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散记

2012-04-29 00:44张炜
西部 2012年5期

张炜

古老的故事如果没人倾听

一直揪紧的风筝也会断线

让春天的风筝牵上人奔跑

让人和风筝一起飞翔

人仍然不能忘记老故事

尽管它有时不让人愉快

榆树

老人最感激的不是她的亲人

不是任何人

也不是什么思想

更不是乡间艺术

她只把铭心刻骨的感谢

留在后院

后院的某个角落

那里有一棵半死的苍榆

如今因为将死而努力繁衍

刚刚成年或幼小的子孙

呼拉拉挤满半个院落

春风吹来

最小的重孙笑声朗朗

惊人的繁衍逼近了小屋

一夜间根须穿过墙基

老人一大早醒来

看着床前破土而出的叶芽

这是她拥有的幸福时刻

她在它面前蹲下

她像它这般幼小

经历的是饥饿的折磨

就像焦渴中盼一滴水

祖母在盼一粒粮食时死去

所有的亲人死去之后

她靠吞食泥土长大

她最懂得泥土的气味

特别是深部埋着姜石的褐土

当她长得更大更大

她开始吃草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羊

狂喜地奔向渠边青绿

她最迷戀槐叶和它的花朵

她与蜜蜂争夺花朵

几乎所有人都死了

所有的人都找不到墓地

她吃过了槐花又吃树皮

树皮屑末中掺了一点土

她越来越厌恶土的气味

记得祖母在世时抚摸那棵榆树

让孙女最后的时刻再来找它

她知道这样的时刻到了

她吃掉了它的叶子

她吃榆树的嫩茎

吃一点苍老的皮

她知道美味的树皮剥尽

它就会先于她而死

她用了许久时光才吃掉它的半边

然后剖开泥地

顺手把柔细的黑土抹到嘴里

再咀嚼多汁的树根

一生一世最难忘记的

就是榆树根的芬芳和甘甜

整个冬天她都嚼着树根

等待春天的嫩芽

槐花终于又开了

蜜蜂又来争夺了

她的嘴被蜜蜂蜇肿了

她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失传的酒

红薯根和高粱屑

一点植物的藤蔓和药材

一种奇形怪状的陶器

它们叠在一起就开始造酒

是为数不多的一些老人合计着

是他们每年秋天合计着造酒

这是真正的故乡美酒

浪子常常把它携入深山

一壶酒就能换来一个美人

一场豪饮就会化解世仇

这里再没有其他记忆

只有关于酒的传说

这里没有任何财富

只有美好难舍的沉醉

一切故事都是酒的故事

一切都用杯子陶碗葫芦量取

一个妇人安然入睡

在梦中自语和微笑

那是因为她忘却了日子

那是因为她饮过了酒

狐狸和黄鼬以及村中生灵

都带着熏人的酒气懒洋洋走过

春天的歌唱起来就不能停歇

春天是小村人齐开酒坛的季节

有人已经是第三天空腹饮酒

有人已经是长醉不醒

直到没有了粮食也没有了酒

没有了孩子也没有了老人

死寂的日子还在继续

平原上长出庄稼

庄稼旁全是坟墓

小村里再也没有了酒香

酿酒的老人全都走了

食土者

都预言唯有他能够生还

就把怀中的孩子托付给他

人们亲眼见他食过黄土和白土

还食过肥得流油的黑土

掘土掘这片无边的膏脂

它把逼人的甘味藏到种子里

它自己就有最深长的甘味

可惜只有一个人学会了品咂

他们看他掘开浮土和松土

挖出下面最黑最亮的部分

然后是悉心捏成长条

然后是从一端吃起

棉花

它曾经是美丽的花

未结出汁水丰盛的果实

可是它像母亲一样温暖

让人在寒冷中依偎

一个人在最恐惧的时刻

伸出双手揪住了它

它当时是一床被子

一个人大口吞食它

从早晨噬咬到黄昏

午夜的钟声刚刚敲过

这个人停止了咀嚼

永远的追赶

是人追赶影子还是影子追赶人

是人的影子还是陌生的阴影

那索索颤抖的是生命还是其他

为什么总有一条线连在心上

为什么总是揪得生疼

逃离之路漫长崎岖

人趴在地上永不再起

人用死亡回告了大地母亲

人用沉寂传达了最后一次抗议

可那影子还是追赶不休

直把人追到悬崖

人若止步它就缓缓爬来

它不是咬住人的喉咙

而是攫住人的腹部

然后再俘获整个生命

挖掘

她的目光垂落在哪里

你就在哪里剖开地幔

有什么循着矿脉游走

你的追逐已经力尽气竭

你交付的是全部希望

她回应的却是死亡的焦渴

你一次次撕破了自己

让鲜血和汗水一起淋漓

永恒的清泉悬在唇边

可是死亡才能让你餍足

于是你喜泪长流发出嘶喊

一刻不停走进无边的黑夜

在黑色幕布的另一边

挖掘的喘息吹落了云朵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接力

这是催逼死亡的焦灼

世上再没有更大的魔法

像它一样顽固与莫测

她的目光落在哪里

你就在哪里剖开和击打

人世间只有一种力量

只有死亡才能把你阻止

脑海深处右半部有根藤

它正慢慢干枯发白

它的颜色就像正午阳光下苍白的火

那阳光对一切不理不睬

阳光比山脉和水心肠更硬

发白的藤栽在思念和想象的火上

火窥视着阳光一刻不停地燃烧

水与土都烤成了焦饼

火还是炽烈急躁地蹿跳

这根藤永远不知道火的渴望

不知道火到底要什么

想念和思念才是一把火

