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船在夜风中呼呼地往前。阿东一双眼睛在船上贼亮地望着远方。海浪像圈里的猪轻轻地打着呼噜。这样的夜是平静的。阿东的心里也是平静的。虽然他还在想上学,高中都还未读完,差三个月就可领到毕业证了。可是一到海上他什么都忘了。是父亲要他出海的。父亲有父亲的想法,父亲说:海风吹大的汉子才是真的汉子。可是父亲一辈子,也没见得有什么作为。海风只是吹黑了他的皮肤,吹皱了他的面庞。
机器的声音响着,再就是螺旋浆拨动海水的声音。而这时阿东的心里却是一片安静。满天都是星星,星星也撒了满满一海,它们在海里跳跃着,像是小孩子在游戏。海的腥味铺天盖地,这是一种带着生命味道的海的腥味,不是那种在岸上时闻到的有着死鱼味的腥气。不是渔港的味道。是鲜活的带着深海活物的味道的海腥气。一种让人神清气爽,精神倍增的海腥气。而这种味道也不同于在阳光下那种炙烤人的闷乎乎的气味。这种味道带着潮润凉爽,带着鲜甜的少女的气息。
阿东不想到底舱去,那里阿亮几个人肯定是放开了在讲女人了。他们见的海太多了,他们对海是见怪不怪了。只有阿东的世界里,还没有成人世界的那些躁动不安。他的世界是单纯而美丽的。有这些美丽的热带鱼陪伴,有海上变幻不断的美景,这些就能让阿东感到满足。海是在夜里才美丽和神秘起来的。阿东以前出过近海,跟父亲在近海撒过网、夜钓过。他喜欢海,无边无际的海让他自在和舒畅。风起的时候,海上的灵物都动起来了。
雾气里飘着精灵们的身影。它们有时是一道白色的水汽,有时是一缕蓝色的烟雾。小时候睡在奶奶怀里的时候,奶奶讲过这些海上的精灵们。还有妈祖,这个美丽慈爱的女神总是在人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风浪中和危急关头她就跑出来了。千万对这些精灵和神仙们要恭敬。
这样的海才是阿东喜欢的海。阿东不喜欢那暴怒的海。那时候,海就像个完全疯狂了的父亲一样,见哪个孩子揍哪个孩子。这时的海是慈祥的。海里有各种鱼。大多的鱼阿东还没有见过。有些鱼父亲也没有见过。大起来的鱼比船还要大。在有月的晚上,一种长着人脸的鱼会浮到海面上来唱歌。父亲说,谁也摸不透这海里有些什么。海里什么样奇怪的东西都不奇怪。海太大太深了。没有人能摸透这个海的脾气。
阿东听到船尾的甲板上有卜卜的声音。就走过去。这是飞鱼。它们跟在船尾后边飞,一不小心,就飞到船的甲板上来了。阿东拿了个桶,去捡这些飞鱼。飞鱼不是最好吃的鱼,可是用它红烧了给父亲下酒,也是香香的。捡好了飞鱼。阿东回到船舱里去。他看到父亲正从机舱里出来。
人们都叫父亲老茂。这时候的灯光下,阿东觉得父亲的头发白得刺眼。大半辈子在海上生活,他的头发过早地白了。只有在海上的时候,他才敢让白头发肆无忌惮地晾在海风中。一旦回到岸上,他一定会用箱子里的染发剂精心地把头发装饰成十多年前的样子。要找到一点当初年轻时的风采。
父亲看到阿东进来。黑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说话的口气有点严厉:“不要一个人夜里到后甲板去!”
