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秋生最近想事情想得太多,有点儿头痛。每到没钱用的时候,花秋生就忍不住想一些事情,似乎这些事情都是因为缺钱造成的。花秋生在一家文化公司当编辑,一个月一千二,花秋生每个月要给家里寄五百,这样还剩七百。照说只要节省一点,七百块钱也够花秋生用一个月了,可是花秋生还不够节省,以前不用给家里寄钱的时候,花秋生是月月光,更何况现在每个月还要给家里寄上五百呢!花秋生不是一个愿意欠账的人,但他在外面欠了朋友二千多块钱的账,这些账是花秋生的烦恼,他每个月都想从那七百块的生活费里节省上一二百块钱来还朋友的账,可是每个月都会有特别的花钱项目,例如和朋友聚会聚会、手机费打多了一些,等等,钱就花超支了。花秋生每个月都盼着有稿费收入,但是花秋生的稿费来得太慢了,就是来了,一二百块钱,请单位的几个朋友吃顿饭这钱也就花出去了。朋友李大明说,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花秋生觉着这话对,但是不管干多干少,单位每个月只给他发一千二,这让他很苦恼。花秋生自己选择了那个让他苦恼的单位,以前他在效益好的单位也呆过,那时候他的月工资能上两千,但是在那样的单位花秋生写不成自己的文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复杂,花秋生就走出来了,就是自己不走出来,再晚些时候,也会被人家开出来。
天越来越热,花秋生想买两样东西,一样是短裤,一样是风扇,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五十块钱就够,但是花秋生缺少那五十块。七百块钱,水电卫生费不算,一个月要交二百块的房租,手机只是用来接电话,和朋友联系发短信一个月也得五十,坐车费五十,吃饭得三百,这样还剩下一百块,这一百块得买点牙膏、卫生纸、烟,再理理发什么的,很容易就不见了。这样,二千多块钱的账还不上不说,还在不断地增加。花秋生的一双皮鞋都补过两次了,还在穿,他两身衣服,换来换去,想换出个新的精神面貌都不可能。说起吃饭,一天十块钱,也就只能吃个面条什么的,想要弄个菜,吹瓶啤酒,这就有点困难。花秋生家里条件不好,从小有点儿嘴馋,和在家里相比,来到城市里的花秋生算是到了福地里,但和城里人一比,他只能算是一个刚解决温饱的人。花秋生的胃口,一般的饭,能吃,但绝对吃不多,吃不饱。吃好的呢,不说太好的,一顿饭花个十七八块吧,吃了能吃个痛快,一时满足了胃口,可是钱袋子却一下子空了许多,这就足够花秋生后悔一阵子的。有时候花秋生埋怨北京的饭菜太贵了,要是在家里,十七八块钱能顶大用处哩。
十多年前,花秋生家里的三只山羊被贼偷走了,他的娘王秀娥一下子感觉自家的生活没了希望,和花秋生的爹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所幸发现及时,被村医娃娃用胰子水灌过来了。那件事过去了十多年,但是花秋生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面。他的娘王秀娥大声哭喊着说,让我死,让我死了吧。娃娃给她灌胰子水的时候她却紧紧地闭着嘴,后来花秋生的爹花有根用勺子把王秀娥的嘴巴撬开,把嘴都撬出了血。洗了胃,还要住院,住院花了一百多块钱,花秋生的娘心痛那钱,觉着自己喝农药的想法真傻。花秋生的爹花有根是一个没多大本事的男人,只知道种地。有头脑的庄户人,除了种庄稼,谁不去外面寻摸几个零花钱呢。不过花有根喜欢种树,种树头几年不值钱,可是后来兴起了方便筷,兴起了合成板家具,花有根种下的树就值钱了。花秋生和大妹花梅上大学的钱,多亏了花有根种下的那些树。改革开放奔小康,农村人家男男女女都热火朝天地向钱奔,日子果然就越来越好起来。村子里十年前哪有砖瓦房啊,现在砖瓦房一家比一家盖得漂亮。花秋生家里也盖起了砖瓦房,那时候王秀娥支使着花有根盖起了大棚,种起了菜,也挣了一些钱,但是由于花秋生和花梅在城市里上学,没有落下什么钱。
