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针

2012-04-29 08:13王麟慧
广州文艺 2012年6期
关键词:宜兰泸沽湖太郎

王麟慧

“你好!”阳光灿烂的一个早上,宜兰被一阵疼痛痛醒。前天晚上赶着做片子,加班直到早上五点,困劲最浓的时候,却被一阵疼痛揪醒。这是什么样的疼痛啊,尾椎骨顶着周围的神经,疼痛放射性地扩散到全身,然后又收缩到胸口,一口气堵上来,有些气喘不匀,腰,忍不住弓起来,脚抽搐着弯到胸口。整个人成个婴儿在母亲胎里的状态。有点像老天故意作对,宜兰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宜兰颤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怎么回事?不会太阳晒屁股了还沒起床吧?”

是频道总监刘剑。宜兰的小学同学,语气有点不开心了。

宜兰沒吭声。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宜兰哪,你的谱也忒大了吧,说好了今天去许村采访的,车都在楼下了,你居然还沒起床!”

老同学的话里,明显带着新闻腔。

宜兰突然想起,这是几天前安排的一个采访。

许村发现了一处良渚文化遗址,考古队正在那里发掘文物,村长跟刘剑是部队战友,第一时间透露了消息。

刘剑何许人?当兵的。在部队练就的敏锐,让他感到了此信息的新闻价值。因此他亲自带队,安排采访。他拉上宜兰,请她去做现场报道。宜兰以前是主持人,文笔又好,两年前被提拔当了制片人,渐渐淡出了主持这一行。不过偶尔还会客串主持。昨晚加班,宜兰把这茬忘到九霄云外了。

“对不起,我病了,不能去!”

宜兰坚持着说了这句话,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宜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病房里,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重现。她的同事安琴,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焦急地说:“你总算醒了,可把我们吓坏了。刘总听到你声音不对,后来怎么叫你也不答应,赶紧让我上来看看,妈呀,你像个孩子一样跪倒床沿,你这是给谁磕头啊?”

即便这个时候,安琴依然改不了咋咋呼呼的毛病。

安琴是栏目组的图像编辑。她平时风风火火,做事有点二,但她思想敏锐,工作认真勤奋、胆子大,认真起来,会拼着命跟人较劲。有同事形容安琴跟人较劲的功夫,说“安琴从不跟人吵架,她跟谁吵架,准是谁的错”, 短短一句话,把安琴的个性说到了极致。

住院,对宜兰有着惊心动魄的意思。

十年前,宜兰十八岁,高三了。也是在医院,上海的医院,宜兰被切掉了子宫。那么干脆地选择了切除,可见当时病情的严重。

挺过了麻醉之后的疼痛,医生告诉宜兰,以后每月一次的“倒霉”不来了,其余,跟原来一样。

最初,宜兰还暗自为那个每月一次的“倒霉”不来了高兴。

这在今天实在匪夷所思,都已经到了要到幼儿园找处女的年代了,宜兰居然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有悖常理。但那是真实的。她的确不知道女人不能生孩子意味着什么,或者无暇顾及。她年轻的心陶醉在亲人所说的坚强里。她独自在上海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不过是想找出一条最近的、去医院的路。这样做的理由,是希望绕开路上令她害怕的一条狗。当然宜兰也不明白所谓的治疗就是化疗,是为了杀死像种子一样埋在体内的癌细胞。这比狗可怕多了。

2010年宜兰28岁了。十年后复进病房,来苏尔的味道卷土重来。疼痛像花,几乎开遍了宜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疼痛过后,是前所未有的累。宜兰沒有力气,骨头软得沒筋了。无法走楼梯,直不起腰,连上洗手间都要妈妈扶着,宜兰从妈妈忧郁的眼神和医生躲躲闪闪的对话里读到了绝望。她瞬间心慌,喘不过气来。天,仿佛要塌下来,不祥的感觉蜂拥而至,她怀疑十年前埋在身体里的种子开花了。

事实上,宜兰被切除的,是被癌细胞吞噬的器官,而癌细胞的种子,一直埋在宜兰体内,随时整装待发。按理,七年是个分界线,一般的癌症,躲过了七年,就算过了安全期,可以高枕无忧了。为什么偏偏宜兰那么背,十年后又复发了?宜兰还那么年轻,甚至沒有谈过恋爱,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快乐,她还沒有经历过,难道就这样死了?

妈妈的那张脸越来越像苦瓜,她的眼神让宜兰害怕。妈妈实在太冤了。爸爸在宜兰18岁的那年就去了。他是被绝望杀死的。面对女儿还沒有开花就要凋谢的现状,他选择了逃避,一瓶农药就解决了问题,却把这一切的后来交给了妈妈。十年后,当妈妈以为已经躲开了恶魔,恶魔却不失时机地出现了。

闰五年的五月十五日,月亮出奇地亮,宜兰脑海里闪现的是韩剧里的明成皇后,她总是在月亮下吸收能量。皇后双脚八字站立,双手拥抱月亮,站成了背靠背的八字,这样的身影在月亮下宁静、冷漠、坚韧,散发着冷冷的光芒。宜兰记得剧情里皇后处境艰难,对手一次次地想置她于死地,但她一次次地化险为夷。皇后把这归功于吸收了月亮的能量。可是,宜兰发现,月亮于她几乎是灾难性的,每次疼痛发作,总是圆月当头。熟睡中的宜兰,会被尾椎骨撕裂般的疼痛惊醒,大汗淋漓。宜兰尝试着大喘气,深呼吸,可是疼痛依然不减半分,并伴有严重的下垂感。宜兰尝试着倒立,疼痛才有所缓解。后来发现,只要站立,疼痛就减轻,一个多小时后,症状消失。它就像个不速之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宜兰尝试着捉住疼痛,可疼痛却和宜兰玩起了躲猫猫。每次宜兰穿好衣服,急急来到医院急症室,疼痛就消失了。为了查出病因,宜兰后来到医院,把肝、胆、脾、胃、肠、及妇科都查了,依然沒有异常。医生也纳闷: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沒发现异常,疼痛从何而来?医生的解释是,只有疼痛发作时检查,才能查出病因。

重复的疼痛一次次发生,宜兰却每次都无法在发作时捉住病痛。她开始在网络上查资料,根据病情查病因,查治疗方法。隐约感到旧病复发了。它始于十年前的那个手术。宜兰终于知道,十年前妈妈告诉她关于切除了一个囊肿的说法多么可笑。当宜兰沒有了女孩子所谓的“倒霉”之后,其实,已经宣告了她的身体里埋葬着一颗定时炸弹。

18岁那年的病沒有影响宜兰高中毕业,也沒有影响宜兰考取西湖大学的新闻系。大学四年,宜兰从宿舍到教室,总是独来独往,几乎走的是同一条线路。宜兰的用功让同学都害怕、敬而远之。其实只有宜兰自己知道为什么!当宜兰终于明白她是一个不能做母亲的女人后,就把感情的闸门关死了。她不允许自己陷入丝毫的感情纠葛。那将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毕业后,宜兰回到家乡。

命运开始向她微笑。在崇尚“让记者开口说话、让主持人拿起笔”的年代,宜兰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招进电视台,当了一名记者型的主持人,而后成为制片人。

电视台的工作忙忙碌碌,生活尽管因为疲于奔命而略显浮躁,但回到家是开心的。相依为命的妈妈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只要不去想未来,宜兰和妈妈是幸福的。

然而就在半年前,宜兰突然觉得前未所有的累,然后是低热待查,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只好在医院输液退烧。半个月以后,低温依然不见好转。却被告知全身淋巴炎症严重,需住院观察。

那天妈妈从医生那回来神色就变了。她不看宜兰的眼睛,只是一个劲地擦桌子,宜兰就开始疑惑了。

第二天是周日,金医生值班。这是一个机会。金医生和妈妈是难友,她们曾经在一起插队,有很铁的关系。

“我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淋巴会有炎症?”

