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高楼两相依

2012-04-29 00:44聂鑫森
广州文艺 2012年6期
关键词:小街茶馆

大物。粉红色涂料装饰的外墙,—排排明亮的窗口,矜持地俯瞰着小街的芸芸众生,表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的气度,不由你不觉得自己的卑下与猥俗。小街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小、这样丑。

当它的背后崛起一栋十二层高带电梯的大楼时,它就像一条毛色极难看的小狗,颤颤地蜷缩在—头巨兽的脚下;或者如一只小小的舢板,可怜巴巴地泊在一艘巨轮的旁边。

这座千年古城湘潭,曾有多少小街小巷,一律的古香古色,像一帧帧古画,年岁愈久愈显得珍奇。可城市建设的速度太快了,修路、建房闹得红红火火,金贵的地皮从哪里来?只有去旧布新,大刀阔斧地拆,争分夺秒地建。

小街也曾有过难受的时候,那是几年前,因修一条柏油马路,猛地将小街削去半边,只剩下窄窄的麻石街面,和一排矮小的房屋。与之相对的那一排房屋霎时不见了,多少年朝夕相处的邻居搬走了,在遗留者的视域里,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心也空出了好大—块地方,让人每每生出莫名的惆怅。

渐渐地,另一种难受如潮汐般席卷而来。

站在屋前屋后,只要稍一抬头,便可见这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

特别是那些弧形的阳台上,搁着—盆盆的花草,红红绿绿地挤窄了天宇。早晨与黄昏,许多双眼睛从花草的间隙里往下打量,让小街的一切都暴露无遗。

小街是南北走向,高楼立在东面,每早太阳升起时,便投下一片阔大的阴影,把小街盖了个严严实实。待到这阴影渐渐消退到无,那已是中午时分了。习惯看太阳而不习惯看钟表的老辈子们,时常会产生时间错乱的感觉,因而颇为愤懑。

小街的夜景从来是半明不暗的,而现在,十二层高楼、三个单元、七十二户人家临街的一百四十四扇玻璃窗,泻下一片灿亮的光辉,像一百四十四面镜子对着小街照射,让人觉得无穷无尽的燥热。在这一片光明之中,任何秘事都似不可隐瞒,都能为人所知。

小街的生活失去了正常的秩序。

就说洗澡,小街的人就不再那么安然。

这里自然没有澡堂———有也不会去。乖乖,洗—个澡,五元,谁舍得!

各家的屋后,在挨着厨房的地方,随便树起几根竹竿,用几片破席子—围,提一桶水进去,哗啦哗啦地洗,脑袋“浮”在席围子上面,又通风又简便。一边洗,还可以一边和另—个“浮”在席围上的脑袋作亲切的交谈。伴着清亮的水声,家常话便充满一种温馨,变得很有磁力。

现在不行了,你能保证阳台上不伸出一两个脑袋来吗?裸在别人的视线下,不能不说是一件极难堪的事。于是,不得不在席围上加一个“顶”——自然还是一片席子,缩在里面,摸索着在黑暗中洗澡,弓腰曲背,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种从容与快意。

小街因古旧,便存留着许多醇厚的古风,一年之中老辈子的祭祀莫名其妙的多。农历二月初三祀文昌,三月二十八祀仓颉,五月初五祀屈原,六月十一祀井神,九月初九祀火神……他们永远地兴致勃勃,把满怀的虔诚燃在香烛光里,响在鞭炮声中。

大楼里的人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阳台上总是挤满了好奇的脑袋,如在高雅的包厢里看光彩夺目的演出。

这使小街的人感到恼怒,当这庄严的仪典被当作“热闹”来看时,便再不神圣。灵验的程度也就会减弱。

最气恼的是五公。

五公今年八十岁了,是小街的骄傲与荣耀。他旧社会读过私塾,“子曰”、“诗云”之类,可说是滚瓜烂熟。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地道的魏碑,端庄儒雅。虽说儿孙满堂,但在他的治理下,家中秩序井然,在堂屋里“咳”—声,所有人马上就肃敛清静,可见他的威仪。年岁虽大,身体却还健旺,且热心小街的公务,大小事都必请他躬亲,他捋一捋黄黄的胡须,照例是不会推托的。