花秋生不得不给家里寄钱,是因为花有根砍树的时候,被倒下来的树砸折了一条腿,骨头都断了。去县城里看病,一下子花了六千多,家里欠了账不说,花有根也不能干活了。不能干活就没有了收入,吃药打针家里的零花销失去了来源,不靠花秋生靠谁呢?有时候花秋生想,现在就是他有十万块,也不算多。花秋生的爹花有根多年来就有胃病,吃不下饭,有时候硬吃了又不得不吐出来——前几年村子里有个得胃癌死了的人,也不过五十出头,几个儿女都没本事,弄不到钱来看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死在家里。那病,医生说是可以看的,做个胃切除手术,人可以活下来,但是得花十几万,这钱对于他们家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花秋生有这种担心,他想,说不好听的话,要是自己的爹将来也得那种病,自己该怎么办?花秋生的娘王秀娥低血压,老犯头痛,尤其让花秋生感到难过的是,二十多年的癣病一直折磨着他的娘。花秋生每年过春节回一次家,回家的时候花秋生的娘便会挽起袖子和裤腿让花秋生和花梅看她的癣,花秋生和花梅心里非常难过,他们在心里发誓回到城市里要好好挣钱,给娘治病,但是城市有城市里的现实,他们打工,总挣不下几个钱,自己做生意吧,又没有本钱,也没有那个头脑。
花梅二十六岁的时候还没有找男朋友,花秋生猜想自己的妹妹可能想找个有钱的男朋友,那样就可以帮衬些家里。但是,花梅长相一般,又是那种老实本分的女孩,要是让有钱的人看上她,那种可能性太小了。后来花梅放弃了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找了一个钱不多不少的处着。花秋生的娘看到花梅寄来的男朋友的照片,十分不满意,在王秀娥的眼里,自己的闺女虽然是自考,可也是个大学生,长相虽不说倾城倾国,可也是百里挑一一枝花。娘不满意,花梅心里很难过,便说男朋友家里还是攒了一些钱的,有楼房住,也能挣钱,这样说,王秀娥才算勉强同意了。花有根出事的时候,王秀娥希望花梅能多寄些钱来,结果花梅只寄来一千块。王秀娥说,你不是说每个月能挣一千多吗,你男朋友不是有钱吗?花梅说,我是挣一千多,可是在城市里花销大,男朋友的钱,咱又没跟人家结婚,人家有是人家的,也不好意思伸手要啊,这一千块钱先用着,我以后再想办法弄。其实花梅每个月只能挣五百块,以前是挣过一千多,那时候她在一家汽车信贷公司上班,但是后来公司不行了,她也就失业了。花梅一直想找一个能多挣点钱的工作,但是城市里的人才太多了,她一个自考大专生,找工作并不容易,后来没办法,去了一家汽修厂,一个月五百块。虽说少了点,可总比没有强。
花梅花钱比花秋生要节省许多,花秋生没去北京之前曾在西安工作过一阵子,是上大学的时候,兄妹俩在一个城市里,花秋生也知道自己的妹妹很节省,花梅没买过价钱上五十块钱的衣服,吃饭也总是吃一块五一份的米线和凉皮,再不就是吃馒头就榨菜,房子是和另一个女孩在一起租住的,每个月三十五块钱。花秋生每次看到妹妹就心疼,花梅太瘦了,一张小脸几乎看不到肉,光是皮了。虽说这年头女孩流行以瘦为美,可是那种瘦美得不健康啊。花秋生也瘦,他的个子又高,走在路上,总让人担心他会被风吹跑了。
花秋生二十九岁的时候还是单身,在大学时他谈过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叫马艳,但是大学一毕业两个人就分手了。马艳家里也不是多富裕,据说还欠了几万块的贷款,但是她们家过过一段时间有钱的日子,马艳的爸爸是做生意的,生意兴旺的时候有过三辆大卡车,雇人开,每个月收入都上万元,可是后来出事了,家道就败落下来。马艳是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是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在上学,都需要花钱,可是家里没有钱供她们花,她有一种家庭使命感,因此大学没毕业的时候就寻思着开个什么店挣钱,以减轻家里的压力。马艳开过一个花花泥店,但是钱没有挣多少,后来也就不开了。开店的时候,马艳和花秋生总是吵架,吵架一方面是因为缺钱,另一方面是,那时候他们同居已经有一年多了,爱情淡化成亲情,两个人都需要新鲜的感觉,都需要各做各的事情,后来两个人就分了手。
