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1
我承认我还没有浅薄到把灾区当景区的地步。我没有粗鄙到用不合时宜的好奇去兑换一把灾区的新闻、用审美的态度去欣赏一个巨大的死亡遗址的程度。可当我有了一个赶赴四川地震灾区的机会,我为何表现出如此的迫不及待?我摆脱了所有的羁绊,甚至谢绝了一次汇集了鲜花与掌声的舞台的邀请。我仿佛一名信众,而两年前发生了特大地震的四川,成了我要朝圣的地方。是的,我把此次去四川地震災区采访的机会当作我心灵的朝圣之旅。我想打探那些与我素昧平生的生者和死者的消息。我想去查看它身体的伤势和心灵的愈合程度,因为我以为那也是我的伤痕。我就像一个与灾区一起陷入苦难的孩子,如果灾区获救,那我想我也能得到救赎。我这么说一点矫情都没有。
我依然记得两年多前四川特大地震发生时我的反应。地震那天我彻夜未眠,为四川摇晃的大地揪心。我一并打开电视和电脑,同时守候着这个与我表面看来毫无相关的省份的每一个最新的消息。我在中央一套和四川台之间反复切换,又不断在电脑里的新闻网页刷新窗口,泪水一再地冲刷我的脸。接下来我每天都在关注着所有来自祖国西南方向的最新资讯,通过电视、网络、报纸。是的,我病了,我和四川一起患病。
我和大多数中国人一起捐款。在哀悼日,我听着窗外的警报声,一个人在办公室缓缓低下了自己的头颅。我写下一篇名叫《四川,快跑》的短小文字,后来发表在《杂文选刊》上,在文中我描述了灾难发生后我的心情。我写道:
地震了。看到电视上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我想说:“四川,快跑!”可是来不及了。一两分钟的时间,造成了一个被称为“天府之国”的省份的一场巨大的灾难。山河破碎。
我看到坍塌的校园废墟中的一本《安徒生童话集》。童话般的年龄,却骤然遭受灾难的命运。看到无数孩子惊恐不安的眼睛。从废墟中救出来的孩子,就像死过一次般虚弱,恐惧。看到医院里的伤者,还有地表巨大的可怕的裂缝。一个孩子提着盐水袋,而输液管和针头,通向另一个还埋在废墟里的、露出头部和大半个上身的孩子。校园门口摆放的一排孩子尸体。坐在已经蒙上了白布的孩子旁边的茫然的母亲。还有水库很可能存在危险的消息。公路上巨石滚落路面坍塌。救援物资和队伍受阻。大雨淋漓……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内心的痛苦。
在这种特大灾难面前,修辞是可耻的。
……
14点28分,正是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地震了。房子塌了。
我做过教师,我想揭开白布看看那些已经死去的孩子的脸,看看他们在灾难到来时的表情。我想摸摸他们。
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而我的孩子,正和那些埋在废墟里的孩子同龄。
汶川,汝川,绵阳,北川,茂县,都江堰……这些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到达的陌生地名,此刻却让我揪心。
……愿死者安息。
愿祖国在苦难中变得更加坚强。
愿爱之花朵,在地震之后的废墟中怒放。
然而我原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可能不会到达的部分地方,在时隔地震两年多之后却要成为我行程表上主要的地点。这是不是我与四川冥冥中的缘分?四川,它是怎么从人群中找到我的?或者说,是我需要它,来给我的虚妄的人生来一次校正。一个劫后余生的地方,一块凤凰涅■的土地,肯定会给我带来最高意义上的哲学思考:关于生死祸福,关于悲喜聚散,关于忍耐,关于感恩……
2
从成都到映秀的道路平坦宽阔。两旁的青山青葱妩媚。天气阴凉,却正适合展开笑颜。那是史书上记载的天府之国,富庶的巴蜀之地。两年前的地震,似乎从未发生过。
然而仔细看依然有一些令人生疑的痕迹,比如远远的高山上流泻的、与周围的色泽远不相称的泥石,比如山谷间白色的、一看就觉得来路不明的成片的石块,比如路基上并不影响行车的不易察觉的裂纹……四川的朋友指着远远的山谷间一片白得耀眼的石块对我们说:“看到了那些石头没?白得不太正常的,一看就觉得来路不正,那是地震的时候,从地下顺着裂缝冒出来的……”
是什么邪恶的力量,可以让一座山无中生有,可以让地底下的石头像水一样涌出,仿佛亡灵显形?
