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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妈的,不录取我算了! 上大学有么事好。有么事了不起的!我读书早就读腻了读烦了,还是回来的好!回来有几多的自由自在,有几多的舒服!农村是个大学是最大的大学,是那个高尔基说的“我的大学”。
我都20岁了,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以上的那段话是我的“男子汉宣言”。参加过第三次高考回家,我感觉比去年考得还差,我决不再复读了。 一进屋,父亲一见我的神态,他那多皱的脸折叠得更厉害了;母亲望望我,眼里是我永不忘怀永远熟悉的慈爱之光。她默默地走进灶屋为我煮面条荷包蛋。哥哥在乡里当个小官僚不在家;嫂嫂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鼻孔里发出一 声“哼”。我立即发表了我的“男子汉宣言”,当然鼻孔也忘不了还给嫂嫂一个“哼”。小侄女从屋外奔进来抱着我的腿直叫:“叔叔好!”她的这点礼貌是我平时在家训练出来的。我立即奖赏小侄女一块巧克力糖。
我进了我的“大学”。哥哥还是有点权力的,请村干部安排。安排干什么?村里只有窑厂一个企业,管它呢,多少是个带“厂”字的单位,而且是拿工资。村支书认了哥哥的面子,就召见了窑厂的厂长,把我分配给了他。我心里并不感激哥哥的帮助,好像我进这个窑厂是开后门,说出去不好听。可不到窑厂又能到哪儿呢?家里那点责任田还不够父亲一个人种的,再说种田,我实在没什么天赋。
窑厂厂长夏长生是村里有名的结巴子。村里一群孩子学他的结巴学得像极了,最后把自己的不结巴话忘了,于是就抚育出了一群小结巴。我读小学时差点深受其害,后来被父亲的一巴掌打得回了头,所以今天我不是结巴子。结巴子厂长用眼瞪瞪我,我用眼瞪瞪他。他用手抓后脑壳,我就不抓了,因为我后脑壳不痒。结巴子厂长抓了半天后脑壳才说:“走、走吧,跟、跟我走!”他说话太难受了,所以这篇小说中我将尽量不写他说话,除了万不得已的情况。
夏厂长带着我毫不犹豫地一掌推开虚掩着的门。屋里地坪上铺几块芦席,芦席上四人盘腿打坐,四颗有毛无毛的头都没转过来,四双眼睛盯着四只手中擎着的扇形的纸牌。我看清了,这叫撮牌,但我至今不会玩。我玩麻将还可以,就是不会玩这种又长又瘦的油纸牌。他们四人可玩得带劲,那脸色是志得意满胸有成竹稳坐钓鱼台垂头丧气的大合唱。终于有一光头转过来,是老万,朝厂长笑笑。
“我们玩玩哩,有么事吗厂长?”
其他的三颗头都转过来了。我全认识,他们是皮猴、憨子和二苕,都是本村村民,知名度均不低。这三颗头看见了厂长也看见了我。我穿件西装短裤针织半袖汗衫,汗衫上有外文字。
憨子站起身,憨憨一笑不言语。皮猴二苕瞄瞄厂长然后朝我做了个鬼脸,坐在芦席上动都不动。
夏厂长甩上门走了,我留在屋子里。这是窑厂的伙房,一堵墙隔成里外两间,墙上有硕大的窗户,炊事员将从这里把饭递给吃饭的人。里间是灶屋,有大案板大水缸大灶大蒸屉,还有摞得好高的一筒筒的瓦缽。这是我的“大学”的课堂,这是我的工厂的车间。夏结巴子派我做炊事员,或者干脆说是烧火的,做老万的帮手或者叫徒弟。这个结巴子就这么栽我一下。不过在我熟悉了窑厂的各种工作后,对夏厂长的安排就没什么意见了。窑厂的各种工作就数烧火的最舒服。看来夏厂长还是看了我哥哥的面子照顾了我。我不感激他,我最讨厌照顾。假如现在有谁照顾我升大学,我也不会去的。
因为我在四个玩撮牌的人面前发表了我的“男子汉宣言”。
最先是皮猴问我:“秀才,怎么又考砸了?来吃泥巴饭,可惜可惜呀!”他一边说一边取他的牌。
憨子就望我憨笑笑。二苕叫苕,其实他妈的最精,是我小学的同学。我比他多读了三年初中五年高中,没想到又回来与他同伍,想起来我就心中有火。尤其他那种阴笑使我不自在。你阴笑什么?笑我考了三年没考上?你去试试看。那考题真他妈难,亏得那出题的人想得出来!“秀才秀才,”二苕阴笑着说,“原以为是个饱学之士哩,看来不过是个老瘪,瘪秀才!”这狗日的,我要痛恨他好久好久,因为从此以后,大家都喊我瘪秀才或者老瘪了,这全是二苕的创造。
憨子不会欺负我,这我知道。他自小就喜欢我,夏夜到小河那边去偷瓜给我吃;他带我去捉鱼,他捉得多,我捉得少,他就把鱼分给我一些,让我们俩一样多。砍柴时,他把我的柴捆和他的柴捆一起挑着,让我跟他空着手走。这么样一个老实哥哥,今天叫我看起来也不顺眼,干吗总朝我憨笑,有什么好笑的?这笑是什么意思?
我站在他们面前,大声地发表宣言:“大学有么事了不起,不录取我,我还真不想上呢……”我知道我在学一个叫阿Q的人,语文课本里写了这么个阿Q。
皮猴说:“好,伙计,我们又多了个伴!来一支!”他扔给我一支带把的香烟。我吸了一大口,呛得眼泪直流。
几个人把牌朝芦席上一甩,皮猴说:“快十点了,会账会账!”二苕从芦席上折了根篾,在地上算起来,
“憨子,你今天又输了十五块。拿出来吧!”
憨子立刻哭丧着脸说:“狗娘养的怎么又输了!明日再不来了再不来了,哪个要来是杂种养的!”说着,从短裤口袋里抠了半天才抠出张皱巴巴的十元票子来,“就这十块钱了,猴子,再差你五块吧!”
猴子说:“你昨天不是领了十八块奖金吗?怎么只这一张钱?”
憨子带着哭音说:“这个把月都没拿钱回去,昨天给了老婆八块钱,这十块钱是我悄悄藏下的。明日再不来了!”
皮猴轻浮地笑笑:“嘿,不要紧,你有个好老婆。憨子,加今日欠的五块,你一共欠我一百二十三块了,不赖账吧?”
憨子急红了脸:“我么时候赖过账?等得了奖金慢慢还你!”说罢站起身,拍拍肥肥的屁股朝我憨笑说,“没意思没意思,明日一定不能来了!唉,要挑水了!二苕,我挑好了水,你快牵着牛来和泥哟!”说着走出门。
二苕说:“憨子,明日再来赶本,哪有输了钱不赶本的?去挑水吧。水挑好了喊我。我牵牛!哎,猴子,你的牛吃饱了没有?吃饱了有劲!”
皮猴在数一堆零角票子,他今日又赢了,说:“我的牛在河边放了一早上。肚子胀得像鼓样,饱得很。”
老万站起来,摸摸光秃秃的葫芦头,捶捶腰,懒懒地说:“要蒸饭了哟!”说着朝我看看,“好,你来了,欢迎。你的任务是挑水,要保证缸里不断水。再个是,抱柴禾,凡是窑上可以烧的只管弄到灶门口堆着,灶门在房子外面,喏!”老万把手指朝外一点。“这活路轻松得很,咱爷们商量着干吧!中午开饭时,我们都在窗口卖饭收票。”
老万五十多岁了,我知道他前些年一直是坏蛋,村里开斗争会,他就上台和地主富农站在一块,低下他光亮的头;如今他大约是个好人了。反正给他当下手,有机会来了解他的。
皮猴收好钱,和二苕躺在芦席上休息。老万到里间量米。我问皮猴:“你们几个蛮闲散的,还有时间抹牌赌钱,不怕厂长批评你们?”
二苕说:“闲散?你做的这事才闲散哩!我得五更头起来,牵着牛和好一塘泥,做瓦的上班后才有泥压瓦。等会又得去和一塘,一天两塘泥,难呢!人和牛都在泥里踩,脚都踩烂了。猴子要放八头牛,憨子一天要挑八十担水。轻松吗?你秀才来试试,不累趴了你我就不信邪!”
皮猴说:“抹牌真是个好事哩!他妈的,累死累活,不抹牌做么事,又冇得个老婆!等憨子再多输几个再说。”
老万在里间屋喊:“秀才,挑水挑水,莫和那两个坏东西嚼牙巴骨。厂长有么事管的,活路都是承包,做完了事,就抹牌。城里人做完了事去跳舞!”
2
劳动是值得歌颂的事情,诗呀小说电影呀把劳动写得很美很伟大很抒情,没有劳动就没有世界就没有人类,这些话可能都正确是真理。可挑水这种劳动确实不美不舒服。所以我决不歌颂它,我宁可歌颂憨子每天用八十担水磨出来的他肩上的两块膙皮。我的乡亲们从不说劳动美,他们在田地里做事,累得气喘流汗。他们说休息才美,像皮猴与二苕那样躺在芦席上睡觉才是最舒服最美的事情哩!
我挑着两只大木桶,光空桶也有十多斤。大木桶在扁担两头晃悠着。窑厂旁一条河,叫金水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不是天安门前的那条。我挑着水桶从河岸上下到河水边,花了四分钟。我在河水边的石埠上把木桶放下,先用一只桶底把水面些许的漂浮物拨开,再倒下桶沿,挖起满满一桶水,双手提起放在石埠上,再用另一只桶来重复一次。然后用扁担两头的铁钩勾住桶梁,就上肩了。我毕竟是在农村长大的,挑水这劳动还不至于不会。待我挑着满满两桶水,大约有一百二十斤左右吧,爬到河岸上时,就只有出气的分了。我回忆我爬坡时,开始几步还不错,越往上,我的腿子就越打战。一担水挑到厨房的大缸边,我的力气快要用尽了,两腿酸软,肩膀火辣辣地痛。在我挑水爬坡时,我好像看到两百米远处的河坡上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女人在指点着我,我感觉到那里有一双眼睛在关注我。
我擦擦头上的汗,把水倒进大缸里。这口大缸可以装四担水,好在里面原来就有半缸水,再挑一担就满。我喘着气,摸摸肩膀。老万正用一只小铁筒量米,量满一筒倒进饭缽里,再把饭缽加满水。他朝我笑笑:“歇歇吧!”