因他家房子宽敞,便由一个待业的小孙子满根,临街开了一爿小茶馆,他自题匾额为:“且缓”。

这名字很有趣,一是昭告忙忙碌碌的人且缓一下,歇口气,喝杯香茶解渴;二是含有对匆匆岁月的挽留,希望能停一停,不至于过快地逝去。

这茶馆生意不错,小街的男人们,每每在暮色降临时(白天也有人来坐茶馆,但比起夜晚相对少些),便踱到这里来,喝茶、摆古,将长夜的寂寞暖暖地咽下喉去,其快乐无与伦比。许多关于小街的重大决策,常在这里酝酿成熟。

关于这座高楼,遂成了一个热得烫手的话题。

“五公,这如何办,搞得人心惶惶的。”

五公用瘦长的手指捋须,枯着脸,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满根在大方桌之间来往穿梭地冲泡开水,执一把长嘴铜壶,略一抬手,冒着腾腾热气的沸水便优美如虹,从人头上跨过,直注入杯中,满了,手一带,一滴水也不会掉在桌面上,更不用说烫着茶客了。这功夫了不得!

满根见五公沉吟不语,急了,说:“报复他们,让他们也不得安生。”

往常,五公在场,是容不得后辈人乱插嘴的,一声断喝,足以吓散少年的盛气。今天例外,他没发脾气,但也没表示赞赏,脸色慢慢静成秋水。

果然,自那晚以后,大楼不时地受到一些“袭击”。突然从一个什么角落,飞来一块石头,把玻璃窗击出一片清亮的声响;或者一团潮乎乎的污泥,“多情”地粘到阳台和墙壁上,散开出无数难看的“花”……

大楼里的人对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报复”无可奈何,他们不明白,怎么会得罪小街上的父老乡亲,以致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早晨和黄昏,阳台上很少出现悠闲的人影子了,是他们怕事,还是不屑于与小街计较,一切皆不可知。

反正,小街上有消息灵通的人打探到了,住在大楼里的,都是一些有学问的人、坐机关的人,成天就是在书本和文件里面打滚,不下力,不出臭汗,轻轻松松地过日子。

小街的人好得意。

白天,小街是清静的,上班的到工厂、商店去了,读书的到学校去了,剩下的是一些退休在家的老辈子,或是一些还未入学的细伢子——这里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必要上幼儿园,到了七岁,“关”到学校去读几句书。

石板街面寂寞地闪着幽幽的光。

小街上,忽然怯生生地走来一个五六岁的细伢子,身子单薄,衣服也不齐整,眼里满含着忧郁。他不停地转悠着脑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使他全身打战,悚然地停住脚,待他明白周围并不对他构成威胁时,才小小心心地往前挪。

他来到“且缓”茶馆门外,好奇地往里面看。

五公和几个老辈子在摆古,细听去,自然又是 “孟母择邻”、“孔融让梨”之类的古话,听的人尖起耳朵,不时地点头称“是”。

满根无事,懒懒地坐在阶基边。

也许是太无聊,五公的古话他已听腻,再不觉得新鲜,忽然发现站在门边的细伢子,便萌发了童心,轻声问:

“喂,小弟弟,你叫什名名字?”

“我叫亮亮。”

“你住哪里?”

小亮亮用手往上一指:“四楼。”

“你怎么不到幼儿园去?”

“妈妈、爸爸不喜欢我,不让我去。”

这单单瘦瘦的细伢子,一双充满忧郁的眼晴里渐渐地涌出两泡泪水。

满根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说:“来,小弟弟,我跟你玩好不好?”

“好,你不会打我吧?我爸爸、妈妈总是打我。你看——”

小亮亮捋起袖子,青紫的伤疤便烙进了满根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天下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

“亮亮,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我自己的爸爸死了。妈妈喜欢的这个爸爸不喜欢我……”

小亮亮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出一肚子的委屈,哭得气都回不上来。

五公他们听见了哭声,忙离座,走过来问是怎么一回事。

满根一一讲来。

五公一听,脸陡地变了色,胡子一抖一抖,说:“这简直如同禽兽,如同禽兽!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虎毒尚不食儿,这些东西……丧尽天良,世上最毒妇人心!”