映秀。一个名字与周边环境相得益彰的乡间小镇。映秀,就像一名美不自知的山间少女,内心因装满了花朵的芬芳和日光流年的倒影,而显得格外灵动。她依偎在山的怀抱,旁边的岷江是她的镜子。她让自己盛开在她信赖的永恒的大地上……然而,大地突然变脸, 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地震了。
据报道,在汶川地震中,震中映秀全镇因灾死亡5462人,失踪3694人,受伤3712人。水、电、道路、通讯等基础设施全部被毁,直接经济损失45.19亿元。其中倒塌房屋1066户,631070平方米,道路损毁69.5千米,受灾耕地面积2096亩。
地震后的映秀到处都是裂缝。岷江这面镜子一旦破碎就光影散乱。几个月前,因地震造成的地质松散在连日大雨中变成泥石流倾倒进岷江形成壅塞体,映秀镇连同新建的楼舍立马成了水城。第二次救援,又在这螺丝壳大小的地方展开。我们抵达映秀的时候岷江两岸泥泞不堪。几台正在工作的长臂挖掘车、两岸河堤上大红的标语、穿迷彩服的战士把这里变成了一个战场。岷江水流湍急,仿佛有一万个不服气。
映秀中学地震遗址。原本中规中矩的校舍成了向天的凛然的令人惊悚的锐角,四方形的房子变成了不规则的三角形,钢筋和齑粉的水泥暴露于外,仿佛开膛破肚的尸体。而另一幢房子的墙体上,到处是X型的令人不安的裂缝——那是旋转地震波的“杰作”。原本生机勃勃的青春殿堂,成了适合死神居住的面目狰狞的废墟。远处的青山轻烟袅袅,似引魂的经幡,或绑着绷带的伤者。在它的正大门,有一个汉白玉的钟表雕塑,依照一块真正的遗物所造,满是裂缝的表盘上,永远指向了那个天塌地陷的时刻。这是让无数生命停止,同时又让很多无辜的人下落不明的时刻。那肯定是上帝缺席的时刻——如果真有上帝存在的话。那破碎的表盘,似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绕着遗址奔走。我似乎是以此来祭奠那些被迫放弃的青春,那些无家可归的往事。我的奔走此刻有异于对景色煞有介事地打量观赏,而是不由自主的急迫,仿佛我是一名传说中的巫师,正在进行一场隐秘的常人不察的法事。我承认这里的令我震动的场景对我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改写,我顿时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我想我一路上都是紧抿着嘴唇的。我深谙修辞之术的同时也知道了语言的局限。我想没有谁看出了我的破绽。在时隔了两年多的地震现场面前我不至于有失态之举,可同行的四川查女士抓拍到的我的一张照片让我骇异:我走过遗址,举止失措,似乎受到了天大的惊吓,怀着巨大的恐惧。
我的脖子伸得很长。我的嘴巴张得很开。我似乎喊出了一句什么话。那是一句什么话呢?我又准备把这句话说给谁听?
照片里的我一点都不好看,可是这一点都不重要。看到照片的时候我在记忆中翻箱倒柜,想找到照片中我的嘴里差不多已经成型的那句话来。那应该是一句很重要的话吧?而说出那样一句我至今毫无印象的话的我,到底是谁?
