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云
从我出生以来,我忘记了太多事情。这让我感到生命似乎是为了遗忘而来,最后留下来的那一部分,与血肉长在一起。这割舍不下的一部分,不管什么时候,所有的路程,必定带着它们。但如果我找一个匣子给它们,或许情况就会不一样。匣子保留着这些东西,以防丢失,又可以不时时成为负担。从无数人身上,我看见过匣子,它不但有独特的吸收泪水的功能,也能自觉消隐于各式各样的阴影中。
我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一个装有我的秘密的匣子。我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开始了自己的命运。
我不该诉说,不该有怨言,不该以所有我爱过、承受过的事物的名义,提及我的忧伤。很多年前,我已经从一个幼小生命的体悟中得到成长,现在,我已准备着慢慢老去。我不再渴求了。而我有一些念头或思想,正是这些在别人看来没有意义的东西构成我精神的骨骼。在我体内战栗过的东西守护着我的内心。我不指望被我珍惜的也得到他人的珍惜,相反,这微小的生命经历很可能得到傲慢的耻笑。我也会遇到一些好心人,他们会倾听,并愿意帮我隐瞒。
我是那样一张白纸,被画错了图。令人绝望的曲线和直线交错在一起,要抹去是不可能的。但对于我周围的人来说,一切是那么正常,那么自然,我该像所有人那样,屈身在一个挂角线下,不破坏整个画面,去生存,去呼吸。
不知为什么,我所有的一切,不想对一个中年人说。我只想对一个两耳失聪的老人说,或对一个孩子说。一个时期,我见到的毁坏的力量多于拯救。此刻,我是一个无力抵抗的人,我猜坐在我面前的,该是一个小女孩。我一定要让她感觉我很冒失,就像在一个玩笑中,一个瓷器被我摔破了——我做了一些傻事,除了这个缺陷,世界依然非常美好,任何人都不该失去对美的信仰。
蝉鸣,为了与明净的天空呼应
我出生的南山北堡村,曾经山青水秀。山不巍峨,河流不宽,水的流速也不大,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女孩刚刚合适。在我七岁之前,我家一直租房子住。那是一座老房子,在村子的最北边。到了夜晚,窗外的风会发出怪声,随着这些怪声,我的脑袋里也形成各种可怖的黑影。一阵风吹树叶的声音,让我和姐姐弟弟们吓得不敢出声。后来父母告借于许多亲戚,我家终于建起了只有一层高的全村最矮的房子。矮房子也是房子,是我们全家的庇护所。而会建筑活计的姑父善解人意,给房子修了圆拱门,这对于一座小小的矮房子,是一种无限的宽慰。
矮房子朝南,父亲在小小的木窗棂前摆了一张长木桌,这是我最喜欢地方。本来我可能更喜欢床,但稻秆铺成的褥子常有跳蚤出没,而且被子硬硬的。棉花总是只柔软了一阵,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变硬。稻秆的香味与贫穷特有的霉味支配着我孩提时期的梦。令我无法忘怀的,是那些夏日午后,我的酣睡特别厉害,大人们要唤醒我去打猪草,我却难以醒转,我的梦还没做好呢,梦总是在即将得到一件好礼物的时候醒来。我继续闭着眼睛,却不能将梦境续下来一点点,我便自己设想了好多可能延续的梦境,而梦之后的幻想都是可爱的。我喜欢梦之后那一段幻想,阳光充足,而且我随时可以睁开眼睛。我的梦境也在时刻发生变化。我在睡梦中能清晰地听到知了的叫声,能感受到乡间小路被晒得又白又亮。村里人在路上慢悠悠地行走,他们没有不得了的急事要做。风吹过田野,让稻浪起伏。风一阵阵吹到我身上,我的身体被青草的香味笼罩,被晒得热烘烘的稻秆的气味笼罩。我知道那些青草已不是原来的青草了,稻秆也不是原来的稻秆,我的身体也跟随着它们发生变化。
那时候,我以为是窄窄的田埂连接了一片又一片田野,所有道路,除了田梗,就是石板路或小石子路。小石子路在没有任何好建筑的村子里,显得宽容坚实,偶然也有几块泛着褐红色的大石块被铺在路当中,像平淡日子的庆典。上小学的最初几年,父亲经常陪我回家,父亲的个子很高,他每走一步,我要小跑才能跟得上。回家的那条石板路不平坦,每次才走了一点点路,我就想到前面将有一块很不同的石头,一块光滑可爱的石头,一块甚至可以当床铺的石头。每次行至这个石块,我就会停住不走,好好望一眼,好像那抹红色能飞上我的脚踝,助我长出力气。这是我路上始终不会厌倦的奢侈的消遣。直到我瘦高个子的父亲小步走来,很快超过我,叫唤我。
小时候,我曾在小纸片上悄悄写过父母的名字:池仁秀,颜碎菊,却不许小同伴们叫。村里的孩子谁都不让别的小孩叫自己父母的名字,有人还为此打架。一些小伙伴的父母叫什么什么香的较多,而我父母的名字不土气,放在一起看也契合。后来我得知,我的亲爷爷和太爷爷都曾是私塾教师。在我父亲五岁的时候,我亲爷爷去世。奶奶是独生女,带着五个子女,生活不易,后来就招了上门夫婿。后来的爷爷姓黄,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把所有的怜爱都给了我父亲和我们四个姐弟。
