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思中
一
马兰花是在二十八岁那年,方才动了婚姻。不是马兰花生得不俊,而是毕竟在省城念过三年大学,这样一个僻壤山村的环境下,平素来来走走的寻常男子,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一拖再拖,马兰花就把自己拖到了二十八岁。二十八岁这个年龄,在县城或者更大一些的城市,当然不能算是什么当紧的大事,但在乡村,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时候还嫁不出去,就合该让她爹娘整天头晕牙疼,愁眉苦脸睡不着觉了。
马兰花的夫家,是邻村侯家疙瘩村侯金山的二儿子侯二小。侯二小精精瘦瘦的一个小伙子,眉清目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从省煤炭学校毕业后,工作关系放在县煤炭局,倒是一天班也没有去上。另外需要说明的是,侯二小比马兰花还小两岁,可小两岁有什么打紧呢?
同侯二小见面之前,马兰花倒先听说过他哥侯大头。侯大头在他们这一带可是有些名气的,都说别看侯大头生得五大三粗,其实是一个“骡子”。马兰花不懂“骡子”的意思,有一回就问她爹,结果被她爹训了一顿,一个闺女家家少皮没脸的,也不嫌臊得慌?但训归训,究竟还是告诉她了,说侯大头早年的时候,煤矿出了井下事故,正在井下的侯大头,别的地方都好端端的,就把命根子给挤压坏了。后来,侯家先后给侯大头娶过三房媳妇,但没有一个能跟他安稳过下去。所以,那天当媒人把侯二小介绍给马兰花时,马兰花心里嘀咕了好一会儿,怎么挑来挑去,反倒挑上一个“骡子”的弟弟?这个“骡子”的弟弟,该不会也是“骡子”吧?
双方正式见面的那天晚上,侯二小在马兰花家里,偷空子就把马兰花给亲了,事情来得很突然,让她猝不及防。当时,马兰花矜持地坐在炕沿上,正埋着头一边纳“喜鹊登枝”的花鞋垫,一边悠着劲儿问侯二小家煤矿的情况,什么煤炭的日产量呀,什么煤炭的销路呀,等等,等等。她万万没有料到,坐在对面折叠椅上的侯二小,这时候一阵风扑过来,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体就被猛烈地箍住了,一张大嘴巴将她的嘴唇封了个结实。
事实上,二十八岁的马兰花,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在这个白天之前的马兰花,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她的初吻。初吻,可不是随随便便给人的,要给,只能给一个不但对方要喜欢她,关键是她也得喜欢的人。更为要紧的是,这个初吻,还应该是从容的,还应该是缠绵的,还应该是花前月下的。经常地,马兰花想象着这般美好的初吻,把自己弄得耳热面臊,心里仿佛敲鼓一样不能自已。
谁知道,初吻竟然是这样!
就在侯二小封住她嘴巴的那一刹那,马兰花觉得她快要窒息死了,大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呢也不争气地软下来,简直软成了一摊稀泥,连坐稳的力气都没了。只有心跳不软,“扑嗵扑嗵”地强劲着,从来没有过的强劲,似要从胸腔里一直扑嗵到喉咙,去迎接侯二小灵蛇一样在她口里游走的舌头。
然后呢?侯二小把马兰花的嘴巴松开了,他没有道理一直咬着不放。接下来,侯二小急慌慌地伸出两手,把马兰花给扶住了,因为他发现,如果自己不及时伸出手,患了癔症一样的马兰花,就有可能软蔫蔫地闭着眼,一头从炕沿上栽下来。
侯二小紧张得什么似的:“你、你怎么了,不打紧吧?”
马兰花的脸子涨红了,红成了一朵花,红得不能再红。她乜斜一眼侯二小,慌失失地把他的两只手推开,那样子就好像她不小心被炭火咬了一口。埋头自忖,这个侯二小啊,真是傻,你听听他说的话,什么打紧不打紧!
埋下头去的马兰花,很快听到侯二小说了一个“好”字。让马兰花弄不明白的是,侯二小的这个“好”,是说他家的煤矿办得好呢,还是说他家的煤炭销路好呢?又或者,难道是她嘴巴的味道好,让侯二小得意忘形了?
及到马兰花听到小车启动的声音,及到马兰花看到她爹马灯故作镇静地从门外走进来时,她才晓得,侯二小,这个粗暴地夺去她初吻的男人,终究是走掉了。
“花花,我在门口照看车了。听说,侯二小开的这小车,值好几十万呢!”马灯小心翼翼地站在家门口,古怪地冲闺女马兰花笑了一下。
马兰花委屈地看着她爹马灯,鼻孔里顿觉酸酸的,眼眶中凝结出两汪湿润来。她看到她爹马灯不再吭声了,只用疑疑惑惑的眼神打量她。分明,她爹这是又在用眼睛跟她说话了:“闺女啊,这个后生怎么样?”随后又用眼睛说,“你娘死得早,什么时候给你寻个好人家嫁出去,爹也就没有什么挂心的事情了。”
就是这样两句话,她爹马灯挂在嘴上好几年了。再后来呢,她爹马灯就不用嘴巴说话了,而是用眼睛,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向她重复这两句话。
马兰花猝然嚎啕起来。
马兰花再一次感觉到了她爹马灯的沮丧。到了这会儿,她爹马灯通常就不用眼睛说话了,而是直接用他的嘴巴说:“闺女哟,侯家有什么好,不就是有几个钱吗?再说了,这个侯二小长得尖嘴猴腮,年龄比你还小两岁,他哪里配得上你?”可是到了第二天,当侯二小提着一大兜水果,提着象征订亲的“三金”,热热络络称呼马灯“大伯”的时候,躲在一旁偷笑的马兰花看到,她爹马灯,这个五十二岁的老男人,竟然受宠若惊得不成样子。
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二
马兰花是后沟村的公办教师。具体点儿说,早在六年前,当她从省城的师范学院毕业后,就代上了本村小学一至三年级的语文课。那会儿,马兰花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因为好多同班同学通过这样那样的渠道,或留在省城、市里,不济的也留在县城里了。凭什么?论学习成绩,论口碑论人缘,她马兰花并不比别人差啊!
也不是没有机会,机会与她而言,仅止一次。实际上,早在大一的时候,一个同班同学就盯上了她,但要命的是,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作为当事人的马兰花却还懵懂在鼓里。及到后来,马兰花方才慢慢知晓,大学期间对她抱有好感的男同学不在少数,其中有几个还跃跃欲试想追她,只因为省国土局局长的公子抢先了一步,他们自知不是敌手,才退避三舍了。
如此三年过去。毕业前夕,那个名叫郑一的男同学找她摊牌了,直截了当要她嫁给他,说这是他帮助她留在省城的唯一条件。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能把婚姻弄得和做生意一样,讨价还价呢?郑一给了马兰花三天的考虑时间。不料,就在这三天头上,一个模样比她差,学习成绩也不如她,但是嘴巴比她甜的同班女同学捷足先登了。
这天下午,马兰花来到学校。虽然学校刚刚放暑假,但是马兰花一想到行将倒塌的教室,心就一揪一揪地放不下。
同晋西北大多数黄土山系一样,站在后沟村任何一个地方,放眼四望,周遭都是黄乎乎的苍凉,连偶尔扎进眼眶之中的矮树、杂草,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像极了营养不良的孩子,让人看着看着心就凉了,绝望了。尤其是到了学校的三孔窑洞跟前,越发是不能看,同外面的精彩世界相比,这儿好像是一不留神,一脚踏空跌进了旧社会。
过去,后沟村是小学五年级的完整建制,一过五年级,就进入初中阶段了。至于初中,娃儿们得到离村五里地的乡中学去念。去乡里,必得路过侯家疙瘩村。早在五六年前吧,一向不安分的侯金山,居然在侯家疙瘩刨出了煤,好像是发久的面放入热火朝天的蒸笼,侯家疙瘩很快就大发了。于是,由侯金山个人出资修建起一栋教学楼,连小学带初中,一块儿都有声有色地容纳进去了。不独是后沟村的娃儿沾了侯家疙瘩学校的光,就连乡里的娃儿念到初中,都会想方设法往侯家疙瘩的学校里挤。没奈何的事,人家侯家疙瘩有钱,请得起好老师。
一想起侯家疙瘩,想到那个名叫侯二小的人,马兰花的脸就又红了。这些天来,她的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侯家疙瘩方向飞去,管都管不住。
马兰花摸出钥匙,先打开一孔窑洞。立刻,一股憋久了的潮霉之气,水一样无形无色地从窑洞里面浩荡出来。马兰花皱着眉头,又把第二孔窑洞打开了。这两孔窑洞,一孔是教师的办公室,另一孔是一至三年级的教室。当然还有第三孔窑洞,自从四至五年级迁到侯家疙瘩后,校长就把自家的十几只羊,圈进了空下的第三孔窑洞。现在,马兰花想要做的,就是把这两孔窑洞再打扫一遍,擦抹一遍。
一只结实的公羊从第三孔窑洞门口探出头来,孤零零歪斜着,认真审视着马兰花。而后,温顺地“咩”出一长串颤音,恋恋不舍,把马兰花听得心又酸了一回。
学校放假前,这两孔窑洞都是打扫过的,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再打扫,而且距离收假还早呢,打扫窑洞干什么?可是,马兰花没来由地就是想打扫。
埋头做着这些的时候,马兰花心里其实很复杂,因为侯二小已经和她说了,过一段时间,他就去找教育局和县里的有关领导,想办法把她调进县城第一小学。马兰花嘴上没有答应,可心里面是答应了的。不光是她自己的工作会有变化,侯二小还说了,下一步计划让她爹马灯去帮他家照料煤矿上的一摊子事情。能这样体体面面离开后沟村,好当然是好的,可毕竟故土难离啊,马兰花心里到底还是生出一份莫名的怅然。
太阳不温不火地偎靠在西山顶上,当马兰花虚汗淋漓地打扫完教室,往起伸了伸腰的工夫,她发现不知何时,侯二小已经站在窑洞门口了。
侯二小一脸惊诧:“花花,这就是你们后沟村的学校?”