阿东没有说话。侧身进了窄窄的舱室。
阿东跟父亲一直不是太亲近。没有什么话。看上去不像是一对父子。倒像是两个男人。一个小男人一个老男人。
父亲可能是觉得自己太冷了点,补了句:“一个人在后甲板,不知会出些什么事。”父亲转身去忙自己的事去了。阿东把鱼桶放进用来装鱼的冰柜里,嘟囔道:“会出什么事呢?”还没说完,自己的汗毛先是一竖。
就是他听到的在后甲板出事的,就太多了。去年,也是往南沙群岛去的阿宝,在后甲板,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没的,第二天船上的人出来的时候,不见了阿宝。有人说,他是被海里的怪物拉下海里去了。还有一个临高过来在0487船上做工的小伙子,同伴看他走向后甲板,一个疯狗浪冲过来,就把他拉下去一下子就没有了。
不说海里的怪物,单说这疯狗浪,海里风平浪静的时候,没有一点征兆,一个巨大的浪头突然袭来,然后又一下子风平浪静了。像一条疯狗,突然咬人一口,就走了。大海,有的时候其实是不可理喻的。这种时候,它不像个爷们倒像个泼妇。阿东想到自己有了这么个绝妙的比喻,忍不住笑了。
阿东这时想,学校里又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那些同学们都在努力地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谁也没有想到他此刻正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们要去考大学,他们要去挣他们光明的前途。谁的路都是路,他知道。踏出学校大门,他就永远也不是一名学生了,就成了一个渔民。他心里有点难过,内心深处有一点点酸楚。酸楚有什么用呢,再说,只有蚂蚁才一天到晚酸楚呢。同人不同命,每个人就要按每个人的命去走啊。
记得出海前,父亲准备好了一些拜祭的用品带上船,这是一个扎了红丝带的猪头,还有香烛。父亲神色庄严地朝四方拜祭四海龙王。拜祭兄弟公和妈祖。船头公公,船尾婆婆,机舱哥哥,口里念念有词:亲人平安归来,鱼虾大汛、生意兴隆。要诚心地说,东去东有,西去西就。
这样出远海跟出近海是不同的,一次的远海,是一次风险莫测的远征。拜祭诸神,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他们是去南沙群岛啊。
世代相传,在没有机动船之前,海南的渔民总是乘着东北风到南沙。然后又于次年乘着西南风返航。在一些小岛上,他们建棚而居,挖水井,种椰树、香蕉、地瓜和蔬菜,还修建地窖,用来存放海味干货和粮食。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来经营。
阿东听说爷爷那辈专门用来出海南沙的船是双桅船,每条船上装有罗盘,以指明方向。罗盘放在一盒子里,盒子里放一盏灯,因此,罗经又称为火表。他们以一个状如秤砣的铁砣用绳牵拉来测量水深,名叫“打水托”。检查水流时则把炉灰捏成饭团状,抛入水中,如果炉灰团只溶解一点点就沉下去,说明水流正常,如果很快溶解或被冲走,说明水流不正常。渔民出海时点香记时,以香枝算更。一更约等于10海里,因而更既表示时间,又表示里程,渔民们把他们在南海的这些航行记录编成《更路簿》,代代相传,指导航行。
在《更路簿》里,南沙的每一处岛礁洲滩都有海南渔民形象而直观的命名。太平岛叫黄山马,另外的名字,像大铜铳、眼镜、铜钟、鸟仔峙、鱼鳞、双门、断节,这些口语化而且形象的名字,像是这一个个小岛的昵称,念起来都有一种亲切感和一种不加掩饰的喜爱之情。海南渔民把他们对南沙的爱,也倾注在这些名字上了。
2
天亮的时候海上浪大了一点。判断浪有大小的分界点是看海面上有没有白头浪。所谓白头浪就是浪大到浪头形成了白色的浪花,到这种时候,这样大小的渔船最好是找个避风的地方去抛锚等待。大海要来脾气的时候,所有的船都是大海的小玩物。还是不要被它捏碎了的好。
父亲说:“把船里收拾下,防浪。”
阿亮也上来了。