“不,我再挑一担!”我挑起空桶,又晃悠着来到河边。
憨子正在石埠上挖水,扁担在肩上,一只手把住一只桶,就那么轻轻一挖就上肩了。见我来了,他歇下担子,要帮我挖水。我不让,我要自己来,我再不是憨子过去照顾的那个小男孩了。憨子看着我放下扁担一桶桶地挖水很吃力的样子,就说:“慢慢来,你还没做习惯。”
一阵带有金属音的脆脆笑声传过来。我一看,刚才在那边河坡上挖土的妇女们不见了,离河埠不远处有一红一绿两个女子在就着河水洗脸,笑声是从她们中间传出的。这两个女子一个叫娥子,是老闷叔的女儿,穿红衫;另一个穿绿衫的,叫花子,是杨绊叔的女儿。杨绊是乡下戏曲中的人物,是丑角,一个傻里傻气遭人嘲笑的角色。杨绊叔当兵在北京。转业在北京一家厂子里做事,可他偏又带着家属回乡下,真真的杨绊。
这笑声肯定不是花子发出的,我碰到她怨怨的眼光,忙低下头。我踏进窑厂的那一刹那,就感觉到这双眼睛的存在了,这双眼睛总在注意着我。
我狠狠地横了眼放肆的娥子,笑什么笑,瞧你那疯样子!
“哟,秀才哥哥挑水像扭秧歌像跳迪斯科,好看么?笨得好看!”这嘴真损。我看见花子撞了她一下,脸红了。
我挖好两桶水.不理这丫头片子,跟憨子搭腔:“憨子哥,你这一天挑八十担水受得了吗?”
“不碍事,分两次挑。他们把土挖好,我就挑水浇湿,二苕再和泥。”憨子答。
我看着憨子油光光的脊梁,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他肩上的两块膙皮,硬硬的。我想起小时候在河里游泳,趴在憨子肩上,那时他的肩膀可是嫩嫩的。
娥子的红衫在我们面前一闪,站住了,花子也怯怯地走过来。这是两个完全成熟的少女,一个活泼一个文静,都挺秀气端正的,我家乡的女孩子都是喝金水河水长大的,没有丑的。这不是吹。花子面团般的小脸,大眼闪闪,有些怕羞,丰满的胸脯起伏着,好不平静。我和花子是有一段纠葛的。读高中时有媒人到我家为我说媒,女方就是花子。我们家乡有开早亲的习惯,做孩子时就说上媳妇。我母亲激动得很,说花子是个好姑娘。哥哥说不行,说我还要读大学呢,找个农村姑娘做啥?父亲就说母亲瞎咋呼。我当时还懵懵懂懂的,要媳妇也可不要媳妇也可,家里人就谢绝了媒人。听说花子哭了半晚,杨绊叔还骂我家是狗子上轿,不依人抬。如今大学读不上了,回乡下吃泥巴饭,这媳妇恐怕是要一个的,谁知人家花子还要不要我?
娥子把柳腰一扭,小手上拿块打湿了的花手娟扇着风,“哟,大学生,秀才哥,不在学堂读书,跑来挑么子水哟!”
我迎着娥子的眼光说:“考不上大学回来的,么事得罪了你呢?女孩儿家,少尖嘴尖舌的,小心找不到婆家。”
娥子叫起来,扬起小拳头直捶我,“你坏,你个烂秀才臭大学生,你的舌上长疔疮。”
憨子和花子都笑起来,我发现花子笑得蛮好看的。
两个丫头走了。憨子说:“做么事都一样,上不了大学算了。给老万帮忙烧火要得,挑水慢慢挑,要不,我每天帮你挑几担!”
我谢绝了憨子的好心,咬着牙终于把又一担水挑到厨房里。老万已经盖好蒸屉,到灶门口用大树蔸子架火烧饭了。大火在灶堂里呼呼叫着笑着舞蹈着。窑厂的柴禾多,柴禾都淋柴油烧窑,烧起饭来那火也是好的。
开起饭来好热闹,男的女的挤了一大屋。窑厂有四十多号人,除了挖土的和泥的放牛的,还有压瓦的端瓦的做砖的装窑的烧窑的。那端瓦的都是年轻姑娘,压瓦机上的人出大力,压出的瓦放在瓦托上,由女孩们托着穿梭般地送到瓦架上晾起来。一块瓦坯有十多斤重,一手端一只瓦坯,像端两只大盘子。据说做一个班下来,两支胳膊都发肿。这些女孩子的臂力都是相当大的。
伙房实际只供应一顿中午饭,而且没有菜,菜都是各人从家里带来的。我和老万在窗口卖饭,实际就是把饭缽送出去,把餐票收进来,简单得很。夏厂长端过饭,窑厂里我认识的叔叔伯伯辈以及一群青年男女们端过饭。我考不起大学回村分配到窑厂做烧火的,以及我的外号叫老瘪或瘪秀才一下子在这几十号人中传开了,有好几个人开始叫我老瘪了。狗日的二苕,是他个混蛋传开的。
端了饭各人找地方吃去了,我的任务也完了,我们也得吃饭啦!我没餐票,又没带菜来连筷子都没有。我从里间屋走到外间屋,皮猴憨子二苕又凑到一块了,他们在芦席上放着几样从家里带来的酸菜萝卜鸡蛋饼等,吃得有味。娥子和花子提着小网兜进来,找老万端了饭。花子瞄着站在外间屋里的我,磨蹭着没有立刻走,娥子端了饭准备走。二苕站起来走到她背后,用手拉拉她的胳膊。
“娥子,到我们这里来入伙,有什么好菜给我吃一点,别一个人藏着吃呀!”
娥子厌恶地甩开二苕的手说:“我凭么事要给你菜吃?”
皮猴在一边凑热闹,“互助互助嘛。给二苕吃一点,有好处的,别往窑门那里送了。”
“管得着吗?我想往哪送就往哪送。你们是什么好人?喂狗都不给你们吃!”娥子说完,匆匆走了。
“她去喂陈侉侉去了。二苕,有个么用哟,连她的狗都当不上!”皮猴挑衅地说。
“哼,那个河南人想得到她是妄想!”二苕灰溜溜的。
花子轻轻对我说:“你没带菜吧,去端一缽饭跟我走,我这里有菜!”
我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听话了,而且是听这么个女孩子的话。我端起一缽饭随花子去了,身后皮猴二苕在起哄,憨子在憨笑着。我要劝劝憨子,不要多和这两个家伙接近。
我和花子在一个瓦架子弄里坐着吃饭。花子只顾把她那茶缸里的榨菜肉丝朝我碗里夹,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觉得这顿饭是我近二十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我吃完了一缽饭,再看看花子,她却没吃,眼睛有点红,不知为啥?
给厨房里挑了水,我得捡柴禾了。窑厂的人们各就各位地忙着,我在窑厂各处转悠着。窑厂的柴禾堆得到处都是,也堆着山样的煤。我想看看窑,就转到窑门口。
我们的窑厂共有两口窑,像两只土包倚在河岸边。窑门是朝河边开的。烧窑的火工们在窑门口搭个棚子,日夜轮流烧火,窑顶上袅袅地冒着白烟。窑工师傅的技术一是表现在装窑上,二是表现在看火上。窑里的砖瓦坯装得不当,烧的时候会坍塌;而火候掌握不好,整窑的砖瓦或是烧流了,成一堆死疙瘩,或是烧不匀,有的砖瓦还是土坯。在金水河一带乡村,烧窑的师傅多是河南人。河南人在这里烧窑种西瓜,拿高薪。我真不理解,我家乡的父老什么农活都会,就是不会种西瓜和烧窑,学也学不会。有人不信邪,结果种的西瓜不开花,烧的砖窑死疙瘩,只好再请河南人。乡亲们说河南人不洗澡,吃面条,大家叫他们“老乡”或是“侉侉”。这种称呼不知是贬义还是褒义,我没有作过研究,请河南籍的同志们原谅我的乡亲们。
我在窑门前看到了他,他叫陈华明,二苕叫他陈侉侉。其实他怎么算侉呢,挺标致的一个小伙子,文文静静,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竟有一手好技术,我心里佩服。他不时到两个窑门前的望火孔里看看,然后指示火工们是烧大火还是烧小火。他沉静自如,胸有成竹。几个烧窑的火工,黑汗水流的,只穿条短裤衩,脸庞胸脯熏得黑黢黢的。而他却和我一样,穿件西装短裤,半袖开领汗衫,潇潇洒洒。怪不得娥子总爱往窑门前跑,把从家带来的好菜送给他吃,还帮他洗衣服,使得二苕妒火中烧。二苕是想着娥子的,只是娥子不愿理二苕,这都是花子后来告诉我的。
陈华明看了窑火,戴上副镀金架的变色眼镜,更增添了几分风度。他转身看见了我,主动走过来和我搭话。没想到我们一拍即合,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对上话的人了。我不管怎么说,读了好多年书,总得有个读到高中以上的人做朋友吧!和皮猴二苕憨子老万们,似乎没什么好谈的,就是和花子,也不可能与她谈文学谈历史之类的东西。和陈华明就可以谈,他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货,就跟他父亲学烧窑,在几个省流浪,终于学得一手过硬的技术。我要像陈华明那样,做一个技术人,我想。
离窑门不远处,有座简易小砖屋,外表上看,像座放杂物的小棚子。陈华明带着我走过去推开门,我是很有些吃惊了,这座不到七平米的小屋,收拾得整整齐齐:木板床、白蚊帐、衣箱,、热水瓶、小书桌,小书桌旁边的竹子书架。书架上竟然摆着一套十多本的“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还有些其他的文学书哲学书。小屋的墙上,贴着几张山水画,淡雅俊逸。在这么个窑厂,在这个乱糟糟的泥巴与火的世界里,还有这么个高雅清净的去处,而且这个去处的主人是位拥有高超的烧窑技术的河南青年,你不奇怪吗?
