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超
引言
20世纪末,美国批评家希利斯·米勒在那本震惊世界的著作《文学死了吗》中大胆宣称“文学就要终结了。文学的末日就要到了”。在他看来,新媒体的迅速崛起使传统文学面临灭顶之灾。在视觉文化时代,依赖印刷文本存在的传统文学受到来自电影、电视、网络等新媒体的猛烈冲击,以慢速细读为核心的纸质文本阅读已很难跟上这个以效率、速度追求为目标的时代。传统文学的受众被极度挤压,电影、电视观众却急速膨胀。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单纯从事“纯文学”创作似乎已经可以与“清贫”、“困窘”的生活画上等号。年轻作家已敏锐地察觉到这一转向,李冯、赵玫等“晚生代”作家,都是先在影视剧创作方面的崭露头角,进而在传统文学领域站稳脚跟的。年龄和资历更老的作家如苏童、刘震云、莫言等,也积极将自己的文学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自80年代以来,许多导演的优秀作品都依赖于传统小说的影视改编,如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红高粱》、《活着》,冯小刚的《手机》、《一地鸡毛》,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等。创作影视作品所获得的不菲的收入和急速增长的关注度使许多作家越来越青睐影视剧本的创作,一些作家的写作手法也有意无意地受到了新媒体的影响,如用意识流式的片段拼接代替完整的故事叙事,用密集繁复的人物对话代替深入的内心独白等等。导演的喜好,影视剧的商业化生产模式,一部小说被改编后反过来给小说家带来的名声和商业回报等等,对小说写作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影响,以至于当今的一些小说家早已开始了一种所谓的“视觉化写作”。
不过,希利斯·米勒同时强调,在“文学”面临死亡危机之时,“文学性”却是普遍的、永恒的。文字的奇特之处在于“用作‘能指而没有所指的词语,能轻易创造出有内心世界的人、事物、地点、行动”。一个简单的文字可以创造一个世界、一个虚拟的现实。在新媒体迅速发展的今天,传统文学的存在空间受到挤压,然而,后现代社会中文学的外延却在思想学术、消费社会、媒体信息、公共表演等领域得到极大的扩展和蔓延。
2010年底,冯小刚的最新贺岁电影《非诚勿扰2》(以下简称《非2》)力邀王朔担任编剧,为“冯氏贺岁”增添了强烈的“王朔笔法”。在影片中,我们看到导演和编剧两人的思想在不断碰撞、彼此纠结,我们看到的是两个故事,听到的是两个声音,感受到的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取向。王朔的文学手法和冯小刚的电影技巧恰好体现了文学性与影视性在电影作品中相互制约、相互补充的独特形态。《非2》不仅体现了“票房至上”商业形态下电影形式对文学内涵的制约,也生动展现了新媒体时代“文学性”在影视作品中的存在方式。
一、被阉割的文学表达
从本质上来说,文学叙事追求的是深刻性与思想性,而电影叙事追求的则是故事性和观赏性,因此,文学与电影虽然可以在“故事”层面相互转化,却始终无法在“思想”层面达成一致。深谙商业片秘诀的冯小刚与思想犀利、锋芒毕露的王朔在《非2》中进行了一场神秘的较量,而这也恰恰是一场文学手法与电影手法的较量。
自上世纪末《不见不散》、《甲方乙方》打响国产贺岁市场以来,每年年末,去电影院看冯小刚导演的贺岁片,已经成了大众约定俗成而又心照不宣的一种习惯。冯小刚深知,明星大腕儿永远都是电影票房的坚决后盾,因此,商业片的创作法则就是尽量拉拢有票房保证的演员和创作队伍。“冯氏贺岁”这块金字招牌,首先就可以预言其不俗的市场价值。同时,作为80年代到90年代年轻人集体崇拜的偶像,王朔的加入,更为这部作品添加了成功的砝码。怀着“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心理,许多观众期待由这部作品看到王朔不留情面的调侃、幽默、讽刺风格的回归。此外,葛优、舒淇、姚晨、孙红雷领衔的明星阵容,更为这部影片赢得了极大的潜在观众群。然而,导演、编剧、演员三方面都堪称豪华的阵容,浓缩在一部作品中,却不可避免地使《非2》最终变得形聚神散,故事情节的四分五裂、人物关系的松散牵强、主题和思想的难以捕捉,使这部电影在赢得高收入和高票房之外,却难以赢得同样的高口碑。