“花花?谁允许你这么叫我了?”马兰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以后你要叫,就叫我马兰花,什么花花的,花花该是你叫的吗?”
话虽这样说,但在马兰花心里,还是挺乐意侯二小这样叫她。同样是“花花”,可是这“花花”,从别人的嘴巴里面,哪怕是从她爹马灯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和从侯二小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就是不一样,感觉完全不同。马兰花刚才已经把抹布在水盆里洗了,她准备把所有的桌椅板凳统统擦抹一遍。她想,这或许是最后一遍打扫擦抹了吧?可看到侯二小后,就打算把这些事情往后搁一搁。
马兰花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从教师办公室里走出来。这时候,她看到侯二小倒退出去老远,嘴巴响亮地“咂咂”着:“这就是你们学校?这就是你当人民教师的地方啊!”侯二小脸上挂满揶揄的笑,他抬起一根手指头,指指戳戳着三孔窑洞的上方,给马兰花说:“你看看,窑顶的土都风化成什么样子了,全都变成虚的活的了,不要说下一场大雨,就是刮一场大风,山疙瘩随时都有可能滑下来。这是典型的危房啊,你们还敢在里面上课?”
可这会儿,马兰花的心思早不在这三孔窑洞上了。这三孔窑洞是危房,她能不知道?不要说刮大风下大雨,就是无风无雨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山上风化了的土,想什么时候滑下来一长串,就黄尘洞天地滑下一长串来。有一回,乡教委主任陪同县教育局长来学校,也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正当教育局长走到教室门口时,却无端地,像小孩子搞恶作剧似的,一长串黄尘疾速窜下来,把教育局长搞了个灰头土脸。好在,教育局长不但没有懊恼,还带头掏出五百元钱捐给学校。但是这五百元,再加上后来大家跟着捐的两千多元,够什么呢?离修一座新学校,相差十万八千里!
再说这三孔窑洞,哪孔窑顶上没有几条粗粗细细的裂缝?逢到下雨天,外面的雨停了,窑洞里面的裂缝还淋淋沥沥地往出渗。这样一来,三孔窑洞里面的小虫子就多,潮湿憋闷得人受不了,倒把这些小生灵滋养得又肥又大,很是抢眼。
来到院子里,马兰花先转头四下里张望一遍,一个人都没有。不要说人,就连刚才那只懒散的山羊,也不见了。马兰花稍稍感到一丝失望。一直以来,她认为她并不是一个爱显摆的人,但是关于她的婚事,这些年简直成了村人的笑柄。既然这样,那就让你们看看吧,我马兰花不找是不找,不嫁是不嫁,要找要嫁的话,就得找一个嫁一个说得过去的人啊!
侯二小的嘴巴还在“咂咂”着,老娘们儿似的,有些心疼地看着马兰花:“你看你这个人,五黄六月大热天的,在家里歇会儿不好?偏要跑到这儿来打扫,你积什么极呀,想入党啊?”
马兰花忍不住“扑哧”一笑,打心里,她其实挺喜欢侯二小的这种“幽默”,或者说胡说八道。侯二小的“幽默”或者胡说八道,常常能让她开心,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
马兰花说:“你不是去省城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马兰花知道,煤矿上生产和管理的事情,侯二小是不插手的,有他爹侯金山和他哥侯大头管理,就足够了。侯二小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守着租住在省城宾馆的办事处,请别人或者是被别人请,吃吃饭喝喝酒,联络联络感情,了解了解最新的市场行情,拓宽拓宽煤炭销售的门路。当然了,这些都是侯二小告诉她的。
无意间,马兰花发现侯二小的眼睛像着了火似的,正热辣辣咬在她脸上,很快就把她咬得浑身不自在起来。马兰花红着脸,刚想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侯二小已经抢步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连拖带拽地把她弄进办公室。
窑洞里的氤氲之气,到底让侯二小皱起了眉头。这时候,马兰花感觉到自己的脸燃烧起来了,任凭她怎么压制,都不能够压制下去。遂埋了头自忖,别的女孩子被男人亲过后,是不是都这样?
她顾自软在椅子上,是那种做过重体力活儿一样的软,是那种被人剥过皮抽掉筋一样地软,就那么软着看侯二小。
“这就是你们教师的办公室?”侯二小咂吧一下嘴唇,又这样说。
侯二小疑惑的眼神儿,变得柔情起来,他说:“花花,你一个师院毕业的本科生,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在这种环境下一呆六年呢?”说着话,侯二小就走过来,再一次把马兰花的身体环住了。马兰花“霍”地一下站起来,把侯二小的胳臂生硬地扳开,她已经软过一次了,不想一天几次的软。
马兰花红着脸说:“我问你,你不在省城好好儿呆着,来回跑什么跑?”
“想你了。”侯二小的眼睛痴在马兰花眼睛上,呓语一般。
马兰花娇嗔一笑:“省城里花骨朵儿似的女孩子多得是,你还有闲工夫想我?”
可是话一出口,又马上后悔了。侯二小是真心想她了,从他看她的眼神儿,就能确定这一点。而她自己呢,也牵肠挂肚着侯二小。正想补充几句什么,侯二小却把话岔到一边去了。
侯二小说:“花花,你去县城小学工作的事,我已经和校长说了。过几天,我再找一下分管文教的副县长,估计就差不多了。还有,你爹不是村里的会计吗?正好,我家煤矿上缺个管账的人,让他过去给管吧。你爹都答应了,你也该吐个口啊!”
马兰花笑眯眯地看着侯二小,打趣道:“这些事情都好说,不过,你不是说我们后沟村的学校是危房吗?那好吧,由你出钱,为我们后沟村修座学校,我就都答应你。”
“真的?花花你说的是真的?”侯二小追问道。好像是,他马上就会逮到一个天大的便宜,生怕马兰花反悔了似的。
马兰花忍不住咯咯笑道:“当然是真的了,我在这儿当了六年教师,看着村里娃儿们上学的条件这样差,实在不忍心。”
侯二小急吼吼地说:“盖就盖嘛,照侯家疙瘩学校的标准,不就是个钱的事吗?”
“可是,你妈会同意吗?还有你爹你哥,他们会怎样想?”
马兰花忍俊不禁地想起侯二小的妈,那是一个矮胖的老太太,满脸旺夫相,性子绵善得不笑不说话,半点阔太太的做派都没有。至于侯二小的爹侯金山,在马兰花的印象中,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而脾性比侯二小的妈还要绵善。就是这样一对夫妇,却生养下了做事说话粗鲁的侯大头,还有说话慢条斯理,懂得体贴人讨人喜欢的侯二小。
于是,给后沟村修学校的事情,在马兰花的一句戏言中定了下来。
三
最初,马兰花是用两个暖瓶为工人们送水的,因为她家只有这么两个暖瓶,可两大暖瓶的水,怎么够四十几号工人喝呢?所以到了第十天头上,马兰花就到村委主任兼村支书马奎家,又借了两个大暖瓶,用四个暖瓶给工人们送水。
马奎是马兰花的本家伯。
现在,马兰花看到马奎跛着一条腿,扭秧歌似的大幅度摆动着身体,从山坡下一路扭上来。
正是仲夏季节,毒花花的太阳像火盆似的悬挂着,已经悬挂三十几天了。在这三十几天里,马兰花除过送水,除过吃饭睡觉,余下功夫就守在工地上。从挖地基筑地基,再到起主体盖楼顶,看着楼房一点儿一点儿长高长大。
工队是侯二小从县建筑工程公司雇来的,属于工料食宿全包,最后一次性结算的那种,本来是不需要派人去照应的,可马兰花觉得那样不行,准确地说是不放心。她举着手机,对远在省城的侯二小大声说:“别的事情我帮不上忙,每天给他们送几壶水,顺便看看工程进展,还是可以的!”