父亲在乡办小学当民办教师,最早的时候民办教师没有工资,而是计算工分,相当于在生产队出了多少工。后来才有了微薄的工资。父亲在学校教数学和体育,会弹风琴,拉二胡。母亲不漂亮,但在我看来已经是个生活的导师,会绣花、纺麻线、织布,干起农活不比村里的男人差,我一生得益于她身上那种柔韧的力量。不识字的母亲,对生活的要求不高,迎面一阵清风,也能安稳得心旷神怡。母亲的老姐妹说,母亲还没有出嫁时,父亲会去十几里外的母亲家,在她的绣花架边说一些俏皮话。那一刻,父亲该是一个诗人。父亲的俏皮话不会很疯,那一代人都喜欢含蓄,哪怕听者不识字,对含蓄的表达也能心领神会。父亲长相俊美,高鼻梁,五官端正,话不多,但言谈中常有小风趣。在我眼中,父亲拉二胡时是最有风度的时候。很多次,当夜幕降临,父亲坐在低矮的房子里拉二胡,身姿随着曲调晃动,敞开的木窗棂将优美的曲调送得很远很远,邻居的小孩就围拢在我家的小窗前,静静地听。我多想一直听下去,但往往是《二泉映月》、《骏马奔馳保边疆》等三四支曲子拉完,父亲便把二胡挂到墙上去了。
父亲和母亲教育子女的方式也很严厉,如果我们兄弟姐妹与别的同伴吵架了,他们必定要责骂自己的子女。四岁那年,我在河边玩,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孩从背后把我推下小河,幸好有大人发现,我才及时得救。这个女孩叫爱华,是我小时候仅可以一起玩的三个玩伴之一,她把我推到河里后就马上跑回家,躲在一个房间里,拴上门。事后,我母亲心里生气,却只是去这个小女孩家“告诉”一下,要她下次不可再这样。另一次,一个男孩将脏水往我头上倒,生气的父亲只是当着这男孩妈妈的面,训斥我,让我回家。这是父母对抗不好的人事的方式,父母强忍气愤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在这个村没有同宗人。我常听到父母说起“单姓人”,后来才明白,在这个村,只有我们一家姓池,我们真正的宗亲,在一个叫“前池”的地方。我的父母善良,谨慎做人,一个重要原因是迫于“单姓人”的孤独无助。
不可思议的姐姐
由于父亲的乐器,我一直为自己没有好嗓音而遗憾,但父亲不这样看。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到镇里参加学生文艺会演,回来时,父亲带着我和姐姐坐小船回家,父亲兴起,要我和姐姐唱歌,他拉着二胡给我们伴奏,我和姐姐唱了《手拿碟儿敲起来》、《映山红》,还唱了《小小竹排江中游》,声音在河流上变得清澈,引得岸上的人,一路不断地回头。一同坐船的另外几位老师说,老池,你大女儿漂亮还是小女儿漂亮?这个问题常被老师们说起。有一次,几位女老师把我和姐姐叫到办公室,最后,一位老师说,大女儿白,但单眼皮,小的双眼皮,灵动。我听了暗暗喜悦。
姐姐很白,我的脸总像染了一大块浓重的胭脂。我觉得自己很土气,有一次我问姐姐:“去哪里可以把脸颊的血抽出来一点?”这个傻问题,后来被当作笑料。没有人倾听我真正的想法,我想找一个人写信,但除了小村庄里几个小伙伴和邻居,我不认识任何人,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一切。
我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就紧紧跟着姐姐,事情变得有趣多了,但我还是不能了解更多。有一次,大胆的姐姐甚至带着我走丢。
那时候姐姐七岁,我四岁,我跟着姐姐去找母亲。早一天,母亲带弟弟去看病,姐姐跟着去了。第二天母亲不让姐姐跟,母亲走后,姐姐自己穿好鞋子,也帮我穿好鞋子,凭小小年纪的记忆,去找母亲。那个地方距家有二十多里路,又是大热天,不一会儿,我就走不动了,要姐姐背,姐姐背了一小段路,让我自己走。我们顺着河边小路,走了足足半天,渴了,姐姐到河边用手掬水喝,也掬给我喝,饿了,还是到河边喝水。我实在走不动,要姐姐再背我,姐姐也走不动了,聪明的她就使了一计,威胁我说:“你再要我背,我就跳到河里去了,并将一只脚伸到河里……”我吓坏了,在一边哭喊:“姐姐啊,我不要背了,你不要跳下去。”我勉力走路,再也不敢叫姐姐背我。鞋子破了,就提在手里,小小的腳掌踩着滚烫的石板路继续走。我们没有找到母亲,又累又饿,经过一个凉亭时,瘫坐下来,再也走不动了。这时,来了一个卖甜瓜的阿姨,她削甜瓜给我们吃,问我们是哪里人,父母叫什么名字。姐姐和我回答清楚时,母亲一下子就出现了,原来她看到了我们,让卖瓜的阿姨试试我们,会不会找到回家的路。后来姐姐告诉我,那一天,母亲抱着昏睡的我,拉着她的手走回家,姐姐埋怨说,那天她走的路比我多,比我辛苦。
姐姐比我爱美,她会自己梳长长的辫子,用小布条在发梢打上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姐姐也爱唱歌,一次暑假,她从远房亲戚那里借来一台电唱机,还借来越剧《红楼梦》的大碟,我们姐妹俩在有圆拱门的屋子里,把竹席铺在地上,躺在上面听歌,也跟着唱。那时候,“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是我接触到的最初的诗,我为它感怀,而“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竟一直尾随我,驱使我去建一座自我的小小愁城。父亲没有阻止我和姐姐过早接触《红楼梦》,我还没有读过《红楼梦》,林妹妹“路远山高家难回”的苦楚却令我挺不起胸膛。而戏曲中的另一番“海棠惊”,很容易就在我尚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伤秋的种子。