然后该说到我拍的另一张照片。在新的映秀镇的二期建设工地上,搅拌机轰鸣不已。而在空地上,一名相貌朴拙衣着粗简的中年男子守着一个摆着水果的帐篷三轮车。他的表情有着与灾区相得益彰的寂寥、愁苦和期待。而他车上的梨子、葡萄、柚子、苹果和柑橘,发着镇定的女性才有的光泽。那是生命之光,是四川这块土地上捧出的精灵,不灭的生命之火。
3
距映秀镇十九公里的是水磨镇。水磨镇藏身在青山里,只把一张名叫春风阁的脸半露在路边。从路边拾阶而上,春风阁漆红描金,飞檐翘角,就像一名传说中的盛装新娘。而水磨镇就是最适合作婚纱摄影背景的梦幻之地。沿着折曲的、极富迂回之美的街道前行,一路上看到的是雕花的窗,青砖的墙,檐下悬挂的仿古的宫灯(有随风摆动的穗子和流苏),红红的灯笼,雕着镇静的花朵的木质门扉,最适合古籍里的远行人在月下用手指叩响。有写着“面”、“茶”、“酒”、“客栈”字样的幌子在空中飘荡。街道转角的宽阔处雕梁画栋的戏台,随时可以上演多折的老戏……街道上轻轻吹过的风,宛如爱人的轻诉,或戴着祖母绿的翡翠手镯的长辈慢条斯理的叮咛。水磨,这农耕文明时代的东西,成了街头到处可见的颇具现代意味的雕塑。再往下,水磨镇一步一景,干打垒效果的墙面,街头的绘画,具有民族特色的雕塑,具有空间装置效果的楼台阁榭,水磨镇就像一个崭新的公园,一件完美无缺的空间艺术作品,一个梦境……
地震在这里,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距成都西北方向八十三公里处的是年画里的绵竹。绵竹的年画村,黑瓦白墙,屋舍俨然,屋前种梨,屋后植桃,依然蓄着农耕文明的气血。每幢房子,都画了年画,画面上,那骑着鲤鱼抱着金元宝穿着红肚兜的童子,在瓜田里带着长命锁举着树叶扑萤的童子,举着风车嫣然的童子(露出藕一般白胖的手臂,眉心里点一颗鮮红的朱砂),让整个村庄每天都有春节般的喜庆,充满了一种童话般的无邪的美。
地震在这里,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导游说一名姓陈的大爷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画匠。导游说陈大爷的年画作品国内外知名。导游说光在绵竹,陈大爷的徒弟就有上百名之多。导游说陈大爷已经九十多岁了,还耳不聋眼不花,每天起来作画。导游还说许多来绵竹年画村参观的人都愿意到陈大爷家里坐一坐,看一看,但有的运气好,有的运气不好。导游说陈大爷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上街赶集,在圩镇吃上两个火烧。不知道今天陈大爷在家不?试试大家的运气如何?