宜兰一大早就去找金医生。

金医生正在写病例,她漫不经心地说,一般的炎症,对症治疗就会好的。

“是淋巴炎症吗?”宜兰刨根问底。

金医生突然警觉地抬起头来,又觉得不对,马上故作轻松地说:“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老毛病又犯了。”

这个答非所问的回答让宜兰顿生怀疑。

宜兰故意问:“是什么老毛病?”

“十年前你不是生过一个囊肿吗?它复发了。”金医生说。

宜兰更不明白了:“我的囊肿早就切掉了,沒有的东西怎么能复发?”

金医生的脸变了,她厉声说:“这是一个医学上的讲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你只要安心休息,病就好了。你不觉得你的病就是累出来的?”

现在的医生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对病人坦诚相见呢?难道他们不明白病情的治疗离不开医患配合的吗?歌手和乐队,沒有配合,又怎么能合韵?

从金医生那里回来,宜兰在网上查了许多相关资料,她找到了一个熟悉又可怕的名词:“癌症晚期”,且癌细胞已经扩散,遍布全身,淋巴炎症只是扩散的一个表现形式。

灾难就这样不期而至。当宜兰和母亲以为已经躲过了那张死亡通知书时,通知书来了,只不过它上面的文字改成了:“死刑,缓期执行!”

当疑惑被证实,宜兰的心反而定了。作为女儿,她为妈妈悲哀。她这一辈子不容易,经历了“文革”、下乡、做工、下岗、守寡,一个女人能承受的苦难,她都承受了,因为她还有一个女儿。只要女儿好好的,她还有翻身的那一天,还有希望。女儿是她全部的希望,是她活着的理由。可是,如今,她又将失去唯一的女儿。她的一生,注定是一条咸鱼,翻不了身了。

而宜兰呢?宜兰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她还不知道什么叫恋爱,当年她封闭自己,只因为不能做母亲,并沒有生存之忧。

现在,死亡判决书已经下达,宜兰变得尤为脆弱。一直以来,在她的内心,对生活是悲观的,所以选择逃避或逆来顺受。她对工作尽责,对生活却不抱任何希望。对于她看不惯的东西,她采取“眼不见心不烦”的办法。即便这样,生活依然沒有对她网开一面。她把自己28年的人生想了一遍,突然发现,这些年,她错过了太多。

沒有穿过最喜欢的背带裙;沒有为喜欢的男孩子跳上一个舞蹈;沒有和妈妈挽手走在大街上;沒有逛遍漂亮的商场;沒有随心所欲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还沒有享受人生,甚至沒有去过省城以外的地方。早知这样,就不应该被所谓的“地球村”理论影响,到处走走,谈情说爱,做个漂亮而风光的女孩子。

医院的气氛让人窒息,疼痛缓解,宜兰逃离般地出院了。

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样子。疼痛偶尔来袭,因为查不到病因,也无从治疗。有时候半夜被痛醒了,第二天宜兰会在微博里留下暗号:“昨天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他不请自来,不打招呼就走,莫名其妙。”

安琴看见了,立马跟帖:“亲爱的,这种人不值得你在意,别拿他人的缺点折磨自己。”

宜兰看后摇摇头:“这个安琴啊,可爱的安琴!”

有一天,宜兰在网上看到了一张照片,梦幻般的湖面上盛开着一朵朵洁白的小花。花的名字也很奇怪:“水性杨花”。

照片里介绍,这种花一生只开放一次,而且只对着太阳开放,太阳下山,花便枯萎了。那么辛勤地生长,却为了一次的绽放,挺感人的。

宜兰觉得这花挺冤,明明是少有的忠贞,却被叫成“水性杨花”。想到自己,那么多人都健健康康的,为什么偏偏自己得病?还查不出原因,也冤。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神,宜兰手足无措。如果真像俗话说的“天无绝人之路”,为什么宜兰要如此绝望?

至少,不能把自己交给医生和病床吧?还有爱情,哪怕是疑似爱情,宜兰也该尝试。也该给自己一个机会,给爱一个机会。就如“水性杨花”,哪怕只对太阳开放,哪怕只开放一次。

宜兰突然涌上来的想法很疯狂:一个月就好,找个男人好好爱了!那么之后呢?宜兰会学着大象,给自己找个最后的归宿。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走以前,宜兰会告诉妈妈,她去了一个好地方,那里沒有病痛沒有忧愁。最后,宜兰会叮嘱妈妈,要好好活着,要快乐、长寿,把宜兰的年纪都活回来,这才是她妈妈。

宜兰的想法的确疯狂。毕竟,男人不是商品,想要,可以到商场去买。好和坏,价钱说了算。

有一天,宜兰和安琴在单位咖啡室聊天。

宜兰若有所思地搅动着手里的咖啡,冒出了一句:“要是男朋友也像商品一样,可以到商场买多好!”

安琴突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大笑,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宜兰:“怎么了?终于想谈恋爱了,还是已经有了对象?”

“说什么呢?谈恋爱?谁要我这样不生蛋的母鸡?”宜兰的神色暗淡了。

“不会生孩子又怎么了?现在那么多丁克家庭,他们可不是生不出孩子。”安琴接着又说:“亏你还是电视台的人,用你眼睛的余光往旁边看去,叶子,闵慧,都沒孩子,活得多潇洒,据我所知,她们同样不是生不出孩子!”

“是啊,有时候想想,都28岁了,居然还沒有谈过恋爱,连我自己都不信。”宜兰缓缓地说。

“我信,你知道为什么我信吗?”安琴说。

宜兰摇摇头。

“因为你总是怀揣着一脸的心事,谁敢接近你啊?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开心点?”安琴说。

“有什么可开心的?请你告诉我!”宜兰神色又忧郁起来。

“你年轻、漂亮,有才气,相信我,你只要谈着恋爱,交着男朋友,你的春天就来到了。”安琴的一句话,把宜兰说乐了。

“真的,不开玩笑。把你的恋爱交给我吧,我来帮你挑。”安琴自告奋勇。

“呸,谁要你瞎忙乎!”宜兰说。

安琴才不管宜兰的想法,接着说:“当然不是去商场,改个地方,咱去网上。那里的男人多的是。买,这个字以后就不说了,多沒面子。不管咋滴,你都掉不起这个价哦!”

安琴看似调侃的一句话,倒真提醒了宜兰。

晚上,宜兰就开始在网络上征友。这样的帖子,在网络上是很受欢迎的,有很高的点击率。

“本人想去泸沽湖,一个神秘的女儿国。诚征共同出游的朋友,以能吃苦耐劳为佳。仅一个伴哦。报名请从速,过期不候。”

西瓜惠子

宜兰耍了个小聪明,故意不说征男友。但下面的落款是“西瓜惠子”,把征友人的性别摆明了,而且要求吃苦耐劳,很巧妙地把征友的性别挑明了。

果然,不多时就有了很多跟帖。其中一条跟帖很有意思,似乎是应对着西瓜惠子来的。

“西瓜惠子,本人也想去泸沽湖,如果一起出游,偶是否可以当你滴冬瓜太郎?呵呵,吓着你了吧?开玩笑的。”

宜兰惊奇于他对她心事的了解。想都沒想,就给他留了言:

“西瓜惠子和冬瓜太郎原本就是一对啊!”

双方好像都愿意速成这段旅程,互相交换了QQ号码,有一搭沒一搭地说了些话。

终于到了要出发的前夜。

西瓜惠子和冬瓜太郎相约在QQ里商量行程。

“西瓜惠子要是爱上冬瓜太郎,结果会怎么样?”

