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又神奇的天空

2012-04-29 19:10林趣
广州文艺 2012年6期
关键词:冉冉广州天空

林趣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后来依稀听到母亲在电话里说,北风来了。地面刚漫上的一层湿气,就这样被北风掳走了。道路又恢复了可见度。

广州冬天五六点的早晨和傍晚时分没有什么两样,车、人、楼房,所有的一切都在昏黄的路灯下晃晃地移动着,好像并不着急。唯一在变化的是天空的颜色,每天都变得更加透彻,明净得可以看到深深的底部,砖红像被谁一层层剥落下来了。

“今天开始,在找寻工作的庞大阵容里多了一个我。”我看着自己,这样的身影很熟悉,多少次坐在公车上的时候,看到过无数等公车的脸庞,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

“等车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儿。”我想起冉冉经常说的一句话。

和冉冉认识,是两年前第一次来广州的时候。

那天晚上参加完一个不知名的活动,到了,我都不知道特意赶来广州的用意在哪里。想起今晚要两个人挤一张床,便怏怏地回去一事先联系好的师姐宿舍休息。好不容易数完144个阶梯,睡意全无,看见走廊尽头有一个人影杵在那里,定格着小四“纯洁的45度角仰望天空”的画面,大概是这个情形,不禁笑了笑,朝着她走了过去。我怕吓着她,走近的时候故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她安静地呆在那里,没有扭过头,直到我停在她的右边。她轻声问了句:“还没睡呢?”然后转过身冲我笑了笑,示意着她并不是我想象的画面里头的人物。前后只用了三秒的时间,她又将目光转向天空。

“我第一次来广州,呵,广州的天空很不一样啊。”

我跟着抬起头,看见漫天通红,像铺上了一层浸染过血的布久置在空气中一样。有些地方被风扯出了些洞,露出一些暗灰。一块块不规则残破的布,乱乱地拼凑在一起。我想起王小波笔下的“伦敦天空的发明者”那个画家,突然觉着广州的天空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其实它真的很浅,伸手就能抓到。

她压低着声音问我:“你看到什么了?”

我想了想,笑笑说:“霓虹灯和——超人。”

她也笑了笑说:“霓虹灯是有,超人还在探索中。”

那晚,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这个陌生又神奇的天空下,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许久没有跟自己提到过的梦想。一直到后半夜,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我才想起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再次见面,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都不是广州人,但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爱好,喜欢坐公车,喜欢在节假日钻进广州最热闹最拥挤的街头去感受广州喘息的频率,无耻地偷拍、谈论着街道上、人群中藏着的各种夸张怪异的表情和动作。我们并不是局外人,但我们从来不研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以冉冉的话说,我们都是一个贼,八卦着别人的言行举止,却从来不看看自己每天绷得臭狗屎般的脸。我说改天你试试对着镜子做几个分解表情,你会发现整张脸都不是你的。所以还是做旁观者好。

一次在公车上,我看见坐在旁边的一位大叔连连打着哈欠,我猜想他可能昨晚陪着他妻子追看芒果台电视剧《回家的诱惑》了,那个时候这部剧很火,一方面人们都喜欢它离奇曲折的励志报复故事,另一方面网上一片凌乱地指责这部剧是抄袭作品,引来更多人的围观。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看到我周围的人都开始不断张大嘴,合上,张大嘴,又合上,一团团白色的气体从他们的嘴巴缓缓降到前座人的头发上,然后消失不见了,一个个好像都被传染了哈欠病。

回去以后我跟冉冉讲起,她刚开始不相信,后来为了证实这个推断,我们特意选了几个早晨去公车上“蹲点”,发现打哈欠真的是一种传染病。我想大概他们都跟我们一样,住的地方靠着街道,习惯了听着楼下凌晨一两点大口大口喝酒、摇骰子的声音入睡。冉冉说那声音像是在教室里不小心睡着时响起的铃声,有点刺耳但谁也阻止不了她上下眼皮感人至深的恋情。为此她非常嫉妒。

不过,幸运的是广州的冬天不怎么冷,而且在拥挤的公车上像放置了暖气机一样,这种程度的疲惫还是可以与这种程度的寒冷抗衡的,人们尽可能将更多额外的精力放到他们该放的位置上,比如在公车上搞定简单的早餐,趁着与上学的小孩一道顺便帮他温习完功课,浏览昨天错过的新闻,或者再补上一觉。

冉冉说,在广州太容易生存了,人们总是以最简略的方式对待自己。以前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是学习、吃饭、睡觉三点一线,现在呢,同样的时间内变成工作、吃饭、睡觉、上网四点一线,即可。为此,她突然兴致大发想到一个话题,并义正词严地发起了一次问卷调查:广州生活质量的不断提高与人们情感交流得不到满足这一矛盾的根源在于?发起两三天后终于看到一条回复:不存在根本矛盾,楼下排好队形。接着陆陆续续有“不存在根本矛盾”的回复。之后我只记得冉冉异常严肃地跟那位同学聊了半天的电话,这件事就算这样过去了。

广州的公车地铁坐多了,我们也得出一个结论:挤挤地铁三号线,是最有效的瘦身方法。进去出来脚不需要触地是完全没有夸张的说法。人们总在一边推搡,一边抱怨,一边习惯这些推搡与抱怨。奇怪的是,我们都很享受这种感觉,特别是在大冬天,像小时候一下课不分男女都往教室后面的墙角挤,互相用体温取暖的游戏。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冉冉对三号线再也不感冒了。2011年的国庆,我和冉冉计划去天后宫逛逛。我们好不容易被分散地挤进地铁,列车开动几秒后冉冉扑红扑红的脸蛋儿转过来嘟囔了句:“傻×。”我看出来她脸上贴着强烈的鄙视和不满,但因距离有一两颗头,不方便问情况,便一直等到站点。还没到目的地冉冉便拉着我下了车,出去后冉冉又骂了句:傻×。我看着她,我知道即使我不问,接下来她也会将遭遇一一道来,还不只一遍。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冉冉抓着扶手的小指与某女士的拇指上下有所接触,某女士要求她把手挪开。后来冉冉在她空间里写了这么一段话来解释她的气愤:

每个人之间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像隔着一扇墨色的落地窗。我们不断往自己的角落里堆着许多自己的心情,语录,并且不断地更新这些“说说”,然后非常大方地打开这扇窗让大家进来了解我们最近的想法、心情。但另一方面,我们却都将这背后剩余的真实囤积在心底的秘密仓库,加上一层又一层的锁。仓库越堆越大,越堆越满,我们就变得越来越陌生。

心的距离终究是情感最大的天敌。

大学最后一科目考完后不久,冉冉提议说我们再去一次广州塔吧。我想我已经猜测出了她的计划,毕业后的计划。我应了要求,在下雨的冬日走了整个下午。我们都喜欢下过雨后的广州塔,冉冉说像一个蒙着纱的女人,很美。我想起杨绛说的“赤裸裸的真实总需要些掩饰”,突然似乎明白为什么当初冉冉再也没有提起那个“矛盾”的根源,或许那是生活在这里的很多人埋在心底的畏惧。

冉冉临行前的那晚,我们去拍了许多广州的天空照。天空依旧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样,暗暗的红色刺透了深深的黑,在视野范围内还有广州塔疯转的灯光晃着整个天空。我对冉冉说:“依旧是霓虹灯和超人。”冉冉笑了,很久后补了一句:“还有一颗狂热跳动的心脏。”之后我们选了其中一张洗了两份,冉冉的那张被她拿去压了箱底,我的那张不知道被夹在哪本书里。

再后来,她随工作走了,我依然留在广州,一直到现在,或许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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