阿亮和阿东一起做防浪的准备。这准备就是,把那些平时看起来乖乖的物件全部囚禁起来。电视机啊,热水壶啊,桌子椅子啊。起浪时,要不绑好他们,他们就一定会做出些自杀性的举动来,往地上跳,往墙上撞,更离谱的是,它们会往人身上撞,像一些发疯的婆娘。箱子硬物就让它呆到地上趴着,用绳子拴着,在一些有角的地方裹上布片或纸。
他们在驾驶台的仪表上看了一眼,这时已经过了北纬十二度,这里进入南沙的地界了。在这苍茫海天之间,识别方位只有靠仪表了。经纬度就是它们的地名。南沙群岛在我国南海南部,是我国南海诸岛四大群岛中分布海域最广、岛礁最多、位置最南的群岛。
阿东在书上看过,它由大大小小200多个岛礁沙洲滩组成,据说从高空看上去,它们就像南海上一堆珍贵的珠宝,有手镯一样的环礁,有串珠一样的群礁,有翠绿的宝石,还有独岛,在阳光下闪着钻石般的光芒。
阿东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就一直是在这地方捕鱼的。五彩的珊瑚,硕大的海龟,五彩缤纷的热带鱼,还有海底的沉船和金银珠宝。关于南沙的故事,村里的老人们是怎么讲也讲不完的。
“火头工”阿平在叫吃早饭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聚在一个小饭桌上,每个人的肉菜都用小盘子分好,白酒是“海岛白”,海南产的烈酒。去风湿。在海上不能贪杯,一两杯酒下肚,当作开胃用。船上的分工很细,一是船老大,父亲就是这个船的船老大,二是大副,三是轮机长,轮机长负责机器维护及收网。
这条船是拖网船,下拖网有两种方法。一是半浮网,这种网是拖中上水层的鱼类,由于没有接触海底,捕上来的鱼很干净,能卖个好价钱,船很轻松不会耗多少油,可是不怎么高产。二是全拖网,这种网上中下层的鱼、虾等都能捕到,缺点是由于接触海底的污泥,鱼看起来很脏,鱼腮也含着泥巴,价格总比半浮网便宜一点。还有,海底下面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岩石、沉船等,经常弄破网跑掉鱼,船很费油。
阿东知道自己在海上还是一个生瓜蛋子。
海上的功夫那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成的。捕鱼的方法都多得不得了。有流刺网作业,流刺网网眼大,只捕大鱼,不捕小鱼;流刺网捕鱼每次都要看洋流的流向,网撒入海中,根据洋流的方向自由地漂移,鱼儿随着水流撞到网上,最后再收网。指挥的人要像鱼鹰一样精明才行。鱼也是有智慧的,跟鱼斗不是什么轻松的事。还有灯光围网,要选择好天气的深夜,用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一千瓦的强光灯照亮海面……靠着灯光,把附近的鱼都吸引过来,然后再进行捕捞。最难的是潜水捕捞,没有潜水衣,没有潜水镜,一个猛子扎到海底,就凭着一口气在海底呆上三五分钟,去捕捞海产品。还有手钓,一根细线,一端系着指端,一端系着鱼钩,完全凭手的感觉,和几百米以下的鱼来对话。
船终于能看到美济礁了。海南渔民把它叫双门礁。它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天然的门口可以出入,除这两个小口之外,它就是一座封闭的环礁。
阿东最先望见它时,它还只是天边的一道浪线。千万年来,浪就这样打着,珊瑚就这样在水面之下缓缓地生长着。
船慢慢驶近时,阿东看到了黑色的礁盘。以及礁盘中间那汪翠蓝的海。面对美济礁,才想起古时石塘的说法是多么形象。这真是海的中间的巨大的塘呵。四面的环礁把外面巨浪大涌都挡住了。泻湖外,二三千米深的海水是墨蓝的。而平均深度二十米的泻湖则是翠蓝的。泻湖里边风平浪静。在大海中间,这里是一个天然的避风良港。多少出海的渔船正是在这环礁的荫庇之下,躲过了灾难之手。
阿东觉得自己被这大海感动了。这里真是渔民的福地啊。美济礁的功绩,也许只有海南渔民在他们代代相传的故事里会流传下来。
这个时候,天有些晚了。礁盘里的那个口这时要是闯进去会不太安全。反正也风平浪静的,晚上他们的船就靠礁盘泊下了。