这是宜兰跟冬瓜太郎聊天时说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宜兰觉得跟他说话,可以这样直来直去。

“当然好啊,哪怕假装爱上也好!毕竟要做好多天的‘侣伴呢!”

“错了,是旅伴,不是侣伴。”宜兰说。

“沒错啊,是两口子一起出去,不是侣,难道是驴?”冬瓜太郎挺会贫嘴的。

“要出发了,能不能视频里见见?”后面的那句“免得见面不认识”还沒有打出来,宜兰就啪啪啪删掉了。

对方好像有神通,居然发送了要视频说话的请求。

“我沒有视频的,不好意思。”宜兰说。

“随便!”冬瓜太郎的回答很干脆。

宜兰颤抖地点击了接受键。

视频里的冬瓜太郎看起来有些俏皮而玩世不恭。

“你好,见到我了,不难看吧?”

“我也不难看的。”宜兰说。

冬瓜太郎夸张地点点头说:“可以肯定,在沒有出发以前,西瓜惠子是不可能爱上冬瓜太郎滴!”

“你要对西瓜惠子有信心,她会努力的。”宜兰挑了一张笑脸发过去。

宜兰松了口气,冬瓜太郎看起来不错,年龄也还相当,一起出门应该不至于别扭。

“我当然有信心,我是谁?大力神冬瓜太郎唉!”说完,他右手握拳狠狠地举了举。

宜兰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突然发现网聊其实也不那么无聊。

已经很久沒有这样笑了。

两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把旅游的细节说定了。

一直到这时候,宜兰才发现,冬瓜太郎虽然和她不在一个省份,却跟她居住的城市相隔不到一百公里。于是,他们约好了到云南昆明碰头,再取道丽江转泸沽湖。

“明天昆明见!”

说完了这句话,视频里的冬瓜太郎对着宜兰挤挤眼睛,一下子就闪了。

宜兰到达昆明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根据事前的约定,冬瓜太郎到达的时间在晚上七点,这就意味着找住宿的事落到宜兰头上。

昆明机场离宜兰在网上预订的酒店大概十来分钟车程,宜兰从下飞机到找到住宿的酒店并住下,总共不到一小时,够近的。

到了酒店宜兰才发现,怎么开房间是件很头疼的事,因此颇费了一番脑筋。

开一个房间吧,两个从未见面的男女一见面就住一起实在太那个了。一个姑娘家这样做,似有引诱别人之嫌。开两间吧,又违反了自己当初要找个游伴的初衷。不就是想找个男人好好爱一场吗?哪怕是假装的也好。反正是不是投入真情,都无所谓了。横竖是一个死。想到这里,宜兰一咬牙,订了个双人标准间,并第一时间把房间号码用短信发给了冬瓜太郎。

可是,临到登记的时候,宜兰又动摇了。就是想死也不用这样作践自己,不就是多开一个房间吗?不都快死了么?还在意那个钱吗?所以,宜兰给自己留了个退路。她关照总台服务员:还有一个朋友说不定要来,请给保留一个房间,到晚上八点,如果到时不来办手续,房间就可以安排给他人。

酒店在昆明的市郊,五星级的,因为地理位置偏,以接待会议为多,像宜兰这样的散客很少。不会人满为患,也不会冷冷清清。宜兰从网络上查到这是一家温泉酒店,莫名地喜欢。

放下行李,时间还早,宜兰迫不及待地去泡温泉。

宜兰沒有想到酒店的温泉区有那么大。里面不仅有很多室内温泉池,诸如人参池、当归池、牛奶池、红酒池、啤酒池、菊花池、玫瑰池、熏衣草池,可以祛寒的姜池。还有很多室外温泉池,那是用假山砌起来的池。它们分布在半山坡上,静静地散发着袅袅烟雾。蒙蒙眬眬之中感觉人是踩在云彩里。宜兰想起了云南有一个很著名的旅游品牌:七彩云南。想来它是当得起的。宜兰从这个池跳到那个池,后来终于发现,在室外池的西面,还有更豪华的温泉别墅区。宜兰披上浴巾,漫步在别墅区,有白兰花的香味飘来,宜兰抬头一看,才发现路的两旁种了很多的白兰花,香气袭人。

这时候,恰巧有服务员经过,宜兰请她带领参观。

别墅区里有十几幢小楼,分大中小三种。宜兰逐一参观,三种别墅都看了一遍,只有大号别墅最理想,里面不仅有专门的客厅,还配有机器麻将桌。楼上是两个带有独立盥洗室的房间,外加一间共用的客厅。更令人惊喜的是,房间里的温泉池可以同时容纳四五个人同时泡温泉。

出来看看才知道,世界已经远非宜兰眼睛里的样子。生活如此美好,而宜兰却要告别这个世界。就像打一场比赛,眼看胜利在望,而宜兰却要被踢出局去,失去比赛资格。宜兰一下子就感到了乏力,气喘不匀。那种无法言说的疲劳顿时排山倒海地涌来。宜兰有气无力地告诉服务员,赶紧把她带到休息的地方。

其实,从出门,坐飞机,到云南昆明,直至到了酒店开好房间,宜兰一直沒有感觉到自己是个病人。她是一个游客,是到云南来游山玩水的。宜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和一个陌生男人的约会上,在设想着怎么跟他约会,怎么假装爱上了他。很不可思议。宜兰将要设法爱上的,却是一个陌生人,他的名字是假的,人是真的。

缓过了疲劳,一看时间已过了六点,离冬瓜太郎到达还有一个小时,宜兰要了温泉区免费提供的蒙自菊花过桥米线。累劲一过,宜兰胃口大开,居然把一大碗过桥米线都吃完了。

回到房间,差不多七点,宜兰刷牙,换睡衣,忙完了就躺在床上读著名诗人北岛的随笔《青灯》,这本书讲述诗人在国外流浪的经历。而最打动宜兰的,却是他开篇的那首诗——《青灯》。

故国残月

沉入深潭中

重如那些石头

你把词语垒进历史

让河道转弯

花开几度

催动朝代盛衰

乌鸦即鼓声

帝王们如茧吐丝

为你织成长卷

美女如云

护送内心航程

青灯掀开梦的一角

你顺手挽住火焰

化作漫天大雪

临风

你和中国一起老去

长廊贯穿春秋

大门口的陌生人

正砸着门环

一首好诗就是这样,它看似若有若无,但是,回味时感觉就会如沐春风。

宜兰泡过温泉的脑子,刚开始有些犯迷糊,不知道诗人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情感。他想要渲染给读者的是什么?一盏青灯,它能告诉人们什么呢?然而,越读到后来,味儿出来了,宜兰的思绪被带入时光隧道,穿梭于岁月之间。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声:

把酒临风

你和中国一起老去

长廊贯穿春秋

大门口的陌生人

正砸着门环

恰在这时,“叮咚、叮咚”的门铃响了起来。宜兰一时间心惊肉跳,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只是愣在那里发呆。

“咚咚咚”,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宜兰才猛然醒悟,这是在宾馆,她正等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宜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穿上拖鞋去开门,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所以,打开门,赶紧跑回来躲进了被子。

门口的那个人瘦小单薄,背了一个与他身体极不相称的大包。宜兰眼前突然闪现了蚂蚁背大山的情景。他就那么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并对宜兰微笑。

“冬瓜太郎”,宜兰脱口而出!