我们到了被称为陈大爷的家、标示为“年画村68号”的房屋门口。朱漆的大门彩绘了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秦叔宝手持双锏,尉迟恭手舞钢鞭,两位门神身披战袍,威风凛凛,一副任何灾难近不得身的架势。我们走进陈大爷的家,只见里面摆满了待售的年画——所有的年画,内容包含神话、戏剧的人物和情节,表达的都是吉祥美好的祝福。那也是乡土中国数千年以来的祝愿。可我们没有看到导游所说的那名叫“陈大爷”的老人。我们的运气不够好,他真的赶集去了。
没有遇见陈大爷,我们多少有些遗憾,但是一点儿也不沮丧。我们甚至疑心导游所说的陈大爷,是一个为了旅游宣传需要杜撰的子虚乌有的人物。可是这样一个陈大爷即使是虚构的,也让我喜欢。我们真的愿意相信,有这样一个老人,他精通画技,他身体硬朗,他儿女安康。他每天真的为图热闹去赶集,灾祸在他身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4
汉旺镇。
这是一个有着非凡历史的西南小镇。据传,东汉光武帝刘秀起兵之后曾在这里驻扎多时,积蕴实力,并从汉旺东山再起领兵入主中原。起兵之日,刘秀给这里取名明志,名为“汉旺”,沿用至今。
我愿意认为这一美好名字寄寓了对一个古老民族的祝福。“汉”在中国文化中,远不仅仅是历史上的一个朝代的名称。
然而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之后,汉旺镇成了一座废墟。
走进汉旺镇地震遗址,只要加上一点点想象,就可以复制出地震之前汉旺镇无比温馨的日子。这个有着五万人居住的小镇,每天肯定有车水马龙的热闹喧嚣,也会有午后的阳光下树木遮掩的难得的清静。街口的树下,最适合每天清晨那些手脚麻利的热情的妇女开始早餐的营生,而背着书包前来买早餐的孩子,也许有一个贪睡的母亲。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头发濡湿的晨练者,晚班归来的东汽厂工人,赶去菜市场摆摊的菜贩子。自行车的铃声在早晨与中午是不一样的,早晨的铃声,也许要更加明亮清脆些。太阳升起来,第一缕阳光会探入小镇入口的汉旺广场上矗立的钟楼里。光明和时间的交谈,那是谁也听不懂的上帝的话语,也许关乎梦境,也许关乎命运。钟楼里传出的报时的声音,由于天长日久,镇上的人们早已把它当作了心跳的一部分。每个孩子都在镇上的学校庄严写下自己对未来的许诺,因为这是青春成长的必修课。也有孩子会把话偷偷用碎瓷片刻写在某个不被人注意的墙角,那也许是一句骂人的脏话,也许是自己心头藏得太辛苦的一桩心事,也许是一句非常美好的诗句,但过了很多年后,其书写者和话里的主角都已失传。理发店里打扮新潮的女理发师会招来一些看起来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出没,沉默的歪着头的顾客会从镜子里看到那些发型怪异的男子的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痴情。空气中流淌着王菲或者蔡琴的歌声……而一旁的罗胖子牛肉粉面饮食店,坐满了进城赶集的人,相互依偎的小情侣,慵懒的小妇人,长着青春痘的小伙,退休的老汉。下午,饮食店的生意淡了下来,街道上人迹渐渐少了,穿过小镇的小河水声沥沥啦啦,如同倾诉,蝴蝶在水面上轻轻飞舞……
这温馨的往昔已经不再。地震后无处不在的裂缝将一切的美好、平静切割得支离破碎。一个到处是裂缝的地方变得风声鹤唳。大量的原本藏于建筑物体内的钢筋裸露在外,形状丑陋不堪令人痛苦。楼道被甩到了房子的外面,窗户悬在半空中。谁家的居室?露出了尴尬的被褥和家具,仿佛一封被公示于众的家信。而整个在地震中被毁的汉旺镇,就像是一个被一只粗暴的手撕裂了的信封……无所不在的裂缝,从巨大的布满整个墙面的无数个仿佛孪生的X形裂缝,到细小的、不规则的甚至肉眼不易察觉的碎缝,让我的内心有了疼痛的感觉。好像那裂缝在我的身体上,好像我的身体产生了皲裂同时受了斧凿之伤。——我不禁咬紧了牙关。