总之,我们成了朋友,我挑水捡柴禾,做完了该做的事,就到这座小砖屋里来。陈华明按时到窑门前看火。指挥火工加强火势或减弱火势,完了后就回小屋。我们无话不谈。谈人生谈理想谈文学谈政治,怎么想就怎么说,无拘无束,快活得很。陈华明比我大三岁,在社会上比我闯的时间长,读的书也比我多,我真的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我难以忘怀的小砖屋啊,给了我多少美妙的时光。
我在小砖屋里偶尔碰到娥子,娥子对我友好多了。娥子与花子都是窑厂的挖土工,休息时常往陈华明这里跑,即使我在场,娥子也是呆呆地看着陈华明,看他对我说话,看他到窑门前观火。相比之下,陈华明对娥子这种炙热的爱,表现得很冷静也很有分寸。
我有一种本能的感觉,他们的这种爱情会凶多吉少。
3
赌徒的心理值得研究,沾上了一个赌字就像染上了毒瘾一样。赌场上什么龌龊肮脏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些话我是相信的。窑厂伙房外间屋是个固定赌场,固定的人固定的地点固定的赌具和固定的时间。窑厂的有些活路是承包的,这几人做完了该做的事就到这里来相聚。结巴子厂长似乎找不到理由来管。何况这类小赌,在乡村里比比皆是,有谁管呢?乡村需要文化生活而乡村又缺少文化生活,他们就去打麻将抹牌,赌点钱,党的书记看了都不管。
憨子这么老实的人,沾上了赌就踏进了泥坑。我劝了他好几次:“憨子哥,你莫和皮猴二苕那两个家伙玩了,那不是正经角色。你同他们抹撮牌,你总是输,莲香嫂子知道了要吵架的。”憨子听了,对我的关心很感激,像每次抹完牌拍屁股起身时所下的决心一样:“是的,我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抹牌不好真的不好,我都输了好几百块了!你千万不要告诉你莲香嫂子啊!一定一定!”说的时候,脸上是懊悔不及的样子。
到第二天吧,我推开伙房的门,外间屋的地下,那四颗有毛和无毛的头颅又凑在一块了。那颗光秃的头是老万的,那颗蓄成的平头是憨子的,有棱有角,但我断定这颗平头里没装多少内容。那四颗头正在运筹,那四颗心正在企盼,企盼有张好牌光临!运筹如何将对方击败。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谁都相信自己下一场能胜。
我站在四位赌友的后面,看他们把那牌理顺组合,却怎么也看不明白那规律。憨子见了我,黑脸红红,憨憨一笑。“他们硬拉我来。只来今天这一次,我得把输了的赶回来。”我知道,憨子的话是不作数的。皮猴给我扔烟,我接过来又夹在他的耳朵上。我不抽烟了 。二苕盯着手上的牌,嘴里骂着:“憨子,你他妈的谁拉你来的,是你自己要来的么!老瘪,你少管闲事就是,人家憨子愿来,输田输地输老婆是他自己的,与你屁相干。你还是跟那河南侉侉混去吧!”
和这些人没话说,我就懒洋洋地离开了。进内间屋,找了桶,下河挑水,把大缸装满,把要烧午饭的柴禾堆好,就算没事了。
在我把第三担水挑回来时,外间屋里的赌友们结束了当日的牌战,正在算账。憨子站着,脸涨得通红。两只大手搓着,裸背上是油光光的汗粒。憨子今日又输了十几块。皮猴在扳着指头算账:“憨子,差我二百四十块了,莫赖账哟!”
憨子说:“放屁,我几时赖过账了?”就走了。
二苕说:“不赖账就好,不赖账就好!”
老万摸摸光头,伸着懒腰说:“做饭罗!”善意地望我一眼,走进里间灶屋量米。
突然,一阵骂声飞进屋来,随即闯进一个老汉。老汉瘦精精的,声音洪亮,是本村的木匠老六。老六一阵风地冲进来,手里握根长竹鞭,看到皮猴,就呼地一鞭抽去。皮猴丢了手中正数的钱,双手护住了脑壳,但光脊梁上挨了一鞭,立刻起了一条血梗子。老万、二苕上前扯住了老六,说:“六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老六跳起来骂:“猴子,我日死你祖宗,你个婊子造的,放你娘的么牛唦,自己躲在屋里歇凉,把牛放到我地里,把我三亩地的芝麻糟蹋了一大半。你要赔老子的芝麻,老子又冇得罪你,你为么事要害老子?呃!”老六的嘴角白沫乱飞,眼里都气出了老泪。
皮猴一溜烟地跑了。他不是怕老六打,是去找他的牛。几匹牛早被老六抓了,系在窑厂边的几棵苦楝树下。我跟着皮猴出来,看到皮猴放的几头牛,瘦得与皮猴差不多。这狗日的,只顾抹牌,不好好放牧,把牛饿成这样,真要不得。这窑厂没纪律,结巴子厂长也不批评。
突然有一天,憨子走了,走得好远,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莲香嫂子说,他走时只留下一句话,要到远处发了财再回来,叫莲香等着他。莲香瘦弱的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好伤心好凄凉。莲香嫁给憨子正合适,女的老实男的憨厚,两人结婚才一年多。莲香怀过一个孩子,到医院检查说是葡萄胎,打了。医生说要两年后才能再怀,所以他们至今还没孩子。
莲香只晓得哭,问她:“憨子为么事走的唦?”她说不出,就又哭,把些劝解的婶子大妈们急得直跳脚。问得急了,莲香就说:“没脸活着呀,死了算了死了算了!狼心狗肺的东西,黑心烂肝的东西,天打五雷劈的东西,断子绝孙的东西,你不该害我呀!没脸见人啦,让我死了呀!”劝解的人似乎心里明白了点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这个平时不言不语的女人,今天骂起人来,成串成串的,颇有口才的。她骂的是谁?是骂憨子吗?又不像。骂别人,这个人是哪个,又做了么坏事伤害了她?不晓得。
我记起来了,在憨子出走的前几天,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正常。见了我,再不说“我再不来了抹牌不是好事”这样的话。我因劝了他几次,都没用,就再也不说他了。
四颗头颅碰在一起,憨子的平头有时冒火,骂起皮猴和二苕来,骂得这两个家伙直眨眼,不晓得这个老实人怎么变得火气大了。老万在四个人中间。不大言语。他玩牌一般都是不输不赢,完全是为了凑个角。不玩牌,他的闲隙时间无法打发。
憨子输得惨极了,很少有赢的。他总共欠皮猴四百块钱。皮猴让二苕写了张字据,叫憨子画了押按了指印。憨子骂:“妈的×,像地主黄世仁样,要老子按手指印。再来,不来是龟孙,老子非把本赶回来不可!”
皮猴说:“再来可以,你把账还了再说。老是赊账有么意思!”
憨子说:“不会差你一分的,一定还。”
二苕找憨子密谈过一次,憨子脸红脖子粗地跳脚骂娘。二苕把双手一摊,朝憨子说了句什么。憨子又蔫了。两个人在一个砖坯堆边说了好半天,那时,我刚好找柴禾路过那地方,二苕见了我,赶忙不作声了。憨子抱着头蹲着,没看到我。
憨子挑水端饭碰到人打招呼。都显得有些反常,不是一声不吭,就是大声大气。这个老实人心里有事。
算起来,这四颗无毛有毛的脑袋有三天没凑在一起了,有三天没打牌了。三天,伙房间冷清了许多。老万没有牌打,无所事事,很不舒服。后来,他找了两块石头,找了把凿子和锤子,凿起石头来。我看出他凿的是两扇小磨盘。他凿得很精心,一天干一会,以此来消磨时间。
三天,伙房里没开牌局,从此之后,伙房的这个小赌场就自动消亡了,消亡得无声无息,而且再也没有恢复起来,致使老万还常常怀念。
安静的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也就是憨子出走的那天,一早,我推开伙房的门,外间地下的芦席上,皮猴二苕老万坐在一起抽烟。老万把那又瘦又长的撮牌洗了一遍又一遍。皮猴喜气洋洋,给我一支带长把的香烟。我又不抽,顺手夹在老万的耳朵上。
二苕说:“么样?还顺利吧,伙计?”
皮猴说:“顺利顺利,她根本就没分出我和他的味来,只是完事了时,她才觉得不对头,我就走了。”
老万瞪眼望望他们,手里仍在洗牌。他们在等憨子,我心里感到一阵厌恶,满以为他们会散场再不干了呢。
憨子进来了,沉稳地进来的。皮猴和二苕都望着憨子的眼睛。二苕说.“再来吧,憨子!”憨子无动于衷,却不坐下。
皮猴从裤子口袋里抠出张纸条,递给憨子说:“憨子,给你,旧账一笔勾销!咱们从头来起。”
憨子把纸条捏在掌心里,捏着捏着就成了一只小瓦缽般的拳头。憨子摇摇摆摆地朝皮猴逼过去,皮猴吓得站起来,说:“憨子,你要干什么,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啊!”