当然了,马兰花说这番话的时候,已是十几天前的事了。那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像掉在蜜罐里,激动兴奋得不行。原由是,学校的工程如期动工了。再有就是,她也有一部用了几年的旧手机,现在侯二小又送给她一部,手机的牌子叫“爱立信”,其寓意不言而喻。侯二小咬着她的耳朵说,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打手机。而自从那次电话以后,侯二小的手机却死活打不进去了,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占线,再后来干脆变成了空号。至于侯二小省城办事处的电话,马兰花也打过,结果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空号。
早在一个多月前,也就是侯二小准备去省城的那天下午,马兰花就在侯二小车上,把自己完完整整潦潦草草地交给了侯二小。并不是她情愿把自己过早地交给侯二小,而是当时由不得她选择了。
那天下午的太阳,活生生要把人熬炼出油来,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侯二小把车停在野外一片枣林之中,把车内的空调开足了,“吱儿吱儿”往外吐着冷风,把车内车外隔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当时,马兰花只觉得自己的面孔又燃烧起来了,像红彤彤的铺天盖地的火烧云。最初她以为,只不过是像前两次那样软一回,可最后的结果呢,不单单是软的问题了,当侯二小像剥葱一样,把她从外到里剥个透时,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事毕后,当侯二小看到她身子底下的一大片殷红时,居然痴呵呵了好半天,然后莫名其妙地流泪了。侯二小把她发红发烫的脸箍到他赤裸的胸膛上,让眼泪孩子似的汹涌流淌,顺着面颊流淌成了一条河。
先是把初吻交给侯二小,接着又把身体囫囫囵囵地交给了侯二小,马兰花还能再有什么别的念想呢?但是没想到,侯二小却凭空消失了,像一只放飞在天际尽头的色彩斑斓的风筝,一直捏在手里的线头悠忽断掉了。怅然之余,马兰花只有自己给自己宽心,侯二小的手机是丢了?侯二小是忘记了她的手机号码?
除了马兰花,经常来工地看施工进展的,还有她本家伯马奎。
太阳虽已经斜挂在西山顶上,稠密的光线却照旧灼人。马兰花坐在楼房东侧墙根的阴凉处,呆呆地坐在那儿已有好一会儿了。现在的情况是,主体工程业已全部完成,热闹了一个多月的工地上显得有些冷清。四十几号工人,大都放下瓦刀钻进楼房里,开始了室内的泥墙、水电管道等等收尾工序。马兰花迟滞地看着马奎大幅度摆动着身体,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将挂在脸上的泪擦抹了一把。这些天,马兰花经常会躲在没人之处,让眼泪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而实际上,马兰花现在还不知道,她伯马奎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好消息。
就在马兰花把脸上的泪抹过一把,强颜欢笑地冲马奎叫了一声“伯”的工夫,一块砖头从天而降。那砖头就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地从楼顶上探出头后,就一路笔直地飞翔,最后飞落到马兰花脑袋上。
四
第二天上午,马兰花来到县城。
或许,马奎如果能早一步到马灯家,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告诉马兰花,马兰花可能就没有心情去县城了。马兰花去县城并没有什么事情,无非是因为心里憋闷,想去散散心而已。可偏偏是,马兰花前脚刚走,马奎后脚就到了,于是马奎把怀揣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灯。
马灯的脸色当下就骤变,变得很不好看。
漫无目的地走在县城大街上,马兰花走着走着,竟来到县城第一小学大门口。这所学校她并不陌生,早在六年前,在她担任后沟村小学教师之初,就曾经在这儿经历过两周的上岗培训。那时候,这所学校刚刚被省教育厅评为模范小学校,方方面面的条件都让他们羡慕得要命。
站在学校大门口,马兰花暗自好笑,埋怨她为什么这样没出息?侯二小是说过要通过关系,想办法把她调进这所学校的,可八字还没见一撇呢,自个儿就沉不住气了,不知不觉跑到这儿来了。隔着紧锁的铁栅大门,马兰花的目光透过铁栅缝隙,将宽阔的操场、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飞快地扫了一遍,然后掏出手机来。
她又把侯二小的手机,还有办事处的座机拨了一次,结果和前几次一样,回答是空号。怎么会这样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那儿犹豫再三,她找出当年郑一留给她的手机号码,但相隔六年之久了,她不清楚变了没有。
不料,郑一的手机一拨就通,听到她的声音后,郑一恐怕连做梦都不会梦到吧?她抿嘴笑着,她完全猜得到郑一此时此刻的惊讶神色。郑一大着嗓门,一连追问了她三遍:“马兰花?你说你是马兰花?你真的是马兰花吗?”
和郑一通过话后,马兰花的情绪稍稍好了些,又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郑一在电话里答应帮她去找侯二小,看看侯二小究竟发生了什么塌天大事,像泥牛入海没了音讯。
溜溜达达的,当马兰花来到县政府大门口时,就把脚步停下来。隔着老远,她就看到大门口的台阶上,散散乱乱地耗着十好几个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衣着邋遢的婆娘,更多的则是年轻后生。都冷寂地沉默在那儿,只有一个人说话。这个说话的人马兰花认识,是乡人大的杨主席。杨主席曾在她家吃过几次饭,她怎么能不认识呢?
下意识地,马兰花抬手摸一摸头上包扎的白纱布,因为这一层厚厚的白纱布,一个上午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过去马兰花走在大街上,别人也是关注她的,特别是那些老男人,眼睛就像长了钩子,钩住她不放。但是今天,大家关注她的眼神儿,和过去关注她的眼神儿不一样,更多的是猜测或者说好奇。
太阳当头,马兰花一步一步走到十好几个人跟前。看到她走过来,杨主席的两眼一下直了,吃吓地盯着她。而且不止是杨主席,其余的人也汇聚了目光,齐刷刷集中到了她身上。
“马兰花?”杨主席终于开了口,“你怎么来了,来干什么?”
对于杨主席这个人,马兰花虽说不是很熟悉,但听她爹马灯讲过,说别看刚刚三十几岁,脾气好得像一个老太太,加上对乡镇工作熟悉,很善于调解各种矛盾纠纷,让他当乡人大主席兼管乡里的信访工作,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然而,马兰花现在看到的杨主席,感觉却远不是她爹说的那样,对她好像万分不满意不耐烦,并且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马兰花你赶快回家去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在村里和乡里解决,还需要到县政府来告状?”
可马兰花听了以后,并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甚至还暗笑了他一声。马兰花觉得,这个人搞信访工作搞糊涂了,告状?她马兰花为什么告状,告谁的状?所以呢,她非但没有见怪杨主席,看着汗湿淋漓的杨主席,还把刚刚买下,还没来得及启盖儿的矿泉水,冲杨主席递了过去。
杨主席黑着脸,没有接马兰花的矿泉水。
这时候,一个靠近马兰花的女人说话了。这个长相邋遢的女人看着马兰花,阴阳怪气地对杨主席说:“你看看,不要说我们侯家疙瘩的人了,连他侯家的儿媳妇都看不过眼了,来告他们的状了。他们侯家拓宽马路是为了村里吗?笑话,他们是为了销煤方便,是为了自个儿发财方便!”
接着又说:“侯家拓宽马路也不是不可以,补偿费总得在谱上吧?拆了我们的房子,他说给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没有个商量的余地?倒好,看看他们侯家雇请的一班人,一个个不讲道理霸道得很,还敢随便动手打人?”
马兰花站在一旁,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心里却是很着急很难受。原来,这侯家疙瘩的十好几个人,结伴坐在县政府大门口,是来告侯家状的,而乡人大杨主席呢,肯定是接到了县里的电话,大老远跑来做工作的。看样子,杨主席私底下已挨了一顿臭骂,所以才心急火燎的,一看到她头上包扎的白纱布,便误以为她也是来告状的。可是不应该啊,早在一个多月前,她和侯二小订婚的酒席上,她分明看见过杨主席的,杨主席应当知道她和侯家的关系啊!
但是不管怎样,既然碰上了关系到侯家的事,她总不能袖手旁观,于是陪着笑脸,对那个唾沫四溅的女人说:“大姐,看你口干舌燥的,喝口水吧。”
那女人先是吃了一惊,像大白天撞到活菩萨似的,接着毫不客气地接过水去,“咕咚儿咕咚儿”一阵牛饮,将一瓶矿泉水喝了个净光。
这当儿,马兰花感到杨主席警惕的对象,已不再是这群人而是她了,一双眼睛凶巴巴地咬住她不放。马兰花暗自好笑,想那么个好脾气的人大主席,果真是做信访工作做昏了头?她马兰花是什么人?她可是侯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啊!不想办法尽快把这些人打发回去,老盯着她做什么?
当马兰花顶着毒日,从附近的门市部搬来一箱矿泉水的时候,她看到杨主席赔着笑脸,正给每个人手里塞钱。自己离开的一阵功夫,杨主席肯定给了他们什么承诺,同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他们才做出了暂时妥协。
如此,马兰花一直替侯家悬着的心,也慢悠悠放下来。
就在刚才搬着矿泉水返回的路上,她接到了郑一的电话,郑一说他派人去找过侯二小了,可是没有找到。据那家宾馆的人讲,侯家的办事处半个月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了何处,他们也不晓得。
马兰花定一定神,也像杨主席那样陪着笑脸,打开纸箱,把一瓶瓶矿泉水分发到每个人手里。一边分发,一边暗自庆幸怎么这样巧呢,她今天来到县城,偏偏就遇到了这事情?现在,只要是能帮帮侯家的忙,大忙也好小忙也罢,她都认为值得。
这当儿,马兰花听到一声叹息,发出叹息的人,正是刚才那个喋喋不休的女人。女人手里捧着矿泉水,眼里满是怜惜:“唉,侯家真是有眼无珠呀,放着这样好的闺女不要,去巴结一个副县长的千金!”