姐姐的头发乌黑油亮,我的头发软而细,母亲给姐姐梳花样好看的五股辫,只给我梳羊角辫。记忆中,从小到大,我只能穿姐姐剩下的衣服。姐姐的衣服总是大一年,适中一年,小一年,三年下来,袖口和肘部都破了。特别是冬天,我所有的衣服几乎都打着补丁。有一次,母亲带我到县城的供销社,我看到玫红色的毛线,央求母亲给我买。但母亲怎么都不给我买,我哭了,站在那里不走。我从没见过这么鲜艳的色彩,我多想有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啊。母亲把脸上挂满泪痕的我拉回家,半天过去,我还是抽泣不断。见我这样,爷爷什么话也不说,悄悄上山砍柴,一担一担挑去卖,还把家里的鸡蛋拿去卖,也不知卖了多少担柴禾,卖了多少篮子鸡蛋,我终于得到了第一件毛衣。第二年,红毛衣因为与我舍不得吃的年糕放在一起,被老鼠咬了几个大洞,让我伤心了很久。
原本该给我的新衣服都被姐姐穿了,但我还是喜欢跟着姐姐,怕她不让我跟,突然走掉。姐姐的小姐妹比我多,她们在一起说话,有时会很诡秘地避开我。有一次,我的顽皮终于让姐姐很生气,她可以自己洗澡了,把自己和一个装满了水的神秘的大木盆关在里屋。我在外面喊姐姐,她不理我,而且故意把水声弄得很响,我想看姐姐洗澡,就蹲在门槛边看她。姐姐知道我的小诡计,一边尖叫一边哭起来,好像我闯了大祸。小气的姐姐几天都不再理我。这算什么嘛,我洗澡你还不是大模大样地看我吗?从此,我也不许她看我,我们各自有了一点小小的隐私。
姐姐带给我的总是不够。我的脑袋里装满很多疑问,好像每天都会有一点点小变化,但由于小山村没有变,一到夜晚,除了几盏昏黄的灯光,整个村子一片漆黑,我也被移进这无尽的漆黑中。我喜欢点灯,看看自己,看看周围被灯光照亮的东西,看看书。在那个安静得像静止了的地方,我期待着生命中可能出现的惊心动魄的东西。我隐隐地感受到一种不同的“命运”,我与身边的小伙伴不一样。我有一些很奇怪的念头,觉得谁也理解不了我。我想,我以后必定要离开那个小村,我的世界应该比那儿大,我要从那个小小的村子里跳出来,甚至飞出来。但我该怎么做呢?我有满脑子想法,它们交织在一起,让我自己也难以分辨。 我只有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让心灵跟随所有的生命跳动,不放过一只蜘蛛和蚂蚁,不错过一只经过我的鸟儿。
十二岁的插秧客
我开始学习劳动。暑假农忙期间,我跟着大人一起去田里收稻谷,插秧。好多次,为了表示自己也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人,我和姐姐争着站在前排,把一摞摞稻穗往打稻机上甩,让谷粒扑扑地飞向简易木仓。父亲、母亲、爷爷和我们轮换着上打稻机,两个弟弟则不断将稻穗递给我们。只一会儿功夫,肩和手臂很快就酸了。如果是插秧的季节,我粉白的的脚趾甲就会被田里的肥料染上微黄色。我的力气还没长全,挑二三十斤重的的稻秆回家,一路上也要歇两三次。我挑稻秆回家的间隙,也会跑去照一照镜子,我看见自己两颊,比红色的云霞还红,我冲着“她”微笑,“她”也回报我甜美地一笑。那笑容从没有人见过。
与家人一起下田干活,让我有了小小的成就感。但我最爱的是读书。那些年,书总是奇缺,父亲带回来的《七侠五义》、《艳阳天》、《绿野仙踪》、《封神榜》、《欧阳海之歌》、《苦菜花》、《敌后武工队》,我都看得入神,竖排的《东周列国志》也拿来读,虽然读不懂,每个夜晚仍是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才吹熄煤油灯。母亲说,太费煤油了。其实我已经用小竹签将煤油灯的纱线芯拉得很低了。光线如豆我也能读,我的视力好。
父母以他们自己的勤劳和处世态度教育四个子女。那时候,父亲常说的一个故事是“希乃和文良的故事”,这是村里流传的一个穷人和富人的故事,故事没有特别精彩的地方,但得到的训诫是:我们是穷人的子女,不是富人的子女,吃饭不可以嫌没有菜,能吃饱就好。母亲说:“芥菜一出就有四样菜了:嫩顶切片后稍微腌制一下就是芥菜辣,菜梗腌制熟一点也是一道菜,还有炒芥菜心,加上腌过的芥菜干放一点碎掉的米线一煮,也是一大碗,够一家八口吃了。”难怪母亲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她常说:“八张嘴要吃饭!”这才是劳动最简朴的真理。
我放学回家后的主要任务是打猪草,后来给母亲的“十字绣”活儿缝边,据说那些绣花布要出口到国外当餐桌上的台布,一般每一套绣花活计都包含了比桌子大的一幅白棉布,还有十幅小方巾。给花儿填上鲜艳的花蕊、给花布缝边都是我的事情。母亲老是夸我聪明,因为同样长的线,我在引线时用小指把线往外一勾,这样就大大缩短了手臂要引线的长度,节省了好多时间,比别人缝得都快。一到休息天,母亲总是早早把我和姐姐叫醒,一起绣花。
那时候家里经济困难,母亲干完家里的农活,就会与一帮邻居去邻村打零工,赚钱养家,母亲好几次都带我一起去。有一次,我跟母亲起早,走了近一小时的路,去当插秧客,雇主看看我说:她太小了,会干活吗?这时候,邻居们都会帮我说话,我便努力挺高身子,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做帮工和在自己家干活不一样,不能让雇主看到你偷懒。那一天很难熬,我与另一个人给稻田“打格子”,用一条直线在两条田埂之间固定,挨着绳线插上秧苗,隔八株秧苗的空间,再插上一溜,另外的人则在我们划好的绿道道中,后退着插秧。毕竟只有十二岁,我刚干了一会儿就腰痛,直不起身体。真难熬啊,那一天,我希望天黑得快一点,而我每一次抬头,总能看见让我绝望的太阳。日落来得真慢啊!我累坏了,瞅了几个空,在田埂上坐了一下,见监工来了,又赶紧弯腰插秧。结账的时候,雇主跟我妈妈说:这个孩子干活还嫩,不值这个钱。经过大人们一番争取,大人拿到了三元一天的工钱,我拿到了一元五角钱。这是我第一次赚钱。我的脸上沾着干了的泥浆,过大的草帽用线在下巴勒出了红道道。那天回家的路很长,脚踩下去生疼,但我已成长为一个雇工,一个十二岁的插秧客。