首先,从电影的故事情节来看,《非2》有两个主题,即爱情和死亡。爱情主题有两条线索:一是以秦奋、梁笑笑两人试婚、分手、再和好的感情聚合为线索,延续两年前《非诚勿扰》中讲述的两人未完成的爱情故事。二是新增加的人物李香山和芒果“散买卖,不散交情”的喜剧式离婚。两个故事分开来看,都有着鲜明的特色和深义。秦奋和梁笑笑在续集中已确立了恋爱关系,他们选择在群山中的小别墅安家,然而,这个极具小资气息的“爱巢”却很快成为了两人爱情的“坟墓”。两人的分道扬镳表明了在爱情中“找感情”和“找婚姻”之间难以填平的鸿沟和差距。李香山和芒果的“离婚典礼”一段可以说是冯氏喜剧典型模式,带有解构主义色彩的人物语言、在轻松的调侃中流露出的对人生的深刻思考,都颇有当年《大腕》的风格。当孙红雷大喊一声“不过了!”的时候,我们好像看到了创作者背后那种撒手不管的洒脱和无奈。不过,要想将这两个故事串联成为一个完整的电影叙事,就必须使他们之间发生关联。然而事实上,这两个故事唯一的连接点仅仅是四个主人公之间的朋友关系,这唯一的纽带不仅没能制造出戏剧性的效果,甚至显得生硬、牵强、一击即破。
类似这样难以站得住脚的设置在《非2》中比比皆是。例如,影片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人物轩轩(安以轩饰),是李香山公司请来的台湾主持人。在“离婚典礼”一幕中,轩轩与秦奋相处的细节似乎暗示着这个人物应该会在之后承担“第三者”的戏份。秦奋与梁笑笑分手之后,秦奋与轩轩在工作中逐渐产生的默契和暧昧也指向了两人关系的进一步发展。然而,直到影片结束,这一看似巧设的暗线和伏笔都没有在后来的故事情节中得到应证。反观整部电影,轩轩这个人物的设置有何意义?她与四个主要人物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有“催化”性质的情节或情感碰撞,难道一个人为附加的“上下级关系”就可以解释吗?这样可有可无的人物设置绝非偶然,事实上,比“轩轩”更可有可无的人物在这部影片比比皆是。这部“冯小刚作品”邀请了邵兵、乐嘉、窦文涛等明星的参与,形成了影片“群星灿烂”的直观感觉。然而,这些演员的出场,全部与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无关,作为主持人的乐嘉、窦文涛无非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口才,邵兵饰演的海军李坚强,除了展示军人“胸肌能夹起一支笔”的好身材之外,甚至连台词都少之甚少。这些“客串”或“打酱油”性质的表演,除了拉长影片时间,实在没有更多的意义。
除此之外,生硬密集的广告植入,使得这部本来就故事性欠佳的电影被割裂成了无数画面精美的广告拼接,广告的植入过多地吸引了观众的眼球,使本应居于主体形态的电影情节被极度破坏。北京市旅游局、奔驰车、淘宝网、中国人寿、爱美酒店等词语不断地在台词或画面中被强调,到最后,整个影片留给观众最深刻的印象全都离不开这几个品牌的出场细节。
聪明的冯小刚当然不会对这些牵强与生硬浑然不知,所有的人物、广告设置都指向一个相同的目标,那就是票房收入。广告植入所带来的经济效益自然不言而喻,整个电影故事情节单薄、叙事节奏拖沓、人物关系松散,其实只有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电影创作全部围绕“金牌”主创人员的加入而展开。王朔的加入,固然为《非2》的票房添加了“双保险”,然而,他的思想浓度与冯小刚的主题指向大相径庭,这就形成了本片“爱”与“死”两个主题、两张皮似的疏离和对立。其次,那些可有可无的情节与人物设置,所遵循的逻辑必然是从演员出发、先有演员再有情节的典型商业片逻辑。在票房利润的诱使下,一部本来颇有亮点的影视作品就这样被割裂成了无数难以拼接完成的片段,创作者本想借此表现的深度思想也被淹没在无数商业化的符号之下。最终,这部电影所呈现出的尴尬形态,恰好表明了以深刻性、思想性为主宰的文学意蕴在商业化的电影手法下被阉割的无奈现实。
二、无处不在的文学氛围
从《甲方乙方》、《不见不散》到《大腕》、《天下无贼》,再到《非诚勿扰》,冯氏贺岁剧一向都是在幽默和讽刺之外给人带来一种温情的期待。然而,在《非2》中,这种温情和希望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我认为,这种具有哲理性、深刻性的“阴影”应该出自王朔的手笔。编剧王朔为影片内容添加了许多沉重的人生思考,片中俯拾皆是的荒诞的讽刺、举重若轻的调侃,都带有明显的王氏印记。王朔汪洋恣肆的语言、深刻的人生思考、自语式的忏悔和劝诫,都使得他所代表的“文学性”在这样一部以票房收入为目标的贺岁电影中得到了很好的蔓延。
