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粥养生

2012-04-29 00:44吴正格
寻根 2012年5期
关键词:服食孙思邈食疗

吴正格

粥与道家,是个深邃而悠长的话题。

老子说:“道之出言,淡乎其无味。”(《老子》第三十五章)这虽是道义,后来人们借此与饮食口味混同,视荤为浓,视素为淡,模糊着道、俗疏隔的界限,将清淡主义认作为道家所树的旗帜,它从历史的炊烟中招展过来,一直引导世间的饮食行为。粥之清淡,为固性本味,即是庄子所说的“知常”。这就与老子的教旨有了连脉。

我曾采访过“东北道教第一丛林”:沈阳太清宫。这座道院,始建于康熙初年,址居沈阳怀远门外。受访的道长告诉我:“道人日常的伙食是‘混元粥。‘混元取自‘开天辟地,混元一气之意,是‘心到神知,上供人吃,即是撤下供品之菇耳蔬果,与杂粮同煮一锅而成。”其实,这就是清淡的果菜粥,它挥发着道膳的淡泊本色,绝对皈依老子的言淡之教。

在道家眼里,粥能养生。学者南怀瑾说:“儒家是粮店,道家是药店。”此喻不乏为妙。道家何为药店?因自古道士就有兼为医生的传统,药店亦称养生堂,坐堂道医给煮药粥的人们开出食疗依据和养生食材,从而使粥成为保健品。因而,这大概是国人不反感道士的一种缘由。鲁迅说:中国人何以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鲁迅:《而已集·小杂感》)我理解,汉后独尊儒家,道家虽然失落为思想界的“在野党”,但仍不改初衷,仍是持有包容和宽怀的态度,为和谐世俗服务,包括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举例说,唐后期,武宗讨厌僧侣尼姑,认为他们光喝粥不干活,要将其遣散还俗,寺庙全部拆除。(史称“会昌灭佛”)道士赵真不畏逆上,再三苦谏,这才改变诏命,使得上都、东都各留两处寺庙,全国节度重镇各留一处寺庙。可见,若无赵道士劝阻,唐代佛家绝迹矣!至于贫庶灾民,每当被逼得无路可走,也聚集到道家那里;道家也就慷慨地取出教幡,让他们打着去造反。之前的陈胜吴广,到黄巾赤眉、汉末张角等,都是这样。

所以,道家的济世精神就感化了许多学人方士去张扬道统学术,这就连带着兴起了如何益寿的“服食”学问。学问一兴,帝趋宦附,随势者涌,粉丝示众,渐就掀起社会风潮。风潮起自先秦,盛行汉晋隋唐,息落于宋。其间,“服食”之科玄,使道家分成两派,一派是神仙方士,主张吞服丹汞能长生升仙;一派是人间道医,倡导须服药饵才可延年却老。在这长达一千数百年的科玄博弈中,药粥最终成为科胜于玄的重要成果。粥由充饥果腹到养生食疗的转义过程,虽是一种饮食革命,却有改变中国的重要意义。

这场科玄博弈,庄子那里是启端。“服食”之由,倚在养生;“养生”之言,始出庄子。庄子曾用“庖丁解牛”的寓言来喻示人须养身全性(《庄子·养生主》);并宣传:人要“吹响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庄子·刻意》)。可是,彭祖享年八百,是虚幻的传说。我忖度,大抵由此,庄子的养生说就留下一种神秘主义余绪,以致秦汉之际的道教创立,一些跻身上层社会的“神仙”方士,便打着庄子的旗号,借以得陇望蜀,把彭祖之寿和海市蜃楼连到一起,作为感知得据,向帝王们拍胸布道,说是世间定有仙人仙药,仙药可能是瓜大的枣,只要得到蓬莱神仙的俯瞰,就能封禅不死。于是就有了皇脶御艚南渡东航、寻仙人觅仙药的种种行为,结果如漏勺舀水。可是,神仙方士中的“化学术士”们却要发奋图强,要自炼灵丹妙药,以造寿于帝、授福于世。他们当然有理由,释解起来即是:第一,丹砂经热处理,可变水银;水银与硫黄交熔,又能变回丹砂。人也是自然实体,运用此理就能抵衰复健、死而复生。第二,吞服黄金可死,但使黄金熔为液态或粉状,配以可食矿物质,服次于期,就可浇灌身躯的“毕天不朽”。这些观点,在科学元素被神权世界严密包裹的时代,就使包括秦皇汉武在内的诸多帝王又信以为真,由此大兴炼丹祠灶。这场由帝王们掀起的“炼丹服食运动”,在当时是谁也不能也不敢劝阻,诚到深处梦亦真嘛,我们也不必嗤之荒诞。倒是五六位帝王和难以计数的追仙族因服食丹汞而死,换取了越是求仙越是短寿的教训,换来了“安身之本,必须于食;救疾之道,惟在于药”的真理。