母亲不仅是全村数得着的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还有无穷的生活小智慧,怎么样的苦日子,她都有办法过下去。加上爷爷也是出了名的勤劳苦干的人,他们除了种田,还上山种番薯,种土豆,种萝卜,努力让八张嘴吃饱饭。在秋天,爷爷和母亲在田里烧一堆堆的火泥给农田备肥料,火泥堆成塔状,中间夹杂着一层层泥和秸秆,如果泥和秸秆的比例得当,火头埋得好,烟可以一直从尖顶上冒半个多月。
但家里的柴火还是不够烧。母亲与邻居们便想出到二十多里外的糖厂捡甘蔗渣的主意。捡甘蔗渣都是在夜里去,正常制糖过程中的甘蔗渣都在流水线上马上被打包,母亲和邻居只能在堆甘蔗的地方拣一些吃甘蔗的人随口吐掉的甘蔗渣。
母亲也带我去捡甘蔗渣,我们晚上步行两个多小时到了糖厂外堆放甘蔗的地方,那里的甘蔗堆的像一座座小山。我一看,简直惊呆了,在这里工作的人应该有吃不完的甘蔗吧?真幸福啊。糖厂看管甘蔗场的人不允许人们走得过近捡甘蔗渣,怕人偷吃,远一点就不管了。由于场地很大,看管甘蔗的人总有看不过来的地方,母亲和邻居们会捡到很多甘蔗渣。捡了一会儿,母亲会叫我在自家捡的甘蔗渣那里守,不然有人顺手牵羊,就白忙一宿了。上半夜,我一般是先捡甘蔗渣,后半夜就在河边一个角落守护捡来的战利品。我们的装备是一条带腰带的大大的黑布,我们叫“围身布”,大人们干活喜欢系上这个,衣服不容易脏,还保暖,哪家都能找出几条。我将“围身布”在腰上一系,一只手握着下摆的两个角,一个大大的布兜就形成了。我们在甘蔗场边一路寻找,见到甘蔗渣就捡起放在身前的布兜里。负重和捡拾都让我们弯腰,看到一小块一小块白花花的别人口中吐出来的东西,我们就走过去捡起来,这一切做得心满意足。甘蔗场的白炽灯很亮,照得每一个人都脸色惨白。我看母亲很小很陌生,母亲看我的样子,也一定变小了,而且不再红润了。我们在灰黑色中夹带着绿色的甘蔗场边走着,不知疲倦地寻找,就像是为庞大的甘蔗山而存在的游动而发黄的饰边。我观察着对我来说有点庞大的的景象,内心深处贫穷的苦楚,很快就被炫目的白炽灯笼罩。那些夜晚,我没有更长远的人生打算,我只想多捡一点甘蔗渣。如果有一个熟人见到我,一定会觉得我十分狼狈,但是我已经在夜幕和白炽灯的映照下,像另一个人我自己也不认识的人,我可能会与这个见到我的熟人一起嘲笑自己,何况我的嘴里时常啃着一节半节甜甜的的甘蔗。我不在乎。
我可以当一个干活的好帮手了,父母就不想让我继续念书。我说什么也不肯,急得几天不吃饭。母亲看我躺在床上流泪,就答应了我,但条件是学费要我自己赚。那个暑假,我拼命绣花,终于凑足了读高中的学费。而村里能读上高中的女孩,已经算非常幸运了。
在小村里,书少得出奇,我不知道到哪里找好书读,往往是借到一本看一本。我将自己读过的书名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把看过的电影也记在本子上。这个本子被我放在一个高柜子上的小抽屉中。这书名记录中,后来有了《基督山伯爵》、《茶花女》、《黑郁金香》、《第二次握手》等,记录延续了四五年,后来的一切,被一个特别的小木匠改变。
小木匠来临
小村虽然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但还是显得太空荡了,或许仅仅是为了不使人厌倦,人们早早给小姑娘找下婆家,让年纪轻轻的女孩出嫁。
那是一个空荡得让人昏厥的傍晚。有人对我和姐姐说,请坐!这口气,更像是“请到你的命运中来”。
那天放学后,我跟着姐姐去姐姐的女同学家玩,这位同学住在邻村,我们到她家时已经是傍晚了,由于没有吃晚饭,我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这时,不断有人来看我们,还说一些“姐姐长得不错”、“妹妹也不差”之类的话,这些人衣冠楚楚,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后来才知道是给这位女同学的哥哥选对象,而那天的对象就是我姐姐。原来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见面。那年我十二岁,姐姐十五岁。我只觉得心房怦怦跳,旧了的格子外套特别寒酸,手肘部位的补丁格外明显。后来,在母亲正式拜访这户人家之后,姐姐真的与这个女同学的哥哥订婚,开始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姐姐的命运很快成了我恐惧的宿命。母亲说,姐姐订婚的二百六十元彩礼用来还债了,因为父亲挣的是工分,全家的口粮总是不足,年复一年,家里还有几百元积欠下的债务要还。我隐隐地开始有点担心。