说罢,面含讥讽地转向杨主席:“昨天中午,杨主席又在侯家喝订婚酒了吧?杨主席真有福气,不出两个月就喝了侯家两次订婚酒。”
当下,马兰花就傻在了那儿,那女人的一番话,既像是同她有天大关系,又好像与她毫无瓜葛。耳畔响起一连串惊天滚雷,轰轰隆隆呼啸而至,劈头盖脸地冲她砸下来……
到了这会儿,杨主席似乎才回过神来,也不晓得他脑子里想什么,总之是把两张百元钞票慌慌张张地塞到马兰花手里。接下来呢,尴尬地看着马兰花,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五
马兰花闷头躺在土炕上,脑子里一忽儿是杂七杂八的人和事,乱糟糟理都理不清,快要将脑壳挤破了;一忽儿呢,又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了,似一张白生生的纸。她爹马灯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苦着脸坐在炕沿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这期间,她伯马奎来找她爹,当看到她蒙头大睡,看到她爹痴傻了一样时,陪着她爹闷坐了一会儿,就一句话没说又走了。
这天一大早,马兰花郁郁寡欢地来到新盖起的学校。
工人已经撤走了,簇新气派的二层教学楼,孤零零地矗在那儿。太阳刚从东方冒出个脑袋来,红彤彤地照耀得有些眩晕。马兰花强忍着挠心挠肺的难受,在学校院子里茫然地走动了好半天。
返回家的路上,马兰花才留意到,就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一条从侯家疙瘩村拓宽过来的路面,已如一条黄乎乎的大蟒蛇,延伸到了她家大门口。毫无疑问,正是这条正在拓宽的路,导致了那么多人去县政府告状。马兰花沿拓宽过来的路面,冲侯家疙瘩方向,痴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她想无论如何,自己也该去一下侯家疙瘩了,见到侯二小也好,见不到侯二小也罢,总之是要去一下了。
回到家,马兰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站在镜子前,把头上包扎的白纱布,一层一层小心去掉。既然要去见侯二小,去退还侯家的订婚礼物,她还裹着白纱布干什么?早几天,她裹着这厚厚一层白纱布,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如果裹了白纱布去见侯二小,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白纱布去除掉了,对着镜子照看,被砖头砸过之处已经结痂,把脑门上的头发凝结成了僵硬的一片。马兰花强忍着疼痛,用梳子一下一下整理着,尽量把周遭的头发集中过来,盖住那片伤疤。她一边整理一边想,怎样去侯家疙瘩呢?到了侯家疙瘩,见不到侯二小倒好办了,省得跟他啰嗦,只需把东西一丢,掉转身就走,让他们侯家自己去想吧。可侯二小要是在家呢,她该如何面对?
她爹马灯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或者说,她爹马灯就不是走进来的,而是一溜小跑进来的,慌慌张张地从大门外面跌进院里,然后又从院子里,直通通地跌进窑洞里来。
她爹马灯说:“侯二小,侯二小来了!”
马兰花木然地看着她爹,心里哀叹得一塌糊涂,为她爹的惊慌失措,感到又不值又可怜。
让马兰花感到意外的是,在侯二小车上,还坐着一个女孩子。
如今,侯二小的车,那辆体形庞大,看起来威风八面的三菱车,就稳稳当当停在她家大门口。看到这辆车,看到坐在驾座上,故作镇静地探出半颗脑袋的侯二小,马兰花本打算把装在塑料袋里的手机,还有“三金”丢给侯二小,然后一句话不说走了。都这般光景了,她还有何话说呢?可是,当她把塑料袋丢给侯二小,正准备走开的时候,有人在车里嫩灵灵地出声了。
“嗨,马兰花!”
那人喊了一声后,马兰花感觉得到,就从副驾座的位置上,把头从车窗探出来。像后背心被捅了一刀,她只得疼生生地停下来,冷着脸转回头去,之后又神使鬼差地上了车。
事后,马兰花肠子都悔青了,她不知道那天,自己为何要上侯二小的车?她和侯二小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关系吗?而在当时,就在车启动的那一刻,她看到她爹马灯半张着口,瞠目结舌地站在大门口,惊得像僵死了一样。
六
马灯被人打了。
打马灯的人叫侯大头,也就是侯二小的哥。
侯大头并不是一到后沟村,马上就打马灯的。相反,侯大头对马灯和对马奎一样尊重,尊重得都有点儿巴结了。因为从侯家疙瘩开始拓宽的路面,必得经过后沟村,然后才能接通到307国道。在这件事情上,侯大头不可能绕开后沟村的村干部,自个儿就把所有的麻烦解决了。
侯大头夹着一个小黑皮包,大摇大摆地来到马奎家。
在此之前,侯大头已来过马奎家几次了,不然的话,他如何能在短短的几天里,就把要在后沟村拓宽的路面,完成了将近三分之一?那个时候,马奎在,马灯也在。不大的窑洞里,憋足了呛人的烟雾。侯大头看到两人坐在炕沿上,都在闷头抽烟,就像是在打赌,看谁抽得烟多,看谁抽得更厉害一些。
侯大头掏出烟,笑笑地挨个儿递过去,然后对马奎说:“这些天我快忙死了,今天抽空过来,是想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不然煤矿上的一大摊事,怎么办?”
马奎说:“可以。”
马奎迟疑了一下,然后指指马灯说:“这是我们村的会计,你是来过几次了,可还不认识他吧?”
马灯脸色木木的,抬头和侯大头打个照面,他想如果是他马灯个人的事情,他宁愿躲开侯大头不见。可现在呢,他是没办法躲开了,因为涉及到村里的事情,涉及到村民的实际利益,再加上那么多繁杂的账务,你说他如何躲得了呢?
听了马奎的介绍,侯大头把脸转向马灯,笑模笑样地叫了声大会计,便掏出两盒中华烟来,一盒拍进马灯怀里,另一盒抛给了马奎。接下来,侯大头就有些巴结的意思了:“二位大领导,如果没有什么当紧的事,现在能不能和我出去一下?咱们把剩下的路面看一看,丈量丈量。然后谁家该补偿多少钱,我一起交给你们村委,由你们发放好了。另外,今天中午我请二位喝酒,到县城的饭店,咱们好好儿喝一顿!”
从马奎家出来,三个人溜溜达达来到马灯家大门口。
这些天来,侯大头手下负责拓宽路面的民工其实并不多,主要是机械作业,两台挖掘机,一台推土机,还有两辆破旧的大卡车。两台挖掘机负责清除路面的障碍物,比如说窑洞,比如说比较高比较陡的土坡,然后把清理出来的瓦砾和土一股脑儿装入卡车。现在,并没有清理出多余的瓦砾和土,两台挖掘机都停在路边,两辆卡车也停在那儿。四个司机正躲在一片阴凉处打扑克,打得热火朝天,隔着老远就能听到。
至于拓宽路面,侯家所要支付的补偿问题,村委会早就和侯大头达成口头协议,马灯自然也知道。占用后沟村村集体的地皮,侯家只是象征性地出点儿费用,因为修通柏油路以后,对后沟村来说,出入毕竟方便多了。而涉及到村民个人的利益,补偿费就比较高了,协调起来就棘手了。修路是好事情,可村民的利益也得着想,可怜巴巴的,活得不容易。
按照预先设定的线路,马灯家的院子将有一大半变成柏油路,也就是说,足足有五间窑洞大的地皮,是这次拓宽路面要占用的。五间窑洞大的地方呢,补偿的不是一个小数目。
站在马灯家门口时,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侯大头,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乜斜着马灯家,对马奎说:“马主任,这就是马兰花家的院子吧,马兰花她人呢?还有,她不是还有个爹吗,我得拜访拜访。她家的补偿费,我亲自给!”
马奎看了马灯一眼,有些作难地皱一下眉头。
毒花花的太阳下,马灯无精打采站在那儿,脸上的汗水,简直就看不出来是汗水了,好像是被人用一盆水兜头浇过一样,连汗衫的前襟后背上,都洇出来湿湿的一大片。
马奎没有听到马灯说话,他当然不好直通通把马灯指出来,干巴巴地嗫嚅半天,说:“马兰花家的补偿费,由我转交吧,一样的。”
“一样吗?我看不一样!”
侯大头冷笑一声,继续说:“我家二小出钱替你们后沟村修了学校,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这个马兰花吧?问题是,就因为二小和她退了亲,她就装模作样把脑袋包起来,跑到县政府去告状?还假充善人,给我们村告状的人买矿泉水。这且不说,后来她还收下乡里杨主席的二百块钱。你俩说说看,这个马兰花,她贱不贱?”
