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城市文学批判

2012-04-29 10:18颜敏
广州文艺 2012年6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文学

今年1月17日国家统计局发布数据:时至2011年末,中国大陆城镇人口已占总人口的51.27%。显然,这个简单的数字,决不仅仅表明我国的城市人口首次超过乡村人口,而是意味着一个曾经拥有数千年农业文明历史的大国,从此步入一个以城市社会为主的历史阶段。然而,对于这个具有历史里程碑意义的文明“福音”,怀有百年现代化纠结的国人,并没有显现我们曾经想象的释怀迹象。对此发表评论的多是社会学家,而且大多持有忧喜参半的谨慎态度。与此同时,美国之音中文网发表一篇名为《中国城镇人口首超农村,社会冲突将加剧?》的质疑文章,它一方面认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并不是一个社会发展的自然过程,其中包含着政府拔苗助长的行政行为;另一方面也指出,“其带来的最大隐患是将来可能层出不穷的社会冲突问题”。①如果我们搁置这篇文章的写作动机,那么不能不承认,它从某个意义上折射出我国社会学家忧喜参半的深层原因。

这里令我深思的问题是,文学知识分子对于这个文明转型的历史性标志,似乎出现群体性的失语现象,而且这种失语并不是偶然的精神现象,你只要检视一下近三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便不难发现,当代文学的城市想象明显滞后于城市化的社会现实。相比之下,西方作家自从19世纪开始,一直在质疑日益膨胀的现代都市:喜剧现实主义和浪漫现实主义,无情地批判资本主义商业城市的贪婪;自然主义和现代主义,揭示了工业城市对人性的损害;后现代主义则为人们提供了关于后工业城市的洞见。②长达两百多年的城市文学批判路径,由外在现实到内在自我;思想向度则从怀疑启蒙理性到质疑个人主义,再由自我危机发展到主体解消。可以说,阅读西方城市文学就是阅读西方现代文学史,而阅读西方文学史也是阅读西方现代思想史。从思想层面看,西方现代思想似乎经由文学城市批判抵达了自我消耗的终点;但从文化层面讲,西方文学的城市批判对于遏制某些社会危机滑向社会灾难,起了难以估量的文化效应。

我知道,中西现代城市文学并不具备完全的可比性,因为西方毕竟拥有三百年多年的现代城市历史,但是这种比较的结果至少可以说明,当代中国的城市文学尚有较大的表现空间。其实,无论我们对于现代城市抱有怎样的理性认识和价值情感,整个城市化的社会趋势是无法遏止的。我们应该意识到,一方面文学的城市想象及其人生思考,与我们当下的生活紧密关联,而我们当下的生活思考和价值取向,又在一定程度上规约着城市社会的将来。另一方面,当代文学本身的发展前景也有赖于文学的城市想象,因为文学在给予日益变化的当代城市以想象性表现的同时,城市文学的生活体验与人性思考,也会反过来促使文学思想的深化与文学形式的创新。这就是说,无论是文学想象与社会认知的关系,还是文学自身的发展,我们都没有理由不重视文学的城市想象。为此,我想在梳理现代城市文学历史和现状的基础上,检视既有的城市文学的经验和教训,思考其中的症结和可能的思维向度。

一、当代城市文学的历史症结

现代城市业已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中心舞台。就文化创作而言,城市具有完备的生产体系、通畅的传播渠道和各种文化需求的群体,因而像磁铁一样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文化精英,可以说,现代城市孕育了现代文化。尽管中西现代文学具有较大差异,但在文学与城市的关系方面,总体上是相似的,这就是身处城市的作家,将关注目光投射在自己的生存空间,阐释自身的生活感受和经验,并提供认知城市的思考方式。