“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着门环。莫非你有第六感觉,怎么知道我在门口了?又为什么不开门?”冬瓜太郎微笑着说。

宜兰惊呆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巧合?它又暗示了什么?宜兰想。至少眼前的这个人,是不那么令人讨厌,这是最重要的。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于自己将要爱上的这个男人,觉得沒什么难的。或者说很简单,简单到就像小时候妈妈给宜兰吃香榧,开始吃,感觉一股怪味冲上来,但吃第二粒的时候,宜兰已经接受了这种味道。接受的过程那么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于冬瓜太郎也是,他从进门的一刹那,就以他的弱小,赢得了宜兰的怜惜。尽管宜兰是那么需要怜惜的人。而他开始的那段话,更让宜兰感觉他们似乎从来都不曾陌生。

什么都顾不上了,宜兰起身为冬瓜太郎拿了一双拖鞋,好像他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什么共居一室的尴尬,什么还给他另外留了房间等等,早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就是冬瓜太郎吗?从他进门以后的表现,宜兰看不出他有何异样。但是,他那蚂蚁背大山的样子让宜兰感觉有两个字都已经冲到喉咙口,却始终沒有贸然地说出来.

“沉重”。

他为什么让我感觉沉重呢?生活就那么沉重吗?比宜兰这个让医生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人还沉重吗?宜兰看着他放下了背包。换上了宜兰给他的拖鞋,就进了盥洗室,接着是放水的声音。出来时的冬瓜太郎精神多了。

“要不要陪你去楼下吃点东西?”宜兰对着那张新鲜的脸说。

他摇摇头。

“有叫餐服务的。”宜兰说。

依然摇摇头:“飞机上吃过了。”

“哦,你累了,那就洗洗睡吧!”宜兰说完,故意翻了个身,假装自己要睡觉了。

冬瓜太郎像个听话的孩子,复又进了盥洗室。

宜兰又翻起了北岛的《青灯》,“‘国际主义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国际化是不明国籍的富人合伙坑蒙拐骗。”读到这里宜兰笑了,这就是诗人,时间在他们面前永远是无奈的,他们的年龄和心理,他们的思想和心态,永远是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年龄越大,心态越年轻,思想越成熟,心理越年轻。正所谓网络上热销的“愤青”。

浴室里传来冬瓜太郎洗澡的声音。他是谁?看他年纪该有三十多了吧,宜兰想起他从沒正面告诉宜兰年龄,只是让宜兰放心,他还是个未婚青年。他特意加重了“未婚青年”几个字。当初他所以吸引宜兰,是因为他的名字,似乎迎合着宜兰的。冬瓜太郎和西瓜惠子,就像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

从浴室出来的冬瓜太郎换上了睡衣,这使他看起来比进门时高大多了。他很顺溜地滑进了他那床的被窝。把宜兰对他的提防解除了。宜兰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

“我该称呼你什么呢?”这是他坐在床上后对宜兰说的第一句话。

“那我该称呼你什么?”宜兰反问道。

“你就叫我‘难难吧。”他很爽快地说。

你现在总该告诉我怎么称呼你了吧?他说。

“你就叫我‘想想吧。”宜兰就想活着,有一天是一天,越多越好。

他好像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他眼睛里的问号比他的问话强烈多了。

“沒什么,就是觉得以前沒好好活,现在想活得好些。最好让我爱上你,即便是假装也好。”后半句是宜兰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的。

哦,他有些懂了的样子。然后拿出他的笔记本电脑,在床上打开了。

宜兰翻了身:“晚安!”

“晚安,你先睡吧,我收个邮件就好。”

而此刻的宜兰,睡意全无,脑子从未有过的清醒。心,“咚咚”直跳。不知道他睡觉时会怎么样?毕竟,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目前看来他还不令人讨厌,这是万幸。他会对我做什么呢?我又在期待什么呢?宜兰想。对于一个将要死去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有什么需要禁忌的呢?也许宜兰应该轻轻地向前,轻轻地勾着他的脖子,然后轻轻地告诉他:“亲爱的,你是宜兰上辈子就想要的爱人,还等什么呢?”

宜兰刚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怎么就那么轻浮呢?似乎被他看穿了心事,羞得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可是,宜兰又对自己说:如果他真想对我做什么,我又怎么应付?是响应还是拒绝,亦或顺水推舟?宜兰有限的人生经历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一切都那么无知,那么无奈。好在他对这一切似乎一无所知,沒多久,他关了电脑,也睡下了。

而宜兰的心,在他关灯的刹那,“咚咚咚……”再次狂跳起来。无法入眠。

旁边的他,开始沒什么声响,渐渐地响起了鼾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宜兰从沒有这样清醒地睡着,却什么也不能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宜兰强迫自己数数,从一到百,再数到千,却越来越清醒,再重新开始,睡意依然全无。

这是何苦呢?原本想寻找快乐的,现在变成了受罪,这是开始的第一天,以后的几天怎么办?宜兰有些后悔了。这是疯狂的代价。

迷迷糊糊中,宜兰感到他轻轻过来,帮她掖了掖被子,宜兰翻了个身,看到黑暗中站着的冬瓜太郎。

“怎么了?”他问。

“沒什么。”她答。

“若睡不着,不如说说话,反正明天也不用早起。”

“好啊。”宜兰翻身坐了起来。

“难难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的生活状态。”他主动说。

“我姓古,叫古哥。是上海一家旅游杂志社的摄影师。专门给杂志拍广告的。这个职业的最大好处,可以让我走遍山山水水,当然,也包括很多未曾开发,人际罕至的地方。”

“你想听我讲故事吗?”

宜兰点点头。

古哥停了一下,沉浸在回忆之中:“十年前的泸沽湖还是片处女地,一般人都是从杨二车娜姆的书里知道了这个神秘的女儿国,这应该是旅游开发的处女地,杂志社认为有推介价值,便派了我跟同事天翼前去采风。”

古哥的声音很好听,浓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泸沽湖真美啊!它犹如一颗高原明珠,镶嵌在群山怀抱之中。湖水碧波荡漾,风光迷人。被人们称为‘高原明珠。人在那样的地方,心就明净得跟湖水一样。湖水簇拥诸多岛屿,湖泊四周群峰怀抱,蛾黛湾环,烟波百里,真可谓湖光山色,相互交辉,宛如仙境。”

古哥的讲述,把宜兰带到了过去:“那时的泸沽湖,家庭旅社不多,我和天翼就住在村长家。白天,我们跟着村长到处探寻美景,拍摄照片。晚上,便在村长家喝酒、聊天。说真的,在泸沽湖,男人很幸福。素有东方古老民族的摩梭人,也被称为‘女儿国,他们一直延续着远古传下来的‘阿夏风俗,即‘男不婚、女不嫁、结合自愿、离散自由的母系氏族婚姻制度。男人在那里,简直是天堂。”

古哥轻轻地点了支烟,继续说:“我们很羡慕这样的生活状态,为摩梭人浪漫的婚俗着迷。杂志社给的采风时间是两个月,而我们以跟着背包族去稻城探险为名,跟杂志社又续了一个月时间。真有些乐不思蜀了。天翼跟一个漂亮的摩梭姑娘央金闪电般地好上了。频频约会。”

宜兰感兴趣地听着。

古哥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天翼高大帅气,话不多,可是他会微笑,笑起来,简直是‘少女杀手。当时,我很鄙视他这么做,怀疑他的爱。我认为他是利用了摩梭人的风俗。说好听点,是贪恋美色,说难听点,是免费嫖娼。”

宜兰笑笑。

古哥的声音,渐渐高起来:“为了这事,我们剧激地争吵。两个人在异乡成了陌路人。这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影响。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情人树下拍夜景,到了目的地,发现电池沒带。我故意说:‘我去拿吧,是我忘的。天翼为了表示友好,就说:‘我去,我熟悉道。我巴不得他这样说,就让他去了。心想,他这几天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着呢,就当让他败败火了。”

宜兰认真地听着。

古哥深深地吐了口烟,说:“差不多一个小时,天翼还不来,我打他电话,沒人接,心里有些慌。赶紧收了设备往回走,半道,碰到急匆匆赶来的村民,告诉我天翼出事了,已经被送往县医院,让我赶紧过去。”

说到这里,古哥有点接不上气的感觉,他停顿了一下说:“等我赶到县医院,天翼已经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他的手里还拿着电池,手指烧焦了。村民说,他被发现的时候,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电池,倒在充电器旁。应该是拔电池的时候接了个电话,静电通过人体到了充电器上,人就成了一个导电体。当时还有微弱心跳,立即被送往医院,但是,到达医院时,即被宣布死亡。”

古哥的叙述,明显带着乏力。

宜兰的心沉重起来。

古哥顿了顿说:“我傻在那里,目瞪口呆,怎一个‘悔字了得?其实,我们出发的时候,我看到电池在充电器上,我故意不拿,就准备收拾他的,可我沒想到要了他的命啊!”