马奎没办法开口了,而且这种时候,他又能说什么呢?他看着马灯,使劲地使眼色努嘴巴,让马灯走开算了。可是马灯浑然不见,眼睛只顾端详着自家院子。
马灯说:“我就是马兰花的爹,我给你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听马灯这样说,侯大头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就怪笑开了,弯腰迎向马灯的脸面,好像是要把他看得更仔细一些。然后打开随身带的黑皮包,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厚沓钞票来,随即一记响亮的耳光炸响。那一刻,马奎眼睁睁地看到,马灯像被镰刀切断的一株玉米秆,连摇晃的力量都没有了,一下子匍趴在地上。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马奎即便把脑瓜子翻个底朝天,也是事先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他张口结舌地杵在那儿,看着阴了脸的侯大头,把一张百元钞票丢到马灯面前。
马灯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嘴巴张得老大,不知是想向侯大头解释呢,还是准备干什么?可不等他站稳了,一下子又被侯大头抽倒在地。
就在侯大头第二次抽马灯耳光的时候,醒过神来的马奎还是上前拦了一下。但在高大结实,像一头野牲口似的侯大头面前,年将六十又瘸了一条腿的他,能拦得住吗?这之后,马奎就再没有任何机会了,因为那四个躲在阴凉处打扑克的司机,眨眼工夫就一阵风似的卷过来,其中两个一左一右把他给架住了。
侯大头对马灯说:“你爱钱吗?”
侯大头又说:“你闺女马兰花也爱钱吗?”
说着,一手将马灯从地上拎起来,另一只攥着钞票的手,高高地举过马灯头顶,接着轻轻一松。一厚沓钞票,像秋天的败叶,哗啦啦伸腰展肢,顺着马灯的头顶,还有前后左右,飘飘忽忽地撒落下来。看着撒落的钞票,侯大头鼓足腮帮子,用那只攥过钞票的手,又一连甩了马灯十几个耳光。
七
坐在三菱车的后排座位上,马兰花忽然间意识到,她现在纯粹是一个多余之人,多余得甚至有点可怜。她竭力把身子坐稳坐直了,又竭力让自己理直气壮一些,因为说到底是婷婷硬把她拉上车的,并不是她要坐上车来的。
一路上,大约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吧,侯二小一边开着车,一边小心地回头叫了七八次“婷婷”。一会儿问:“婷婷,热吗?要不要把空调开大一些?”一会儿又问:“婷婷,我看你缩了一下脖子,空调是不是开得有点大了?”
马兰花冷冷地看着侯二小,也看着坐在副驾座上的婷婷。
三菱车总算停下来了,停在通往县城的柏油路边。恍惚间,马兰花看到来来往往的车辆一下子多了,像从天上或者地下冒出来的。来来往往的小车,还有大卡车、客车、三轮车、自行车,都受了惊吓一般行色匆匆,一闪而过。
下面,是婷婷和马兰花的对话。
婷婷:马兰花,我就是想看看你,因为你和侯二小订过亲。
马兰花:想看就看吧。
婷婷:咱们两个同岁,都是二十八,可你比我漂亮。
马兰花无语。
婷婷:侯二小为你修了一座学校,真的吗?
马兰花:他是个好人,是个活雷锋。
婷婷:你不要说反话。
马兰花无语。
婷婷:侯二小已经到县煤炭局正式上班了,被提拔成了副局长,你知道吗?
马兰花:他是他我是我,我们没有关系。
婷婷:这就好,咱说点儿别的吧?
马兰花:无语。
婷婷:听说你身体不怎么,有病。
马兰花:是侯二小说的?
婷婷:有病就慢慢治嘛,这种病又不是绝症。
马兰花终于扛不住了,心里几近崩溃,一时间泪流满面。
八
他们坐在炕沿上,马灯、马奎还有马兰花。
一盏瓦数不大的灯泡,垂头丧气地吊在半空中,昏昏暗暗的光线下,马奎努力转动着眼珠子。他觉得,即便他们就是这样挨靠着坐在一起,想要看清楚马灯和马兰花的表情,都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马灯你为什么不换一个灯泡?”马奎明显是在无话找话,“如果换一个瓦数大一点的,窑洞里的光线肯定就会好一些。”
没有人搭他的话茬,好像是,马奎的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然后给他自己一个人听的。
马奎吭吭吧吧一阵,总算把嗓子清理出来,又说:“拓宽路面,肯定得占你家的院子,这笔钱,我想还是由村委会出吧,不能亏了你家不是?至于修学校的钱嘛,侯二小已经结清了,那可是二十五万元啊!二十五万元和占你院子的一万五相比,哪头轻哪头重?”
话说到这儿,马奎忽然就有些不高兴了,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嘟哝道:“你看你这个马灯,为什么要和侯大头置气呢?你和他置气能有什么好处?”
马奎把这些道理讲出来后,当然会看一看马灯和马兰花的反应。但反应却令他失望,父女两个都一声不吭地坐在炕沿上。马兰花一直在哭,嘤嘤咛咛的很轻又很顽强,简直就像一大群蚊子,神气活现地在窑洞里盘旋,把他的脑袋都吵大了。
他们都不吭声。
他们不吭声是什么意思?
马奎纳闷了一会儿,心里总算明白过来。那就是,他掏心掏肺说出来的话,对于马家父女来讲,都是空话废话屁话,根本不买账。
他没办法了。
没有办法的他长叹一口气:“好吧,那我走了。”
这会儿,马兰花看到她爹马灯的脸,越发肿胀得不成样子了。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她爹马灯是瘦长条脸,说话吃东西的时候,脸上一圪棱一圪棱的肉肌。而现在呢,就像一团发好的面,又经过蒸笼蒸过,不光是一下子肥大了,还青紫着呢,肥大青紫得让她不忍心看。
马兰花流着泪,起身默不作声地沏了半盆热水,心心思思将一块毛巾放进去浸过,然后取出来攥着拧一拧。这时候,马灯已经仰面朝天躺到了土炕上,马兰花上炕半爬半跪了,凑过去将毛巾热乎乎地敷到爹脸上。
她说:“爹,爹你觉得怎样?”
爹没有说话。
她又说:“爹啊,都怨我,都怨我!”
爹还是没有说话。
马兰花哽咽了:“爹啊,从下午到现在,你话不说一句,饭不吃一口,是想急死我啊?”
可是马灯仍旧不说话,眼睛睁得老大,痴呵呵地盯着窑顶,像背过气去一样骇人。但心里明镜似的,侯大头真正想动手打的并不是他,而是闺女马兰花。他暗自盘算着,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该用什么合适的借口,把闺女诓出去?诓到什么地方并不重要,只要她不在后沟村,不在他跟前就好。
不料到了第二天,马灯还没有开口找理由,马兰花倒自己先说话了,说她有件不大不小的事,今天得去县城里一趟。
实际上那天到了县城,马兰花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情没办。原本是要办的,因为这件事已压在她心头好些天了,只是在事情未得到证实以前,她还心存侥幸罢了。
近来,她不光是自己吃饭没胃口,甚至连别人吃饭都不能看,一看到肚子里就翻江倒海地作呕。因为这个糟糕的反常情况,她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皮,心就飘飘荡荡地悬挂在了半空中。假如是,这个反常的症状得到证实,她倒是想好好儿活着呢,但另一个问题是,并非她想得那么容易,让她今后怎么出去见人呢?
马兰花忐忐忑忑走进一家诊所,满心虚怯地坐到一位老中医面前。手搭到引枕上一号脉,不是喜脉是什么?从小诊所出来,她还是不死心,又去县医院做尿检,结果和老中医无二,不是怀了孕是什么?
九
恍恍惚惚返回后沟村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马兰花站在自家大门口,眼前从侯家疙瘩方向爬过来的宽阔路面,浩浩荡荡地爬到她家院子附近时,就不再往前爬了,别扭扭地停下脚步,像在费力地思考什么问题。
一切恍如做梦,如果真是做梦,那该多好啊!
一辆小车悄无声息滑过来,滑到马兰花身边时,“嘎吱”一声停下来。马兰花扭头看去,惊得差点跳起来,从车里笑眯眯地钻出来的人,居然是她大学的同学郑一。她赶忙背过身将脸上的泪擦抹一把,再转过身来,郑一绷着脸打趣道:“手机怎么总是关机?见你一面比见中央首长都难啊!告诉你,我能够找到这儿来,可是花钱雇了向导的,你得给我报销。”
自从大学毕业后,岂止是郑一,马兰花几乎和所有的同学都断了联系,内中情由,或许和潜意识里隐藏的自卑有关吧。乍一见郑一,马兰花原想把眼泪擦干净,哪怕是强颜欢笑呢,也得好好陪郑一说说话。但是不行啊,所有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好像被谁霎然间打开了闸门,一股脑儿争先恐后地往出迸溅,刚张了张嘴巴,眼泪就不争气地淌下来。而且越淌越多,直淌得稀里哗啦,再也忍不住了,猝然嚎啕出声来。
郑一不明就里地怔在那儿,吃吓地看到从院子里跌出一个脸色青肿、手举菜刀的老汉,直跄跄地奔他过来,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情急之下,只听得马兰花拖着尖锐的哭腔叫了一声爹:“你这是做什么呀,他是我同学!”