上个世纪20~40年代的上海文学,虽然没有完整描述出中国现代城市的历史过程,但在相当程度上为我们提供了那个年代现代都市的社会影像。直到现在我们才发现,“新感觉派”小说对于现代城市生活的体验是那么贴切,并不像有的人所说的只是日本现代文学的刻意模仿。这些作家对城市持有复杂的心态,他们笔下的城市既是诱惑又是陷阱:它一方面吸引来自各地的人,为他们提供更好地实现自我的可能,另一方面城市生活方式也使人们产生莫名的焦虑。茅盾《子夜》试图从社会政治学的角度剖析城市,固然有偏见,但对当时上海各阶层的人生和心态,进行一个全景式的描述和思索。还有张爱玲,从世俗人生的细微之处着眼,对城市特殊群体的人生和人性有着独到见解。相对上海而言,北平仅仅是个商业消费城市,现代工业的程度较低,但也有老舍创造的市民世界。这个市民世界在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冲突中,进退失据。这就是说,现代文学与城市社会基本上持有同步发展的态势。

文学与城市的脱节发端于当代文学,究其原因固然比较复杂,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这就是在新中国主流文学话语的倡导下,前30年当代文学极力回避城市社会。我们习惯于为曾经作为主流话语的传统革命文学理论,贴上极左政治的标签,而忽视其中蕴藏的民粹主义思想倾向。所谓的民粹主义,原指代表小生产者利益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潮,19世纪60、70年代产生于俄国。当时一些怀有道德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以人民精英自居,提出到民间去发动农民,推翻沙皇制度,因而有“民粹派”之称。由于在反抗资本主义现代性上,中国传统的宗法文化与民粹主义思想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因而现代革命文学深受俄国民粹主义的影响。这种影响具体表现在:一是极力赞美乡村和推崇农民,试图通过村社乡土性对抗资本主义现代性,实现社会主义。二是崇尚简朴而平等的清贫生活,憎恶尘世浮华和世俗享用,蔑视城市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重视分配而轻视生产。三是具有强烈的怨恨情绪,而这种破坏性的怨恨来自神圣的人民崇拜及其赎罪愿望,用弗兰克的话说,“它把自己的社会理想作为偶像来崇拜,并赋予了它以统治一切的神圣尊严与权力”。③

新中国的主流文学话语深受民粹主义思想影响,当代文学史在文学分类上基本上不是按照社会生活的空间,而是根据社会生产的行业来进行文学类别的,因而有农村题材、工业题材和军事题材文学等,却没有城市题材文学。当代文学史的“经典”,除了阐释新中国历史起源的《红旗谱》、《青春之歌》和《红岩》等历史题材创作之外,主要是表现农村生活的作品,如《山乡巨变》、《创业史》及《三里湾》等。即使是表现城市社会,也常常把它作为具有腐蚀性威胁的社会空间。在《青年一代》和《千万不要忘记》这两部影响广泛的60年代电影中,城市似乎成为人性堕落的渊薮,与此相对的乡村和边疆,则是幸福人生和健康生命的福地;至于城市爱情与日常物质生活的追求,更是危险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直到新时期,当代文学才纠正了对城市社会的偏见,重新接续现代文学与城市生活的关系。

近20年是中国城市社会发展最为迅速的时期,而且主流文学话语也失去了一统江山的权威性,这为城市文学繁荣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文化契机,但是文学城市现实却出乎人们预料,并没有为人们提供应有的思想启示和精神养料。其中问题的症结何在?从文学的外部关系讲,城市文学边缘化,显然来自市场经济的挤压与电子媒体的迅速崛起。至少就目前的文化态势来讲,红尘滚滚笼罩下的城市社会,使人们无法进入宁静的阅读情境,网络文化与图像文化也对纸质文学形成了致命的冲击。为此,不光是城市文学,就是整个纸质文学都在边缘化。尽管文学生产的数量依然较大,城市文学的书写源源不断,但读者的范围却越来越小,社会影响也越来越微弱。从某种意义上,当代城市文学似乎总是生不逢世。