说到这里,古哥的眼里满是泪水。

宜兰的眼眶也润湿起来。

古哥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生命何其珍贵,又何其脆弱。死,多么容易,只要一次小小的恶作剧。我现在活着,简直就是行尸走肉。不知谁说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性格买单,我终于为了自私和狭隘买单,为可恶的嫉妒买单。只是这样的代价太昂贵了。贵得让我无法承受。这个秘密一直纠缠着我,让我心疼,十年来,如影随形。”

宜兰拭了拭眼泪。

古哥深深地喘了口气:“所以,当我看到你要去泸沽湖,仿佛听到了召唤,便不顾一切地跟帖,我想,我终归要有勇气面对这一切的,我需要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黑暗笼罩的房间里,一道剑一样的光芒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又像刀一样切割着黑夜。房间里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古哥还沒有从叙述的情绪里回来。宜兰竟然像得了法师的止语牌,一时语塞。

几个小时之前,宜兰还在担心怎么跟古哥相处,这会,却已经跟他聊得那么深了。他甚至把隐藏了长达十年的秘密也说了出来,这是怎样的信任?人与人之间,真的不能以时间来计算的。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却依然是个陌路人,有的人,你跟他一对眼,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不就是缘分吗?宜兰再次想到了为什么会来这里、来做什么的问题。

宜兰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才会想到孤注一掷地爱一次。可是,这样对待古哥公平吗?他表面看起来油腔滑调,内心却藏着这么深的痛苦。他需要救赎,和宜兰需要爱一样。宜兰突然想到这样疯狂的后果是自己不可预见的,一时惶恐。

也不知过了多久,古哥说:“明天还得坐车呢,该歇了。”

宜兰这才像醒过来似的点点头,她躺进被窝,说了声:“晚安。”

昆明到泸沽湖沒有直达车,要从丽江转。

在中巴车的颠簸中,宜兰睡得很沉,古哥似乎更能睡。说出了压抑已久的秘密,如放下沉重的包袱。他的累,可想而知。

汽车准点到达丽江。从丽江到泸沽湖,每天有一班车,早上八点出发,下午两三点就到了。

到了泸沽湖,古哥就是导游了。

间隔了十年,泸沽湖的变化很大。岛上开了很多家庭旅社,也就是客栈,他们选择了大嘴村。

这里也是古哥曾经来过的地方。可是,当年村长家的房子,已经找不到了,取代它的是“宜家客栈”。一对年轻人开的。女主人静儿是北京人,跟当地的小伙好上了,两人合伙租下村长家的房子,经过改装,开了这家客栈。这样的爱情,在泸沽湖,已经成了时尚。

古哥沒有任何犹豫就决定住下,倒是女主人静儿让看看房间再作决定。

说实话,这幢小楼地理位置极好,就坐落在湖边。一楼是茶座和餐厅,二楼是客房。有单人标间和双人标间。房间都临河,可以看到整个湖面。不足之处是盥洗室和卧室是通透的,沒有任何遮挡。宜兰很难想象坐在抽水马桶上面对着一张异性的面孔。她为难地看着古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旁边的静儿客气地说,太太若看中了,我就帮你们把行李拿上来。古哥果断地说:“不用麻烦了,我们自己就可以。”

进了房间,面对宜兰的难色,古哥笑了笑说:“这有何难的。”说完,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根绳子,在卧室和盥洗室之间拉了根线,挂上房间里的毛毯,一道墙就竖起来了。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宜兰看着这堵仅能遮住自己的墙。忍不住想笑。古哥却扮了个鬼脸,说:“你是太太,我是太监,所以,你不用担心,你很安全,我很安心。”

下午,两人在客栈简单吃了面条,古哥要去看村长。问了静儿,才知道,村长早就退休了,跟着在外打工的儿子去了四川。

古哥的情绪有些低落,加上一路上汽车的颠簸,晚饭后就在客房休息了。

泸沽湖的天黑得晚,六七点了,阳光依然在湖面上泛着金光。古哥在床上休息,宜兰拿出换洗衣服,准备洗澡。直到这时,宜兰才想到,房间的卧室和盥洗室不隔断是有道理的。谁能拒绝泸沽湖的美色呢?换句话说,在这样的美景面前,个人的小我,又算得了什么?要不是有古哥在,宜兰真希望沒有那条毛毯帘子,在湖光山色中沐浴,想想都觉得美。

宜兰把衣服一件件脱掉,肌肤依然光滑,富有弹性。她很难想象,死,是什么样子,但愿如现在最流行的说法:让身体飞。这多少还有一些诗意。宜兰笑了笑,开始洗澡。她打开开关,左转,沒有热水,右转,等一会,也沒有热水。左转、右转,就是出不来热水。这是洗澡之前沒有想到的,宜兰以为这里的水,也跟宾馆一样,开关一拧,就是热水了。早知这样,就该等水热了以后再脱衣服的。

水很冷,宜兰身上已经湿了,寒毛直竖,热水就是不来,又不敢叫人,更不敢声张。左转,右转,热水还是不来。实在坚持不了,宜兰果断地关了开关,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躲进被子,瑟瑟发抖。

宜兰沒有想到,泸沽湖会以这种方式欢迎她的到来。玄乎。

自从到了泸沽湖,古哥的神情就有点心不在焉。他嘴上不说,心里闹得慌。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曾经,纷至沓来。他想要做什么,又不知道做什么,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得要死,又无所事事。折腾了一天。

晚上,静儿建议他们去参加岛上的篝火晚会,体验民族风情。于是,宜兰和古哥散步着出来。走着走着,来到了湖边。

夜晚的泸沽湖神秘莫测,静得出奇。远处,是街上酒吧里传出来的歌声,若隐若现。

这是两个世界。一个安静得出奇,一个喧闹得出奇。有时候想想人类很可怕,只要到一个地方,就把现代化一股脑儿搬到这个地方,从此,这个地方,再无宁静之日。

话题说着说着,沉重起来,黑暗中的泸沽湖给人压抑之感,两个人快步走出黑暗,来到篝火晚会现场。演出已经开始了。

都是村里的女人在表演,很本色的演出。因为冷,很多女人跳得很懒散,有一两个甚至围着篝火不愿离开,唯有一个女人跳得特别认真,一招一式都不肯马虎,在这么多人里,鹤立鸡群。看着这个熟悉的身影,古哥突然想到了央金,天翼的爱人,那么多年不见,她还好吗?古哥的心,似被带到了很远处。尽管歌手唱得很起劲,本色的演唱很天然去雕琢,别有一番风味。但,古哥的神情,已茫然。

演出明显地走过场,看的人和演的人,都明白,这是旅游买卖,不是艺术,当不得真。所以,巴不得早点结束。最后,演员和观众手拉手,围着篝火跳了几圈,也算是共同快乐了。

回来的路上,古哥沉默着,央金的身影让他回到了从前,他突然有种冲动:找到央金,向她一吐为快!那一瞬间,他一直模模糊糊的、到泸沽湖来的目的,清晰了:明天,就在明天!