五公牵住小亮亮的手,把他牵到屋里来,弯下腰问道:“你吃过早饭没有?”

“没有。我饿。”

“中午饭哪个给你做?”

“中午他们不回来,晚上才有饭吃。”

“唉!”五公长叹一声。

随即,五公叫满根到街那头的小吃店去买几个包子来,边说,眼泪边往外淌。其余的几个老辈子,也唏嘘不已。

晚上,“且缓”茶馆人声鼎沸,五公将白天的事一讲,所有在座的人都愤愤不平。

五公清了清嗓子,说:“这些读书人,书读到屁眼去了,仁爱之沦丧,斯文尽扫地。我要写一个‘状子,送到市政府去告他们。我写好了,念一遍,同意的就签个名,不会签的就打手印。”

五公叫满根摆开笔、砚、纸,沙沙沙地写起来,果然是下笔如有神,一挥而就。然后,他摇头摆脑地把“状子”念了一遍。

这“状子”使用的是文言笔触,且骈联对仗,如:“子无父母,何以成其栋梁;人非禽兽,岂能败坏伦常。怜稚子亮亮,无衣食之供;斥生母后父,有残虐之举。伤痕犹在,父老兄弟郁郁不平;慈爱不存,国家社会荡荡不安。长此以往,幼无所养,老无所倚,民将不民,国将不国……”

听的人尽管难以品出此文的妙处,但五公嘶哑的声调却能打动人心。

念完了,五公已是老泪纵横,大家袖子一捋,便签字,便打手印。

第二天,满根陪着五公,直接将“状子”送到了市长办公室。

市长是个好官,在“状子”上批了一行字,让秘书发到报社,再配一篇调查实录,然后以显著的位置刊登出来,顿时社会舆论大哗。

小亮亮终于被送到市干幼儿园去了。星期六傍晚,便由其父母接回家,款待如小天使。

小街一下子在社会上出了名,五公的威信陡然高长了许多。

小街觉得自己并不小、并不丑,因而对大楼的恐惧相对减弱,还常常生发出一种温情脉脉的自傲,以为大楼里的人倒是很值得怜惜。

慢慢地,有大楼里的老人,到“且缓”茶馆来消停。大约退休闲居在家,耐不住冷清,希望在沸茶与热谈中,收获别样的慰藉。

来得最多的是吴钩。

瘦长的身材,面目清癯,于眉间溢出许多逸雅之气,嘴角总带着敦厚的笑。

五公第一次见到他,心就“怦”然一响,觉得他们已相识很久,不过是阔别后的重逢而已。

“请问老哥尊姓大名?”

“姓吴,名钩。”

“啊,好名字,可是取自辛弃疾‘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一词?吴钩者,宝刀也,看得出老哥以前很有一番抱负。”五公激动得胡子一抖一抖。

“年青时,很想投笔从戎,以卫国门。这名字就是当时改的。可惜身体不好,到底没当成兵。”

“坐。坐。”

两人坐下来,如同老友。

满根来摆茶具时,五公横了他一眼,说:“把我那套景德镇出的细瓷茶具拿来,沏‘君山毛尖!”

芳香四溢的茶沏上了。吴钩与五公开始热烈地交谈:历代兴衰,诗文得失,人生慨叹……

五公没想到吴钩学问如此渊博,谈锋且机智且雅,心生钦佩。暗想这许多年来,就没碰过一个能与自己谈得投机的人,这回算是天赐良机。猛忆及古书上所讲的魏晋清谈风尚,颇有矜色。

“刚才那个年青人是令孙?”