从文学的内部关系讲,当代文学的自身问题也值得我们深思。当代文坛获得批评界普遍认同的一线实力作家,大多对城市社会缺乏持续而专心的关注,如韩少功、张承志、张炜、莫言、贾平凹、阎连科、刘醒龙等等。他们毕竟成长于理想和浪漫的年代,同时现代主义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也强化了他们的道德理想主义,因而他们的生命感受及其价值情感,似乎天然地契合乡村而疏离现代都市。他们的创作即使是涉及城市社会,也充满偏见。贾平凹的《废都》,把拯救城市社会人欲横流的希望,寄托于乡村乌托邦。其实,他笔下的乡村世界,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实存的生活空间,而是经过情绪过滤的记忆性故乡。我们不难发现, 这批上世纪50年代生的大多数作家,尽管生活在城市,但是审美视域的重心依然在乡村,似乎越是贴近大地的泥土,越是符合自然人性,因而表现危机的乡村和苦难的乡民,成为不证自明的道德优越感的标识。当然,这其中的奥秘,除了创作观念和实践中的伦理意图与道德情怀之外,还有他们面对急剧变幻的城市生活,缺乏理性的把握和心理的自信。与此同时,一批道德理想主义批评家,关于城市文学的批评过于苛责,缺乏自由的心态和理性精神。他们自以为是地站在自设的道德理想主义高地,居高临下地指点江山,如90年代对于何顿、朱文、卫慧、棉棉等城市文学作家的批评,就有不少“道德民兵”式的批判。

总之,当代文学前30年,主要是客观上不具备城市写作的思想文化条件;近20年则主要是文学知识分子主观上对于城市的快速扩张,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和自觉的理性意识,因而整体上滞后于城市现实。对此,我想说的是,对于城市文学明显落后现实的某些外部原因,我们无须怨天尤人,文化转型该变化的就得变化,文学担当该承受的也得承受,这就是城市文学的宿命。况且,城市文学的现实和前景,也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悲观。从文学的内部关系来说,我们更不是无所作为的,“新生代”作家城市书写的社会现实与个体生命体验,业已接近成熟。问题的关键在于,传统宗法社会的文化情结与民粹主义的思想倾向,无形地阻碍着我们贴近文学城市,我们似乎至今还没有清醒意识到文学城市想象的重要性。如果我们有勇气承认,城市化是一个民族现代化不可或缺的文明标志,城市社会与我们的未来息息相关——不管文明的未来是兴旺还是毁灭,那么城市文学的创作和批评,就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和深入思索。虽然我们不敢说当代文学的命运将取决于城市文学的发展,但是可以说,当代文学的重心注定要从乡村转向城市,因为文学的创作与批评、文学的传播与阅读,以及国民的文学教育,都越来越依赖于发展着的城市社会。

二、当代城市文学的现状辨析

近20年我国的城市人口翻了一番,这意味着人们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以及价值观念都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这些变化远远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想象。同时,因为城市扩张规模和变化速度导致的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也超乎我们既有的生活经验和理性限度。因此,当代文学难以全面与深入地表现城市社会的丰富内涵和复杂形态,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过,如果我们悉心梳理近20年的城市文学,不难发现,虽然它们还来不及参透城市社会的巨变,没有创作出足以影响社会的鸿篇巨制,但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平庸。凭心而论,无论是思想深度还是表现形式,它们都全面超过以往文学史的城市想象。为了进一步思考当代文学与城市社会的关系,我想就自己有限的阅读视野,对90年代以来的城市小说进行梳理和辨析。需要说明的,本文主要是通过阐释现代都市知识分子形象,来辨析城市文学的地形图。这不仅是因为篇幅限定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知识分子作为城市社会的代表性群体,对于变化着的城市现实,拥有较为敏感的外在印象、丰富的内在感受和较为深刻的理性思索。

首先是沉浮在金钱与权力漩涡中的知识分子。上个世纪80年代尚是个充满乐观主义的新启蒙时代,城市作为一个文明的象征,寄托着国人梦寐以求的现代化愿景。当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强调理性和技术力量的启蒙思想,实质上是把城市作为控制自然以获取财产的手段。④进入90年代后,城市在闪烁诱人的繁华之光的同时,显现人们不曾意料的诡异特性,它将多少年来传统文化刻意压抑的人的贪欲本性,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1993年何顿连续发表《生活无罪》、《我不想事》和《弟弟你好》等小说,引起广泛关注。这些作品以写实的方式,真实呈现出市场经济原始积累时期的粗鄙现实。小说的主人公原本都是中小学教师,因为不堪卑微人生的生存困境,投身市场经济的激流。尽管混乱的市场充满了各种风险,也无法动摇他们不择手段攫取金钱的人生目标。利益追求既盛行于恶劣的环境之中,也隐匿于充满欲望的个体身上,两者一旦相遇便相互激化,加速了人性的堕落。深陷其中的人既显现出勃兴的生命活力,也诱发出自私的动物本性。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现代都市既显现出诱人的魅力又是无情的人性陷阱。