憨子哼了一声,挥起一拳,只听“噗”的一声,皮猴倒在地上,嘴角冒出了血。我和老万惊呆了,只有二苕说:“憨子,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打人。”
憨子转过身,号啕着冲出屋子,飞样地跑了。
憨子出走了,没有回来。这天没有人挑水和泥,窑厂陷入半停工,结巴子厂长急得嗷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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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窑厂的时间不长。我觉得在窑厂是暂时栖息一下,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不是真正的“我的大学”。你能想象,叫我帮老万挑一辈子水捡一辈子柴禾么?我觉得我还有自己的事业。我仍然到陈华明的小砖屋里去度光阴,陈华明到窑门前忙去了,我就一个人呆在小屋里读书。慢慢地,我把陈华明书架上那十多本“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读完了,也读了其他一些文学书。加之我原来就喜欢语文,高考败就败在数理化上。我忽然有一天想到,我是否有可能写小说,写我的所见所闻呢?当个作家试试,而且当作家似乎不坏。陈华明呢,有烧窑技术,走遍天下有饭吃。我有什么技术,文不文武不武,总不能说挑水是技术吧。何况我挑水比起憨子差多了,娥子还笑我挑水跳迪斯科。唉,可怜的憨子跑了,不知在哪里吃苦。
我决定当作家,先花它十年时间打基础,读书,思索,观察生活与人物,记录下来,终会有一天能当成作家的。这个决定只我一个人知道,连陈华明和花子都不告诉,我将来要让他们吃一惊。我开始记录我身边的人和事了。
皮猴,姓皮名猴,短小身材,外貌猥琐不扬,年纪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尖腮尖嘴,小脸上漫不经心地散布着几粒白麻子,长发,梢发黄。走路一摇三摆,但人很精,思想活跃,却没用在正经事上。父母早亡,跟兄嫂长大,其兄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据说在朝鲜当过俘虏,人很老实。从朝鲜回来后就种地,常常受审查,那是前些年的事。嫂子长得极丑,是我们村少有的丑女人,是外地嫁过来的。长得丑但为人凶,皮猴自小挨此悍嫂的打骂,常常被赶出屋,真可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皮猴在此环境下长大,好事干不了什么,坏事干得不少,是村里有名的刺头儿。人长得矮小不好看,名誉也不好,偷鸡摸狗赌博样样精,所以至今也找不上媳妇,光棍一条。我到窑厂来的时间不长,见他干得最多的事就是抹撮牌,放八头牛,不好生放,牛饿得哞哞叫,夏长生厂长批评他,他与厂长对着凶,夏厂长结巴着说不过他,只有说:“你好,好、好、好……”我看他挨了两次打,说明皮猴不是个好东西,该打。挨木匠老六的打,是因为他放的牛糟蹋了老六家的芝麻地。挨憨子的打,到底是为什么?尚是个谜。二苕知道内情,老万似乎也知道。继续调查。
在我的“生活札记本”上,关于皮猴这个人的记录如上。现在,我翻开这个绿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再接着记他的故事轶闻。关于皮猴我将跟踪记录,这是个人物“坯子”。
皮猴挨了打又挨了结巴子厂长的处分,情绪很低落,见了我的面也不递烟了,唉声叹气的。结巴子厂长撤了他放牛的职,让另一位半老头去放牛,那个半老头果然把牛放得很壮。憨子跑了,结巴子厂长就叫皮猴接憨子的班,每天挑八十担水,皮猴哪里经受得了如此磨难,背地里在我面前直骂结巴子厂长的娘:“狗日的结巴子,我日你祖宗,你整老子是不是?你整老子决没好结果,你给老子小心点,老子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皮猴骂了一通,见我不大搭腔,就说:“老瘪呀,这他妈的挑水真是苦活,亏憨子干的。像你,一天只挑几担水也好。我可要挑八十担啦!反正我是完成不了任务的,他结巴狗日的愿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皮猴挑三天水,三天都只挑了四十担,每天差四十担。夏厂长见皮猴确实不是块料,就又撤换了他,叫一个大块头接替皮猴挑水。对于这次撤换,皮猴感激不尽,说:“夏厂长你真做了好事!” 夏厂长说:“你放、放牛,牛吃、吃芝麻,挑水、水又他、他妈的挑不动,你做么子事呀。呀、呀 ……!”
皮猴暂时没有工作,在窑厂打杂,听候发落。没事时,他又凑到伙房来,看老万凿石头做磨盘。皮猴说:“万叔,你这手艺好咧,可以凿碑呀,死了人坟前竖一个,可赚钱咧!”老万说:“凿个狗屁,有心思,做副磨子,你来推米粉子,老子们炸面窝,来不来?”皮猴说:“来来来,哪还有不来的,你老万的吩咐我还敢不来。”
头天夜里下了场雨,暴雨把窑厂晾瓦房浇塌了一大块屋顶,房里的晾瓦架上的瓦坯都成了稀泥。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天气热得很。结巴子厂长派皮猴上房捡瓦,并派两个端瓦的女孩子当下手,帮皮猴递递瓦条和瓦。
皮猴领了任务,拖着双破凉鞋,穿条大裤衩,上身还穿了件和尚领的汗衫子,比平日打赤膊要好多了。有女孩子当下手,皮猴格外高兴,一摇三摆,嘴里哼着谁也不知的曲子,俨然像个做大师傅的样子。到了施工现场,他吩咐两个小姑娘:“你们在房下等待着,我上房顶,要什么你们就递什么!先休息会吧,抽根烟再干!”说完就坐下来点着烟,慢慢地品着烟味。反正这活路又不是承包,慢慢来吧。两个女孩坐在另一边屋檐下等着。
皮猴过足烟瘾,紧紧裤带,说:“干吧!”就爬上了房顶。他先把几块破瓦扔下去,清理了两条断瓦条,就喊打下手的小姑娘:“递根瓦条来!”
一个小姑娘把准备好的木条子举着,走到皮猴站着的房顶边,抬起头朝上递木条。木条还没举起来,小姑娘在抬头的一刹那,叫了声“妈哟”,丢下木条就跑,皮猴在房顶上莫名其妙,不知小姑娘被什么吓住了,眼睛朝下一望,没见什么吓人的东西呀!皮猴只好朝另一个小姑娘叫道:“你来递吧,这有么事怕的?这房子不高,比这高得多的房子我都上过。我站在房顶都不怕,你们怕么事沙,老鼠胆子。”
另一个姑娘见第一个姑娘吓跑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好在这个姑娘比第一个姑娘大两岁,胆子大一些。见皮猴喊递瓦条,就捡起第一个姑娘扔下的木条子,举起来朝房顶上递。就在她抬头的一瞬,她先是怔了怔,马上就像第一个姑娘那样尖叫着,丢下木条就跑。这下把个皮猴更弄得糊涂了,这丫头片子,狗屁大个胆。这有么怕的。哼,都跑了,对不起,我坐会再说。皮猴坐在屋顶上,点起了烟,一边抽一边朝四处观望着。金水河在脚下哗哗流着,夏天水涨了,河面显得格外宽。村庄被绿树围着,成了一大团绿阴。绿阴周围是平坦的土地,绿油油的棉苗芝麻苗,黄豆都挂了串串豆角。有穿戴耀眼的女子在地里间芝麻苗,头戴一顶圆草帽,女人握着锄边锄边扭动着腰肢,臀部扭出一种韵味来。皮猴看得上劲了。嘴在嘻嘻笑着,想,这不像莲香吧!他细细地回味起来。
结巴子厂长从那边急急地走过来。皮猴忙收起他的心猿意马。我本来尽量避免写夏厂长的结巴话的,因为他的结巴语言不好记录,又没有什么规律。但这个地方非写他说话不可,只好不太准确地来写他的话了。
“猴子,你、你搞的么、么名堂唦、唦,那两个女孩蛮、蛮听话的、的,怎么把她、她们搞走了唦?”夏厂长说这几句话费了好大的力气。
皮猴说:“厂长,我也不晓得么样搞的,叫她们递瓦条给我,她们都跑了,叫我么样办!”
夏厂长捡起地上的木条,抬头递给皮猴,皮猴站起身,伸手来接,没想到结巴子厂长一顿臭骂:“皮猴,你个狗日的流氓,我日你祖宗!你看看你的裤子,你给老子下、下、来!”结巴子厂长生气了,开头几句话竟然没有结巴。
皮猴看看自己的裤子,蛮好的,冇得么事不对头的地方。结巴子厂长却从下面看到皮猴大腿根的一丛黑毛。那个东西像根线茄子吊着,怪不得把人家女孩子吓跑了。结巴子吼道:“你狗日的下来,下、下来,听见了没、没有!回去跟老子换、换条长裤子穿,穿上再、来、来!”
结巴子厂长扭头就走,皮猴只好从房顶上下来了,心里在嘀咕:真他妈的人背时,连长个这玩意也让别人容不得。这热的天,穿长裤子不捂出一身臭汗才怪。我日你结巴子的娘。
我趴在陈华明小砖屋的书桌上朝我的“生活札记本”上记皮猴,记完了皮猴盖房顶这段后,觉得时候不早了,得回伙房去看看。我收好了塑料皮本子,带上小屋的门,顺手从窑门前堆的柴禾堆中扛了两只树蔸,朝伙房走去。伙房的灶门大得很,扔一只树蔸可以蒸一顿饭。我哼哧着把树蔸扛到伙房,老万正在灶门前点火。我说:“快,把这蔸子塞进去,管用。”老万笑盈盈地接过树蔸说:“不错。哎,瘪子,你刚才去哪里了?花子到处找你呢!”我说:“么事?”老万说:“不晓得!哎,瘪子,这娃儿不错咧,弄到手,是你的福气。”我说:“谁晓得呢,杨绊叔那里通不过,生了我们的气了,说我家狗子上轿咧!”老万说:“放心,我去说说看!”我说:“不慌哟,我还要看看,还小咧,谁晓得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
正在聊闲话开心时,我立时有些不安了,感觉告诉我有双眼睛正盯着我的背脊。趁老万弯腰点火的当儿,我说:“我走了,再去搞点柴禾吧!”就离开灶门,朝河沿望去,果然花子正在河沿的一棵苦楝树下朝我招手,小黄手娟在风中飘展着。她们挖土的一群女人们大约休息了。我朝花子慢悠悠地走去。不能急,在女人面前你急她不急,你不急才能撩拨得她急,这是位老大哥告诉我的经验,蛮灵验的。
花子用手娟扇着风,那小手动得好看,脸红红的,鼻头冒着汗粒,她又穿件绿绸衬衣,她特别喜绿颜色,一共有长短袖的绿色衬衣八件。花子翘起小嘴:“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害得别人好找!”我在树下找了块砖头坐下,说:“有事吗?刚才我到陈华明的小砖屋里去看书了!”花子说:“我还正想说这事咧,你今后别去陈师傅小屋。娥子有意见,她说她每次去找陈师傅,都看见你在那里,她都不好进去得,人家两人在相好咧!”