那年,我虚岁十五岁,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岁,终于有一拨拨人来看我,并背着我窃窃私语。一天,母亲正式跟我说,要我也定亲,对象是邻村一个远亲的远亲,全家都是本分人,父亲和五个儿子都做木工,那家的老四比我大三岁,人品好,也老实,就给我订这门亲事了。说媒的人也来得勤了,跟我说,他家就在小河对岸。我感到恐惧。我反对父母给我做这样的决定。但他们把我的反抗看成性格的倔强和女孩子一时的羞涩,因为很多邻居家的小姑娘就是这样哭着闹着,最后老老实实地出嫁。大人们认为,这抗拒和哭泣是仪式的一部分,他们乐于接受这仪式。
所有女孩一开始都是反抗的……这些别的女孩,她们哪里知道,她们的泪水也参与造就了我的命运。
一個“好日子”,媒人领着小木匠来了。村里难得有新鲜事,邻居们都来围观这一“喜事”。
我偷眼看看小木匠。小木匠个子不高,身穿略显宽大的新衣,肩挑装着桂圆、喜糖等聘礼的箩筐,箩筐早已被金黄色的油漆刷过,绳子在扁担上绕了好几圈,还是险些碰到地。一个可笑的人在勉力撑着这副撑不起的担子。母亲把灶台烧得热气腾腾,一会儿给他上枣茶,一会儿端上加了两个鸡蛋的面条。聘礼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个红色的小盒,里面装着一只缠了红纱线的银戒指。我家给小木匠的回礼是一套朱砂碗和喜饼,圆圆的朱砂碗从八个方向用红纱线捆好,还扎上了万年青柏。这两样最重要的礼物交换后,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
过了几天,小木匠给我家的礼金二百九十元,被悉数拿去还债了。
我感到的茫然大于无助。我控制不了这一切,我向父母申诉,我哭泣,但没有任何作用。
一年中的几个节日,小木匠都会带一点面条和猪肉之类的礼物来走亲戚,也想跟我搭讪,但都被我不高兴的脸色撞了回去。
小木匠的家与我家只隔着一条十多米宽的小河,一些邻居拿这事开玩笑说,坐一个大一点的脚盆,用手掌划着就可以过去哦。我觉得这些玩笑毫无意思。许多个清晨,我都会被小木匠的嫂子们踩土豆皮的声音吵醒。土豆成熟的季节,天还很黑,她们就用脚在装满了土豆的木桶里踩,给土豆去皮,然后拿到菜市场卖。芋艿成熟的季节,清晨的河埠头又会想起脚在木桶里踩芋艿的声音。她们的脚板会痒吗?我如果嫁给小木匠,以后也要用脚在木桶里踩土豆皮和芋艿皮,天地也会这么狭窄,我也要终生服侍这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河流。越想越觉得害怕,我不是怕劳动,是怕这幽暗天空下毫无色彩的人生。
我开始了漫长的自由抗争,我没想到抗争是那么艰难。在我的家乡,订婚悔约是一件不得了的伤风败俗的事。我向父母申诉,总是受到父母责骂。我去借钱,偷偷从家里的衣柜里找到小木匠送来的银戒指,壮着胆把戒指和礼金送还给小木匠家,但他们又把戒指和钱偷偷送回来交给我母亲。我所有的努力都被挡了回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训斥和谩骂。在村里,小小年纪的我成了众矢之的,那些静夜里陪伴我的书本就成了阻挡箭矢的软弱盾牌。即便如此,苦涩的泪水还是不停地淌了下来。
在这一次次孤立无援的抗争中,我没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机会,高中毕业后,我去父亲任教的学校当了代课老师。所有梦想都搁浅了,我只有读书,把自己埋在我自己也找不到的世界里。但我终究要回到现实中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我尚未长成的心时时一阵刺痛。
我的本性爱说爱笑,但一静下来,小木匠的影子就会从各个地方出来,让我的两眼蒙上浓雾。我的整个生命都陷入了低谷。我不应该得到这样的花季。当我与别的女友在一起,她们的欢笑让我愈加忧伤。我为什么要遭受如此不同的命运?我的问题很多很多,但没有一个问题能找得到答案。
给我一枚纸月亮
小木匠揣测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是他不够时髦,很多次,他刻意打扮得很时髦的样子,来到我代课的学校。
我安静的教室外响起刺耳的皮鞋声,那是钉上铁掌的鞋跟发出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果然又是他。那几年,怕皮鞋太容易磨蚀,很多人在皮鞋的鞋跟钉上铁掌,这声音一段时间也成为喜欢时髦的人夸张的标志。我果然惊呆了:小木匠焕然一新,小个子的他,烫起了头发,衬衫外套了一件紫红色的毛背心。他的尖头皮鞋发出哐当哐当的金属物撞击的声音,慢慢从我的教室外走过,头朝前方,眼睛则瞟向我。看得出,他为自己这一招很得意,多么时髦啊,这一身行头花了不少心思,估计还有谋士在帮助他出主意呢。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马上转过头去,我的学生却纷纷扭头去看。真是难堪啊,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小木匠来学校的“新潮展览”没有成功,反而更令我憎厌。对他来说,与频频开展悔约行动的“未婚妻”交流,也是一项急迫的任务。后来,他把“约会”地点改到我家附近的路口,那是我出门的必经之路。很多次,我从家里出来,一上路,就“遇见”他,我装作没看见,但他跟过来与我搭讪:
“哎,你去哪儿?”
“不去哪儿。”
“等等,说几句话嘛。”
“说什么?”