由于经济市场处于原始资本积累时期,前市场经济的权力仍然在城市社会起着主导作用,并且与市场经济的金钱暗通款曲。完全可以想象,一旦恺撒既有权力又有金钱,并且缺乏民主政治的体度制约,那么腐败也就应运而生,社会运行的秩序难免混乱。同时,在社会失序的重负下,人们的价值观念也随之破碎。2011年阎真的《沧浪之水》,写一个知识分子的官场沉浮故事。主人公池大为在权力的诱惑下逐步丧失自我,由一个清高的学者蜕变为成功的官员。这里显示的权力诡异之处,在于它的隐形特质,你可以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明确感觉到它的无处不在,而且法力无边,但又无迹可寻。其实,世俗权力本身并不神秘,神秘的是权力面纱后面的“潜规则”。

无论是叙事视角置于外在现实还是内在个体,上述小说的共同特征在于,创作主体极力压抑生活意义的意向,简化人性的复杂性,把人物性格限定在行为主义和环境决定论的范围。作为知识分子的主人公丧失了终极价值关怀,缺乏内在的理性主体和道德反思,在严酷的现实中或者为了摆脱清贫的困境,或者为了维持个人与社会的有机联系,屈服于金钱和权力。这些小说试图表明,作为城市法则的金钱和权力,统治了城市社会及其人际关系,也规定了人的行为动机,从而构成铜墙铁壁一般的现实。在这个坚硬而庞大的城市社会中,个人无力无能也无奈,只能在浊世中随波逐流;体现城市社会法则的金钱和权力,由此显示出“合法性”和“合理性”。

其次是漂浮在陌生城市中的青年知识分子。90年代上半期,60年代生的作家群体浮出水面,这些被命名为“新生代”的作家群,以韩东、邱华栋、朱文、鲁羊等为代表。他们以个体书写的方式,表述自身城市生活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困境。应该说,他们是最接近本雅明所说的现代中国的又一代“波希米来人”,即在城市中漂浮,“心存诗意却被时代抛在后面的现代人”。⑤其实,对于日新月异的城市,他们并不像上一代知青作家那样抱有偏见,而是爱恨交集。面对城市这个陌生的庞大空间,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现出自己兴奋而失落的震惊体验,以及被物质主义激发出来的欲望与焦虑。邱华栋《环境戏剧人》主人公的内心感受是:

远处,国际饭店、鸿基大厦和其他高楼直逼我的视线,让我有一种推倒积木似的强烈愿望想推倒它们,因为它们给了我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我现在仍然感到这座带给我激情和梦想的城市是如此的陌生。

……

城市的灯光像海洋中浮动的亮点,在黑暗中浮游。这的确是一个无比广大的世界。如同人性是深渊一样,这个世界也是那么的广大、躁动不安而又神秘非凡。这座城市的下面掩盖了多少秘密?如同现在奔逃向大街的人们的睡梦……我感到城市是一条大船,带着我们向着黑暗的海洋不停地漂浮而去。⑥

与自己的前辈相比,他们挣脱了集体幻象的束缚,获得思索和想象的自由,但独立出来的沉思默想却带有迷惘的痛苦。韩东的城市小说,关注城市卑微的人生和压抑的人性,但是发现的却是灵魂的卑琐和人性的扭曲。《西安故事》中的老荒,为了证实自己的价值而去书店偷书,特别是他的因爱生恨和自暴自弃,既伤害了自己也损害了他人。这就是说,个体外在生活世界的平庸失败,很可能转向自己的内心世界,玷污灵魂和戕害人性。个人就是这么一个脆弱的生物。

应该说,当代文学的现代性转型,在这代作家的城市书写中表现得较为明显。一方面是从他们开始,客观的城市形象开始向主观的城市形象转变。由于他们注重个体的内在体验,因而即使是表述城市个体的生存困境,也无不携带鲜明的主体经验色彩。另一方面,他们面临着日益庞大而复杂的现代都市,个体性的自我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浸染着浓郁的悲观主义情绪。因为他们对于城市的理解,原本就有理想主义成分,现在则缺乏同一性,成为意识与感觉、理性与非理性的混合体;他们对于城市的情感态度,原本就不是完全敌意性的拒绝,现在则是爱恨交集。因此他们注定成为有家难归的城市漂泊者。