一句话,总算是把马灯的脚步止住了。
郑一看到老汉垂下举在半空的菜刀,黑恶着脸盯他一眼,又恶狠狠地剜一眼停在一边的小车,然后掉头而去。就走就抛下一句话:“有话就进院子里说,我土老百姓的窑洞窄逼,放不下开小车的人?”
犹豫片刻,郑一还是把一个电话打出去。
回到院里,坐在一条木登上,马兰花抽抽搭搭地把她爹马灯挨打的事,向郑一述说一遍。又把她和侯二小的事,还有侯二小之前因为她的一句玩笑话,为后沟村修了一座学校的事,都告诉了郑一。
中途,郑一插口道:“你和这个侯二小,算是了结了吗?”
马兰花垂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是啊,人家攀上了高枝……”
印象中的郑一,可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说话喜欢表现,办事情直截了当,从不拖泥带水,因就大学三年,马兰花从不晓得他在暗恋自己。当然了,这只是六年前的印象。现在呢,郑一除过刚才插了一句话外,再不吭声了。马兰花的眼泪,不禁又落下来:“郑一,你帮我分析分析,这件事情如何处理才好,这样拖下去,我怕出大事呢。”不料,半天没有开口的郑一,倒反问她一句:“上大学那会儿,假如我早点把我的想法告诉你,而不是临近毕业了才冒失地向你表白,你会不会接受我?”
马兰花怔了一下,正不知如何接口才好时,大门外响起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兀然而至的汽车喇叭声,把马兰花惊得从木凳上跳起来,郑一赶忙解释:“我约了几个县里的朋友,应该是他们到了。”
说话的工夫,郑一发现紧张的不止是马兰花,将躲在窑洞里的她爹也惊出来了。老汉站在窑洞门口,一只手哆嗦地扶着门框,另外一只手藏在背后。郑一紧张地感觉到,那只藏在背后的手里,一定攥着一把菜刀。
从大门外走进三个人来,马兰花只认识其中一个。
隔着老远,走在前面的一个中年人就把手伸出来,热络地称呼一声郑处长,说:“郑处长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事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郑一的手被攥着,嘴里连忙纠正:“是副处是副处,再说什么处不处的,不就是为你们服务的勤务兵吗?”说话间,郑一转头向马兰花介绍,“这是张县长。”中年人这才把马兰花打量一下,随即打趣道:“副县长副县长,是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哈哈哈……”
然后,张副县长将随行的二人给郑一做了介绍,一个是县政府办主任,另外一个果然就是曾经来过后沟村的县教育局局长。
马兰花一下不自在起来,偷偷瞟一眼郑一,心里懊恼自己光顾委屈,没有先问问郑一现在的情况。暗自揣测,郑一已经当上副处长了?他如今在什么单位工作,做了什么处的副处长?想来,应该是要紧单位要紧部门的吧,不然他的一个电话,怎么可能把一个副县长,还有教育局长惊动了呢?
正胡思乱想间,郑一笑眯眯地拽她一下,把她推到张副县长跟前,一本正经了说:“张县长啊,我得给你隆重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马兰花,她可是我们师院中文系的高才生。说句话你可不许笑话我,当年,我可是大张旗鼓地追求过她的,可惜没有追上。”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道,“这些年没有她的消息,我以为凭我老同学的能力,早是你们县中的骨干教师了……”
郑一刚说到这儿,马上就被张副县长打断了:“她就是马兰花?她现在不是已经在县中了吗?”这样说着,扭头去看教育局长。站在旁边的教育局长会意,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马兰花的工作关系正在办理当中,她很快就可以到县中了。在我们县,最重视的就是人才,是人才就不会埋没掉!”
刚才退出院子的政府办主任这时返回来,怀里抱着一箱苏打水,麻利地打开纸箱,给每个人递上一瓶。张副县长仰起脑袋喝了几口,忽然停下来问教育局长:“不在这儿喝水了吧?郑处长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就招待他喝水?”
说着,又把面孔转向郑一:“郑处长这次来,还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办?”
郑一笑道:“没有没有,我如果真有什么事,还不得事先给你张县长打招呼?这次来,是听说我老同学的爹被人打了,就顺道过来看看,纯粹是私事、私事。”
听郑一这样讲,张副县长眼睛一下瞪大了:“有这种事吗?马老师的爹在哪儿,我得看看他老人家去。”
果然就去看了。
马兰花尴尬地把张副县长几人从屋里送出来。那时候,她看到郑一独自站在院子里,正仰着脑袋,出神地看行将西坠的太阳。等到郑一收回目光来,可还是不看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把张副县长、教育局长、政府办主任挨个儿看过一遍之后,才对她说:“我得走了,明天还有一个重要会议。等忙过这一段,我再来看你。”
十
坐在窑洞门口,马兰花用疑疑惑惑的眼神儿,把亮堂堂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看得暗下来,再把锅底一般的天幕上看出满天繁星来,可还是理不清头绪。后来她到底没能管住自己,把电话打给了郑一。郑一在电话中告诉她,他现在在省政府工作,分管的正好是文教这一块。这是马兰花万万没有想到的,另外让马兰花没有想到的是,郑一并没有同张副县长他们吃饭,离开后沟村就打道回府了。郑一在电话中特别卖了个关子,说他不能和张副县长吃饭,一吃饭效果就不大好了。
通完电话,马兰花怏怏地回到窑洞里,坐下来又想了半天,但最终也没有弄明白,郑一所说的效果,究竟指的是什么?她扭头看一眼爹,灯光下的爹虾一样坐在炕沿上,满脸红光光的兴奋,正专注地用指头蘸了唾沫,捏着一沓钞票一五一十地点数。从郑一他们离开到现在,她爹已经点数那些钱好多遍了。又一遍点数完了,像梦游似的对她说:“我不是做梦吧,副县长都来看我了?他们都给我钱了,我推都推不脱,一下给了这么多。”
看着幸福无比的爹,马兰花大放悲声:“好我的爹啊,人家是来看你,给你送钱的吗?人家那是给姓郑的面子!”
翌日吃罢早饭,马兰花找个借口给爹,就出门了。
考虑再三,她还是决定避开爹,到乡政府去讨一个说法。如果杨主席觉得为难,她就直接去找乡派出所。事情明摆在那儿,即便天大的事,也得通过正当渠道解决吧,他侯大头凭什么打人?眼看侯家拓宽的路面已经到了家门口,假如侯家再同爹起了冲突,该怎么办?
要去乡政府,当然得先路过侯家疙瘩村,绕都绕不开。马兰花万没有料到,当她经过侯家疙瘩村的村口时,早有人把她给认出来了,而且很快把消息报告了侯大头。侯大头便驾着车,风急火燎地撵上来。
不由分说,侯大头一把将马兰花拽进车里。
经过乡政府驻地时,马兰花敲打着车窗:“停车,你给我停车!”
侯大头充耳不闻,反倒一踩油门,把车加速起来。
乡政府驻地,也就是他们这个县的尽头了。再往前走,就属于另外一个县了。车窗外,黄土山脉仿佛被刀劈斧砍过一般的沟、梁、峁、壑,黄乎乎地让人看着就心生畏惧。马兰花安静下来,她清楚再说什么也无用,只是想侯大头究竟要干什么?
侯大头终于把飞奔的车停下来,停下的地方正好是两个乡镇的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个乡镇之间足足有六十里地。也就是说,如果侯大头把马兰花丢在这里,无论她想返回到他们乡镇,还是到另外一个县的乡镇,都必须走三十里的路。
马兰花绝望了,坐在副驾座上,看着侯大头下了车,从车前绕过来,猛地把她这边的车门打开。黑唬着脸等她下了车,背对着她冷冷说:“你和我兄弟订亲,不就是图个钱吧?好啦,你要学校,他给你修了没有?你要‘三金要手机,他给你买了没有?可你不能耍我兄弟呀,你是‘石女你自己不知道?娶老婆为的就是传种接代,我兄弟娶一个‘石女做什么?耍我兄弟就耍了吧,你白赚了一座学校还不甘心,还要跑到县政府去告状!”
原来是这样!
原来,侯家为了娶那副县长的千金,为了寻找退亲的理由,居然把她编排成了“石女”。
马兰花如五雷轰顶,扑到小车上恸哭起来,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掏出两张纸片,随手撒去。像两只大白蝴蝶,借着一阵轻风,扑棱棱受了伤似的,挣扎着翻飞而去。
两张纸片,一张是那老中医把脉之后,给她开的保胎药,另一张就更不用啰嗦了,是直接证明她怀孕的化验单。
十一
有人来叫马灯,说是村主任马奎有事情找他商量。
看着爹蔫巴巴地起身瞥她一眼,少气无力地跟在来人身后走出家门,马兰花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情知这会儿马奎叫了爹去,肯定还是因为侯家拓宽路面,准备占用她家半块院子的事。虽说几天前,她已经把她和侯二小之间的纠葛,同侯大头解释清楚了,但是假如按照那天侯大头的说法,他在这件事上情愿退一步说话,随她爹马灯的意思,可要是她爹认死理的倔劲儿偏偏上来,硬要咬住他挨打的事不放,双方不就又弄僵了吗?