分手以后,马艳回她们家乡那个小县城了,据说开了一家服装店。花秋生则去了北京。后来两人有时候还通通电话,发发电子邮件,分手两年后,马艳的生意还是没做好,男朋友也没有找。她的眼光高着呢,在她们那个小县城,哪儿有配得上她的呢?两年后花秋生还是花秋生,在北京跟在西安时没有多大区别,他跟马艳说自己现在一个月能挣三千到五千,文章也发了不少,快出书了,虽然钱不多,但是在北京不愁吃不愁花。花秋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马艳也说自己很好,做生意做发了,挣了三十万。花秋生很愿意相信马艳挣了那么多,但是他觉着马艳不会挣那么多,要说挣,挣个二三万还有可能。在她们那个县城卖衣服,两年时间挣三十万,怎么可能?花秋生说的话马艳是会相信的,在大学里的时候,花秋生是个才子,去北京的两年,说月工资挣到三五千,那也算是正常的。
花秋生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很想找个女朋友来填补他寂寞的生活,可是现在长相稍好一点的女孩都很现实,她们希望凭借自己的长相获得一些有钱人的关注。长相差点的女孩呢,花秋生又不愿意,花秋生照镜子的时候觉着自己应该找一个长相说得过去的女孩,虽说他瘦了点,可他看上去还是很英俊的,再说他自以为自己又有才华,不应该找一个一般的女孩委屈了自己的长相和才华。
想起以前和马艳相亲相爱的日子,花秋生就忍不住想要与马艳和好。马艳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健康,当初花秋生看上马艳就是看上了她的健康。马艳个子不矮,不胖不瘦,身材很好,有点儿黑,但黑得还算好看,属于很阳光的那种类型,那时候她扎着个马尾辫,走起路来很有劲头儿,笑起来也很诱人。花秋生一直没敢跟马艳那样说,分开了两年,谁知道谁的变化呢?另一个,难道说这个世界上他花秋生再也找不到一个比马艳更好的女孩么?有一次,在电话里两个人也说起自己的感情生活,马艳说她不想再找了。花秋生说,为什么不找了呢?马艳说,一个人过挺好的,我朋友很多。花秋生就沉默了,她朋友很多是指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呢?
虽说没有多少钱,花秋生有时候还是要改善一下自己的伙食,需要改善伙食的时候,常常是花秋生照着镜子,感受到自己的瘦,感到自己没有女朋友,生活得不如意,需要安抚一下自己的时候。花秋生觉着美食最能安抚自己不如意的心,有时候吃美食就像跟女孩谈情说爱,吃下那些东西总有会产生一种美好的感觉,那种感觉是自己对自己的关爱。但是美食毕竟代替不了女孩,花秋生一个人呆在房子里的时候,常常会有抑制不住的烦闷感,他抱怨这个现实的世界,女孩子的眼睛太过雪亮,她们的脑子太过精明。烦闷过后是美妙幻想,他需要幻想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花秋生写出两部长篇小说了,他联系了若干出版社,但是没有一家愿意给他出版。他想如果自己的书出版了,他就有钱了。花秋生总觉着不会太久他就可以成为一名响当当的作家,那样他的稿费就可以让他甚至让他的亲人生活得不错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买几身好看的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装,穿着好看的衣服,不愁没有漂亮的女孩关注。有了钱他可以吃些好吃的东西,吃得多了,不久他的脸色就会红润起来,身上也会多长些肉,看上去不再像个骨头架子。有了钱他也可以主动追求女孩子,他可以阔气地请女孩吃饭,到酒吧里去,逛商店,去公园里玩。只要有了钱,一切都好说了。但是,花秋生的书毕竟还没有出版,花秋生还是没有名气的花秋生,写出的文章还是很难发表。