再次是沉溺于私人世界的女性知识分子。女性文学从90年代至今,连绵不断,这里既有当代文学发展的内在驱动力,也有全球化与商业化的外部推力。90年代中期以陈染《私人生活》和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为代表,形成真正意义的女性主义文本。这些文本最值得注意的,无疑是私人性的生命体验和世俗欲望。它们以躯体语言冲决道德的禁忌,用畸形人生与异化人性隐喻历史现实;笔触从意识深入到潜意识,从常态心理深入到病态心理。从女性主义文学的角度讲,她们大胆挑战精神教化与社会习俗,而且力度空前。不过,这些“60后”女性作家立意在反叛,无论是思想意识还是在形式表现上,都有一种决绝的文化姿态,而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惜骇世惊俗。相对而言,以棉棉、卫慧等为代表的“70后”“另类”女性作家,心安理得地游移在社会边缘,并在感性生命的平面上流连忘返。棉棉《啦啦啦》和卫慧《上海宝贝》,从个人与社会的文化对立关系中抽身而出,在物质世界与生命欲求的契合点上,享受轻松的自由和感性生命的高峰体验。其实,这些女性作家反而走得更远,如棉棉《啦啦啦》中的赛宁,处于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特定情境,为了抵御虚无,不断地寻求生命刺激,从无拘的性爱到疯狂的摇滚,再至致命的毒品。这种无望的生命抵抗,最终走向了生命颓废,个体的自主性也丧失殆尽。

当然,更多的女性作家在业已取得的女性写作的合法性基础上,构建更为真切而合理的艺术世界。潘向黎的长篇小说《穿心莲》,是作者迄今叙述结构最复杂也最精致的作品。从思想内涵讲,文本既贴近严酷的现实,表现女性情感价值的危机;但又执著向往碎片般的浪漫情怀。文本的叙述结构共有三层,首先是主叙述层次,叙述者讲述自己缺憾的生命历史和困惑的现实人生。其次是次叙述层次,即叙述者与她的读者心灵交流的层面。最后是次次叙述层次,即叙述者编撰的爱情小说与世俗爱情故事。如果用叙述空间的概念表述,那么这是一个立体式的小说结构,像一栋套合式的三层楼建筑:具有多个层次分明、相对独立而又互相关联的单间,同时又是一个错落有致的整体艺术建筑。这种叙事的空间结构,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叙事主体的丰富情感和矛盾意识,以及文本的多重意蕴。

女性主义文学的重要收获,是从个人写作深化到私人写作。叙事者为了真切表现个人的生存经验,不仅把叙事场景从外在世界移到个人世界,蜷缩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且将叙事视点从公共场所移到私人领域,专注一己的生命体验,以维护自我形象。女性文学变化中最令人欣慰的迹象,则是从极端的个人主义经验书写中峰回路转,并且从思想文化的挑战走向艺术形式的建构。

最后是身陷“象牙之塔”困境的知识分子。新中国以来,大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国家和社会赋予如此高的作用和期许,可是大学知识分子的社会形象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斯文扫地。在文学聚光灯下,昔日幽静的“象牙之塔”呈现出尘世的喧嚣,大学知识分子也被世俗价值观念搅得心神不宁。90年代大学叙事中的知识分子精神危机的重要标识,是失去了主体的同一性和连续性,显现出普遍的人格分裂,从而在难以预料的社会变迁中倍感焦虑。格非《欲望的旗帜》全面描述和深刻剖析了大学知识分子普遍的人格分裂:理性与信仰的分裂、理性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分裂、话语意识与实践意识的分裂。贾兰坡教授的自杀,从根本上讲,隐喻了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和道德空虚。这位教授无法确证自己的存在价值,甚至无法证明自己的真实存在。