绿色的藤把根脉扎错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绿色的藤正在变白

白得像炭火上蜕下的屑末

白得像没有光泽的银子

离它有多远

从第一个黄昏到柳树那么远

远得像通往小城的泥路

像大山最高处的喊声

飘落到拥挤无风的巢穴旁

它像一只手臂那么长

长得真是遥不可及

长得像早晨和傍晚的目光

距离变得饥肠辘辘

坐上飞车也难以追逐

远行人不得不备下一块糕饼

它的颜色像太阳烤过的皮肤

像你那个夏天海上归来

像你含而不露的模样

此刻的食物能把距离缩为一寸

或者短到不能再短

你日夜吞食的是它的长度

而他正忙着给大海再添几滴泪珠

呼号驾着波涌抵达彼岸

你却一直站在黄昏的树下

这儿仍旧是一棵柳树

你第一次想要丈量的树

它在暮色中缓缓倒下

最后盯视着通往小城的泥路

最苦的叶子

问遍茫茫山冈和平原

我要寻访天下最苦的叶子

那肯定是一片有毒的叶子

它把威严和恐惧留下

谁不怕浮肿流血长眠不醒

谁就伸手采摘这片叶子

听说它曾毒死过一头犍牛

它长在海滨的一座沙冈下

那么就是它了我梦中的食物

我用最后的力量去获取它

牙齿让大地失去了绿色

世界已被贪婪的牙齿细细咬过

唯有那一树岗下的叶子

正迎着烈日发出残忍的微笑

它垂挂的是一张通往冥府的证件

干枯的四野一声不吭

它这会儿挨近我灼热痒痛的面庞

被我恶狠狠咬了一口

苦辣惊心的味道让人失去了比喻

最后时刻我才想起了孔雀胆

送别

送一个美男子到远方

远得没有尽头

他因为与生俱来的美

临行前也没有找到伴侣

最后现在他去的地方没有光

那里呈现彻底的阴性

他有一头浅黑色的柔发

每年里有八九个月吞食野草

草叶使他的眼变蓝了

使他多少像个异邦人

还有越来越高的颧骨

越来越大的巴掌

细细高高真像一棵高粱

十月的风把他吹折了

因为他是最高的草本植物

他该上路了随同别人

同行者成群结队

送别的人三三两两

留守者在大地上挖一个出口

每一锹土都让他们剧烈喘息

最后看一眼他没有血色的嘴唇

这里不曾被任何女性亲吻

出口和入口都敞开了

不知美男子是离开还是归去

反正是去远方

真正的远方

哭泣的柳树

它恳求他走过来

在焦干的荒漠上

它将赠他一串亮晶晶的泪珠

它在此地是唯一的树

而他是匆匆赶来的路人

一个比一个更孤单

一个比一个更贫穷

只不过一个独守了二十年

另一个奔跑了二十年

他真的朝它走来

然后一头扑到它的身上

他在低低呼叫

揪住细嫩的枝桠一阵猛啖

它浑身颤抖

它痛得哭了

化学

春天脱下了老式棉袄

春天听到了一个词叫化学

它们用石臼和碾子化掉了

又用铁锅和火化掉了

人们学着把谷糠和玉米芯掺好

学着加进红薯梗和水

然后一切都投入蒸笼

揭开笼屉赶走白汽就露出了化学

平原上的人都开始吞食化学

这怪异的名称真难下咽

他们一边照镜子一边诅咒化学

镜子里的脸又大又圆

哲学

从老辈起就不记得有这种奇怪东西

尽管也见过火轮船和三眼枪

就像第一次见到收音机和手电筒

这一回又遇到了哲学

老人惊得不敢抽烟

一听人讲哲学就掉了火镰

据说哲学这物件到处都有

它硬得像石头香得像米饭

一天到晚都不能离开

它好比是水和瓜干

好比是天上的太阳碗里的糊糊

都说瓜干是内因水是外因

火和锅子是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

哪个村子不吵架谁不闹肚痛

真是矛盾无处不有无时不有

手心和手背就是正反两个方面

又对立又统一都在一只手上

加紧弄些瓜干就是主要矛盾

种韭菜收豆角都是次要矛盾

黑三月

不知几年前告别了这个月份的欢笑

最多的欣悦连接了最多的悲苦

翻腾的春水让人色变

赶不走的乌鸦一群群挤进院子

老人摸着泥碗上的裂纹

找到了走向归宿的去路

燕子一只也没有来

全村只剩下一条狗

月夜里只有一条狗的吠叫

它一声声催逼什么

三月里安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三月里不该这么安静

三月里全是黑咕隆咚

三月里正等着掩埋什么

该掩埋的都掩埋了

用锹和手用泪和心

黄土与天空一样颜色

手与黄土一样颜色

三月里不该这么安静

月夜里只有一条狗的吠叫

浸泡

因为坚硬和苦涩无法下咽

一切都必得浸泡

随处可见陶缸与瓷盆

浸泡着树叶海草和皮革

把苦味和毒味浸掉了

把无味的岁月吞食了

有一块奇妙的老皮革浸了十八天

搓洗得洁净而柔软

它在刀下变成纤细的白肉丝

烹炒青黄不接的苦柳叶

海草在午夜水中泛出噼啪气泡

闪烁着海怪阴暗的眼睛

老人在梦中与海草对话

说明天要试着浸泡一下鹅卵石

我等你

你说要等我到那一天

那又是怎样的一天

那一天你能在太阳下站起

能在山壑里发出呐喊

现在你只能匍匐着看我

最珍贵的礼物只是微笑

你的手摸不到我

你的目光伸得很长很长

那一天我们都能站起

那一天你能够爱我

现在还不行现在

我們只能用目光深深地触摸

栏目责编:孙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