宜兰自从在昆明的那个晚上听了古哥的故事,对古哥有了莫名的好感。古哥对她的信任,让她感动。

现在她明白,爱不爱是一回事,要不要爱是另一回事。出来的这几天,她从沒有感觉到自己是个病人,好像以前一直纠缠她的疼痛,从未发生过。她健康美丽,看起来还很年轻,退一万步讲,她现在就是死了,也是在泸沽湖,做个美丽的鬼,是风流的。佛家有句话:“早死早托生,辈辈都年轻。”在灿烂中死去,也不见得是坏事。

基于此,宜兰和古哥同居一室,已经很习惯了。他们像两个好朋友,更像亲人,同吃同住,共同出游。除了不上床做爱,两个人和夫妻沒有什么区别。古哥沒事就喜欢喊:“你是太太,我是太监。天哪。我一健康大小伙子做太监,我比窦娥还冤。”

晚上,两个人靠在各自的床上聊天,无话不说。

“古哥,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我的亲人?”宜兰冷不丁地说。

古哥抬起头:“你沒有亲人吗?比如爸爸、妈妈?”

“我只有妈妈。不,我还有疼痛,它像我的另一个亲人,总是可以不打招呼就来,不说再见就走。”宜兰的话很无奈。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相信我是你的亲人,就应该告诉我。”古哥的话里有不容拒绝的成分。

“当然。”宜兰说。“如果我的疼痛有两部分,那么他们分A区和B区。他们互相独立又相辅相成。现在说来,A区的疼痛已经解决了,B区的疼痛依然在,而且肯定由A区而来。”

“是吗?”

“就跟你说说B区的疼痛吧。”宜兰喝了口水说:“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也许是今晚,也许半个月、一个月以后。它们总是半夜里来,在我最想睡觉的时候。每次来,我必须起床,陪它在房间里散步,等它高兴了,自然就走了。当然,我不喜欢这样的客人,所以,试图赶走它,还请医生帮忙。奇怪的是,等我赶到医院,它总是不露半点痕迹地溜走了。让医生也一头雾水。”

古哥对宜兰的叙述半信半疑,以为开玩笑,就说:“现在的医生怎么那么笨,连一个简单的疼痛坏蛋也赶不走,当什么白衣天使和白求恩大夫啊!要我想想,你那个疼痛,根本就不是病。很简单的道理,现代人被科学宠坏了,老坐在电脑前,腰椎出了问题,压迫尾骨神经,自然就痛了。你想啊,为什么晚上睡觉时疼痛,站起来,体位改变就不疼了?”

一句话,惊得宜兰直愣神。

是啊,疼痛的发作总是在躺下的时候,可恨的是那时候睡意正浓,想睡觉而必须起床,很难受。但起床了,疼痛就缓解,稍走走,半个多小时就好了,所以才会每次赶到医院,疼痛就消失。沒有的病,让医生怎么找?宜兰的眼前,豁然地打开了一扇窗口,这些日子来堆积在胸口的郁闷、膨胀,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以前,每次想到莫名其妙的疼痛,总是郁闷,无从发泄,只好假装不存在,内心纠结、沉重。古哥的一番话,如气球被针刺了一下,“吱”的一声,原来什么都沒有。有那样的好事吗?那么复杂的事,为什么到了古哥那里,就沒事了呢?

宜兰想,自己是不是有点“林中本无路,走多了便成了路”?宜兰记得单位体检的时候,结论是轻度腰椎间盘突出,当时还奇怪,虽然不是很严重,但得这个病,对宜兰来说,早点了。如果真能这样联想,那所谓的癌症复发,就是莫须有。但愿如此。

宜兰想起曾听到过一个段子,好像说某某突发奇想,给殡仪馆打电话叫车,车来了,问死人在哪里?某某说,就是我。殡仪馆工作人员大怒:“开什么玩笑?”某某说:“你不是来载人的么?你甭管死人活人,把我载去,钱照给,又沒碍着你什么?”某某说:他自从去了殡仪馆,见识了什么是死亡,他的心情就好了。懂得了“生”是件多么可贵的事。宜兰觉得这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惜当时沒在意。现在想来,真是寓意在其中。宜兰不觉笑出声来。

“你觉得很可笑吗?” 古哥认真地说:“这虽然是外行话,但我们很多行业不是外行领导内行的吗?就如你们电视台的台长,他不一定懂怎么采访和写稿,但他能管好你们记者、编辑、主持人,照样把电视台搞得红红火火。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这是一个伟人说的。”

宜兰看着古哥那张越来越生动的脸,心想:你真是我的亲人啊!

这一晚,宜兰睡得很踏实,直到清晨,喉咙里一阵刺痒,接着是剧烈的咳嗽,把古哥吵醒。

古哥惊慌地起床:“怎么了?昨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咳了呢?”

他跳下床,给宜兰倒了杯水端过来。

宜兰摇摇头,喝了口水。好不容易才能开口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宜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古哥问:“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宜兰说:“不可能啊,我跟你吃一样的东西,你沒事,我怎么会有事?我沒那么娇气,又不是过敏体质。或许是昨天洗澡着凉了。”宜兰说。

“你才说沒那么娇气,怎么洗个澡就把你冻坏?”古哥又开始贫嘴了。

“昨天洗澡沒热水,我犯了个低级错误,衣服脱了才放水,热水到底沒来,我又被淋湿了,虽然赶紧穿了衣服,澡也沒洗成,人却受凉了。”宜兰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真是天字号的第一大傻瓜,那个水要放一会才热的,你刚放一会就转,当然水不热了,还一会左、一会右,三心二意,热水才不理你呢!我洗澡的时候,水就好好的。看来我们不是太太和太监,否则你当时就该叫我帮忙的,可是,你沒有。虚伪!还说爱上我怎么办?你啊,连假装爱上我都不能够!你活该!”

古哥的话,虽然是玩笑,宜兰还是很内疚。但她不后悔。那样的时候,宜兰绝对沒有勇气裸身面对一个男人,即便是个让她有一点点喜欢的男人。

古哥熟练地打开自己的包,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细细的,比香烟稍长一点的香,插在盒子上面的小孔上,点燃。马上,一阵香味姗姗而来。

“这是什么好东东?那么香?”宜兰问。

“不懂了吧?这是藏香。来自西藏高原的尤物。可以治你的咳嗽。”古哥有点沾沾自喜。

藏香燃起的烟,像细细的丝带,慢慢翻卷,渐渐飘散开去,使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清香。

“这是来自天堂的迷药。”古哥说。

宜兰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这真是迷药。它们由鼻腔进入肺部,沿途就把嗓子迷醉了,让她暂时忘记了咳嗽。

古哥若有所思地转过头,面对泸沽湖的方向。他的背影有点瘦弱,单薄。宜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背负着一个十字架生活,他内心的沉重可想而知。表面上来看起来,他那么阳光,总想把快乐带给人家,他们才认识了几天,却像熟悉的好朋友那样,把内心的一部分交给了对方。他们都有疼痛,一个在肉体,一个在心灵。现在古哥告诉她,她的疼痛不是沒来由的,至少解决了她B区部分的疼痛。宜兰愿意相信古哥说的理论,因为那理论让宜兰看到了希望。可是,宜兰能帮古哥做什么呢?这个像亲人一样的陌生人,带给了宜兰多大的宽慰啊!宜兰要怎么回报呢?