我同时感到了寒冷。去汉旺的时候是九月的一天上午,阳光是明媚的,可走在这些支离破碎的建筑的阴影中,我觉得冷。从空隙处探入的阳光,也有冬天的寒意。从那些裂缝中吹来的风仿佛要带走我的体温。——在这里,任何一股风都来自生命的悬崖。没有人。在废墟中出没的生物不明。巨大的寂静似乎要把我吞没。有蝴蝶在草丛里飞着,带着亡灵的气息,翅膀的张合间显得无比哀伤。
透过一个依然挂着幼儿园牌子的围墙,我看到了里面的房子上画的彩色儿童画色泽依然鲜艳,可房子前面的空地上已经荒草萋萋。草丛里有三个大小一样的皮球依然饱满鼓胀,似乎随时会有人来将它们拍响。它们的主人去了哪里?是已经在地震中丧生,还是顺利得救,去了别的地方?问它们,它们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
我当然希望是后一种结果。
站在小镇精心建造的仿古的拱桥之上,站在桥面破烂护栏坍塌的瓦砾之中,我感到了摇晃。两年前的地震波此刻依稀抵达了我的身体。我仿佛一座普通的民房,随时有坍塌和破碎的危险。可我挺立着,我想承担一个灾区的苦难。我希望能和两年前遭受过巨大地震创伤的汉旺的灾民一起,在瓦砾间挺立。
5
那年轻人坐在悬空的木板上,有粗的履带和绳子把他吊起,好像他在做着荡秋千的游戏。可是他的腰间挂着一个油漆桶,白黑绿三色的油漆桶,在空中显得分外艳丽。桶里插着一根木棍,用来搅拌桶里的外墙涂料的木棍。
那年轻人戴着蓝色的安全帽。帽子上很多白色的斑点。帽子下面的黑色头发露出来,搭到了肩上,肯定是很多天没去理了,当然,也许年轻人喜欢长头发的发型。年轻人赤着脚,穿一条黑色的长裤,但白色的外墙涂料涂满了他的裤子。
他赤着上身。他的皮肤,是日日在太阳下晒出来的铜色,非常新鲜的铜色,好像是上了油彩,发着光。那是年轻的光泽,青春的、饱含着生命力的光泽。裸露的上身肌肉饱满,阳光打在上面有很明显的明暗效果。
他正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崭新的墙面上刮着外墙涂料。在强烈的阳光下悬空往外墙上刮涂料,应该是个苦差,可是年轻人不仅没有苦命人惯有的逆来顺受和沉重,相反,他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他想起了远方老家的女友?还是这样的工作让他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他劳动着的身体,此刻就表现出了与他的笑相得益彰的自洽的意味,有了舞蹈的效果。
年轻人大概十七八岁。他在一张照片里。照片挂在汉旺新镇江苏无锡对口援建汉旺的展示馆外墙上。他是一名无锡民工,随指挥部来汉旺,作了汉旺新镇建设中的一名建筑工人。
年轻人劳动的照片只是展览馆外墙许多照片的一幅。他的许多同伴在其他的一些照片中。他们一看就是民工,有比他老的,比他更小的不算太多。也有女的,可能是男性民工带来的家眷,在工地上也做一份活儿。在放大的照片里,他们有的戴着安全帽,有的没戴。没戴安全帽的,头发都乱糟糟的。他们有的抽着烟,有的没抽。他们有的胡子拉碴,有的皱纹满面。但他们都在笑,开心地笑着。
我喜欢他们的笑——那是粗糙、平实、爽气和健康的笑,是随遇而安的满足的笑。那样的笑,可能来自于午饭时分的一杯酒,忙碌中一个老家打来的电话,同伴讲述的一个荤故事,刚发下来的一个月的工钱。那样的笑脸,对灾区是慰安,是救赎,是信念,是启示录,是驱散阴霾的阳光和战胜骨头里的寒意的火焰。相比于汉旺地震遗址的衰败和死寂,这样的笑脸让我感受到了生之温暖和华丽。
新的汉旺镇,黛瓦白墙园林一般的汉旺镇,就在这样的一张张笑脸的援建和祝福中屹立成型。——灾后重建一座城一个镇,爱无疑是最合适的建筑材料。
6
手执一枝黄花,我向不远处沦陷的北川祭拜。北川,我与你素昧平生,但此刻我感觉我就像是一名归来的游子。
北川,我来了。我从离你几千里外的江西来。而此刻,我暂时遮蔽了我所有的属性。我不再仅仅作为一名江西人,一个男性,一个中国人,一个写作者,而是作为一个人来尝试着将你的痛苦承担。
汽车缓缓从山口驶下,进入豁嘴裂牙的城区。那些倾斜的已经体无完肤的似乎只要一口气就会成为齑粉的建筑残体,那些满是泥浆的已经看不出原始层高的房子,此刻隔着车窗玻璃,仿佛是灾难片的布景。玻璃的反光让窗外的一切多少有些失真的感觉。可是,那都是真的。