想过来想过去,马兰花还是不放心她爹马灯,遂强打精神来到马奎家。
其时,午后毒花花的太阳穿透玻璃窗户,把一层细碎的光线班驳在马灯和马奎身上。马兰花看到,她爹马灯和她伯马奎挨靠着坐在炕沿上,正热热络络地说什么话,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看到他们这个样子,马兰花七上八下悬着的心,方才踏踏实实下来。
马灯说:“呀哈,是我闺女来了。”
接着急巴巴道:“前几天你见侯大头了?花花你是不晓得,刚才就是因为侯大头来了,你伯才打发人去找我的。侯大头本来想去咱家赔个不是,可又怕我不给他面子。花花你是不晓得,侯大头当着我和你伯的面,先自个儿甩了两嘴巴子,说他脑袋发昏误会了,因为误会才做下丢人现眼的丑事。你倒是说说,这个误会,是你和侯二小之间呢,还是和侯大头?”
有些事情,是不便于和人说的,尤其是不能和自己的爹马灯讲。比如说怀孕这件事。假如能和侯二小顺顺利利地结婚,然后请亲朋好友吃过喜宴,然后再怀孕、生子,那当然是十分光彩的结果。倒好,仅仅是订了订婚,就把侯二小的种给怀上了。马兰花苦着脸挨靠着她爹马灯坐下,她只觉得脑袋沉重得厉害,抬都没有力气把脸面抬起来。
显然,马灯满脑子还纠缠在“误会”里没有出来,把嘴巴咧了好几次,方才道:“闹下误会了可不好,尤其是和侯家这样的人家。你和侯二小的婚事成与不成倒在其次,咱家可是正经人家,犯不上因为钱的事,让别人小瞧了……”
马灯还要一路说下去,这时他的腰眼猛然被人捅了一下。扭头看时,马奎绷着脸正冲他使眼色,分明是不让他再说下去了。可是,这个时候不让他说话,马灯觉得憋在肚子里,能把他活生生憋死。
“侯二小给你的‘三金,还有手机,退给他了吗?”
“退了。”
“退了就好。只是,人家侯二小出钱盖的学校,咱没办法还了,咱也还不起。虽然侯大头大度,说盖学校的事情侯家以后不会再提,但说来说去,咱还不是欠人家一份大人情!”
提到学校,马灯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恼悻悻地把脸面转向马奎:“你看看我这个傻闺女啊,她为什么要和侯二小要一座学校呢?亏她想得出来!”
当下,把马兰花说得双手捂面,猫叫一样吱吱唔唔饮泣起来。
十二
马兰花把自个儿在家里关了三天。这期间,郑一打过来一次电话。郑一除了问她爹马灯的伤情外,还轻描淡写地给她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已经离婚好几年了。郑一给她说这个什么意思?当下,马兰花心里就缭乱得不成样子了。
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眼看学校就要开学,如果等到开学以后再做决定,肯定不行。所以到了第四天,一大早马兰花就开始准备了,用一块热腾腾的毛巾,反复敷虚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皮,而后又去照镜子。对着镜子里愁眉苦脸的人儿,马兰花兀自叹息一声。
后沟村距离县城并不远,一个小时的车程不到,马兰花就已经出现在县城大街上了,茫然地往前走一段路后,县医院的高楼便像一根尖利的针刺,猛可一下扎进她眼中。
医院阔敞的大门洞开着,出出进进的人简直不断线,大都是匆匆忙忙、慌里慌张的神情。马兰花小心地四下张望一番,然后故作一副漫不经心、无所事事的样子,在医院大门口来来回回了好半天。这时候,她真怕突然有人认出她来,和她打招呼,你来这儿做什么?如果那样的话,让她怎么回答好呢?丢人呢,真丢死人了!感觉眼睛有些模糊,她用手一抹,又是一把湿淋淋的泪。咬咬牙,她埋着头快速冲进去,好像脚步稍微慢一点儿,就会有人把她给拽住。
等到挂了号,问讯着来到二楼妇产科门口时,马兰花才懵懵懂懂发现,妇产科门口走廊间的两排硬塑椅上,已然坐满了人。
漫长的两个小时,艰难地熬过去了。
一个女护士从手术室探出半截身子,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冷霜,响亮地叫马兰花一声后,就又把身子缩回去了。
走进手术室,马兰花更紧张了,负责做人流手术的居然是个男大夫。看上去,显然是做手术做累了,口罩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胸前,正懒散地斜靠在椅背上抽烟。手术室里,到处流动着一股黏稠黏稠的血腥味,马兰花惊骇地看到,靠墙角处摆放着一只黑塑料大桶,里面套着一个硕大的黑塑料袋,再里面呢,快被血乎拉碴的卫生纸、药棉还有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女护士正弯着腰,用一块肮脏的抹布擦抹手术台上的血污,把手术台上的皮垫擦抹得五花六道。
擦抹完了,女护士漠然地看着马兰花:“脱!”
“脱?”
一时间,马兰花浑身哆嗦起来,直如寒冷的大冬天,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光丢丢地扔到风雪交加的旷野上。好像是,眼前这个大夫和这个护士,他们不是要给她做流产手术,而是早就预谋好了,准备在那肮脏的手术台上谋杀她。
女护士呲鼻冷笑的,把口罩戴好了说:“你快活的时候,就不晓得怕吗?”
在女护士鄙视的目光中,马兰花把脸慌怯怯地转向那男大夫。男大夫倒是客气一些:“要做就麻利点儿,如果你还拿不定主意,就去外面再考虑考虑,不要等做掉了才后悔。”
于是,马兰花慌不迭地退出来,埋头站在手术室门口,拼命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傻呵呵地站了大半天,直到站得泪流满面,方才醒过神来。她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出来狠着心想,还是进去做了吧,再不做以后就越不好做了,权当自己是个无知无觉的死人,直挺挺往那儿一躺,要咋地就咋地,随他们的便。
这时,从手术室方向传出一声女人的锐叫,接着手术室的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老男人像皮球一样从里面滚出来。隔着老远,马兰花就吃吓地瞪大眼睛,那不是侯二小的爹侯金山吗?只见侯金山狼狈不堪,歪歪扭扭刚把身体站稳了,两只眼睛就四下张望起来,迫不及待地寻找着什么。
一瞧那样子,马兰花就知道侯金山干什么来了,她掉转身向楼梯口走去。此时此刻,她最不想见的就是侯家人,假如不是他们侯家人,她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假如不是他们侯家人,她爹马灯那么大年纪了,谁敢啪啪啪去抽耳光?可是,不想见也得见,她刚走到楼梯口,就被撵上来的侯金山,从身后一把拽住。
容不得马兰花挣扎,侯金山就老泪纵横……
十三
侯金山把马灯称做“亲家”。这个称呼,让马兰花心里陡然一紧。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说话是什么意思?敢情,她爹马灯也默认了“亲家”这个称呼?
早在县医院的那会儿,马兰花刚一看到侯金山,就情知她怀孕的事,侯大头肯定和侯金山讲了。但是尽管怀的是侯二小的种,可同他们侯家又有多大关系呢?侯二小已经和副县长的千金订了婚,她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哪里犯得着侯金山这样?返回后沟村的路上,马兰花木然地坐在小车后座上,直如坠五里云雾,一路上都没能想明白事情的究竟。而侯金山呢,自从上了小车,就苦麻着脸,杵在副驾座上,没有同她说一句话。
走进家门,慌不迭地迎接马兰花的,竟是侯二小的娘。
那一刻,马兰花看到胖老太太的眼肿胀得厉害,像眼眶里倒扣了两瓣青核桃壳。老太太一把攥住她,目光变得刀片子一样,急煞煞地在她小肚子上乱戳。马兰花实在没办法,将无助的眼神抛向她爹,她爹却面无表情地坐在小木凳上,已经沉默成一块石条。
“爹,我的爹啊!”
马兰花将手挣了几挣,从她爹身上收回目光来,幽怨地看了一下侯二小的娘。她发觉这个侯家最好的老太太,嘴巴正朝她无声地哆嗦着,眼泪鼻涕已糊涂得不成样子。马兰花心里越发乱了,不知老俩口上门来,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还嫌他们侯家害得她不够惨吗?