那天晚上,海平如镜。阿东觉得自己的心境亦平如镜,傍晚时分,坐在船头,极目四望,澄明的天空,海水随着阳光的退场也深沉起来。海风吹来,天幕上繁星点点。他的心在这样的时刻里格外放松和宁静。云烟及往事,在这样的时刻会淡淡地浮起来,虚无得如同水面上的一缕薄雾。生命,原可以如此闲适,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在此刻放下。
偶有流星划过。夜色下,海面波光粼粼,像纯洁而湿润的眼睛。美得像童话故事的背景。有点如梦似幻。
他记起小时候,坐在故乡的湖边,将一双赤脚放在湖水里,以双脚为饵来逗引小鱼,安静地看着夕阳像巨大的车轮,一点一点旋舞着降落,天际线渐渐闭合,终于水天一色。在升腾的炊烟和夜色中,远远地传来母亲唤归的声音。这宁静的南沙时刻,让他想起了儿时那种温馨和暖意。
美济礁的星夜将生命的调色板调得澄澈明丽,每个人仿佛能看见自己的灵魂。阿东凝视着远方,天空包围了大海,他们温柔地偎依在一起。风轻轻吹来,思绪化为淡淡的云朵,不断若隐若现地向海天的远处飘去,像一圈又一圈无限扩散的波纹,澄澈地倒映出思想的深深浅浅。在这寂寞的深海之上,一切都被染成了蓝色。也许,岁月是人们身后历久弥新的怀想,在宁静的时刻,总是会浮上思想的海面。
在这孤独的海上,他一点也不觉得孤单。颊边有海风、耳畔有海浪、空中有海鸟、脚下有海贝,他知道还有不眠的水面鱼在跳跃,漂亮的珊瑚鱼在睡觉。大海,此刻是如此鲜活……
3
美济礁上,礁盘中间的泻湖里,有了几十个网箱,最好的海水,养着名贵的热带鱼。这里多了一些常住的渔民。那些人,大多是阿东的老乡。
那些搭建在海上的渔排,像一个小小的海上村庄。这个村庄在海波的荡漾下轻轻跳动。是一个会跳舞的村庄。可以坐在渔排上钓鱼,也可以在那里看书喝酒。如果风平浪静的话,这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充满着诗情画意。
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来了,血红血红的。把整个海面都映照得红红的一片。船上的那些懒虫们还没有起床。经过三天两夜的航行,这些家伙们是累坏了。
阿东看着早上的礁盘。礁盘里渔排上有人走动了。是在给鱼喂食。在美济礁养鱼,他们要养出全天然的野生鱼出来。海水是纯天然的,每天的潮起潮落,提供着最新鲜的海水。他们完全不用饲料。饲料要是从陆上运来,那就太麻烦成本也太高了。他们的饲料就是用几艘专门的渔船,到海里去捕这些鲜活的小鱼来养那些名贵的大鱼。阿东随过来的船就是专门用来捕饲料鱼的。
父亲走过来。低声说:“叫他们都起床,进礁了。”
其实也不用阿东去叫。这时几个人都陆陆续续上来了。
美济礁是有两个口子可以进去的。这个西南口稍大一点。可以开大点的船进去。另一个南口只能开着小艇进去。进盘的时候是老茂要亲自操作的。稍有不慎,船会碰在礁上的。只见老茂先是去船头仔细观察了一阵。又抓起一把炉灰,扔进海里,这是在看海流的流向和海流的流速。然后父亲站在舵盘前,像个将军。只有这个时候,父亲看上去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再是那个看起来有些疲沓的男人。
船往外开了一会。绕了个圈。海水被船头静静地分开。海似乎永远是一样的海。但只有阿东知道,海上实际上也有不同的是花的,那些大大小小被船溅起的浪花其实每一朵都是不一样的。浪花有浪花的呼吸,它和鱼儿们心心相通。阿东觉得自己能听到浪花说话的声音。
船找了一个能对准礁口的地方,直直地开进去了。
里边渔排边停着的另一条船,跑出几个人来,站在甲板上向他们挥手,嘴里兴奋地哇啦哇啦叫着。他们这些礁上的居民,可能好久没见过外边来人了,高兴得什么似的。这几个人有村里人,也有阿东完全不认识的。
阿敏和阿龙是阿东认识的,但平时阿东在上学,跟他们打交道不多。中间隔了上十岁,平时也玩不到一起。现在不是说三岁就有一条代沟吗,他和他们之间,不知道隔了几条代沟呢。阿东见到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兴奋,只有阿亮,狗一样地扑上去,和他们抱在一起。
阿敏说:“你们再不来,我们要憋死了。两个月没吃青菜了,满口的泡。”
阿亮说:“怕是想女人想的吧。”
阿敏打了他一下:“你个鬼的!”