花子的话点醒了我,是呀,有好几次我看见娥子去了,见我在,呆了一会就走。我这人呀,就没从这上面想。可是窑厂除了这间小砖屋可以提供我读书记笔记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处地方来,失去了小砖屋,那损失太大。花子见我不作声,估准了我的心思,说:“呆子,你就不能在娥子不在的时候去么?我们挑土的,每天上午十点下午四点歇伙,这个时候娥子才有工夫往小屋去;再就是中午休息时,她也去。除了这三个时辰,你都可以去的!”女人的心细,我真服了。
花子说:“哎,今晚王家墩放电影,去吗?”我说:“么电影?”花子说:“《月亮弯的笑声》。”我说:“里面不是有个老头吗?老掉牙的片子,有么看头!”花子没说话,低下了头。我见她那样,身上的那一点窍突然被捅开了,说:“去吧,你等我。”花子笑了,我特别喜欢她的笑,那笑有种说不出的味。笑得我身子骨都有些酥酥的。
这天晚上,我们并没去看电影。晚风和煦的河岸边,我们坐在草地上,听河水哗啦啦流,看萤火虫款款飞。我听着花子的小嘴里吐出的细细的话语,我还从来没听过她说得这么多这么好。花子在人面前总是那么温良,不多言多语,这晚她说得好多,那话和夏夜草的清香以及她身上散发的那种青春气息,使我迷醉了。我把她搂在怀里,她柔软的肢体发烫的嘴唇,她像只温顺的猫趴在主人怀里,我吻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女人,吻得花子轻轻地叫我“哥哥”。我觉得我应该娶花子做媳妇,那时我二十岁,花子十八岁。
5
老万是个好人,过去好多年别人都说他是个坏人,那些年我还小,不知他到底怎么坏,只听人说他当过国民党的兵。看到电影里国民党的兵倒背着枪歪戴着帽到村子里捉鸡杀猪打人,想到老万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心里也就恨他了。有一次斗争一个四类分子时,老万也在挨斗的一排人中,我和几个小伙伴爬到高高的苦楝树枝上,摘了苦楝籽打他的光脑壳,发出“梆”的响声。后来民兵排长过来把我们赶走,我们一边跑一边喊:“嗬,电灯泡子打破啰!”
老万和我们那个生产队队长袁叔是亲兄弟,袁叔的儿子和我是小学同学。我猜不透,为么事袁叔姓袁,他却要姓万,袁叔是共产党员,他却是国民党的兵,袁叔是好人,他却是坏人,他们还是亲兄弟呀?
我问父亲,父亲赠我一“毛栗子”,骂着:“小伢们,问这些做么事?给老子好生读书!”我问村里的另外的叔伯们,他们轰地哗笑。有个叔子说:“他还是姓袁,别人叫他老万,是说他头上有一万个癞痢!”这真是瞎说,老万头上决没有癞痢,他之所以光头,拿现在我懂得的道理说,是脂溢性脱发,我高中有个老师也这样,年纪不大,头上却光秃秃的,列宁同志也是。村人这样污蔑老万,也太可恶了。可老万不在乎,听习惯了,我现在都喊他老万咧!
老万现在当然平反了,他是因家里太穷,卖壮丁到国民党部队的,当了两个月的兵就偷跑回来了。他现在仍然是贫农,可如今有个贫农也无用,贫农与地主一样劳动,谁的本事大谁就钱多。老万在窑厂做饭,是很尽职的,不喜欢凑热闹,也不喜欢多说话,抹牌不成了,就凿磨子。有天和我聊起从国民党部队偷跑的事,我觉得是个好细节,过后记下来了。
他娘个球,那些国民党当官的心狠呢,把我们这些壮丁弟兄不当人,白天叫我们打石头,一日三顿清汤霉米饭,还不让管饱。毒太阳下打石头,身上都晒脱了皮,稍稍停下来,皮鞭子就抽在身上。夜晚把我们塞在一间大屋子里睡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门口还有哨兵站岗。弟兄们受不了这苦,就偷跑,抓回来后就活活打死。那时我家里就只个娘,弟弟年纪小,爹早死了。我想我一定要跑,在这里迟早是要折磨死的。那天夜里,我故意最后进屋,睡在门口,离放哨的很近。半夜了,那放哨的家伙伴着盏昏暗的马灯,抱着枪直打呵欠,他的同伙有一个班,住在另一间屋子里。待放哨的困得不行了,我爬起来,悄悄地出了屋门。一出门,我就放开步子跑,跑了不一会,听见后面有人追来,我知道已被发觉了,看见路边有一个大粪坑,活命要紧,跳进去了。粪坑好深,粪水都齐到我的颈子了。追赶的兵来了,我憋着气,一头埋进了粪水里。那个臭呀,那个憋呀,那恶心呀,简直比她娘的死还难受。为了不死,就要受呀!我憋在粪水里,那帮狗日的用电筒朝粪坑里照了照,朝粪坑里打了几发子弹,我想这回准完了,但我还憋着,就是不浮出来。那帮狗东西终于走了,我爬起来,一身粪水跑呀跑,跑到水里洗了个澡又接着跑。当我跑回家时,我都像个鬼了,一身臭气,把我娘吓得直叫唤。
我说老万,你是被迫的么?解放后把你当坏人,你为么事不申辩?
“还由你申辩?你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他们说你杀了人,你也冇得法。我就认了吧,让他们斗来斗去的,没什么新花样。可怜我那侄儿,就是和你同学的火火。小学上中学时,就不让上,说是有个坏大伯。我他妈的哪里坏?比他们那些男盗女娼的家伙们好多了。”老万说。
老万这人打开了话匣子,话也不少。那时,我和他开完了午饭,没什么事。就在窑厂附近转。棉花乌油油的已经挂铃了,芝麻长得半人高,煞是爱人。可是窑厂周围大约十多亩的地方,被挖得大坑小坑的,坑里积满了脏水,浮着孑孓,臭烘烘的。这里过去是多好的地啊,油沙地种啥收啥,可如今挖成这样,都是窑厂取土时挖的。老万说:“这叫靠山的吃山靠水的吃水,我们靠着地,就吃地吧!把祖宗传下的地吃光了就算球了。这地里的土做成瓦,烧得格外好。只是可惜,地挖了就没用了,种不成庄稼啰!”老万抽着烟,望着眼前的坑感伤着。我说:“老万,莫伤心,地多的是,挖不完的。再说做砖瓦总比种庄稼划得来多了!”老万站起来说:“是的,地多的是,做砖瓦赚钱就做吧,如今什么都赚钱,最不赚钱的是种庄稼的。一担谷子换几个钱?做一天生意比一担谷子的钱多得多。不能都去做生意唦,没人种庄稼,吃个球。”老万扭头就走,我也跟在他后面走着。我想老万的话对不对呢?这做砖瓦把好地挖了也真可惜。我看见花子娥子等一群人正在挖新的一块地。
老万从外面回到伙房。情绪似乎很低落。刚好皮猴和二苕来了。自从憨子跑了后,这几人再没机会抹牌了。皮猴没具体事,到处打杂,二苕还是和泥巴。夏厂长把皮猴盯得紧,皮猴的工资已经从原来的乙等降到丙等了,致使他对结巴子恨得牙痒痒的。老万对皮猴没以前那么亲热了,说话间有点厌恶。皮猴二苕提了半桶油来了,喊老万:
“老万老万,油弄到了,炸面窝吃么?这他妈的口里淡寡得很,加点油吧!”
“那好吧,你们真他妈的是老鼠,这油是哪搞的,瓦机上的吧!管他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烧火的,也来吃一点吧,不吃白不吃。”老万说。
“老瘪,怎么样?”二苕问。我答:“随便,听老万的!”
皮猴架磨,磨是老万新凿的。老万从大米缸里挖了一脸盆米来。这些米都是窑厂的工人交来的,一斤米给一斤饭票。老万这一挖,是挖了窑厂四十多号人的。平时,老万倒是蛮规矩的,我们俩吃饭,也是按月交米的。今天老万是咋的了?想不透。老万挖了米,用水淘洗一番。二苕推磨,老万往磨眼里喂米和水,白色的米浆从磨边流在一只大木盆里。没我的事,缸里水不多,就挑两只空桶下河。
老万的手艺还真不错,这面窝炸得焦黄焦黄的,真好吃。我吃饱了,又抓几个,留两个给小侄女,其余的送到小砖屋,给陈华明吃了。陈华明说:“哪来的?”我说:“他们做的。”陈华明说:“这是瓦机上的油。我看这窑厂搞不长的,迟早要垮,夏厂长不是个搞企业的料。”我与陈华明有同感。窑厂从附近油榨房买了许多油脚子来,瓦模子上必须经常擦油,这样压出的瓦坯子才光溜发亮。油脚子装在大缸里,面上的油经过沉淀,现出一层清亮的油,瓦机上的人把面上的油偷回去炒菜吃,一个个吃得嘴上油光光的。
炸面窝的事还是被发现了。夏长生厂长找到老万,问:“怎么搞、搞的,偷油、油、油吃,像、像什么话!”老万不慌不忙地说:“是我偷的,罚我的钱吧,反正地也挖了,先吃点再说。”结巴子厂长脸急得通红,“那就罚十块钱、钱吧!”