2008年5月12日,以汶川为震中的地震波到了北川竟形成了看不见的巨浪。四面环山的北川,摇篮一般的北川,三万多口人安居乐业的北川,成为羊圈里跑不出去的羊羔。一座原本如桃花源一样的县城,有三分之一的人成为死难者。
那是一场找不到凶手的浩劫。
我的脚踏在了北川的土地上。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疼痛攫住了。一座宾馆的遗址上写着“住宿”、“至尊享受”、“包办酒席”字样,可是顾客和服务生都已不在。一个悬于街道旁的路牌写着“曲山小学→内有学生出入,车辆慢行”,可是车辆再快也不会撞到一个孩子,因为这里永远不会有学生放学拥挤的景象了。他们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我和朋友们在北川万人公墓前站定。我们向埋葬了八千多名死难者的墓地致哀。现场除了一位女性的抽噎,静默无声。可是我感到有惊涛骇浪将我席卷。
我的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铃声。我没有接听。
在如此巨大的死亡事件面前,我觉得我是如此的孱弱和渺小。
请允许我省略掉更多的对北川地震遗址的描绘,以及我听到的许多关于地震现场的传闻,因为那是残忍的。我只是想在那座巨大的坟墓面前多待上一会儿。我想多看一眼这座曾经生机勃勃的城市。现在,它成了一座空城,一座遗址,一个地狱的缩影。
那也是一座圣殿,一座以巨大的死亡来为人类提供警示和告诫的圣殿。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说,每一条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那也是一座故乡,北川就是以巨大的死亡事件形成的人类精神原乡。那经历过地震后或者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的亲人。那里的每一道伤口,都可以成为未来人类的文化胎记。
英国宗教诗人约翰·堂恩说:
谁都不是一座孤岛,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刷掉一块土块,欧洲就少了
一点
如果一个海角、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
冲掉
也是如此
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
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
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
它为你而敲响。
——《丧钟为谁而鸣》
10
他说欢迎大家到来。他说:“我也写过很多古体诗呢!”他说希望大家到绵阳多走一走看一看,有空给他打电话。他端着酒杯向大家敬酒,说话时的他有一种与他身上的西服相得益彰的得体,一种官场上训练有素的风度。可是说到两年前的地震,他的表情立即变得凛然,声音也变得严峻。在陪同我们从绵阳到北川的路上,他一路给我们介绍北川的灾情,语速、声调和动作一改他作为官员的谦和与练达,而更像一个硝烟中走出的战士,一名感情充沛充满忧患的诗人。他说他在5·12当天就随一名北川籍的秘书长冒着被滚落的石头砸死的危险进了北川,与当地的领导班子指挥抗震救灾。他描绘了当时的惨状以及他们救灾的场景,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悲痛、愤怒、遗憾,完全不像我们初见时的标准官员形象。他说到从抗震一线回来后,整夜整夜失眠,眼前全是地震的悲惨景象,曾经有过一死了之的念头,但是他努力克服了内心的阴影。他暴露了他的怯弱,而这怯弱和他的救灾行为一起,赢得了我们全体人的尊敬。——他叫左代富,是北川所属的绵阳市人大主任,两年前是绵阳市人民政府常务副市长。