“蹲下来聊一会儿吧。”
“有什么事快说,没事我走了。”
“蹲下来吧,聊一会儿嘛。”
那是一个三岔路口啊,小木匠居然三番五次在那里等我,要我蹲下来谈话。但在我几句反问后,他什么也说不出。其实他也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不知如何与我说话。其实我是一个一无所有、伤痕累累的小姑娘,我只是凭我受到的创伤傲视他。我还那么小,而我的心太孤独了。我流过那么多泪,没有人帮助我,没有人同情我。我不知向何处去,不知道远一点的地方,却像早已经历过沧桑。
而小木匠依然故我,继续演绎他自己的青春故事。
一次邻村放露天电影,这是周边几个村的盛事,大家都要赶去看。我与几个小姐妹也去了。电影刚放了一会儿,伴着一阵嬉笑声,一群小青年推推搡搡地过来,有几个手里还拿着打火机,举着那一点点打火机的光寻人。“啊,是小木匠!”我的小姐妹惊呼。
果真是他。见到我之后,他和小兄弟们推搡得更凶了,有意将我与小木匠碰到一起,让我们肩并肩站着,人潮推过来时,顺势挨在一起。这算什么小伎俩呢?我真是厌烦透了,就赶紧换地方。未等电影散场,我与几个女伴不走大路,从田埂跑回家,我怕小木匠在路上等我。
无辜的小木匠没想到自己会屡遭挫败。但他背后不是一个人,一个庞大的家族在支持他,而我家在当地是“单姓人”。因为我的叛逆,对我的闲言越来越多,我的父母也成了受人耻笑的对象,要低头做人。无奈之下,他们威胁要把我赶出家。我孤立无援,无处求告。那时候,一切可笑的事情都能找到正确的理由,只有我是不对的。方圆几里,谁家女儿要解除婚约就是大逆不道,就是耻辱的大新闻。如真有要解约的,如果没有将盘碗和戒指调换过来,那婚约关系就依然存在。我央求父母无果,与男方讲也没有用,就去找村书记。
一天傍晚,我找到村书记家,村书记刚好在洗脚,他一边洗脚,一边慢悠悠地教育我:男方对长辈孝顺,不赌博,不抽烟,不打架,是个好小伙,你为什么不同意?你不能这样。我又去找乡干部,乡公安员接待了我。他听完我的诉求后,反问我:你为什么不同意?他不偷不搶,没有不良习惯,有什么不好?我说,我要婚姻自由。他说:这不是理由……
为了解除婚约,我专门买了婚姻法的书来看,我说,有几条是这么说的……但是听的人在冷笑,我听不见任何回音,只有冷漠的脸在眼前晃动。
人们开始嘲笑我,嘲笑我的父母。我感到四处碰壁,我的整个青春都被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我看不到鲜花在清晨开放,感受不到小河中鱼的跃动。但我已看得很清楚了,我不能就此湮灭。既然我要自由,我要争取到底。
我决定给小木匠还彩礼钱。我当代课老师那几年,工资二十四元一月,后来加到三十二元一月,我一直舍不得花,我要还钱给小木匠。这期间,我交到了两个女友,一个比我大两岁,在镇里的电影院当售票员。一个比我大三岁,在木锯厂工作,是理锯师傅。她们的家境比我好,我向她们倾诉,她们支持我,每人借我一百元,加上我自己积蓄的二百元,我送了四百元给小木匠家,告诉他多出的部分算是利息。当售票员的女友有亲戚在法庭工作,我们还一起去找这位亲戚,要他帮忙给予调解。女友的亲戚说,这婚约本来不具有法律效力,一方不同意,可以自行解除婚约。但他哪里知道,如果不以农村认可的方式解除婚约,最后还是没完,男方还是会选好日子来迎娶。女友的亲戚最后答应寄出调解书,说明这是无效的婚姻,一方不同意可以自行解除婚约。但万万想不到,小木匠家耍起了手段,收到法庭的信函之后,当场就把信函撕毁,还说,我们不识字,这个没用。小木匠的母亲恼火了,跑来找我母亲,要我母亲好好管教我,管教了还不改就打死算了。还说我父母如果教不了我,就不要做人了。我母亲听了很多带有侮辱性的话,气极了,在晒谷场,见我一来,拿起扁担就要打我,我一边躲着扁担,一边抹泪,这场景刚好被放学的学生看到,我一时羞愧难当,委屈得真想一死了之。
这一来,我的事传遍了乡村的各个角落。我虽然照样去上课,但已经低着头走路,学生也不听我的话了,在课堂上,几个学生一阵耳语,然后是一阵哄笑。我哭着告诉同在学校任教的父亲,哪知道还遭到父亲的奚落。父亲用很重的口气说:“你活该!”
随之而来的事情变得让人无法忍受。
小木匠那边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就开始恶毒辱骂。有一天,我父母前脚出门,十几个人后脚就进来,指着我的鼻梁骂:“你算什么东西!”“破货!”“坏女人……”这是乡村能听到的对一个女人最恶毒的辱骂,我一个人被他们围着,指责和辱骂长达半小时。一开始我还能强装镇定,回应几句,但毕竟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我百般难受,忍不住哭泣。善良敦厚的爷爷已经睡下了,闻声从里屋出来,气愤地把我推向他们:让你们吃了吧,你们吃了她吧……一向老实寡言的爷爷,情急之中不会说别的,只会用伤心的反话来帮我抵挡。我懂得爷爷心疼我,他要我死而后生,要他们给我活路啊。为什么命运待我如此不公?无数次向旷野的诘问,都集中在一起。那些人走后,我放声大哭。父亲和母亲回来后,爷爷对他们说,她苦死了,再这样下去她真会死的,就遂了她的心愿吧!那一天,父母才真正回过头来,他们不再说狠话要赶我出去了。
虽然如此,但还是不断有人出来数落我,教育我。一天,一个乡绅模样的人来找我说:“你为什么这样?你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只不过多认识几个字而已。”这番话让我幡然醒悟,我所有的怨尤愤懑消去了一半:原来一切都不是别人的错,错在我自己,是我自己不够优秀,没让人觉得我们不般配,我只不过多认识几个字而已。如果我足够优秀,人们也许会理解我的行为,而我只不过比小木匠多认识几个字……
在无数个静夜,伤痕累累的我仰头望着月亮。我变得冷静,伤却更深。我原谅了村人的愚昧,却原谅不了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做得更好?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做得更好,让人们知道,我与小木匠之间这场自由抗争是对的。我的人生应有更大价值。
我与小木匠之间的事情并没有得到解决。父母出门时像个罪人,低着头,他们无力帮我,而我已没有丝毫抗争的力气了。
绝望之中,我想到了妇联。我将几年的抗争经历,写信给县妇联、区妇联、乡妇联,我用红笔写了近千字,告诉她们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那一年,我虚岁二十,我的自由抗争之路已经走过了五个年头。那本该是我最好的一段人生。
为了更多的秘密图景
给三级妇联寄信,事后也令我自己惊讶,但我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我以为这一回还是与我曾经做过的一切努力一样,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依然在学校上课。我的步履沉重,面容布满了忧伤。
一周后,一位乡干部急匆匆来找我,要我马上去乡里,他说:“上面来人了。”
“我把这节课上完再去行吗?”