皮猴和二苕又在背后把夏厂长的娘骂了个痛快。老万没有骂,闷着头抽烟。皮猴和二苕再想吃面窝时,老万把好好的一副石磨凿破了。老万又去找两块石头,没事又凿起磨来,只是到我离开窑厂时,石磨还没凿起来。
老万五十多岁了,还是孤身一人。我问:“老万,怎么不找个伴?”老万说:“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个人惯了,一个人饱了全家人饱了,受不了那个拖累。”老万这个人不好捉摸。他对我看书是很赞赏的,好些事不让我做。我每天就挑几担水从别处搬几个树蔸来,实在是清闲得很。老万说:“秀才,还是想法多读些书吧,读书好呢,明白事理,能做大事咧。”
在我和老万相处一个半月的时间里,老万就是这样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生活着。我感觉到他很冷静,他似乎看穿了好多事,但他轻易不说,偶尔说一点,也不往深处说。一个半月后,经过三年高考已经完全失望了的我,突然接到一份通知,县里办了个电大班,是师范班,读完后可以分配去乡村学校教书。这个电大班录取了我。进这个学校要交两千元学费。父亲先是喜,后来又是愁,哪来两千块钱,我的天哪,进学校要交这么多。母亲还是那样不声不响,望着我。眼里是我永不忘怀永远熟悉的慈爱之光。嫂子又用鼻子“哼”我:“这个学生真难养哟,读了三个高中毕业班,用了几千块,上个破电大,又是两千,这个家就为你读书读穷了。”我什么也没说,我能说什么呢?哥哥说一定要让我读。
我感激老万,我不忘老万。我筹钱,我着急。我的家乡可不像报上说的,有多少个万元户。一个都没有。感激老万,为我到杨绊叔家说媒,杨绊叔本来就是个“杨绊”,先是高低不成,后来又眉开眼笑答应,叫我和花子高兴得那晚在小河边坐到半夜才回。花子把自己的体己钱拿出来了,又找杨绊叔要了几个,共凑了五百元钱交学费,哥哥想法为我弄了一千元。还差五百块,老万不声不响递给我,只轻轻笑笑,说:“拿去吧,先交了学费再说!”老万叔啊,你真是个好人。我将永远感激你,我恨不得给老万磕个头。
我是无法报答老万这个恩了,永远不能报了。我上了县里的电大班,好歹也算个大学生了吧,虽然是什么样的大学社会上清楚我们自己心里也清楚。假日里,我高高兴兴喜气洋洋地回村来,我到窑厂去找花子去找老万也去找陈华明以及皮猴二苕。花子找到了,她脸通红,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要不是在白天,她会扑到我怀里的,我相信。老万没找到,陈华明没找到。老万死了,陈华明走了,回了河南。
听说,老万死得有些古怪。那天他到河里挑水,刚好河边没有人,他就那么栽到河里去死了。老万会游泳呀,老万泅水技术高,能在水里闷好长时间,年轻时跑壮丁在粪水里也憋了好长时间呢。老万怎么就死了呢?还死得不声不响?我听了花子说给我的噩耗,我不相信。金水河,你怎么要淹死这么个人呢?我跑到金水河边,跑到我前不久天天挑水的石埠头,我望着哗哗的河水,把各种詈骂的语言扔进河里,你真不该淹死我的老万的!你这河哟!花子也跟着我到河边,手里拿着手绢在擦眼泪呢。
我还欠老万的五百块钱呢,这钱我将还给谁呢?老万孤身一人,无子无女,我仔细地想着。
花子陪我到老万的坟上看了看,我依本地乡俗习惯,给老万烧了一叠纸钱,还磕了一个头。
6
在我的家乡,人们对苕的概念是颇值得研究的。苕即是红薯,家乡人喜欢吃。苕用作形容词时,即是傻。老辈人都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叫苕。就我记得的,我村就有苕货、药苕、苕筒子、苕砣子、面铺苕、粉坊苕等等,这后两种叫法,是说这两家曾开过面铺、粉坊,而这两个苕是他们家里的。各种与苕有联系的名字成千上百,但提起李家的两个苕,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哥哥叫李一苕,力大无比,急公好义,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小伙子,可惜已死去七八年了。李一苕的死奇特、悲壮,是让人踩在淤泥里死的。关于李一苕的死,是我另一部小说的内容,这里不说。这里只说弟弟李二苕。李二苕的材料记在我的生活札记本上,后面的一部分,是假期间花子为我提供的。假期间,我也和他在一起喝过酒,但他是白蚀了这顿酒宴,因为我没给他帮忙。
李二苕的爹娘倒是两个少有的老实人,整天埋头种田,日子现在当然是好过得多了。一苕死了后,就剩二苕一个儿子了,两个老人围着二苕转。二苕吼一声,他的爹娘都要打颤抖。二苕这人我在前面说过,精得很,做公家事不出力,有便宜可沾上的地方抢着上。村里人说李家的两个苕不像一个种,大的厚道,小的刻薄,没人缠。
二苕比我大两岁,是看上了村头老闷叔家的娥子了。论长相,二苕不比娥子差,两人挺配对的。二苕的爹娘一切由儿子说了算,二苕要娶娥子做媳妇,爹娘没意见,可娥子有点不大情愿。我们家乡有句丑话,叫“抠屁眼吮指甲”,二苕就是这样的人,娥子嫌他这一点。二苕爹娘在田里做得汗水淋淋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回家只能喝稀粥蘸豆酱,么原因?二苕所为。他要拼命攒钱,成个富翁。娘养了五只母鸡,每天要向二苕交五个鸡蛋。媒人是李家的剃头大哥,剃头大哥找到老闷叔:“恭喜恭喜呀,把娥子说给二苕吧,这家境可是殷实呀!”老闷叔闷头抽烟,老闷叔的后婆娘嘴里嵌颗金牙,一笑一闪光:“要得要得,多谢剃头大哥,我们冇得意见。”她当然冇得意见。娥子又不是她生的,是老闷叔的前妻生的,前妻死了,后娘巴不得娥子早点走,能有个好价钱。至于娥子的意见,那是无关紧要的。
李家的剃头大哥没拿到老闷叔的准信,但拿到老闷婆娘的允诺,找二苕报讯。这事再做做工作,估计问题不大。二苕当然高兴,谢了剃头大哥,送给他大半包圆球牌香烟,算是谢礼。剃头大哥出门数了数,烟盒里只十三根烟。剃头大哥顺手把烟扔在二苕家的后菜园里:“日你妈,好大的出手,这个媒老子不做了。”第二天,二苕到菜园里捡到这大半包烟,还高兴了一阵,够他抽一天的。
这些都是在河南烧窑师傅陈华明没来之前的事。二苕和娥子的亲事处在冷落之中,剃头大哥是决不出面了。娥子说:“嫁这个人,怕是要卖老婆的裤子!”这话是说给花子听的。
窑厂里,娥子看中了河南人,热火得不得了。河南人的正派沉稳,河南人的技术和对人的真诚,深深吸引了我家乡的这个妹子。娥子的爱炙人,一天几次往陈华明那里跑,陈华明对这真诚的南方女子的爱,接受的方式是冷静而有头脑。娥子帮他洗衣补衣,从家里带来好吃的送给他,他则为娥子买些小礼物,帮她学些文化,讲讲烧窑的技术。可惜陈华明走了,娥子哭了一场后,对花子说:“他要是不走,他的烧窑技术会被我学得差不多的。现在不行,我还没学到家。”
娥子和烧窑师傅打得火热,窑厂里有些议论。老万在时,曾对我说:“这两个应该说是蛮好的一对,不过,怕是不会成的!陈师傅是个不错的人咧!”老万的话常常是很对的,他的话你不能寻底,他只说到此为止。
皮猴说:“二苕,你他妈的就看着河南人摘你枝上的花?你有球用?有用就去夺回来!那娘们有么蛮大的本事?治服不了,算个么事男子汉罗!”皮猴说这些话,就像他对女人的本事大得不得了,全没想到自己是光棍一条。
二苕听了直眨眼,我看得出来,他的妒火在心里烧得厉害。去缠娥子,总是被娥子白眼骂开,来不得硬的,娥子这女子是越硬越不怕的。二苕是不会甘心的。在憨子出走之后,他们的牌局拆散了,二苕休息时就在窑厂四处溜达,在河沿上看女人们挖土,人群里有娥子;在窑门前看火工烧窑,河南师傅陈华明在看火,他瞪陈华明的眼光是狠狠的。
终于有一天,二苕钻进了陈华明的小砖屋,那时,小砖屋里只有陈华明一个人,他正在看书。
十分钟后,他们两人同时从小砖屋里钻出来。我刚挑完水,到小砖屋里来读书,正碰上他们。陈华明的脸上很坦然平静,但胸脯在不平地起伏。二苕呢,耷拉着头,双手剪在背后可眼中有凶光。他们一定干了什么,我想。待二苕走了后,我问陈华明。陈华明说:“朋友,这是我们的私事,你不要问了,我不想告诉人!”我也就不问了。
二苕往老闷叔家跑得勤了,娥子对花子说:“真讨厌,像条绵虫,现在缠我后妈了。”二苕三天两头地到老闷叔家,和老闷叔聊天儿,给老闷叔递带嘴的烟。二苕吸取了剃头大哥的教训,现在带点好烟在身上了。何况如今的烟大部分带嘴,乡村抽的也是带嘴烟。二苕很会讨好嘴里有金牙的女人,一口一个大婶喊得亲热极了。二苕到窑厂工作后,拿到工资带奖金,家里田由爹娘种,爹娘又花不了什么钱,二苕手头是活泛得很,银行里据说存了有好几千块。皮猴出主意:“多和娥子的后娘做工作,不要太奸吝了。”二苕听进去了,狠了狠心,常给嘴里有金牙的大婶买斤砂糖,送斤饼干,或者买双袜子买块香皂的,把娥子的后娘收买了成了牢固的统一战线。但是老闷叔还没正式开口,娥子见了他横他的眼,使他好不着急。老闷叔是个闷脾气,认准了的事,一般是不拐弯的。这个老闷,几根带嘴的烟不起作用,送其他的东西,他不会收,二苕也舍不得。时间长了,二苕觉得很划不来,东西送了不少,钱花了几十块,只见着娥子后娘闪着金牙的廉价的笑,老闷叔闷声不响地抽烟。这他妈的有么搞头,不想个办法,媳妇到不了手,还白赔进去时间和钱财。二苕在窑厂每天还是和完两塘泥,然后找个角落里坐下想心事。二苕终于决定来最后一手了。管他妈的,娥子到不了我的手,也不能叫河南侉侉陈华明占了便宜。对不起呀娥子,我们就刺刀见红吧!