一旦丧失了先验意义,人们也就失去了对城市的理解和把握,所有的人类价值将变得含糊空洞,连以往倍觉珍惜的友谊和爱情也将徘徊于深渊。本世纪以来,大学屡屡触及社会敏感的精神末梢,大学知识分子叙事也成为文学的关注焦点,仅仅是长篇小说代表作就有张者《桃李》、葛红兵《纸床》、汤吉夫《大学纪事》、阎连科《风雅颂》、史生荣《所谓大学》等等。它们全景式地披露了当代大学混乱失序的种种病相,展现了大学知识分子在金钱和权力诱惑下无所适从的境况,以及在婚姻爱情生活中进退失据的尴尬,深刻揭示出他们在多元价值的文化语境中自我认同的危机以及其道德理性的困惑。

在描述社会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生存状态与精神困境的作家中,徐坤和阿袁倍受批评界的关注,因为她们本人就是研究院和大学的知识分子,熟谙“象牙之塔”逼仄的生存情境,对于社会转型带来的荒诞人生有着切身的感受。徐坤《热狗》主人公陈维高的人生困厄,不仅来自外在严酷的体制与物质,还源自个体内在的生命冲动;世俗功利的诱惑与难以遏制的身体欲望,使他陷于内外交困的境地。阿袁《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中的顾博士,善于用市场经济的思维模式规划人生,将自己的生命也视为一种商品,当作一笔能够带来最大利益回报的投资来体验,即使爱情婚姻也框定在这种功利人生的范围。对于顾博士而言,外在世界不过是满足他饕餮欲望的巨大苹果,他就是攀附其上并永不知满足的贪婪食者。这两位女作家身处“象牙之塔”的知识分子之中,但是对于她们所表现的知识分子形象,却有意地拉开审美距离,采用了反讽的叙事语调,试图在喜剧性的情境里,揭示知识分子萎缩的灵魂与扭曲的人性。不过,在这种冷峻的审视之中,我们也可感觉到一种关于人的存在的深切悲悯。

总之,通过上述四类城市知识分子形象系列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90年代以来城市文学的三种基本趋势:一是创作主体从关注城市群体的生存变化和精神困境,逐渐转向表现偶在和脆弱的个体生命;二是文学叙事的焦点从混乱失序的外部现实,逐渐移向内在世界,通过震惊不安的体验、失落无奈的感受和纷乱复杂的思绪,来折射急剧变幻的城市社会;三是叙事基调由抑制到怨愤再至反讽,表现出叙事主体的价值情感,由对城市社会的无奈接受发展到强烈不适,再至发泄和释放生命的压抑。与此同时,文学叙事模式逐步走向多样与精致,其中最突出的特征,是创造出多种样式的叙事语态,表现出个体内在世界的丰富和复杂。这就是说,文学叙事模式在想象城市现实的同时,自身也在悄然变化。当然,这里主要是指理论形态的大致趋势,实际的创作肯定比理论形态显得更为复杂。

三、当代城市文学的批评问题

从当代文学史的角度讲,城市文学毕竟是个方兴未艾的艺术世界,仅仅通过上述粗线条的俯瞰和描述,我们就可以感受并发现城市文学的诸多价值意义,以及值得充分关注与警醒的问题。当然,论及文学城市的建构,城市文学批评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本雅明关于波德莱尔的“波希米来人”阐述、巴赫金对于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复调”发现,都创造性地发掘出文学城市的精神价值与文本意义。因此可以说,当代城市文学没有达到人们的满意程度和想象高度,与城市文学批评的薄弱甚至缺失,密切相关。下面,我想就涉及上述知识分子形象的城市文学批评,讨论以下三个具体问题。