她介绍说震后的北川人对地震的声音的描述各有不同。有的说像河流在尖叫,有的说像天地间在炒豆子。她还说地震发生时天空的颜色并不是黄沙漫天尘土飞扬,而是有瞬间的宛如夜晚的黑暗,这是当事人的幻视,还是真实的感受?不得而知。她说她有不少亲友在地震中丧生。她的表情有短时的凄然,但似乎是怕影响客人的情绪,她立即恢复了常态。她谈到了灾后重建:“物质上的房子盖起来容易,坍塌了的精神,失范的人伦要重新建设会有多难!”——她叫贺晓晴,是《绵阳日报》的记者,曾经数度赴北川地震灾区采访。在绵阳到北川的往返途中,她就坐在我的旁边,耐心地回答我的各种问题。她还是鲁迅文学院比我晚两年的学员,我称她为小师妹,她很大方地答应着。她留着《红岩》中江竹筠一样的发型,浑身洋溢着城市知性女子特有的令人愉快的气息。
他的确有些貌不惊人——无论是发型,衣着,相貌,体态。他长得瘦,皮肤有点儿黑。他的脸上,也是一种故意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此刻,他委身于我们这个采访团中间,既没有作为主人表现出的泛滥的热情,也没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傲慢。当人们介绍说,他是北川县人大主任(或许是另一个职务,我记不太清),我们才知道了,他是此次陪同我们的当地官员。为了配合介绍人,他向我们表示了适度的、淡淡的笑意。那是一种并不需要我们用多少客套来回应的笑意。他的眉宇间凝结了隐情,一种不想为人所知而又无法掩饰的隐情。我们疑心就是这隐情,使他多少显得心不在焉魂不守舍。那是一种什么隐情?那无疑与两年多前的地震有关。我们一行中的孙老师说起在此次抗震救灾中当地干部的不易,就是这么一句貌似平常的话,竟让他陡然热泪纵横,仿佛是他的体内有一座堰塞湖(里面充塞着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繁重的救灾工作造成的委屈、压力),此刻得到了开掘和引渡!我们依然不知道他的隐情,我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可灾区一个男子的泪水,至今牵动着我的心……
她满脸皱纹,头发花白枯败,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吧?可她的脸上向我们露出了殷勤的笑意。她的背后是曾经引起世界关注的北川中学。她的面前是一个摆放了用于祭祀的纸钱、香,表现抗震救灾的画册、明信片的摊点。她用方言向我们兜售,可也许是她缺牙漏齿的缘故,她的表达显得含混不清。她摊开满是茧子的变形的双手,說:“我不懂得,该怎么说,真是……”我听出来了,她是因为不能向我们详细解说她要卖的东西的好处,不能为我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两年前的那一场灾难的详细情况,作为她促销的手段,而显得愧疚,怀着深深的歉意。这样一位老人对她脚下的土地,有着怎样的记忆?她和这座山中的城,是否拥有必然的血缘关系?那一场地震,是否给她留下过痛不欲生的伤痕?她需要卖出多少东西,才可以支付一天的生活来源?
……
他们,还有更多的人,都是我在北川见过的人。
他们都是地震中的幸存者。
我们的人类历史上有过无数次的灾难,从这一角度上来说,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何尝不都是幸存者。我们携带着所有灾难的密码。我们保留了几乎所有亡灵的遗愿。我们活着,是为过去的人实现梦想,把记忆、爱和血的温暖交到未来的人手上。
而所有的死者,按我的同事、一个出色的散文作家范晓波先生的话说,是到一个比巴黎还要美丽的地方去了。那里没有地震,没有战争,人们唱歌跳舞,和煦的阳光撒满全身。
10
从映秀到北川,我发现祖国一路与我同行。在映秀镇,我的祖国是泥泞不堪的岷江河畔的一辆辆挖掘机,伸出长长的手臂从江心的漩涡中抓起一堆堆淤塞的泥石,它让陆地的归于陆地,河流的归于河流,万物各从其序。在汉旺镇,我的祖国是地震废墟旁边的新城,是天府之国里的江南园林,是无锡援建的一座拔地而起的黛瓦白墙的崭新的家园。或者,是脚手架上的一个满是泥浆的身影。当他回头,他有一副被烟卷熏得发黄的牙齿,和一张良善到慈悲的笑脸。我的祖国是不是绵竹年画村墙上依年画的风格描绘的彩色稚子图?或者是灾区新矗立的农庄攀援到窗台的一朵喇叭花?还是沿途看到的表达决心和感恩之心的一条条标语上的美术体汉字?