二苕采取的这刺刀见红的行动,其实并不是逼亲杀人,只是闹起了一场风流风波,陈华明忍痛而走,娥子名声扫地伤心欲绝。这事是发生在我离开窑厂之后了,我没见着。
那天下班之后,二苕急急忙忙赶到老闷叔家,金牙婶朝他热情地笑,他没理。他凑到刚从田里劳动回来正坐在门口抽烟的老闷叔跟前惶惶地说:“闷叔,不得了呀,我今日听到窑厂的妇女们议论娥子,说她跟烧窑的河南人好上了,啧啧,那河南侉侉是个流浪汉,半年不洗一回澡,脏呀!又没个固定的家,娥子将来怎么办?闷叔,你在村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要管咧,别人指着背脊骨骂咧!我真的亲眼看到,娥子中午下午休息的时候朝那个烧窑的河南人屋里跑呢!”二苕说着。偷看老闷叔的脸色,老闷叔的脸像块刚出膛的猪肝,紫乌紫乌的,两眼冒火,双手气得打战。“二苕,你说的话是不是当真,是当真,看老子把那个河南人和那小贱货打折了腿。你的话要是假的,老子要打歪你的嘴。”老闷叔说。“真的真的,闷叔,我是看到我们是近邻乡亲,特地提醒下,免得到时出丑,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不信,你自己去看看,闷叔!”二苕拍胸说。
闷叔的倔犟脾气是村里有名的,既倔又爱脸面,眼里容不得沙子。娥子娘死后,又娶了个后婆娘,后婆娘生了两个儿子,老闷叔对娥子并不亏待,念她娘死得早,还宠着她呢!后娘对娥子不好,闷叔护着娥子,常吵点嘴。李家剃头大哥来说媒,闷叔有些看不上二苕,一直没答应。如今出了这样的伤风败俗之事,闷叔闷了一肚子的火气,当晚连饭也没吃就躺倒睡了,他要查清这件事。娥子当晚回家,没觉察到爹的情绪。
第二天上午,挑了半天的土,领头的宣布休息半小时,挑土的妇女各找地方歇气。娥子像往常一样,朝窑门走去,闪身进了陈华明的小砖屋。陈华明正在小屋里看书,只穿了身背心短裤衩。陈华明负责烧的两窑砖瓦已经封了窑停了火,他估计这两口窑又是上好货,火候掌握得较准,隔两天开窑,他的心血和技术将得到大伙的夸奖。像作家对待自己成功的作品一样。陈华明对这烧成的两窑砖瓦,心里有一种成功后甜滋滋的感觉。
娥子推门进屋,脸红红的,手上握块小手绢扇风。陈华明见是娥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娥子一屁股坐在小床上,口里喊着:“热死我了。呆子,拿点喝的来。”陈华明递过一杯凉开水,见娥子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喝着,娥子的胸脯扬起来,圆鼓鼓的。陈华明本是个严谨内向的人,见娥子那可爱的模样,不由自主地也坐到小床上,把手爱抚地搭在娥子肩头,说:“看你渴得像旱蚂蟥,慢点喝呀!”
“哐当”一声,小砖屋的门被推开了,老闷叔握一根柴禾棒子,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身后,是幸灾乐祸的二苕。陈华明一惊,赶忙把搭在娥子肩上的手拿下来。娥子见是爹来了,手上的杯子惊得掉到地上摔碎了,满脸通红地站起身,叫了声:“爹!”
老闷叔大吼:“我不是你爹,我不要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还不快给我滚出来,看我教训这个野狗日的东西,欺负人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说完,朝小砖屋跨进一步,举起柴禾棒子朝陈华明头上打去。陈华明见来者不善,举起手臂来挡棒子。娥子见爹发凶,尖叫一声“爹”,朝陈华明扑去。只听“扑”地一声响,柴禾棒子竟打在两个人身上,陈华明的右臂立时垂了下来,骨节好像脱了,娥子背上受了一击,晃晃悠悠倒地,不省人事。这边的吵闹声早惊动了窑厂的其他人,跑来一群人扯住了老闷叔,花子等几个妇子冲进小砖屋,扶起倒在地上的娥子。娥子的背上渗出血来。河南人陈华明捂着右臂,两眼冒火,脸上气得发乌。老闷叔被众人扯住。还跳起脚来骂:“你个哪里跑来的野种,勾引我的女儿,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子的姑娘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你个侉侉,你再起心思,看老子不把你打死了,打死了老子偿命。”老闷叔蹦跳着骂,骂得白沫纷飞。
窑厂人都知道陈师傅和娥子好。 一来嘛,这烧窑的小师傅为人还不错,二来呢,如今的年轻人谈恋爱,别人何必管呢?哪晓得这事叫老闷叔知道了,这个闷棍子,谁也不敢惹。只是这事是哪个舌头长疮的人告的状呢?在闹嚷嚷中,据说老万去了,见了二苕,老万说:“二苕,这事干得不地道,你不该不该呀!”说得二苕不敢辩解,只好趁大家不注意时灰溜溜地走了。老万的眼睛有准,他一看二苕就知是二苕干的坏事。
娥子被几个妇女弄回家去躺倒了,肩臂上被老闷叔打了一条乌血痕,肿起老高。金牙齿的后娘还直骂她不要脸。
当晚,陈华明不顾结巴子夏厂长的一再挽留,和窑厂会计算清了工资,收拾起简单的行装,给娥子留了封信,就走了。他漂泊四海,以自己的技术来换取报酬。
陈华明给娥子的信里写道:“你我是不宜相爱的,谢谢你对我的一片深情,我这人无权享有妻室,忘掉我吧,娥子!”娥子看了信后,大哭了一场。
我分析陈华明信中的话,还是弄不明白。“我这人无权享有妻室”,为什么?二苕还在窑厂,见我回来度假,请我喝酒,要我当说客,说服娥子嫁给他。我吃了他的酒菜,但没找娥子说,我知道娥子是不会答应的,我也不愿意。让他这个小气鬼白赔一顿酒菜吧!
窑门前的那幢小砖屋已经易了主人,是新请来的一位老师傅,无疑也是河南人。
我很怀念那幢小砖屋里的读书时光,我很怀念陈华明。
7
寒假离年关很近。我回家的几天时间,除了访访亲友,看看熟人外,有空就读点书,做点生活札记,作家梦并没有醒来。晚上,我一般都到杨绊叔家里呆着,花子陪着我。杨绊叔对我不错,我想他原来就喜欢我的吧!我现在是个假假真真的大学生,将来虽说当乡村教师,但毕竟是领工资的,饭碗旱涝保收。加上我和花子确实好,当父母的当然高兴。花子说她妈担心我们太亲热了怕出事,我则向花子保证:除了亲亲嘴外,决不干其他的,放心。
花子给我讲窑厂的新闻,不断充实我的生活积累。那天晚上,在花子房里,花子为我泡了杯茶,对我说:“今天窑厂出了件大事咧,乡里县里派了五个人组成的清理经济的班子,已经住进了窑厂。说是这几年经济效益不高,勉强只顾得 工人的工资,给村乡上缴的税款太少,有问题。工作组一进厂,就让夏长生厂长停职了,说是有人告状,说夏厂长贪污一千块钱,夏厂长结结巴巴的,哪说得清楚。我看他不像贪污的人,那么老实,咋会贪污的?”
我先是有些惊讶,是的,结巴子厂长能贪污么?继而想,人是复杂的,这事谁说得准?目前正临打击经济犯罪的火候,报上揭露不少材料,前两年的这经理那经理,这改革家那改革家,不是有人贪污诈骗几十万元吗?人,的确是最说不准的。我说:“花子,先莫给别人打包票。无风不起浪,你说夏厂长不会贪污,那说不准的呢。”
第二天,花子又带来新的消息:夏厂长停职反省,夏厂长的爱人跑到工作组里求情,说是愿意把家里的电视机和两头大肥猪卖了,赔一千块钱,只求工作组别把夏厂长抓走了。我说:“这简直是乱弹琴,这不是添乱子吗?就是夏厂长真的没贪污,人家也要怀疑。女人啦,见识短!”
花子说:“我晓得写告状信的人是哪个,是猴子!”我说:“是皮猴?”花子说:“不是他是哪个?”我说:“他为么事要告?这个猴子不是个东西!”花子说:“是不是个东西,我寻思他是报复,想害夏厂长。”
我离开窑厂时,皮猴就没个具体事,整天打杂,做这不行,做那也不行,工资低到不能再低了,奖金没有。皮猴背着结巴子厂长骂娘,说夏厂长打击他,排挤他,和他过不去,他要日死夏厂长的老祖宗。打击经济犯罪运动来了,皮猴就来了这一套,写了几封揭发信寄到县打办、县乡镇企业局、乡党委,告夏厂长贪污一千块钱。
过了两天,有两个人找到我,说是要调查结巴子厂长贪污的事。他们是五人工作组的,启发了我半天,叫我有点莫名其妙,这狗日的皮猴莫把我拉进去了!
我说,我是在高考没有接到入学通知书这期间在窑厂当炊事员的,大约两个月时间。我说我只看见皮猴二苕老万憨子他们抹牌,赌点小博,憨子欠皮猴的赌账,憨子后来跑了。我说,我不晓得夏长生贪污,我只晓得他结巴我怕他说话听他说话叫人着急。我说,我跟老万搭帮手烧火……那两个找我调查的人不想听我说了,客客气气地告辞。他们不想听我说,我还懒得说呢!
窑厂里开听证会,请了好多人参加,也叫了我。去去也好,可以扩大我的生活面,听听这个结巴子厂长是么样贪污的。屋里坐满了人,工作组的人坐在桌子边,结巴子厂长耷拉着脑袋,闷声抽烟。给人一种威严感觉的是,方桌边坐着一位戴大沿帽穿白制服的法警,是公安局是检察院是法院的人?人们弄不清楚,我也搞不明白这三个部门的制服的区别,反正是公检法的人。二苕坐在一大排人中,屁股下一块砖,眼光只朝娥子瞄,娥子根本不理他。我和花子坐在一起,看着神气活现的皮猴。皮猴抓耳挠腮,好不得意地看着结巴子厂长。村支部书记坐在桌边,给工作组和穿白制服的人递烟。穿白制服的人很严肃,翻着一大摞材料,眉头皱着,在思考着什么。
听证会开始了。穿白制服的人抬起头,不动声色地问:
“皮猴同志,你能与经济犯罪作斗争,主动积极地揭发有问题的人和事,这是非常好的。请问,你是怎样发现他贪污的呢?”