花秋生领到了工资,当天中午他就拿出五百块钱去邮局汇钱。前几天给家里打电话,花秋生的娘说因为花秋生的爹不能动,收麦后没交公粮,需要四百多块交公粮的钱,除此之外,玉米和大豆需要上化肥打农药。末了王秀娥又带着难过的腔调说起自己的癣,王秀娥说,割麦子时,麦芒刺激了皮肤,我这病好像更严重了,痒痒,你爹不让我用手挠,都挠出血珠珠来了他看着难受,可是我不挠难受啊,难受得治不了。娃娃说,再不看有可能得血癌……花秋生听在耳朵里,感觉有一把刀在心头上一刀一刀地割,他忍不住打断了娘的话说,爹怎么样了?王秀娥说,你爹他有啥事呢,现在快好了,今天还拄着拐棍下地去薅草了哩,我不让他去,他硬是要去,我也管不了他。花秋生说,你让爹接电话。爹说,是秋生啊!花秋生说,是,爹,你要注意啊,现在伤还没好,怎么下地了?花有根说,我没事了,我想锻炼锻炼,你要是困难,就不要向家里打钱了,我想办法。花秋生说,没事爹,我有钱,你注意自己的身体,感觉哪儿不合适,早一点看,别拖着啊。花有根说,知道知道,我现在胖了。花秋生说,真的?花有根说,是真的,要不是生这场病,我胖不了。花秋生很高兴,想要结束通话了,他的娘又接过电话说,你得记着给自己找个对象啊,你看别人跟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看着眼馋,我这病就是不治你也得给自己寻摸个对象。花秋生说,知道了娘。王秀娥说,挂了吧挂了吧。挂了电话,花秋生就一直盼着发工资,直到把钱汇出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给家里寄去五百,还剩下七百,回去交给房东二百,还剩五百块。花秋生寻思着该不该买条短裤,买个小风扇,上班的时候单位有空调,不觉着热,一回到租来的房子里,就像进了蒸笼,热得受不了。房子对面还有人家,窗子又大,不能脱光了衣服。思来想去,花秋生还是决定买条短裤,买了短裤就可以脱光衣服,不用买风扇了。花秋生在回家的路上去杂货市场花十五块钱买了一条短裤,经过买风扇的地方,他问了问价,最便宜的电风扇八块钱就能买到,是那种塑料的,他想买,可是想到电风扇虽然便宜,可是费电呢,就把买的念头打消了。手机卡上没钱了,要不要买卡?花秋生上个月就想,算了吧,别人没有手机不也一样过吗?但是后来他还是买了卡,卡上没有钱,朋友联系他怎么办?花秋生寂寞无聊的时候全靠和那些朋友发短信解闷呢。花秋生走到买手机卡的地方,捏着钱犹豫了半天,他都为自己的那种犹豫不定的心理弄烦了,最后还是掏出钱来把卡买了,因为看不起自己那种心理。他走进了一个像样点的饭店,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啤酒。吃完喝完,一结账,二十块钱。花秋生掏钱给人的时候又后悔起来。花秋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是他不得不对自己小气,对自己小气却又小气得不彻底,可以说,他对自己的这种反复的性格很是恼火。
回到家里,花秋生脱下裤子,换上短裤,感觉双腿上有一丝凉爽。上面还热,花秋生脱了T恤,又找来一本杂志,当扇子扇风。摇了一会儿,感觉手腕有点儿酸痛,花秋生想起自己十年前在中学打篮球把右手摔伤过。当时手腕的肿痛消下去以后,他老是感觉着不对劲儿,阴天下雨的时候,写字都困难,体育老师建议他去医院看看,花秋生去镇医院拍过片子,医生说是舟状骨骨折,不明显,可以不做手术,但是将来有可能会长出骨刺。花秋生没有做那手术,只是带了几帖膏药贴了贴。十年来花秋生的手一直不舒服,后来大学毕业以后,有了电脑,用手敲字手才不怎么痛了,但花秋生明白手上的伤还没有好,他也一直希望自己能有钱,有足够的钱的话,他准备再去医院做个手术。花秋生放下杂志,用左手握住右手,摇了几个来回,他听到骨头互相磨擦时发出的咯咯叭叭声。十多年来,花秋生一直在摇着自己右手的手腕,幻想能够把右手的伤摇好,结果右手的静脉明显地比左手的要粗。
来到城市里的花秋生才知道,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是营养不好,缺钙,要不然只是摔那一下子,也不至于把手摔成那样儿。想到自己手上的伤,花秋生有点儿难过,这都是生活造成的啊,如果自己家里富裕,能像城里人一样,多喝点奶就不会有今天的烦恼。
现在花秋生没有电脑了,来北京之前他把电脑卖了当路费,来到北京以后也买过一台二手电脑,可是用了不到半年就坏了,再要买,钱总是凑不够。他用笔写,常常是写不到一千个字手腕就开始痛起来,要不是那手,说不定花秋生发表的文章就会更多。花秋生仰面躺在床上,抽烟,他看着烟雾袅袅上升,感觉自己一点思路都没有。
