,走进画室后很有礼貌地请林伯雄躺下,一个蹲下检查林伯雄的双脚,一个用听诊器检查林伯雄的腹腔。松田正有些疑惑,大岛参谋把他和冈本领事叫到屋檐下,压低声音说:“田俊六司令官已没有耐心和一个中国老头周旋了。军医建议使用一种新型的迷幻剂,说人接受注射后很快会产生幻觉,周围的人说好他也说好,周围的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田俊六司令说照摹刻的这方印再刻一方也可以了。待一会儿等老头子出现了幻觉,我率先提示,请两位在边上说些好话,怂恿他即刻刻印。”

松田听了吃惊不小,他没想到相貌堂堂的田俊六司令会使如此龌龊的黑招。尽管他觉得林伯雄磨得厉害了一点儿,但他是尊重老師意愿的。一位艺术家愿不愿意操刀,这要完全取决于篆刻家自已,如果为政治目的而使用黑招,他认为是不正派的,不公正的,甚至是不人道的。他快步走进画室,见林伯雄已站了起来,连忙问道:“他们为你打过针吗?”

“打了。我不让打,说受伤的是你,可他们偏要打,说什么……”林伯雄的脚步有些踉跄起来。

“他们为你打的是迷幻剂,是让你在亢奋中刻制田黄大印呀。”松田扶住先生说。

“是吗?”林伯雄还有点怀疑。

“药性发作后你会控制不了自己,你就会按他们的意志操刀刻印。”松田突然双膝跪下,伏地磕首说,“先生,先生如果实在不肯动刀,就让弟子代刻吧。”

林伯雄欲迈步,松田抱住他的一条腿继续说:“先生,只要你点一下头,先生。”

“你放手,哪轮得到你来替我代什么刀!”林伯雄喝道。

“先生,我不会放手的。我一放手,你就会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刻印的。”松田带着哭腔说。

林伯雄一时怒起,一脚把松田踢翻在地。看着松田爬起身又对他跪下,林伯雄忽然觉得血脉开始贲张,神情亢奋起来……守住要守住,林伯雄知道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与其留下千古骂名,不如来个一了百了!林伯雄踉踉跄跄地走到八仙桌前,听着在场的日本人七嘴八舌地说他刻的大印是如何如何的好,田黄大印是多么的难得,刻好了献给天皇陛下就可以青史留名……林伯雄哈哈大笑,不就是刻一方印么?这一辈子刻的印还少么?林伯雄将右手手腕搁上八仙桌边缘,左手抓起田黄印石猛力砸下,只听得“咔嚓”一声,一道鲜血迸射而出,那刻了五十多年印章的手腕垂落下来……

次日,上海的各大报刊以黑体大字登载了如下一条声明:著名篆刻家林伯雄先生因年事已高,在家中不幸从楼梯坠落,右手手腕摔断,现已入住仁济医院。自本声明见报之日起宣布封刀,凡以他之名刊刻的印章一概不予承认。

责任编辑:林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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