如果说“离婚典礼”一幕是冯小刚驾轻就熟的搞笑,那么,李香山“人生告别会”一幕,便是作为王朔的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和自我辩解。尚在人世时看看身边的人们如何评价自己,顺便告别朋友、告别世界,活得清楚明白,死得体体面面,一看便知是王朔的作风。就像李香山在临死之前对众人所做的忏悔一样,年过半百的王朔也从批判社会、批判现实转向了自我剖析和自我解嘲。从《致女儿书》、《我的千岁寒》、《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等几部小说来看,复出后的王朔虽然依旧沿袭着自己犀利的语言风格,但是其批判矛头和思想力度已发生了明显的转变。“20 年前,他的话多稠啊,任何场合,他话语的密度都是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现在,40 多岁的王朔,笑话刚说到一半,就突然沉默了,开始撒手不管,任笑话自己走下去,或不尴不尬地停在半路。为什么呢?是和鲁迅握了一次手,或是他情绪的尾巴,突然游走到另一个世界呢?”
李香山实际上就是王朔的个人写照,他的每一句话,都可以看作是王朔近几年来的人生感悟。他的一生从业无数,当过“无业游民、饭馆厨师、愤青、冒牌艺术家、总经理、环球总裁,权钱勾结中间人,简称媒人……”是80年代初期第一批“下海者”的典型代表。在电影中,王朔将自己“下海”的辛酸与感悟全部赋予了李香山。他曾经呼风唤雨、风光无限,却突然面临生命的终结,在措手不及之时,他不得不重新反省自己的人生。借李香山之口,王朔表达了自己对爱情、婚姻、事业、金钱,以及一些社会现象的看法。“人生告别会”脱离了传统的电视故事叙事,我们看到的是编剧王朔在这个人物背后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例如,李香山说:“伪艺术也是艺术,伪前卫也是前卫,他就是再二尾子,也是艺术家生的”。自出道以来,王朔的作品面对的便是民间的追捧和学界的极力打压。面对这样的现实,王朔始终以一种无所谓的姿态回应所谓的“权威”,他不迷信权威,他直面自己的“俗”,最痛恨的便是那些所谓的“专家”,就像秦奋面对所谓的“选美评委”所说,“冒充专家,冒充上流社会,哪儿有上流啊,全是下流”,“什么时候美的标准成了他们规定了?”王朔一向以“愤青”的姿态面对主流,同时又最亲近平民、底层,他痛恨“伪批判现实主义”,他从不避讳自己骨子里的物质和媚俗,从来都是“躲避崇高”的。他深知,“拿了钱还骂钱,那叫不义”,还时刻提醒自己“别做了伪愤青还不自知”。王朔强大的言说欲望使电影中的人物语言被作家语言取代,人物性格被作家性格所湮没。这一切,都表明王朔利用文学手法在电影中讲故事时遇到的困难,也表明了纯文学文本与电影故事之间的难以磨灭的差距。
王朔的作品从来不缺乏才华和亮点,却总是显得过于张扬。在《非2》中,王朔用了一百二十分的功力,把自己一生的感悟尽力告诉观众。就像是时日无多的李香山告别朋友时的喋喋不休一样,近年来王朔的新作总是呈现一种喋喋不休的叙述状态,与早期作品相比,王朔更加轻视故事性,而倾向于“写自己的各种妄想”,对生命深刻意义的探寻和恐惧成了这一阶段的主题。2006年,王朔和徐静蕾联手打造了沉闷的“纯叙事电影”《梦想照进现实》,在这部电影中,故事性完全被形式感取代,不管是拍摄手法还是讲述模式,都完全是“反电影叙事”的。在贺岁商业片《非2》中,王朔依旧沉迷于这种讲述的快感之中,这也促成了“人生告别会”一幕的冗长、拖沓的观影感觉。
在语言上,王朔依旧是那个“解构主义的魔术师”,善于制造语言的“狂欢效果”,用戏谑的笔法消解严肃、宏大的历史政治叙事。李香山“人生告别会”的背景墙上写着:“爱过,颓过,活过,熟悉过;李香山,北京人”,巧妙地化用了法国文学家司汤达的墓志铭。1842年,司汤达死于米兰,在他的墓碑上,写着简单的几句话:亨利·贝尔,米兰人,生活过、恋爱过、写作过。这句颇具极简主义色彩的墓志铭成为几个世纪以来最有名的名人墓志铭之一。“小人物”李香山盗取“大文豪”司汤达的墓志铭,一方面消解了历史和传统的距离感、崇高感,另一方面,对于那些了解这一背景知识的观众来说,这一细节的设置也起到了博人一笑的客观效果。
此外,高浓度的“文艺”细节和情调也极大地扩展了影片的文学性。台湾民谣之父胡德夫的歌曲《匆匆》在“人生告别会”上适时地响起,很好地呼应了李香山将死时对命运匆匆、生死无常的感慨;网络走红、人气攀升的诗歌《见与不见》在川川平静纯粹的声音演绎之下,达到了“催泪”的效果;片尾曲《十诫诗》改编自仓央嘉措的情歌,成功地赢得了大量年轻人的共鸣和喜爱……影片后半段所弥漫的文艺氛围,极大地化解了前半段给人带来的商业、恶俗印象,然而,这也造成影片前后风格的极不一致。前半段浅显、轻松,后半段沉重、冗长,这种影片风格的急转使得观众在观影过程中就像经历了一场云霄飞车般急速的心理逆转。