“不,你还是马上去吧!”
我感到事情有点严重,便交代学生自习,跟着来人匆匆赶往乡政府。
到了一个办公室,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大多是女性。我没看清都有些什么人,只知道是妇联的人下来了。
有人把我领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士面前。她很和蔼,对我说:“你的信我们收到了。你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了,你没有错,我们会支持你,你要鼓起生活的勇气……”
一刹那,我泪水像决堤了似的开始倾斜,我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泣不成声。这五年多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过,我的伤心和委屈,无法用语言表达。她说要“鼓起生活的勇气”,她知道我不想活了吗?我一直在鼓起勇气生活啊,但我感觉力气快用完了。
我的泪水流不完。是我太年轻了,我的泪水正丰沛,還是我没有见过大世面,痛苦那么容易就把我压垮?我曾不谙世事,我曾努力争取,我伤痛之后总是自己给自己疗伤。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给这个小山村制造了大风暴。
妇联的领导跟我说了话之后,批评了乡干部,因为我信中把求助于乡政府时,乡公安员对我的答复也写上去了。“她要婚姻自由是对的,你们怎么能说这不是理由呢?”她还说了一些要维护妇女权益之类的话,要乡干部把小木匠也找来。乡干部去了小木匠家,但已找不到人,小木匠躲起来了。小木匠的家人说,小木匠出远门了,恐怕半年也回不来。
“没关系,他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找他。乡里要帮助解决这个事情。”妇联领导转而对我说:“你如果要谈恋爱,只管去谈,不要有顾虑。乡里会帮助你解除婚约的。”我想说,我没有要谈恋爱,我只是要婚姻自由。但我只是点头,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但忧伤已经牢牢驻在那里了。我想,我所遭受的磨难,不是我的过错,也不是小木匠的过错,是贫穷让人无法躲避命运的击打,是农村的愚昧造成我的痛苦。我没有恨任何人,我只是有点心灰意冷,我要远离这个愚昧的地方。
我的家乡,我爱它种满庄稼的田野,我也爱它的田埂,爱它午后一阵阵袭来的带着青草味的慵倦,爱它的蝉鸣。我爱我家矮屋边的竹丛,爱竹丛上空不太明亮的星星。我走在路上,有年长的人问我,你是谁家的闺女啊?我眷恋我苦涩又甜蜜的成长,但我要离开。我要去别的地方看看花儿开放时的样子,要走一走别的石子路,说不定也有一块色彩绚丽的石头在路上等我。
学校老师知道我要到外面去找工作,有点惋惜。校长也找我谈话,挽留我,他们觉得我是一位不错的乡村老师。我怕自己会在苦涩的情绪中停滞下来,我计划离开家乡,去远一点的地方找一份新工作。
半年以后,乡政府的人告诉我,小木匠的事情可以解决了,并且定下时间帮我们协调。
那是一个下午,我和父亲母亲一起到了乡里,一个可以容纳二三十人的会议室,早已挤满了人,连窗台上也爬满了人。我一看,除了乡里几名干部,其余的都是小木匠的亲戚和族人。小木匠坐在他们中间,有点苍白,萎顿,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气势。
大家七嘴八舌,仍然在指责我。
有人说:“礼金要算利息!”
还有人说:“钱多一倍也没有用,他可能娶不到老婆了,这事谁负责?”