反正也没有什么东西要搬运的。他们来到这里,也成为了美济礁的居民了。要去捕鱼、养鱼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客气的。但是中午要来次聚餐是不可少的。随船带过来的青菜和猪肉他们这些在这里驻守的人两个月都没有尝过了。
阿亮鬼鬼祟祟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张碟片来,上边花花绿绿地印着光身子的女人。“给你的好东西,你一个人在影碟机上去看个够。”
阿东想伸过头去打探,阿敏早藏起来了:“你不要看,少儿不宜的。”
阿亮大笑起来,又邪邪地对阿敏说:“你不要经常看哦,看起来太伤身体了。”
阿东便不再理他们,去了船头。
风平浪静时的美济礁,是湛蓝和辽阔的。揉碎的阳光平铺在幽静的海面上,海面泛着一片片的金光,色彩绚丽地卷着瑰丽的光芒,斑斓地流泻到天际。柔柔的海水低吟着,像一阵微风拂过琴弦那样,发出微微的颤音,平静而祥和。
阿东很快喜欢上了这美丽的美济礁。硕大的礁盘内,平均海深二十米左右,潜水下去,那真是一个童话世界。这是鱼儿们的家。四周的礁壁就是这个大家的围墙。每天退潮的时候,有两个小时左右,礁盘是露出水面的。
赶上落大潮的时候,在退潮之后的礁石上小心翼翼地穿行,让阿东觉得特别新奇。
礁盘是大地最隐秘的肌肤,平时,总是穿着海水剪裁成的各式衣衫。而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才将它裸露出来。这是怎样一种羞涩而有限的裸露呵。甚至来不及让人仔细地打量,就迅速地掩上了衣衫。
这块秘不示人的肌肤是如此地细嫩。它上面长满的全是珊瑚,如果不小心,一脚下去,就会踩死一大片珊瑚。得小心地踩在珊瑚沙上才行。这时候,大海会不经意地把它的珍宝展示出来。有时是海龟,巨大的海龟在礁盘上笨拙地爬行着。有时是巨大的蒲鱼,长着扇面一样的身躯,搁浅在礁盘上,眯着眼等待潮涨。千万不要去碰这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的家伙,它的尾巴可是有剧毒的,被它扫到,严重的,足以致人死命。八爪的章鱼懒洋洋地摊开在礁石上。海鳗则躲在礁洞里探头探脑,这时候,它可以非常轻易地捉到那些游不动的小鱼,一口一个,像在吃着精美的小点心。
虎斑贝在缓缓移动着,珍贵的车渠,也在泡沫中伸展着蓝色的贝舌。车渠是贝类中的巨无霸,幼时,它寄生在礁缝中,以度过它脆弱的幼年时期,等到大了,它才挤出礁缝,在海底进行它缓慢而漫长的生命历程。车渠最大的能长到一吨重,里边真的可以建成贝壳屋了。各色的小鱼,在礁盘的积水上追逐打闹。五彩缤纷的扒皮鱼,顽皮的小丑鱼,鲜艳的小石斑,憨憨的小海参,大小不一的海星星,还有海葵,一丛丛紫色的绿色的,像一簇簇在春天里开放的花儿。而当水刚到脚背时,会有一群群的鹦鹉鱼,冲到礁盘上来觅食,它们露出翠绿而鲜艳的背鳍,箭一般地划过礁盘。
露出水面的礁盘是一个热闹非凡的世界。而礁盘的边缘,风席卷着海浪吹打到礁盘边形成巨大的浪花,涛声特别大。哗哗地响着,为这个热闹的大舞台伴奏。
那些生命的声音包含了太多的内容,阿东想,我们真正能明白的真的太少太少。千百万年以来,这里发生过什么,也许只有身前身后的这片海才知道,也许只有深海里的鱼才知道。那些鱼,藏在深深的海底,聆听着世界万物的声音。能清晰地听见每一个泡沫所唱的歌。
大海,也许是因为包含了太多的故事而变成了内涵丰富的蓝色,站在礁盘上,泻湖里是浅海,阳光探入清澈的海水中,把海底映成翡翠般交织在一起的淡绿色、淡蓝色、淡黄色,这片明丽的蓝色里有着众多鱼儿的家园。这家园存在多久了?谁也无从得知,也许它见证过无数的起落、兴衰,见证过各种的灭绝和再生。在永恒的自然面前,每个个体的人显得格外微不足道。甚至人类的历史和文明,在它面前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泡沫。礁盘的外面,是四五千米的深海,大海是博大的,在汹涌激荡的波浪下面,它沉睡着,沉淀着幽远的梦和遐想……像一面瓦蓝的镜子,映照着时间的投影。
而当天色渐渐向晚,站在礁盘上看着夕阳西下,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在金波摇曳的海上,夕阳最后的惊鸿一瞥,那耀眼的金黄色仿佛注入他生命的深处,在这一片奇异的安谧之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来处和去处,看到纯净的暗蓝色包容了这世界的一切。