首先,叙事主体的身份认同问题。这个问题的由来,是从世纪之交的底层叙事讨论中产生的。一些批评家在新的文化语境中重新思考当代文学史,借此批判文学知识分子疏离现实苦难的现象。应该承认,强调创作主体的正义动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有的批评家却以底层的名义,试图根据“现实的需要”重新叙述文学史,按照文学形象的底层身份排座次。从这种观念出发,赵树理和莫言因为“没有被精英文化完全控制”,从而被誉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最优秀的作家。最难以理解的是,建国后老舍的《陈各庄上养猪多》也被奉为上作,而《正红旗下》却被有意遗忘。⑦当然,这种文学史观并不一般地排斥城市文学,而是排斥城市文学中的以知识分子为叙事对象的非底层叙事,因而被视为“精英叙事”的知识分子叙事,自然也就被排斥在当代文学史视野之外了。其实,无论文学史的叙事主体采用何种思想资源、何种文学话语和何种叙事模式,都必须坚守文学专业的学科底线。一方面无论作家本人何种出身,只要他投入文学创作并为社会接受,他就是广义的知识分子。另一方面,杰出的文学形象并不主要在于他们处于怎样的社会阶层,也不主要在于叙事主体对他们有怎样的看法,而是主要在于他们能否真实而深刻表现社会、人生和个体生命的真谛。因此,我认为所谓的“底层文学史”似乎不是在论述文学发展史,而是通过反思文学史表达自己的民粹主义情绪。利罕在《文学中的城市》中说,“在防止民族国家走向极权主义的历史时刻,个人主义和乌合之众都是难测的威胁”。⑧我想,对于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来说,对这种提示应该深有同感。

固然,对于现代城市社会的批判由来已久,并且随着现代城市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本相的显露,伴随着人们对启蒙现代性的质疑,这种批判日益严厉。但是,若从民粹主义的思想维度去批判城市文学,则很容易陷入道德理想主义的窠臼。且不说城市文学原本并非底层叙事的特权,即使是底层叙事本身,也未必就是底层民众的特权,这就像知识分子叙事并非“精英叙事”的特权一样。这个问题左翼文艺早就曾经讨论过,文学史的实践也足以证明这一点。其实,现代社会精英与平民的关系,原本就不是绝对二元对立的,否则就是人为地鼓吹阶级仇恨的变种说法。精英代言人的身份当然可以怀疑,但是在知识分子群体日渐分化的文化语境中,并不是所有的代言都因为叙述主体的精英身份而没有思想价值。本雅明就曾说过,“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⑨ 本雅明的话虽然有些绝对,但对于我们讨论底层叙事仍有启示。韩东关于普通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描述和批判,就具有相当的思想力度和人性深度。

其次,知识分子批判问题。这个问题主要是从大学叙事中表现出来的。如果说90年代的大学叙事,如格非《欲望的旗帜》等,还蕴含着一种忧虑的思绪及其形而上的探索;那么新世纪以来的大学叙事,则大多是表象的描述与情绪的发泄。其中显在的问题,主要表现两个方面:一是以极致的方式凸现大学的失序病相,无心也无力思索病状的症结。《桃李》将叙述焦点放置在沉溺于金钱色相而不可自拔的教授身上,似乎大学知识分子在金钱、权力和美色的诱惑下病入膏肓。二是叙事主体在审美距离上远离叙述对象,以调侃的叙事语调无情嘲弄大学知识分子。《教授横飞》以变形方式隐喻大学知识分子的利欲熏心和失败人生。这些叙事主体具有莫明其妙的精神优势与良好的道德感觉,肆意放大大学的乱相,以鄙视的目光俯视大学知识分子,并且把知识分子作为喜剧的对象加以嘲弄,流露出一种发泄式的狂欢心态。这种末世的情绪不但没有深度,反而显现出反精英的民粹主义思想质地,以及一味迎合大众社会“高贵最愚蠢”的浅薄。

必须说明的是,我并不是反对大学叙事的大学及其知识分子批判,而是反对一味嘲弄甚至丑化大学形象及其知识分子的大学叙事。理由很简单,迄今大学及其知识分子都深深受制或者依赖于他们置身其中的社会体制,大学知识分子既不是寄身寺庙的僧侣,也不是独立于社会体制的个体户,因而并不完全具备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主的身位;同时,大学及其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屡遭社会动乱的摧残,因此,诸多弊端不能完全归咎于大学及其知识分子自身。再说,大学不再是与世隔绝的“象牙之塔”,知识分子的思想也不再具有同一性,我们不能指望所有的知识分子在急剧世俗化的年代,都能超凡脱俗。真正具有人文使命的民族知识共同体,如果将自己的视线仅仅停留在一幅只能看到自己麻木不仁和卑陋琐屑的画面上,对于关乎民族社会命运和文化未来的大学知识分子,既彻底丧失信心,也缺乏自省思考与文化建构的能力,那么这个民族的知识分子群体还有自我拯救的希望吗?