我的父母低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我回了几句话,但终因他们人多势众,我的声音一下子就被淹没掉。
乡干部止住了哄闹的声音,说要解决这件事,不解决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要双方都谈谈条件。小木匠家人也感到事态已经无法挽回,提出礼金要付高利息等要求,说了一个很高的数字。乡干部作了一番开导,最后裁定我家赔付礼金800元。我拿出了自己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还不到一半,又向朋友和亲戚借,凑够了这个数字。乡干部最后帮我们写了解除婚约调解书,明确写下“今后男婚女嫁,互不干扰”的内容。
我没有像期待的那样轻松下来。前路漫漫,我只有一颗受过伤的心和青春。而我看到过,很多人的青春暗淡无光,一转眼,就像它们从没存在过。
这不可言说的命运,其辛酸曲折只有我自己能体会。我甚至觉得我是那样羞愧,再也拿不出一个词,就要把自己耗尽了。我的血液中没有积淀黑色淤块,但命运终于没有给我创造更多的学习机会,我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就这样,我度过了没有鲜花的花季。这些经历锻炼了我爱和受苦的能力,我更深地爱着造成我曲折人生的亲人,我在不能承受的时候依然承受下来。这些经历养成了我的秉性和人格,打开了我潜意识的世界,那段时间,我过着灰暗的生活,只有书籍抚慰我的创伤。
在梦的边缘,长出一个新的梦
我最初的艰辛的抗争,只是把自己像沙子一样从石子中拣出来。我真的像自己想的那样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吗?我不知道。可是我有梦,我的梦在驱赶我,因为在梦中我是一个拥有更大世界的人。
在梦中,我从一棵树上飞身落地。一棵树的高度能有多高?但我坠落的过程却很长很长,我一直触不到地面,我被全身悬空的感觉紧紧攒住,每一次落地之前,总是在惊恐之中醒来。我还做过逃亡的梦,在梦中,我是一个危险的人,我患了一种奇怪的病,村里人都躲避我,人们把我关起来,连家里人都不许靠近。我在门缝里看到我的母亲给我使眼色,在家人的帮助下我终于顺利出逃,我躲躲藏藏逃到三姨妈家歇脚,又继续开始更远的路程。其实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更远的路,我从未去过飞云江以外的地方。
我的梦总是曲折离奇,我没有做过一个不再贫穷的梦,也没有梦见自己变成一个有名望的人,我没有渴求过这些东西。
但有一次,我梦见了一个男人。我独自在一个昏暗的场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走过来邀请我跳舞,我不大会跳舞,却愿意去跟随他的脚步。他也是一个奇特的人,中等身材,相貌平常,然而,他眼神里流露出对我的怜惜,让我心酸。不需要任何语言,我的一切他都知道,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过去的一切只因为不是我……”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感到这样就足够了,甚至是奢侈了。我怕自己承受不起,一曲未终,我退了回来,回到我独自一人的世界。这个梦中人,我久久没有忘记。可惜梦中的光线那么昏暗,我没有看清他的面貌。我一生都会遗憾,我没有在现实生活中与这个人相遇,他曾说过:“过去的一切只因为不是我……”但终究有人说过了,在我秘密的梦中。
我不敢在梦中流连太久,生活一直在教育我,摔倒后,首先应该是想办法怎么更快地爬起来。
我这先天营养不足的人生该怎么办?我没能为自己的人生做更好的准备。我只读过高中,当过代课教师,我还能做什么呢?
除了我自己脑袋瓜里不着边际的幻想,我一无所有。
我曾想去当兵,与一个女同学一起去征兵办公室询问,被告知要有城镇户口才可以报名。一次温州瓯剧团招生,我怂恿一个女同学和我一起去考试,我们到了县城,找到招生的地方,由于坐几个小时汽车,加上在陌生的城市里寻路,我的样子疲惫,衣服也不好看,而且没有表演经验,我只唱了一首歌就下来了。我知道自己的声音不够好,灵机一动,现场写了一首言志诗给招考的老师。那是我人生的第一首诗,很可能当天就被丢到地上的某个角落去了。
我渴望引领,但没有引领者。我只知道,生活不会让一个人轻易得到她想要的。如果我要去追求,就必须付出一生的努力。在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那里:永远不要放弃努力。
二十岁那年,我离开让我伤痛过的家乡,辞去当了三年的代课老师职务,到县城近郊一家生产螺丝刀和弹簧的工厂工作。我一开始做仓库保管员,后来当文书。由于白天要工作,大量的阅读只能在夜晚,我就用布帘在女工集体宿舍里面拉起一个空间,遮挡夜读时往外泄露的灯光。我先后报名参加了多个函授大学和文学创作培训班的學习,像一块干透的海绵那样去吸收。我的作业一开始是写短小的小说,后来写了几首诗歌,一位老师回信说,我的诗歌写得比小说好。此后我只写诗歌,阅读也特别倾心于诗歌。与女工宿舍相邻的地方是厨房,厨房的老伯每天三、四点到溪边挑水做饭,当铅制水桶随着脚步晃荡有声时,我就倒头睡觉。好多年,这是我夜读特有的熄灯号。可能是熬夜过度,几次凌晨,我都流了鼻血,我不敢惊动酣睡的工友,悄悄躺下,将冷毛巾压在额头。廉价的黄色天花板下,我像一个顽强的伤员那样,自己往后拍打额头,止血疗伤。可这疗伤运动比起内心的无助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人教我该读些什么,也没有在文学追求上可以仿效的人。我感受着这颗年轻的心,睁大眼睛察看未知的世界。当一些东西在我内心左冲右突,我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只有用笔去做笨拙的记录。无数个夜晚,我靠在廉价的铁床上,枕边放着没有护封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下小诗。后来这些笔记本多了,我就给它们编号。第七本笔记本很厚,有棕黄色的硬皮护封,我把自己觉得可以留下的小诗誊抄在上面,其他的小本子都陆续扔掉了,有些可能进了宿舍边的溪流。
“夜晚的银莲花,因为在白天开得太久,以致无法闭上。”在广漠的苍穹下,一些小伤疤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我,这伤疤更像是一朵花的开放。我是那么匆忙度过这开放的时光,因而,当我成年后,即使手捧鲜花,也不会有太多喜悦。我更钟情于那发芽的“仁”,那将开未开的花苞。而花朵一样的生命的美,绝非我所能企及。
不如去爱一条河流,它的明净,轻盈,它无声的歌谣,它淤积之后的曲折苦痛,它融入我生命的一点一滴,在我孤独时,它同样孤独的沉郁的眼神……
我的所有疑惑不解,都在一条小小的河流中。尽管如此,一个全新的世界仍在诞生。每一点阳光和雨水都在助我长成新的精神的骨骼,一个新的生命正朝着明天行进。
明天——想到这个词,我就感到满足。在很小很小的世界里,当我保持着梦想,小河也安静地打开了所有的通道。就这样,仿佛也可以静静地继续一辈子了。
栏目责编:晓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