“我要怎么做,才能表达我的谢意呢?”宜兰说。

“该说谢的是我。”古哥说:“要不是你,我还沒有勇气来泸沽湖,那么,这件纠缠了我十年的心事,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它让我活着好难。十年前,突然的变故,让我无法承受生命的失去之重。我总感觉自己是个间接的杀手,无法面对天翼的亲人和朋友,更无法面对央金姑娘。我选择了沉默,把内疚和负罪感压在心底。越积越重,差不多要爆炸了。我想来泸沽湖,又不敢独自来,更不敢跟朋友一起来。感谢你的帖子,让我鼓起勇气。更沒想到,你的亲切给了我家人一样的温暖,跟谁都不敢启齿的秘密,却在你面前述说。或许我们前世就是亲人,才会在今天奇遇。在你面前,我觉得惭愧,当我听说了你的疼痛,设身处地想想,被莫名的病痛折磨的你,够坚强的,居然还能如此坦然地面对生活。而我,一个所谓的大男人,连曾经的错误都不能面对。我要感谢你,感谢你给了我面对错误的勇气!”

宜兰在古哥的眼里,读到了什么是真诚。

“我们以后能不能不说这个‘谢字?”宜兰说。

宜兰当得起这个感谢吗?只有宜兰知道她所谓的坦然是多么不靠谱,真实的目的,又是多么自私。她只是把这次出游,当成了一次止痛之旅,而古哥,是一支止痛针。

这天的安排是去看央金。顺便看看天翼的坟。因为村长不在,古哥无从找到天翼的坟。说起当年,还有人记得那个摩梭姑娘央金,她已经搬到了临近的小落水村,步行过去也不远。

小落水村在泸沽湖北部,处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向泸沽湖的小山谷里。云南和四川的交界线就在村口,因为离湖边稍有一段距离,沒有大嘴村那么热闹。

这是一个传统而古老的摩梭村寨,旅游业不怎么发达,只有真正在这里生活、劳动、恋爱着的摩梭人,少有游客足迹。只有那些背着沉重行囊环湖行走的驴友偶尔来到村头湖边,摄影留念,喝酒聊天。直到近年,由于该村开了几家客栈在网络上蹿红,小落水村才迎来越来越多的游客。

找到央金很容易,她就住在一家客栈的旁边。跟村里人一样,她平时种玉米和马铃薯,客栈忙的时候,在客栈打短工。

央金依然漂亮,穿戴很整洁。见到她是在客栈里。她见到宜兰,笑笑,像老朋友似的说:“你的发型很好看,在哪里烫的,多少钱?”宜兰依稀想起,她就是篝火晚会上,舞得最好,也是最认真的那个女人。

央金很快转入正题:“你们是住宿的吗?对了,你们沒有行李,是来吃饭的吧?”

“不,我们是来看你的,你看看,他是谁?”宜兰说完,把古哥往前推了推。

央金这才注意到宜兰旁边的古哥。

“你是古大哥?哦,这个漂亮的姑娘,是你太太了?”

央金见到老朋友有点兴奋,脸上的高原红也上来了。

古哥点点头。他有些恍惚,他脑海里一直转悠的,是痛不欲生的央金,久久挥之不去。眼前的央金,和他心中的央金太背离了,简直判若两人。改变这一切的是什么呢?但不管怎么样,对古哥是个安慰。央金能从失去爱人的切肤之痛中恢复过来,而且活得那么阳光,对古哥,是个极大的震动。它震落了古哥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他发现,现在对央金旧事重提,已沒什么意义了。

宜兰把系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给了央金,看着她惊喜的表情,宜兰说了句:“我们走了,不耽误你工作。”拉着古哥的手,出了客栈。

宜兰对古哥说:“这里有格姆女神山的庇护,有泸沽湖母亲的怀抱。在这样天堂般的地方生活,她是幸福的。”

从小落水村到大嘴村。要经过湖边有情人树的尼赛村。远远看去,情人树像两个并排站着的恋人,一个高大,一个娇小,他们默默地守在湖边,在等待着什么呢?亦或在期盼着什么呢?

宜兰和古哥来到情人树下。

古哥惊奇于命运的奇妙,两个才认识几天的人,不住在同一个城市,要不是网络,原本也不可能碰面。其实,这样说也未必对,让他们在一起的,是疼痛。一个肉体疼痛,一个心里疼痛。来的时候,他们各自带着目的。一个是来寻找爱情的,然后安静地去死;一个是来救赎自己的,然后好好地活着。表面上看起来不一样,其本质,却惊人地一致,那就是寻求解脱。

什么是解脱?

古哥说:“小鸟冲破囚笼就是解脱;蓓蕾催开外衣就是解脱;河水冲出阀门也是解脱。”

宜兰觉得这些都是表面的。就如少年被成长的烦恼束缚,青年被爱情的“痛并快乐着”束缚,中年被酒色与财气束缚,老年被疾病束缚,职场被名利、得失束缚。这种无形的束缚总是紧密相联,把人从一枷珈锁锁进另一把枷锁。而真正的解脱,是放下。把个人的自我放下,试着替别人多想想,也许就沒有那么多烦恼了。佛教里讲“无我”,其实是一个境界。人到了那个境界里,便什么都想通了。

古哥喃喃地说:“今天我才明白,痛苦,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快乐,才是永远的。当我今天看到央金积极、阳光的生活态度,才发现,以前自己的痛苦,多么肤浅。如果我把这十年的痛苦转变成爱,一心为他人着想,多做善事、好事,多做对这个社会有益的事,还有比这更好的赎罪吗?宜兰,你的疼痛和我的疼痛,在这个大千世界里,又算得了什么?地震、海啸、洪水、疾病、灾难,多少生命瞬间就沒了,他们沒有时间多愁善感,沒有机会忧伤。相比这些人,我们真该感谢生活,感恩我们还能活着。”

的确,宜兰虽然不能确定她的疼痛就是古哥说的莫须有,但道理还真能讲得通。姑且就当是真的疼痛,真的是癌症复发,也不过是个死。人,总是要死的,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有沒有价值。这次泸沽湖之行,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活着,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泸沽湖山峦环绕,神姿仙态,有一种绚烂之美,湖上点点白色,如零星雪花,点缀于湖面,这是已经快凋谢的“水性杨花”,湖水清澈,能看到“水性杨花”的根须,长长的,一直伸展到深处。阳光斜斜地照着湖面,折射出淡淡的光芒。古哥的脸上,一片柔和,让他看起来年轻而有生气。到现在为止,宜兰还不知道古哥的年纪,算来,该有三十多了吧?可是,这有什么关系?用现如今最流行的网络语言,他们是一对裸交朋友,彼此坦诚、真实。她对于他的了解,好像可以追溯到上辈子。

静静的,宜兰看着水中袅袅升起的雾,亦梦亦幻,此刻的时光,被阳光切割得柔软又柔软。原来,实实在在的生活,也是可以如此虚幻的!这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几天前还不知道在哪里,这会像一对甜蜜的恋人。

宜兰又咳了起来。总是这样,一咳上,就刹不住车。不得已,他们又回到了客栈。

秋天的泸沽,晚上有点冷了。客栈里,女主人静儿已经燃起了火炉。宜兰和古哥围着火炉,跟静儿喝茶聊天。宜兰的脸上因为热而泛起红晕,又被火光映照,面若桃花。静儿提来一壶酒炖在火炉上,说,这酒热了才好喝呢!旁边有个女孩子,五六岁的样子,可爱、秀气,很安静,少有的乖巧,每次都是她一个人来。大家叫她小卓玛。

古哥在摆弄相机,临时出去接个电话,回来时,看到小卓玛在动他的相机,古哥怕被她不小心删掉了相机里的照片,冲过去就说:谁让你动的?快放下!说完,从小卓玛手里抢过了相机。小卓玛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连声说:“我家里有火,我要回去烤火。”说完,小卓玛惊慌失措地走了。

宜兰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静儿说:“可怜的小卓玛,她是想爸爸了,因为对她来说,她有限的记忆,最深刻的,就是爸爸画笔下一幅幅生动的图片。”

在静儿的叙述中,宜兰和古哥才知道,小卓玛是汉人和摩梭人的孩子。她爸爸是个画家,泸沽湖的风光和泸沽湖的女人让他流连忘返,泸沽湖美丽的风情,成了他画笔下生动的素材。他甚至跟他画笔下的一个模特好上了,还口口声声说,要带姑娘到外面去看世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非但沒有带走姑娘,反而留下来,做了姑娘的走婚对象。从此,便留在了泸沽湖。还生了小卓玛。

两年前,小卓玛的爸爸说要去香格里拉写生,从此就再沒有回来。而小卓玛的妈妈,那个痴情的女人,至今还在等着她的男人回来,为此,还把家里的墙壁砸出了很多洞,她是怕男人回家找不到门啊!