皮猴站起身,朝一大排听众微微一笑,然后正正经经地回答说:“报告首长,夏长生身为厂长,不好好抓管理,打击积极分子,让我打杂,扣我的工资奖金,致使窑厂经济效益大降。”
穿白制服的人抬手制止皮猴乱扯:“请说他贪污的事。”
皮猴说:“是,我马上说。结巴子,不,夏长生早就有贪污的心思,我知道。那天,我蹲在厕所里,就是我们窑厂的那个破厕所,晓得吧?我蹲中间那个坑上拉屎。”听的人忍不住要笑了,皮猴蹬了瞪眼,说:“严肃些,这是严肃的事。我蹲在那里拉屎,这时有个人急急慌慌地钻进厕所,蹲在我的旁边一个坑上,在我和他的坑中间的矮墙上有个洞,大家晓得的。我想,是哪个蹲在我隔壁呢?就从那个洞里望过去。我望过去,妈的,原来是结巴子,不,是夏长生厂长,他当时手里拿着一把钱,正在数着。他蹲在坑上假装拉屎,其实他根本就投拉,是跑到厕所里数钱的。我咳嗽了一声,我从洞里看到他一惊,把钱朝怀里一塞,口里惊慌地问: 谁 ? 我说, 厂长,不要惊慌嘛,是我! 他一听我的声音,更慌了,说: 皮、皮、猴子,我拉、拉、屎、屎、的! 我说: 不,你数钱,你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钱呀?是贪污的吧 !他慌了,见瞒不住我了,就说: 皮猴、猴,你莫、莫作声,我,我们的、的、关系不错、错吧!莫、莫说出去了! 他为了拉拢我,还拿出了五百块钱。从墙洞里递给我,要我不要说。当时,有一只蛮大的老鼠从我们面前跑过去。”皮猴说到这里,指着夏长生厂长吼问:“夏长生。是不是这样?”夏长生厂长一急, 结巴了半天,竟没结出一句话。
穿白制服的那人招招手,叫夏长生不要说了,结巴子想说的那句话终于扼杀在嘴巴里了。白制服说:“皮猴同志,他给你五百块钱是为了拉拢你,这是事实吧?”皮猴说:“当然是事实,他是想塞住我的嘴巴,让我不告发他!哼,我的嘴巴塞得住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结巴子厂长刚才一句话没结出来,满头流汗,伸出袖子直擦汗,白制服脸上更严肃了,把一摞材料翻得哗哗响。完了,他两眼朝皮猴面上一扫,像道剑一样,把皮猴扫得一噤。白制服说:“皮猴同志,夏长生的贪污问题我们经过调查,目前证据不足,还不能落实,我们再继续调查。今天把你的问题落实一下吧!”
皮猴一惊:“首长,我的什么问题,是夏长生告发的吧,你们不能听他的呀,他报复!”皮猴有些急了。
白制眼说:“不是的,是你自己说的嘛!你刚才不是说夏长生拿五百块钱拉拢你吗?这五百块钱你要交出来。什么时候交?说个准日子吧!嗯!”
皮猴一下傻了眼,天哪,五百块钱,要交五百块钱,哪里弄去,我凭什么要交五百块钱?我又没得到他的一分钱,要我白交五百块,我他妈的发鸡窝疯了。五百块钱,够得我十个月的工资,我他妈白干十个月?我为么事要白干十个月?哪个狗日的得了五百块钱,一分钱都没见到。要我交五百块钱,老子不交,看你怎么办?
白制服在皮猴傻了眼蔫了劲满脑子叫苦之际,冷静地把一摞材料翻得哗哗响。这时屋子里出现了奇特的效果,静,静得连落一根针都能听成是放炮。皮猴你这个狗东西,你的末日到了,看你么样交代,我坐在人群里,心里有一阵快感。花子朝我望望,眉梢透出一股高兴劲。我看看周围的人,大家都抿着嘴不作声,我想他们心里一定很痛快的吧!皮猴这个人太可恶了,大家都讨厌他。皮猴脸色变了,浑身筛起了糠。白制服朝他看一 眼。不慌不忙地问:“想好了没有,嗯?什么时候交钱?”
皮猴望望人群,望望坐在桌边的工作组和村支书,人们的眼光里没有皮猴所想看到的东西。突然,皮猴抬起右手,抽起了自己的耳光,边抽边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是畜牲!”皮猴抽着自己的耳光,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把。白制服突然威严地一吼:“皮猴,怎么回事?”
皮猴腿一软,双膝脆地,哭喊着:“首长,那都是假的呀,是我瞎说的呀首长,我没想到还要我退五百块钱出来,我是胡编的呀首长。夏厂长没有贪污一千块钱,他一分一厘钱都没有给我呀首长!什么上厕所,什么厕所里有只老鼠跑过去,都是我瞎编的呀!我不是人不是人,原谅我吧首长,我拿不出五百块钱哪!结巴子厂长总和我过不去,扣我的工资奖金,我想报复他,我就告他的状。都是假的假的!”皮猴哭喊了一阵,白制服说:“起来!”皮猴赶快爬起来,又求起来:“工作组的领导,支书呀,你们行行好吧,不要我退钱呀,我没钱退,我说的都是假话呀!”
参加听证会的人呆了,突然有人笑起来,引来了一阵哄笑,我和花子也加人了笑的队伍。大家笑,笑皮猴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笑皮猴的愚蠢笑皮猴的丑相。
白制服缓缓地站起身,他的话干脆清晰:“同志们,这个听证会开到这里。有些人以为自己聪明,怀着阴暗的心理,妄想制造一起冤案假案,这是违法的,这种做法是愚蠢的。皮猴诬告夏长生同志贪污,这也是犯法的,皮猴犯了诬陷罪。”白制服讲完了,工作组讲了一下窑厂的经济账目,基本是清楚的。最后,村支书讲了话,他说:“夏长生同志的停职审查已经解除,他所谓贪污纯属被诬告。窑厂这两年经济效益确实差,夏长生同志的组织能力有限,村支部将马上考虑窑厂的班子问题。”
结巴子厂长陡地站起来,脸上有泪光在闪,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终于没说,他说话太困难。
8
好一个热闹的新春佳节,乡村把旧历年看得很重,做完糍粑摊完豆食杀了年猪打好豆腐,门上贴大红对联墙上糊满花花绿绿的年画。该好好玩它几天吃它几天热闹几天享受几天了。串亲访友请客送礼,见面互道恭贺满口吉祥发财。鞭炮从腊月三十里开始密集起来,噼哩啪啦轰轰隆隆不止。
按规矩,女婿正月初二上丈人家拜年,可我有点破旧俗立新风,三十晚听了从乡里回来过年的哥哥醉醺醺的教导之后,初一的不想再听了,就提了两瓶酒两盒点心到杨绊叔家叩头拜丈人,然后少不了一大碗鸡汤。鸡蛋是不能给女婿吃的,吃了鸡蛋越走越淡。
一碗鸡汤吃得好不畅快,吃得花子抿着嘴笑,说我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我已成了这个家庭里的一员了。想我将来当个乡村教师,家里有花子这样的妻子,已经心满意足了,就像刚才喝的这碗汤。
门外嘻嘻哈哈,人还没进门声音进了门,是娥子。娥子口里喊:“拜年拜年,恭喜发财!”进门见了我说:“哟,秀才大哥一早就登丈人的屋是不是太急躁了点,嗯?”花子横了她一眼说:“你的嘴不要太厉害了,小心嫁不出去!”两人嘻嘻哈哈一阵。花子说:“你这么早跑出来,你那闪金光的后妈不要你帮忙待客吗?” 一提待客,娥子气了,“待他娘的脚,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一早提了酒上我家拜年,我爹阴着脸,我那后娘喜滋滋的,对不起,我就溜之乎也!”
这时杨婶端出瓜籽糖果点心来,娥子马上活跃起来:“吃吃,一年也只有这几天快活,快快活活吧,不要发愁。”我发现她的快活中有愁怨的成分。
憨子昨天回来了,天黑进的村,没人看见。回到自家屋门前,门已关了。憨子敲门,莲香在屋里问:“哪个?”憨子答:“是我,是憨子!”此时村里家家户户鞭炮齐鸣,家人团聚.只有憨子家冷冷清清,黑灯瞎火。莲香听到是憨子,在屋里边哭边骂:“你还是个男人?你滚,死出去莫回来,我没你这个男人,我宁愿守活寡也不要你!走吧走吧,到远处发财,不要找我了!”见憨子在门外求着:“莲香,开开门,我回来了,我再不走了,我是人是狗就这一次,快开门吧,莲香!”莲香死不开门,憨子就在屋外求着。今早有人早起拜年,见憨子蹲在自家门前,一夜没进屋。
听到这消息,我和花子娥子一起到了憨子的家。旁边已围了不少人,大家都劝莲香开门。莲香在屋里哭得很伤心,使大家心里沉沉的,与眼前这春节气氛不相称。我们也加入了劝解,花子娥子喊着:“莲香姐,开开门吧,憨子已认了错,他再不跑了,开门吧!我们给你拜年了!”叫了好久叫不开,村支书说:“找个东西,把门闩拨开。”马上有人回家拿把扁刀片,从门缝里插进去,终于把门拨开。憨子进了屋,见莲香趴在床上哭着,枕巾哭得湿了个透。
离人群远远的大树边,我看到皮猴露一下脸,马上又消失了。皮猴被判了半年的刑,监外执行。我觉得憨子夫妻两人的不和与悲剧,是和皮猴有关系的,这个狗日的皮猴,害人害己,终于没有好下场。
我想起了老万。老万孤零零地躺在荒冢之中,好寂寞啊!老万,你是个好人,你不该死得那么早的。我叫上花子娥子,一 起到老万的坟头,给老万叩个头,也算拜了年。老万的坟头摆了碟酒菜,老万的弟弟老袁和侄儿火火来过的。老万是我和花子的媒人咧。
春节期间我去看了结巴子厂长,他告诉我,支部已经同意他辞去厂长的职务,他说:“我确、确、确实当不好这个、个、个厂长!”
据说,村支部开了会,决定加强窑厂的领导,调整窑厂的领导班子,派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王家元当窑厂厂长。王家元雄心勃勃,向支部立过军令状,今年底要上缴村里十万元纯利润。
窑厂的生气上来了。初五过后,我要到县里去上我的电大师范班了。我到窑厂去告别,看到两座窑已是青烟袅袅,压瓦机哐当哐当节奏分明,托瓦坯的姑娘们燕子般穿梭来往。窑厂伙房的墙上,贴着抄写得整整齐齐的规章制度表格,气象颇新。
憨子又在挑水,每天八十担,他干得挺带劲。见了我,憨子说:“兄弟,好生读书吧,不要忘了我们!”
我忘不了窑厂,我在这个“我的大学”里只呆了两个月,但我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责任编辑刘志敏
刘益善 湖北人, 1973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诗集《我忆念的山村》、《雨中玫瑰》、《飞在天上的人字》、《情在黄昏》,及散文集小说集长篇纪实文学《窑工虎将》、《母亲湖》、《玛瑙石》、《染血的牛笛》、《白色毒魔》、《迷失的魂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