“正是。我的满孙子,唉,贱孙不才,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只好以此为业了。”

“我看他很聪明,若不嫌弃,让他空闲时到我家走走。”

“那自然是好。”

有一天,吴钩在五公家的屋后溜步,忽见一个盛鸡食的小陶罐,眼睛顿时发亮,忙把五公叫出,告诉他这是一件汉陶,赶快洗净收好,很有文物价值。五公惊得半晌无言,忙把小陶罐拿回屋去。

小街又添一段佳话。

自他们相识后,满根果然有空就往吴钩处跑,时不时地拎回一大叠书来,大都是一些关于历史与考古方面的书。吴钩来时,他就“老师老师”地喊个不停,请教一些弄不懂的问题。

五公很高兴。

有一天,五公兴致来了,请吴钩去看一块做洗衣案板的石碑。碑搭在两个砖墩上,字在下面清晰地刻着,上面因长年累月地捶洗,亮如镜鉴。

吴钩蹲下去,把头伸到两个砖墩之间,细细地仰脸看。

“老哥,将来我死了,准备做墓碑用的。我就称意这一百个‘寿字,另一面再刻上碑文,几多好,这古物一定有灵气,将来能给儿孙以荫庇。”

看了一阵,吴钩惊喜地喊道:“老兄,这是有名的‘百寿碑,是魏晋时的,一百个‘寿字,一百种写法。过几天,我到考古研究所去,叫他们来收购。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五公一块脸都白了。

吴钩走后,五公愣了半日,心里乱得很。终于下定决心,请了个石匠来,把碑掀下。五公在没有“寿”字的那一面,用毛笔写—行魏碑字体:张之孝之墓,叫石匠按字雕凿。

第三天,吴钩把考古研究所的人领了来看“百寿碑”。

喊了好一阵,五公才慢吞吞地从里屋走出来。

“老哥,有什么公干?”

“我们是来看‘百寿碑的。”

吴钩一转脸,只见屋旁边立着两个瘦伶伶的砖墩子,搭盖在上面的洗衣案板却不见了。在两个砖墩子之间的地上,插着三根香,细细的烟袅袅飘升。

“碑呢?”

五公干咳了几声,捋一捋胡须,极庄重地说:“我搬走了。收起来了。”

“收起做什么?研究所想收购,除付些款外,再赔你一块好石板。”

“什么石板我也不想,我就喜欢这一百个‘寿字。”

“将来,可以照这样子另刻—块,你看好不?”吴钩用极温和的口吻,和五公打着商量,只怕他不同意。

“重刻?这‘百寿碑是多少年的古物了,还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这时间你赔得起么?越古的东西,越有灵性,我要对得起先人、后人。”

五公的脖子梗了起来,青筋鼓暴得如蚯蚓蠕动。

“老兄,这文物有研究价值,何必做墓碑用了,几多可惜哟。”吴钩也沉下一张脸来,他觉得五公太不明事理。

“可惜?不做墓碑我还舍不得用。你再讲,我也不会同意。”

说完,一甩手进屋里去了。

吴钩狠狠地发了一阵呆。

吴钩很久不到“且缓”茶馆来了。

只有满根依旧到吴钩家里去,依旧把书—叠一叠地拎回来。他对五公也有了看法,觉得爷爷性子太犟,一点也不肯拐弯,因此常对五公的吩咐,作一些轻微的抵抗。

五公也觉得日子失去了许多趣味,沉默的时候多,再不摆“孟母择邻”、“孔融让梨”之类的古话了,人也见老了不少。

又过了半年,满根因原任考古研究所所长吴钩的推荐,通过严格的笔试、面试,招聘为该所的干部,端上了铁饭碗。干的是考古这个行当,不过,先要当专家的助手。

小街的人好不欢喜。

五公的脸色舒展了许多,话又多了起来,他用紫砂壶泡着“铁观音”,一边呷,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我晓得、我晓得这‘百寿碑是丢不得的,这古物兴一方风水,我岂有不惜之理。不过吴钩是个有见识的人物,我佩服他。”

“那是的。那是的。”

听的人频频点头,表示着心底的崇敬。

“且缓”茶馆只能关门了,五公跑不了堂,家里其余的人又都有工作。

“且缓”的横额摘了下来。

五公在得意之余,又生出许多怅惘。他想:当初若不结识吴钩,若不让孙子拜他为师,茶馆不是还兴旺着吗?

他常常一个人寂寂地呆在卧室里,俯下身子,去摸那块放在床底下的“百寿碑”。手指一触上冰凉的石面,便有一种亲和温馨的气息涌到心上来,于是便痴痴地笑,像一个天真的细伢子……

责任编辑梁智强

聂鑫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曾毕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发表过各类作品约800万字,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共四十余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吴承恩文艺奖”及其他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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