手机响了,是花良打来的。花良比花秋生还小两岁,初中毕业以后就来北京了,他的机会好,自学了高中课程,跟着一个工程师打杂儿,学会了测量和预算,后来他自己跑出来,在工程技术监管局挂个名儿,到处拉关系,跑承包工程的活儿。几十万上百万的活包下来,一转手就能从中挣个几万、十几万,但是花钱也猛,不然那活儿也到不了他来承包。现在他有一辆二手的桑塔纳,过年的时候还开到家里去,村里人都觉着他是混好了。
花良开车来花秋生的住处,同来的还有花良的堂哥花清,花清比花良大十二岁,早就结婚生子了。花清是个能人,学过武术、厨师、裁缝,煮过烧鸡、卖过猪羊肉、当过包工头,但是到头来还是没干成啥,也没有落下几个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决定跟花良来北京发展,充当军师的角色,因为他听说花良钱没少挣,可是没有落下钱,他想跟着花良,让他把钱花到值处。小时候花良和花秋生他们跟着花清一起练过武术,因此,来到北京以后他们还会凑时间在一起聚聚,喝喝酒,谈点社会和自己的事情。
花清的脸黑乌青,花秋生觉着花清的脸是抽烟抽青的,这让他想起花清的父亲他的大爷花德福,花德福早年也抽烟,结果人抽得黑瘦,后来还得了肺病和喉炎,喘气都困难。村医娃娃说再不把烟给掐了说不定抽成个肺癌,花家村附近几个村子里,因为抽烟得那病死去的中年人有好几个呢,乡下人抽烟都是抽的那种劣质烟叶,特别毁人。花德福把烟掐了以后,没撑两年,由一个又黑又瘦的人,变得又白又胖,当然,这也与他脱离了庄稼地来到了北京给一家化工厂看守大门有关。在北京,虽然拿的钱不多,可他落得个轻闲 ,再说儿女都成家立业了,他也没心操了,也该变个模样了。当年花良来北京就是花德福给找的活。花德福虽然只是个看大门的,可是在北京混得不错。花德福不是一个平常的农民,他有文化,懂得不少道理,会说话,会办事,没到北京以前,村子里的婚丧嫁娶都离不了他。
花秋生也抽烟,但是看着大哥那样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还是有一种担心,花秋生说,哥,你少抽一点吧,你看你的脸都抽青了。花清笑了笑说,我也不想抽,习惯了。花良不抽烟,花良是个大黑胖子,腿比小姑娘的腰都要粗,花良说我不是好胖,花秋生不相信,花良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结果产生了一个坑,半天平不了。花良说自己贫血,花秋生觉着不可思议,看上去那么结实的一个人怎么会贫血呢。
花良这次来找花秋生是因为花秋生曾经打过电话,要让他带到大爷花德福那儿去看看,他都来北京两年了,可是一直没有去看看大爷。兄弟三个说了一些话,就开车走了。花德福在通县,到了以后,花良调皮地按着车笛,让花德福来开门儿,本来他可以下车去自己开门的。花良就是这样一个人,结果花清说,别按了,还让你大爷出来为咱开门啊,咱自己下去不就得了。花清下车去开门,花德福从里面走出来了。花清说,秋生来了。花秋生看到大爷果真是胖了,白了,心里很是高兴。花秋生说,大爷,真没想到你变成这样了。花德福也笑着说,变成啥样了,白了胖了,现在没事儿了啊,是该胖了。花秋生笑着说,大爷你怎么说起普通话来了,说得还蛮像的。花清见他爷俩聊得有意思,也笑了。花德福说,我没事儿的时候,厂里厂外的北京人就来我这儿唠嗑,我说家乡话,他们听不懂,只好说普通话,说着说着也说顺溜了,改不过来。有时候给你大娘打电话,你大娘就骂我,我说我说惯了普通话,改不过来啊,你大娘就说,你去了几年北京,还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啵。我说我当然知道,我姓花,叫德福。两个人半个月不通一次电话,一通电话就斗嘴。
走到大门旁的一大间房子里,里面有张床,几条板凳,一台电视机,桌子上还放着几份报纸。花秋生感觉凉快,一抬头看到还有空调,花秋生就说,大爷,你混得不错啊,还装上空调了。花良这时候走进来了,他说,可不是哩,大爷混得比咱都强,厂子里的领导很重视,差点没任命他当副厂长哩,装个空调算啥呢!