乘着小艇在月夜里钓鱼,冒着烈日在礁盘上赶海,看着水面鱼群围着他们渔船的灯光跳舞,目送海豚结成队列从眼前走过。甚至会有巨鲸,会闯过来与他近距离接触。在海上,它威严的黑色身躯令人凛然生畏。
美济礁,这片乐土,带给阿东的是无限的惊喜与新奇。
而更神秘的则是海底的世界。海水是透明的,在泻湖里,只要潜下去,透过潜水镜,水底的一切历历在目。在此处,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眼前所见都是苍白而没有生气的,这像是另一个空间, 一个人们所从来不曾到过的世界,像是童话和梦幻。在他的身下,是斑斓的珊瑚和五彩的鱼群,在海流中轻歌曼舞的海葵和海藻,在礁丛里兀立的海柳。这是一个千万年来没有被打扰过的世界。
阿东和他的伙伴们所在的泻湖,虽然一般不露出水面,算是一块低底,但从海底来看,它算是海底世界的一座高山。美济礁其实是一座硕大的死火山,而泻湖就是火山口,火山口边缘高出的地方,由于珊瑚的生长成了今天的礁盘。南沙群岛的大多数岛礁,都是早先的火山口,正是这些火山口,有的像手链,有的像手镯,成了我们祖国安放在南海上一个最珍贵的百宝箱。
但是在海底,阿东看不到那火热的喷发。一切是这样宁静和美丽。礁盘上有洞穴,有深沟,有盆地,洞穴里,深不可测,各色的鱼儿悠闲地在里面出没,而盆地里,海底是白色的珊瑚沙,许多的鱼儿,穿着艳丽,在那里恬逸地游荡。
再往礁盘的外缘游过去,出现在眼前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海了, 发出幽幽的蓝光。能看到各式各样的热带鱼在那里穿梭迂回。而礁盘的向海坡,则是一面万丈深渊的悬崖。近处,能见到参差交错的向海坡,是如此坎坷不平,真实而深邃,像是层峦叠嶂的山岭,有着无数的峡谷幽豁,美得让人屏声静气。远处,不知是什么鱼,或者是哪种微生物,施放出一种絮状物,在蓝色深幽的海里悬浮着,像是在山坡上飘浮着的白云。白云苍狗的感觉,在这深海之中,竟然如此贴切。阿东突然发现,在此时,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4
新奇过后,美济礁的日子,就平淡地展开了。这里的空气,闷湿闷湿的。船上的人,开始讲算要回去的日子了。在美济礁,他们也只是临时居民。一天到晚在海上波动,总觉得这日子没有根。
美济礁并不总是蔚蓝宁静的时刻。
当潮起的时候,阿东感受着它那高涨的情绪,看着它那如细雨、朝雾般的飞沫在空中升腾,他的心随着它的变化而飞扬。那如花绽放的海浪,此起彼伏的波涛,跳跃着、追逐着,陡立起一道道水墙,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奔腾呼啸而来。又像浩浩荡荡的大军一样,滚滚奔赴远方。那声音如战鼓,充盈着整个世界。海水疯狂地汹涌着,打着卷流向南方。像在演奏着伟大的乐章!
无论是潮起还是潮落,阿东站在甲板上,看到的都是海流滚滚地向南流去。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南中国海的海流,永远这样一直滚滚向南,不舍昼夜,没有回流的时刻。
可是出去捕鱼的时候,再看这些海浪的时候,就再也不是这么诗意的感觉了。
那次他们把船开出礁盘去捕鱼,碰上了头一次大风浪。平时温柔的海风此时呼啸着刮来,吹进阿东眼里竟然有酸痛的感觉。大海仿佛是愤怒了,山一样高的海浪向着船头扑来,茫茫的大海灰蒙蒙一片,船上不断地有没稳固好的物品掉到甲板上,噼里啪啦地响,一片狼藉。船身侧摇达到45度角,有时纵摇弄得螺旋桨打空,发动机发出恐怖的声音。
站好了马步都无济于事,被晃得七荤八素的。父亲死死地把住舵,迎着风浪前进,神经绷得紧紧的,就怕稍有懈怠把不住船舵让狂风骇浪把船掀翻了,在这样的天气落水就意味着死亡。
强风好像随时能够冲垮一切,更别说跟随它而来的滔天巨浪。远处海面腾起的黑雾,让人觉得既迷离又震悸,一股死寂般的静谧突然地出现在船的周围,所有人都无一例外短暂地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那种感觉就像空气突然被一种怪力抽光了似的,竟连风声都异样地暂停了!