快正午了。马兰花恓惶着一张脸,稀泥一样坐在炕沿上,隔一会儿抬手擦抹一把涕泪。这时候,侯二小的娘忍不住又泪儿泪儿地哆嗦出手来,试图亲近她。马兰花一歪身子爬上炕,蜷缩着匍趴下,用一块毛巾将头脸遮盖住。
耳听得,侯二小的娘号啕起来。
耳听得,侯金山干咳几声,别别扭扭地又叫了声“亲家”,说:“别的话我不多说了,照顾好花花就是了。”
等侯金山老俩口离开后,马灯把事情的原由告诉了马兰花。
侯二小自从认识了婷婷,两个人很快就厮混得火热。那一天,侯二小和他爹侯金山提出要和马兰花退亲的事,自然编足了理由。侯金山当时听信了儿子的话,并没有细究就答应了。就在侯二小和婷婷定婚的第二天,侯金山出了一趟远门,直到前几天才返回来。可不曾想,就在他返回的早天晚上,侯二小出事了。和侯二小同时出事的,还有他的未婚妻婷婷。
据说是,一个放羊汉早一天傍晚,就看见那辆越野车停在山脚下,到了第二天上午,他看到车还停在那里。放羊汉觉得不对劲儿,就小心地过去扒到车窗上看,结果发现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一块儿美死在了车上……
马兰花顾自将头闷在那儿,但还是把她爹的话听真切了,想侯二小是遭老天爷报应呀,他原就是在车上把自己给毁了的,现在又在车上把命给送了。在送命之前,他在那辆车上究竟祸害过多少女人?
隔过好半天,马兰花听得爹一声长叹:“你怀娃的事,侯家已经给我说了。你也晓得,侯大头是个不会生养的‘骡子,侯二小现在又把命丢了,所以刚才一进咱家的门,侯二小的爹妈就给我跪下了。事情明摆着,侯家的将来,就都指靠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十四
学校开学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搬进那栋小二楼。关于小二楼的来历,村人们都心知肚明,当着马兰花的面,一个个并不说破。可是,面对大家躲躲闪闪、客客套套的眼神儿,马兰花还是感到心虚了。躲闪和客套是什么,不就是和她有了距离吗?再有就是,马兰花隐隐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戳她的脊梁骨。另外,让马兰花感到别扭的是,后沟村一至三年级的学生,拢共加起来也不足二十人,她教语文,另一个民办教师教数学。结果是,校长占用了一间办公室,她和那民办教师各占一间办公室,学生们占了一间教室,正好把二层楼的四个房间占满了。至于一楼呢,倒完全闲置下了。闲置下来不就是浪费吗?于是校长把自家的一群羊又赶了进去。
最初,马兰花强颜欢笑地去了几天学校。但是不行,她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脑子老走神,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都是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再说了,身边还有一个吴妈跟着,除了她给学生讲课时,吴妈会静悄悄地守候在教室外面等她,余下的时间简直同她形影不离。一个教师去学校上课,还带着一个保姆,像什么样子?
直到有一天,校长从县里开会回来,笑眯眯地把她叫到他办公室,问她:“马兰花啊马兰花,你是几时修来的福啊?”
校长接着说:“把你从后沟小学,一下子调进县中学,这是多大的事啊?得找多少领导签字,得盖多少公章?可现在呢,有人都给你办好了。”
校长继续说:“这还不算,还赶上了县中分房子,原来的教师有,新调进去的教师也有,马兰花啊你好福气!”
十五
日子过得像水,不知不觉中就一天天滑过去了。或许是,日子过得远比水可怕,水流动起来,还有哗啦哗啦的声响提醒人呢,但是日子没有,不管你高兴也好难过也罢,就那么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地往前迈着步子。假如能把日子拽住,或者干脆倒退回到半年前,那该多好!
早在数月前,马兰花就理解了郑一所要的“效果”,于是给郑一打过去电话。当然了,除说一通感谢的话外,马兰花也把她怀孕的事以及侯家的情况,向郑一原原本本和盘托出。果不其然,郑一没有说话,就把手机掐断了。再后来倒了个儿,郑一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反倒把手机掐断了。她不想打扰郑一了,最起码这段时间不了。郑一已帮她不少忙了,这些忙都是她无法还的,而且一辈子也还不清的。
午饭刚刚吃罢,吴妈就将一把高脚木凳搬到屋外,柔声对马兰花说:“花花,你出去晒会儿太阳吧,瞧今儿的太阳多好,晒晒太阳,对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好。”
马兰花心里明白,吴妈这是又跟她爹怄气了,想把她支出去,有话要和她爹说的。扫一眼假模假式往炕头上爬的爹,再把眼睛咬到吴妈脸上,马兰花忍不住想乐。
走出窑洞,太阳热乎乎的果然好。
虽然穿着厚厚的毛衣,外面还套了一件蓬蓬松松的羽绒服,但还是遮盖不住显扎扎的肚子,遮盖不住就不遮盖了,随它吧。现在,马兰花已经不能坐小木凳了,连弯一弯腰都吃力。那把结实的高脚木凳,摆放在窑洞紧靠窗户的位置,也就是说,吴妈和她爹怄气既想避开她,又想让她听到一些。想想吴妈刚来的那会儿,别说是她爹了,就连她都觉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总归是反感至极。想不到半年时间不到,这个性格温温软软的女人,就把她爹给降伏了。
马兰花心里一时热热的,吴妈既然想让她听,那就是想让她也参与一下意见,或许,吴妈还有让她劝劝她爹的意思呢。又暗自庆幸,因为最初侯家是想把她和她爹接到侯家疙瘩去的,说那样便于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但是她和她爹坚持不去,侯家这才把吴妈打发了来。侯家说得明白,吴妈这人心善、勤快、踏实,做饭也做得比较精细,就让吴妈留下照顾她吧。又说等把孩子生下来,她就是侯家的大恩人了,以后想什么时候去看孩子,就什么时候去看,两家权当是结了一门亲戚。不愿认孩子也行,一切都看她的意思了。
后来在一件事情上,马兰花和她爹起了争执,结果平素少言寡语的吴妈,倒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她一边,马兰花才在心里眼里把吴妈看重了。
那一次,马兰花和爹争执得很激烈,原由是,吴妈把县中打算给马兰花分一套房子的事,告诉了侯大头。实际上,侯大头被他爹他娘支使着,隔三岔五就开车送来滋补品,花花色色的箱子、盒子、瓶子,快把一孔窑洞塞满了,拦都拦不住。结果,侯家没几天就替把购房款交齐,将房门钥匙送来了。马灯倒准备泰然接受,理由是侯家很对不起马兰花,而马兰花很对得起他侯家了。再说了,一套房子对侯家来说算什么?马兰花非常反感她爹这样做,她说我们是同侯家做生意吗?如果是,这样的生意你乐意做吗?两个人吵来吵去,站在旁边的吴妈忍不住插口了,瞧瞧你这个做爹的,花花这是行善积德呢,不能因为侯二小缺德,对不起咱们,咱也不顾做人的脸面了吧?
粗粗看去,太阳火辣辣地悬挂在当头上,很威猛很唬人的样子,其实不然。马兰花慵懒地坐着那把高脚木凳,两只手照旧搭在鼓起来的肚子上。先将眼眯缝起来,而后缓缓抬头把老太阳瞄扫一眼。她觉得这会儿坐在院子里,假如把眼睛闭上慢慢品味,温温吞吞的太阳光泼洒在脸上,像什么呢?像极了婴儿稚嫩的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酥酥痒痒的,真是受用!
屋子里安静了不一会儿,就传出一阵拉拉扯扯声。马兰花抿嘴无声地笑了,不用猜也晓得,刚才屋子里的安静,其实就是爹在和吴妈用眼睛交锋的过程。爹的眼神儿肯定是软着的,因为眼神儿敌不过吴妈,先自败下阵来,方才引起现在的拉扯。
吴妈说:“快起来,快起来,你不要躺在那儿装死狗。”
爹捏了嗓门说:“我怕你了,我怕你了还不行?”
吴妈说:“新年过去都这么长时间了,春节眼看着也到了,咱俩的事你看咋操持才好?”
爹还是捏着嗓门:“咱俩能有什么事呢,还要操持?”
爹猛不丁地一声尖叫,然后压低声了告饶:“你挠我痒痒干什么?你知道的,我最怕人挠痒痒了……”
或许是因太阳温暖的光线,也或许是因两只手轻柔的抚摸,马兰花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有了动静,先是缓缓滑动一下,可能是揉着眼窝打了一个呵欠,或者伸了伸懒腰吧?接下来,运动的幅度就大了,像是铆足劲儿,在她肚子里面翻跟头呢。马兰花由不得呻唤一声,虽然隔着厚厚一层毛衣,但她还是清晰地看到,肚子里的小东西忽儿把这边顶起来一个大包,忽儿再把这大包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没有半点规律可言。这种疼痛中夹杂了酥酥痒痒直抵心头的快活,让马兰花半点办法都没有,心生出一番苦苦涩涩的味道来,暗忖小冤家啊,你这个小冤家!
耳畔中,爹和吴妈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话说得越来越实际,也越来越有滋味了,把马兰花的心又给扯进屋里去了。只听得吴妈说:“我这样上竿子撵你,你倒端上了?”
爹说:“我怕你是侯家的奸细。”
吴妈说:“奸细?亏你说得出口!我只领了侯家三个月的工钱,侯家再给我,我都死活不要了。”
爹说:“你得让我再想想清楚。”
吴妈说:“你是嫌我对花花不好?”
爹说:“花花她娘走得早,还没人这样待过她呢。”
吴妈说:“那你是嫌我不俊?”
爹说:“呀哈,你还不俊吗,你说你不俊谁俊?”
吴妈说:“那你嫌弃我是寡妇?”
爹急道:“天爷,我是一个光棍,我就喜欢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