这就说到道医孙思邈了。上面引言,就是他说的(《千金翼方·养老食疗》)。他切断了这根命悬仙寿又骚乱人间的脐带,并发出“神仙之道难致,养性之术易崇”(《千金翼方·养性禁忌》)的醒世呼声。这位药王,可谓奇杰。隋文帝曾以国之博士召,他竞不拜;唐太宗、高宗又先以谏议大夫召,他称疾,躲到太白山中,甘愿以米粥和草本度日,去探索“上极文字之初,下讫有隋之世”的食疗秘经,这该有多大的拒惑意志!说他不图富贵,安守清贫,志为草民研医,当然也对;但他不趋帝统规范,不肯与炼丹派为伍,应该也是原因。颇有教益的是,他曾宣示于人:“故善摄生者,常须慎于忌讳,勤于服食(注:药饵),则百年之内,不惧天伤也。”(引文同上)他说到做到,以食疗养生作则自身,真就活到101岁,达到了现今丹麦科学家卡雷·克里滕森预测的,即2000年以后出生的发达国家儿童半数以上有望活到百岁的标准。这可是1300多年前的事实!正是孙思邈的人格力量和长命价值,还有他的道医本色和医术昭著,这些使古代贤达谁都难以企及的人生操守,使吞服丹汞的风潮息落了远年根茎。后人也就观照前闻后遇的实情,信奉了他的说教。这不是题外话,而是与粥有关。

孙思邈的食疗术业的重要成果是在理论上构建了粥的食疗取向,在医道上为粥与药性食材连缀了同食的可行规则。他所说的“勤于服食”,重点是食借药力、药借食功,这需用液体的方式。那个时代不像现在这样饮路宽泛,粥便最为易行。所以,后世人得以粥做底子,按流传配方,将五花八门的药性食材加进去,成为补身或治病的药粥。我以为,这种转义过程下载过来的依凭,或说接榫过来的攀缘,正是得获于疏于远稽的“孙思邈现象”。

可是,你在孙思邈的年代还看不清这一点。那时候,唐朝的天空仍在迷漫着炼丹的烟雾,还有,小麦制粉和面食技术作为前汉中叶的“张骞物”之一,已经兴盛于长安和中原,并随着西域胡食的强悍传播,致使国人的消化系统里,糕饼畜肉的粗犷掩盖了米粥的细腻。就连唐诗中除遇寒食,也绝少咏粥。没人写粥,粥就淌到社会的缝罅,默待有识者的汇拢。

对此,宋太宗赵匡义是要记上两笔的。一笔是他嗜读前代类书但嫌门类芜杂,乃命三进翰林院的文学家李昉组建个写作班子,将这些类书参详条次,重新编纂。六年后,即成《太平总类》。太宗览后,批了道手诏:“史馆新纂《太平总类》,包罗万象,总括群书,记历代之兴亡,自我朝之编纂用垂永世,可改为《太平御览》。”(《太平御览》序)要说的是,此书中“饮食部”有“糜粥”一节,为粥进御制典史之始,也是粥被“册封”成国食之始。另笔是太宗刻意食疗,认重养生,潜邸时曾搜集疗方千余个,继帝位后又征得万个。乃命三进翰林院的医官使王怀隐等人将其审编修补成书,于是又有了《太平圣惠方》问世。王怀隐也是道医,与孙思邈隔代相承。应该说,这两项文卷工程,太宗是主策者也是参与者,是他的作用才使宋以前的粥事包括孙思邈的食疗后延并得到了较为完整的辑录。

宋太宗认道食疗,有他个人的志趣影响后世的作用。故此,他的继帝们也袭染了道家意识。直至徽宗,竞自称“道君太上皇帝”。宋帝们喜欢道家,汴梁的道院就建得多,道士增率亦剧。道教一励,淡食自兴。那时,丹汞风潮已息,胡食也汉化为坊间的寻常之物,这使国人的吃心理就发生转变,至少,唐脏中的一些浓腴成分化合成了宋腑里的青素。这种情势等于历史之手将一个米食民族的粥锅盖又给揭开了。这从宋代诗词家们笔下的粥香之气中,可看到粥的流泽又浮泛出来:

夜坐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养胃……粥即快美,粥后一觉,尤不可说,尤不可说。(费衮:《梁溪漫志》引苏东坡帖)

卧听鸡鸣粥熟时,蓬头曳履君家去。(苏东坡:《豆粥》)

豆粥能驱晚瘴寒,与公同味更同餐。安知天上养贤鼎,且作山中煮菜看。(黄庭坚:《答李任道谢分豆粥》)

每日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火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肠胃相得,最为饮食之妙诀也。(张耒:《粥记》)

粥在腹中,暖而宜睡……天下第一乐也。(陆游:《老学庵笔记》)

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

致神仙。(陆游:《食粥》)