然而,这种怪异的死寂感只不过持续了一瞬,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仿佛从任何方向吹来的狂风在耳边肆虐起来。狂风从压得极低的黑色云层中咆哮而出,紧接着就是一道巨浪。
船在海里挣扎,前面的路像被堵死了一样,就像是一堵石墙挡着去路。海面被狂风、巨浪、大雨、浓雾霸占,巨浪如小山般一座连着一座,汹涌澎湃,翻腾不已;海水仿佛被煮沸了,又被狂风挟起,挟着无比的威力砸向甲板。
渔船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根本挡不住那么大的风浪。但大家心里都忘记了害怕,不断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就凭着这种信念,他们在这种坏天气下苦撑着回到了礁盘。
船在美济礁晚上不下网漂流的时候,大家就打牌或者看录像。有的人就钓鱼。没菜喝酒就去钓吃屎狗,这种鱼学名叫泥猛。它什么都吃,船上人拉的屎都吃。有些人晚上钓鱿鱼,钓鱿鱼不是每个人都钓得的。要有耐心。
在南海上,一网下去,拉上来是什么很难说,有一条船就曾经捞上个机器人,有一条船捞起过海底的瓷器和珠宝金条。还有一条船,拉上来个半鱼半兽的怪物,冲着他们呲牙咧嘴,吓得他们连网一起扔到了海里。
风平浪静的夜晚,海上宁静安详,星星特别明亮耀眼,偶尔还有调皮的海豚欢快地在船四周来回游动,好像在邀人游戏。阿东觉得自己是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这里常年高温,可是不到烈日下去也不会太觉得热。空气里的水汽重,习惯了就好。
让阿东不习惯的是不能洗澡,美济礁的水到处都是,可海水却不能洗澡也不能饮用。在这里淡水比任何东西都贵重。在这里淡水仅用于饮用,能不用淡水的都尽量不用。漱口、洗脸和洗澡等一切都用海水。洗海水,身上黏糊糊的,洗了等于没洗,睡觉的床铺都可见到白花花的盐渍。
想洗澡只能盼下雨。在下雨天让雨水冲淋就算是洗了个畅快的淡水澡。下雨天是礁民们最高兴的日子,也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这时必须搬出坛坛罐罐来盛水储备日后吃用。
如果事前预知要下雨是最好,这样就可以把接雨水的器皿提前准备妥当。如果半夜下雨,尽管手忙脚乱也仍然要起床冒雨接水。
接雨水的最好地点是空甲板上。把接雨水用的帆布铺开,在帆布的每个角边都竖牢一根木柱,把帆布四个角分别系到四根木柱上,约有几十公分高,使帆布的四边高中间低。每次下雨将所有的盆、钵、碗都要尽量盛满。
阿东不明白的是,有时候下雨了,阿亮和阿敏他们并不像他一样冲出来洗澡。阿亮见他还穿着三角裤来在甲板上洗澡,就笑他:“你穿个鸟毛,尽快脱光了洗,在美济礁,母猪也没有一只。”
阿东喜欢好天气的夜晚开着船到另外的礁里去灯光捕鱼。这样是有些危险的,原先的时候,这里的每一个岛礁都是海南渔民自家的渔场,随时都可来。可不知什么时候,一些外国军人占领了我们这些岛礁,不让进去了,有时要进去,只能用点物质来贿赂一下占岛的外国兵士,猪肉啊、酒啊、好的鱼啊,都是些比较珍贵的东西,这样才能进去捕捞作业。运气不好的时候,人家一拉枪栓,不让进。有的渔船在这些地带还被一些武装人员劫船杀人。这些据说是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干的。这是最惨的。