最后是个人写作与私人写作的问题。这个问题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对女性主义文学的批评中。主张人文主义精神的文学批评,对于极端表现自我的女性主义文学的指责,好像从未间断:她们如此地专注于一己生命体验,蜷缩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以致于搁置社会人生的价值意义。其实,“个人写作”与“私人写作”是两个意蕴有所交叉但不尽相同的概念。“个人写作”是针对“宏大叙事”而言的。“宏大叙事”是法国思想家利奥塔在《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提出的一个概念,他认为知识的合理性历来表现为两种叙事:政治的解放叙事和哲学的思辨叙事。⑩这两类叙事可视为元叙事,即对其他的叙事进行组织和解释的叙事。宏大叙事在形式上往往追求题材的宏大、主体的一致和结构的完整,在内涵上侧重表现总体性、普遍性和宏观理论。在我看来,女性作家疏离宏大叙事,有其特定的文化语境,与其说她们刻意逃避社会责任与忽略利他主义,还不如说她们原本就是遭遇自我认同危机的“在路上”上的一代。精神家园的缺失使她们的思想游移不定,甚至成为脱缰的野马,于是她们把纷乱思绪从虚幻的精神世界转向真实的个体世界。故此,她们的作品以个体为本位,自我不是横向地与外在世界发生关系,探寻世界存在的理由,而是纵向地与本真生命发生关联,质询个体存在的问题。她们普遍把个人的成长经验作为创作主题,恰好指证了这点。

所谓的“私人性”,则是针对“公共性”而言的。由于城市社会的法则及其对个体的控制和侵害,迫使个人为了保持一些真实的自我,不得不从公共场所缩回到私人空间,将外部世界还原为内部世界。退居一隅的女性作家,独自聆听来自个体生命深处的诉求,在个体生命回忆的碎片中重建自我,以抵御虚无。当然,个人的内在退缩,也容易使之成为自我封闭的牢笼,因为内心需求与人性本能难以径渭分明。从这种意义上讲,对于私人叙事中的并不完美也并不洁净的人性缺憾,也就不难理解了。不过在我看来,平静审视人性的有限性,坦诚地承认自身的不完善,比刻意压抑自我,甚至把人性的阴影投射到外部以致处处树敌,也许要好一些。

女性主义创作的问题关键在于,她们有时混淆了“个人写作”与“私人写作”的差异。其实,个人写作并不仅仅意味着表现蜷缩在内心世界的自我,因为个人往往是在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中得以表现的。正如利奥塔所说,自我并不是一座孤岛,自我存在于复杂的关系网络之中,而且这种关系比以往的社会更加复杂,也更加具有流变性。⑾

总之,我希望城市文学及其批评,应在现代社会及其文化语境的现实基础上,想象当代中国的城市社会与个人存在。城市文学的创作与批评,既需要强调社会文化批评,也应该重视思想文化建构。无论持有何种价值立场,也无论采用何种叙事方式,文学知识分子都应以理性精神、人性意识和自由宽容的心态,切身感受与深入思考城市社会、个体存在及其价值情感。正在发展中的城市社会,毕竟是我们未曾拥有过的家园,也是一个充满变化并且难以穿透的家园,我们真的无法确切预见何种危机将导致社会灾难。因此,在进入文学城市的艺术迷宫之前,我们应该记住罗兰·巴特的一句名言:这里没有唯一的现实主义,只有不同的现实主义。⑿

①《美国之音:中国城镇人口首超农村,社会冲突将加剧?》:http://www.gcpnews.com/。

② [美]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第38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③ [英]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第90页,学林出版社1999年。

④ [美]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第37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⑤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第14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

⑥邱华栋:《把我捆住》第107——133页,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年。

⑦ 刘旭:《底层叙述:现代性话语的裂隙》第112——11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

⑧ [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第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⑨ [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第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1989年。

⑩ [法]利奥塔:《后现代状况》第108页,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

⑾ [法]利奥塔:《后现代状况》第65页,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

⑿ 转引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第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责任编辑鲍十

颜敏江西南昌人。当过知青、工人。先后就读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为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理事,江西省现代文学学会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理事。著有《在金钱与政治的漩涡中——张资平评传》,《审美浪漫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张承志、张炜论》,《破碎与重构:叠合的“中年写作”》;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和《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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