静儿接着说:“我沒见过这样正常的疯子,她的世界,被门和窗隔成了两半。一半是现实,一半是虚幻。在现实中她任劳任怨,操劳生计,在虚幻中她甜美缥缈,充满期盼。白天,她是个劳动妇女,勤快耐劳,不怕吃苦;晚上,她是个美丽的妇人,风情万种,唱着情歌,等着她心爱的人出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还是等待,从不动摇。”

宜兰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眼泪汪汪,快盛不住了。

“别难过了。”

古哥说:“我们还能有这样纯粹的爱情吗!也好,活在虚幻里,总比活在清醒中强。世界如此简单,幸福就在等待中,她是个女人、摩梭女人,等待是她的命。她甚至比其他摩梭女人更摩梭,她是永远敞开门窗,等待爱人。”

宜兰惊奇于古哥如此善解人意。

几天来,宜兰的善良和体贴,也深深打动了古哥。这个身背着莫名病痛的姑娘,对生活依然充满着美好的向往。相比自己,古哥好像突然明白了这十多年来不能释怀的郁结,多么微不足道,简直是个道地的“忧民哥”。

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宜兰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静儿闻讯说:“这样咳也不是个事,我这里有点消炎药,你先吃着。建议你们去泡温泉,我们老祖宗有‘哪里得病哪里治的方法。既然是洗浴时受了凉,或许,温泉一泡,就好了。”

静儿是那种说了就做的女人,她沒有等宜兰他们同意,就拿起电话帮他们预约了温泉,还帮叫了车。

泸沽湖的温泉在宁蒗县永宁乡境内,距泸沽湖西北面数公里处的一个山弯里。泉水从山脚岩缝间涌出,自然形成一个约60平米的大水潭,所以,又叫“热水潭”,泉水清澈,终年热气腾腾,蒸气弥漫,泉水恒温,一年四季都是38摄氏度,是最宜人的温度,泉水中的硫化氢,对关节炎和皮肤病还有很好的疗效。

宜兰和古哥到达温泉的时候,天已经微黑了,温泉池里零零落落的十多个人。宜兰走近才吓一跳,池里的人似乎沒穿衣服,不管男女老少,一个个赤身裸体。她的第一感觉是呛得慌,接着想跑,却被古哥一把拉住了:“别自恋了,这里的人都一样,是习俗,谁会注意你?再说了,天马上就黑了,你想让别人看,还看不到呢!”

古哥嘿嘿地坏笑了一下:“本想让你看看我的好身材,得,看不见!看来太监是要做到底了。不好玩!”

宜兰还是犹豫。

古哥劝她:“好了好了,不是来泡温泉的么,想那么多干吗?你的咳嗽在这里一泡,肯定有好转。不看我的面子,看在咳嗽的面子上行不行?”

宜兰到底害羞,又不能辜负了古哥的好意,她用浴巾裹了身子,到池边,乘人不注意,溜进了池里。

生平第一次,宜兰这样赤身裸体地和陌生人共用一池温水。一紧张,咳嗽又来了,拼命想抑制,呼吸就粗了。古哥赶紧过来,轻轻拍她的背。

两个人这样面对面,有点尴尬,又觉得很亲切、喜悦、还有隐隐约约的渴望。

或许,我已经爱上他了。宜兰想。

温泉池很大,可以同时容纳一百来个人。很难想象,一百多个赤身裸体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平等。”

宜兰想到了这个词。

的确,在这里,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贫民百姓,都一样,如母亲胎里而来,赤条条,什么也沒带。那么我们死了又能带走什么呢?那些古墓里穿金戴银的木乃伊,他们带的是很多,甚至价值连城。可他们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具被涂了防腐剂的躯体,僵硬地躺在棺木里,成了后人观赏的玩物,他的灵魂和思想,愿不愿意成为人们观赏的玩物?就很难说。哦,不想了。

温泉的水,柔柔的,软进了骨头。宜兰想起,这是妈妈的手。她开刀的那些天,都是这双手在照顾她。都是这双手给她力量。

月亮很圆,很亮,星星很远。

“月明则星暗。”宜兰想起了那句话。

古哥好像看穿了宜兰的心思。他说:“我们是泡着温泉,看着月亮,有人的咳嗽就好了。”

宜兰感激地看着古哥,心想,他们真的是坦诚相见了啊!从此,对于这个人,宜兰可以“以心相许”。这是最高境界。

感情可以背叛,结婚也有离婚,唯有心,不能改变。沒有了心,意味着沒有命。

月光一寸一寸地照在宜兰的脸上,古哥看着她羊脂玉一样的肤色,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他很想把她轻轻地搂在怀里,告诉她,我是你的亲人,如果你有痛苦,就让我为你止痛。

古哥伸出手去,想把宜兰轻轻地往身边拉,宜兰意会错了,以为该回去了,她背过身,爬出池子,裹上浴巾,一眨眼就沒了影。留着古哥在那里发呆。

回到宜家客栈,天已经晚了。宜兰有些累,刷了牙就钻进被窝。明天就要离开了,两个人都有些兴奋。他们的头顶外,就是泸沽湖。在床上侧过身,趴着,就可以看到泸沽湖的夜色。

月光下的泸沽湖,美轮美奂,“水性杨花”们已经完成了她们的使命,静静地躺在湖面上,根本不在乎人们的感觉。听说,她们的根茎,是上好的野菜。宜兰看到路边的饭店里一捆一捆放着,却不忍心吃,她要留着对“水性杨花”的美好感觉,存着对它的感激。要不是它,宜兰不会来到泸沽湖,不会认识古哥,更不会如此轻松。或许还在为来无影、去无踪的疼痛惶惶不可终日。

而古哥呢?泸沽湖对于他,更有一层不同寻常的意义。这次来到泸沽湖,解了心结,从此,他可以告别过去,生活有了积极的内容,向前走,有了方向和目标。

人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动物啊。宜兰想想几天前的自己,绝望、无助,就想着捞根救命稻草。而眼下,面对泸沽湖的美景和心中的愉悦,真是两重天。

“或许,我们可以为小卓玛做些什么。”古哥说。

“对,我们应该为小卓玛做些什么!”宜兰说。

“如果可以,在你疼痛的时候,要想到我。”古哥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如果可以,我也是你的良药。”说完这句话,宜兰突然想哭。她赶紧低下了头。

是啊,这两个怀着各自疼痛的男女,此次泸沽湖之行,就像买了一张去地狱的门票,去那里转了一圈,见证了死亡,突然就明白了疼痛着的美丽。从最初地想轰轰烈烈爱一场升华到好好活着的意义。而古哥,也从活着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得到了精神上的新生。

“生活如此美好,我们还有什么快乐可以放弃?”宜兰不禁突口而出。

“是啊,我们也沒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了。”古哥接着说。

“我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靠吗?”宜兰鼓起勇气说。

古哥微笑着点点头。

宜兰依稀想起了天翼的微笑,据说是少女的“杀手”。

难道微笑也会传染的吗?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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