结语
在小说《虚构》的开头,作家马原曾经这样描述自己:“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话语中透出的对小说的热爱,对“写小说”这一职业的骄傲,让人过目不忘。然而,到90年代后期,马原预言“小说死了”,并且将自己的创作眼光投向影视制作领域。一个曾经对文学充满热情的先锋作家,到今天却对文学产生了如此强烈的质疑和绝望,这代表了当代小说家和传统文学家在新媒体时代的身份焦虑和对小说发展前景的怀疑。
电影《非诚勿扰2》生动地展现了文学在当今社会奇特而又尴尬的地位与形态。依靠纸质书籍而存在传统文学受到来自新媒体的极度挤压,被搁置社会生活的“边缘”地位,其内容和形式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视觉文化的影响。然而同时,不死的文学正在以各种方式寻找自己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生存的出口。在这样一个多元化的时代,文学究竟是被边缘、被挤压,还是获得了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一直都是文学界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
今天,越来越多的作家、知识分子开始向大众文化投诚,80年代末90年代初知识分子精英文学、大众通俗文学、官方主流文学三足鼎立的情况逐渐被瓦解,市场化、商品化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伸向了各类文学的每个角落。传统文学界面对这一现状显得诚惶诚恐、措手不及,然而,我却认为,文学与电影、电视的功能和受众范围本就不同,因为新媒体的繁荣而担忧传统文学的存亡显得有些杞人忧天。在视觉文化时代,文学虽然不能像80年代那样成为大众精神生活的主要内容,但是,文学所承载的表达思想、启迪人心的作用却是新媒体所无法取代的。视觉文化在中国的发展不过几十年时间,我相信,在今后更长的历史进程中,文学与影视一定会在彼此碰撞与磨合中找到各自合适的位置。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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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2仓央嘉措《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及其秘史》,西藏人民出版社,2003.10
3、 冯小刚《我把青春献给你》,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3
4、 马原《虚构:马原文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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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王小峰《答案从未在风中飘过》,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10.6
7、 王彬彬《文坛三户:金庸王朔余秋雨》,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2
8、 赵勇《视觉文化时代的文学状况——2008年文化研究学术前沿报告》,《贵州社会科学》,2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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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张清华《解构主义与中国当代小说》,《齐鲁学刊》,2003.3
12、余虹《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的蔓延——兼谈后现代文学研究的任务》,《文艺研究》2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