祖国。在整个历史长河中你伤痕累累灾难频频。你死去过千次却总是又活了过来。你是不死的火鸟,是世襲的爱和美德,是救赎的手势,缅怀的黄花,是战火、天灾、离乱都无法吹灭的文化和信仰之灯……
在一个消解崇高精神、价值失范的年代里,在一个不适宜朗诵的年代里,我依然用广场朗诵的方式,向我的在灾难中挺立的祖国致以最高的赞美和祝福。在车轮滚滚的路上,我以手捂胸,感受祖国在我的心中跳动。我举头望天,我俯身摩挲着这缄默的大地,我向我救世的祖国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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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是周末,我和几个乡镇任职的老同事打牌,喝酒。5·12那天,我下班回家吃晚饭,然后躺在沙发上睡午觉。我感到地在摇晃,地下传来巨大的让人恐怖的轰鸣声。家里高一点的地方的东西纷纷落地,客厅乒乒乓乓地响。我心想,坏了,地震了!
我赶快爬起来,可是剧烈的摇晃让我差一点摔倒,似乎是有一只手在拖住我,要将我按住。我看到我家客厅的灯在剧烈抖动,墙上因摇晃产生的裂缝像闪电一样游走,对,就是像闪电在空中游走的感觉!
我挣扎着往门口走。一种求生本能推动着我跑到门边。我刚走过客厅,上面的大灯贴着我的头皮掉了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好险!如果晚十分之一秒,我就给灯砸没了。
我拉动门把手推门。我知道地震时最要紧的是要把门打开,才能找到逃生的通道,而地震是最容易让铁门变形的。我打不开门。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更加拼命地推动着门。好在门开了。
我连滚带爬地走到了我家后面的公园里。到处灰蒙蒙的,地还在响。我知道自己安全了。我感到自己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情袭击了我。我一摸脸,发现竟然满脸泪水!从此我知道了,无声落泪,才是最悲凉。
我终于有了一点力气,我赶紧来到路上。幸存的人们在奔跑,不管是不是领导,大家都在传递一个消息:赶快去学校,幼儿园!救人!
我跑到幼儿园,看到楼塌了……而后来我知道了,我的前一天一起喝酒的老同事,有几个已经在地震中丧生。
这是在绵竹县金花镇玄郎村采访时,陪同的绵竹县文联副主席周仁华告诉我的、他在地震中的真切感受。
而我在四川地震灾区的数日,我一直感到闪电在我眼前游走,并屡次将我击中。
我看到大量的裂缝、伤口。两年过去了,它们依然在大地上赫然存在,仿佛经过治疗留下的赫然而难看的伤口。在所有的地震遗址,那些已经变形的墙上,到处是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裂缝,那些倒塌的各种形状的建筑物,有着让人心痛的断面。还有伤者的疤痕,劫后余生者的眼神,都让我想起闪电在天空奔突游走的形状。
那闪电也在我的内心游走不息。冰的旁边是火,废墟旁边是新砌的城,苦难旁边是幸福,伤口的周围涌动着爱,死亡的巨浪在将我掀倒的同时将我引渡,每一座破碎房子形同危险的悬崖却有可能住着神灵。生与死,爱与恨,情与仇,沉沦与拯救,沉睡与苏醒,都纠集在一起激烈地冲击着我,让我痛苦不堪又激动不已。
那闪电劈开了我,又立即将我缝合,它给我留下了大量的谶语、玄机,留下了一个苦难与救赎的终极命题,一部生命之书。它是一束来自宇宙和命运深处的极光,将我所有的黑暗照亮。它如此迅捷,却留下长久的魅影和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