中午时候花德福买了条鱼,买了只鸡。花清做饭的手艺好,这个活儿让他揽了去,花德福花良和花秋生一起说话。说到花秋生爹的伤,花德福显得很难过,他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爹会出这么大的事,本来我想回家一趟,可是厂子里又离不开人,前两天我还打了个电话,听说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得病,落了一个好,心不再那么要强了,胖起来了。花秋生点着头,花德福又说,你啥时候能胖呢,看你瘦的,在咱家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你没事儿时候就过来,我给你做饭吃。花秋生应承着说,好,中。花秋生说了自己这几年来的情况,花德福觉着花秋生很有想法,虽然他早知道花秋生喜欢写文章,可他还没有看过花秋生写的东西,便让他下次再来的时候带上。花德福说,写作可不是一般人能会的,你看我每天读书看报,看人家写得可真是好,我听你的谈吐,比头几年也强了,好好干吧,有啥困难给大爷说,你大爷虽说没本事,可在北京也认识了几个人,再说咱家里的人还有花良,你大哥,你们机会赶得好,混混都会比我们老一辈强。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挺过去了就好过了。要说难,在家乡难,在城里更难,但是咱们难得有理想,难得有出息啊。花德福说到最后认为花秋生该找个对象了,他认为男人干事业,必须得有一个家,这个家的组成,不一定是最理想的,但是一定要安稳。花秋生觉着大爷说得有些道理,这几年花秋生虽然穷,但是眼光还是很高,不肯在找女朋友这件事上让步,这也许是个错误。
晚上花良把花秋生送回去,花秋生想了很多,最后拿起电话给马艳打了过去。
花秋生说,马艳,你说实话,你还爱我吗?马艳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花秋生说,马艳你别骗我了,你现在的情况比我好不到哪里去。马艳说,你呢?花秋生说,我现在每个月一千二百块钱,饿不死吃不肥。马艳说,我还能过得去,我准备把服装店盘出去再干点别的。花秋生说,准备做啥呢?马艳说,不知道。花秋生说,你来北京吧!马艳说,说个理由!花秋生说,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生活是那样,我们分开了以后还是那样,我没法忘记你。马艳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做生意没有赚钱,贷的款也赔进去了。花秋生想了想说,如果你还爱着我就来北京,你在北京找个工作,我们一起慢慢地起步,将来我相信我们都会好的,只要我们的身体健康,我们就不愁将来,因为我们有双手和智慧,我们会过好的。马艳说,如果我说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健康了呢?花秋生没有想到马艳会这么说,他一时怔住了。后来马艳说,我得了胆结石,得动手术,我爸有胃病,我妈血压高……花秋生心里一阵隐隐的痛,他想了想说,我的情况也不好,我父亲的腿折了,我母亲二十多年的癣病还没有看好,我的手也骨折过……马艳说,既然我们的情况都不好,我们再走到一起去不是更不好了吗?你找个条件好的女孩吧。花秋生说,谁条件好呢?条件好的也不会看上我,如果你还相信我,就来北京吧。马艳说,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们都得实际一点。花秋生说,那你不准备来北京了是吗?马艳说,也说不定。花秋生说,我觉着我们所需要的是爱,是力量,有了这两样东西我们就是健康的,胆结石也不是什么大病,我们想办法挣钱治啊。马艳说,这两年我也一直在想,说实话我也想过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嫁了,甚至是给人家当二奶也认了,可是自己做不到那样。花秋生心里又是一阵隐痛,他说,马艳,我爱你,我什么都不要求你了,我只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我们结婚吧。马艳说,我还有肝炎,这是个富贵病,不知道得花多少钱,还会传染,你不怕吗?花秋生的泪水都流了下来,他说我不怕,让我也得肝炎好了,我们一起得就不再传染了。马艳说,你不后悔?花秋生说,是的,我不后悔,绝不后悔,因为我爱你。
责任编辑梁智强
徐东山东郓城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大家》、《青年文学》、《山花》、《作家》、《文学界》、《小说选刊》等期刊。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长篇小说《变虎记》。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