从这些诗文中,可看到他们对粥有种分外亲切的享飨之情。苏东坡喝粥,竞喝得重复“尤不可说”来乐道他的无辞以藻;为了喝粥,也不顾自身形象,“蓬头曳履”而去,给我们留下了可爱的率性和急切。黄庭坚把粥与天上的养贤鼎并提,评价焉谓不高?张耒喝粥,想也喝得乐不思“楚”(他是楚州人),不然,怎会发出“最为饮食之妙诀”的感叹?陆游更甚,将喝粥当成天下第一乐事;他那首《食粥》,分明是扯在史柱上鼓动世人“喝粥可长年,赛过天上仙”的醒目横额。我一直忖度,他们因何对这种平淡之食抱有无以复加的赞崇?不就是一碗粥吗,何至于快美成这样?但也不该以现今的眼光去考量那个时代里人们的认知,从而觉得这都是“匪夷所思”。须想,就“服食”而论,那可是个神权仙术被养生食疗的新信仰取代的时代,当一个民族的血肉之躯里被排除了淤积的“入胃钻筋、绝阳蚀脑”的阴毒之物,终于探获到水谷为赖的良剂,由笔端敏锐的诗词道出这种庆幸和深挚的感喟,即使张饰了些,也是对久患不愈的症结有了疗效的喜悦进发。这一点,我们实在不能不理解。

至宋及后,粥的滥觞再无神遮仙阻。一方面,它涌动在甚多的诗律和文章里;更实在的,是通过卷帙之载播布到神稷的各个层面,蓄积在人们的饮食生活的细节中。大略统计,宋人东溪遁叟的《粥品》,元人忽思慧的《饮膳正要》,明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清人曹延栋的《养生随笔》、黄去鹄的《粥谱》等,共辑粥品六百余种。这是粥法食疗的迭代归结,粥在其间逐渐统摄了药学家眼中几乎所有的谷粟、本草和水陆林山的干鲜之食为药饵,从而构造了一项米食民族的繁衍工程。

对此,黄云鹄是要特别提及的。这位清咸丰初年进士、后任四川按察使的司法高官,曾因肃政廉访、平反冤案,触犯了权贵,遂愤而辞官不仕,晚年身隐书院,尊经研学,著述甚丰。他不仅写过先秦至明的食粥之论、列粥二百四十余种的《粥谱》,还续有记述灾年赈粥的《广粥谱》,可谓对粥情至义尽。他在《粥谱·序言》中说:“吾近读养生之书,乃盛称粥之功”,认为食粥“一省费,二味全,三津润,四利膈,五易消化。试之良然。每晨起,啜三四碗,亦不觉饱闷。予性颇讳老,亦实觉较十年前为壮健。自得粥方,益复忘老。粥之食用大矣哉”。书中,他回顾自己“少贱、饥困”和后为“京官”时食粥的甘苦经历,也怜悯灾民得粥的“且食且叹”,感慨古昔圣贤以粥安于淡泊的情形,从而对粥情深意笃,道出“终生不敢厌”的肺腑之言。为此,他以食疗视粥,对症列粥,使《粥谱》成为“养生堂”,既备自俭,亦供贻世。俗谚云:“若要不失眠,煮粥添白莲;若要皮肤好,米粥煮红枣;夏令防中暑,荷叶同粥煮。”这么说吧,概凡缺疗匮补,常疾流患,差不多都能在《粥谱》中寻到解治之方。由此,我对这位未上名人辞典的黄云鹄敬重不已。凭他为人格弃仕和通疗识粥又推己利人之举所表现的代言民意、颐养人生的务实手笔,就有孙思邈的遗风。如果说孙思邈为国人的这项繁衍工程夯实了根基,黄云鹄则在轩体上加固材质,或说他是带着道家意识,使粥进入国人的“小日子”,为他们生殖、哺乳、成长、养生、延年以至避疾终老而设计和营造了这一粥学的封古之作。

然而,粥著封古,粥却与时俱进,增疗延香。观今市场,粥铺林立;盛宴于末,粥盅压尾;睹宅之炊,煲粥便常。即使中南海的养生规则里,也是早晚有粟粥。所以,黄公对粥“终生不敢厌”,实际是表述了一个民族的传统情结。袁枚也说:“粥饭本也,余菜末也,本立而道生。”又引尹文端语:“宁人等粥,毋粥等人。”(《随园食单·饮粥单》)这是国人喝粥喝出来的理念和诀窍。一杯牛奶,可以改变西方历史;一碗粥,亦能功助国运。

诸上所述,粥可繁族,可鉴史,可兴俗,可养生。古今国人,不分阶层,不区富贫,不别民族,不计宗教,嗜粥俗同,皆习为之。世间成万馔,孰能比勘!不禁嗟呼:国食唯粥!

猜你喜欢
服食孙思邈食疗
服药以攻疾
孙思邈与屠苏酒
消化不良 食疗帮忙
耳鸣的中医治疗与食疗
孙思邈的长生之道——饮食之道
食疗助你远离感冒
陶渊明的餐菊书写与服食
《神仙传》中服食登仙故事浅析
药王孙思邈
孙思邈学术思想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