还有就是被那些外国军队抓走,说是进了人家的领海。要在国外受审,要去坐国外的牢。阿东家有个亲戚就到国外坐了三年多的牢。现在这年月,出海捕鱼这个高危行业除了老天爷的危险还有那些小国家的武装人员的枪口。
阿东喜欢这种冒点险的活动。
月白风清的夜里,真的是好夜呵。要是没来过,你永远不会想象到低纬度地方的海会平静到什么程度。海平如镜。而这墨绿的镜面上,微风吹起的皱面就象一块一块的平展的丝绸铺展在镜面上。这时的海是多么安详呵。
突然,船上的诱鱼灯一开,清澈的海水里,各种各样的鱼儿在游动。伞形的鱿鱼一张一合地游动,它是个臭名昭著的猎食者,瞅准机会对小飞鱼发起突然袭击,千钧一发之际小飞鱼展开双翅腾空飞起,水面只留下一朵朵涟漪。留下丑陋的鱿鱼在那里发呆。而那些小小的沙丁鱼,是密密的一群,它们在海里,时而是一个巨大的球状,时而又呈扇形。它们是一个巨大的团体操的团队。这千军万马的鱼群是这样的状观。它们悠忽地变幻着队形,而这巨大的团队引来了猎食者,这些大点个头的鱼在这个鱼阵里冲撞,每一次都掠走一些小鱼。
炫目的光亮吸引着水下的鱼群。灯光围捕捕捞的鱼都是些喜欢出风头的水面鱼,这些沉不住气的鱼啊,它们见光而动,鲐鱼长着一副平庸的面孔,它也耐不住寂寞,鲹的身材修长,想是要在灯光里秀一下自己的泳姿,长着长长嘴巴的尖嘴鱼,它有一条鸭子式的嘴巴,抓起小鱼来也不含糊。
这些在水面上活动的鱼,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它们向光的习性,让它们天生就有一种悲剧的命运。
阿东有些忧伤地望着海面。
其实灯光围网是一个挺轻松的活,只要开灯放网,大家就可以进渔舱休息了,一旦有鱼群入网,船上的鱼探器就会有提示。
渔船船身安装了许多白炽灯,犹如游船一般,像是一条花船。船身上层共装有30盏2000伏的白炽灯,船下还有10多盏2000伏和4000伏的白炽灯。海水里的景观真是壮观呵。阿东正叹着的时候,探鱼器响了,阿亮他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纷纷跑了出来。拉网了,呼啦呼啦,鱼儿们在网里跳着,这些干干净净的鱼呵,五颜六色,非常漂亮。它们在网里叫着,跳着,还是不情愿地做了俘虏。
把满是鱼的网拖上甲板后,先把网底部的接口解开,“哗啦啦”地落下满满的一大船鱼来,各种各样的鱼都有。
有珍贵的石头鱼,这是很少见的,还有龙虾,这也是灯光围网的稀客。秀气的苏眉鱼,落网之后的姿态也是优雅的。
最怕的是遇到“吸水天龙”,吸水天龙是渔民的叫法,它其实就是海上龙卷风。那天他们正在作业,阿平忽然叫起来。看,吸水天龙!
只见远处低垂的云层里,一条黄色的上粗下细的管道像是在海里抽水。要说叫吸水天龙真是太形象了。好在这个“吸水天龙”是在远处,可以当作风景来看。要是近距离遇上“吸水天龙”,在它旋转经过的地方一万人中能活着一个人已经是奇迹了,“吸水天龙”最恐怖的是它没有任何预测和规律性。它可能突然间出现。
一般不是很大的“吸水天龙”,都能将周围十多海里的海水全部旋转着向天上冲到白云间。再大的船只一接触它,就会被海水旋转起来冲撞成碎片,向天上卷去,人还能活着吗?
在剧烈摇摆的船内吃饭是件很困难的事,有时明明伸出筷子想夹自己要的菜,结果船一晃,就伸到了别的菜盘子里了。
5
阿东常常自己驾着小艇在各个礁盘里穿行。
这是个由椭圆环礁围成的海洋泻湖,面积约45平方公里,礁盘内水深25米,全年水温为29℃,盐度不变,无污染,海水透明度高,是天然的优良“鱼池”。平常的日子里,船在美济礁泻湖内宁静的气氛中如同泊在西湖,而礁外却因为海深上千米,无风三尺浪。
这里养着老虎斑和军曹鱼。这是两种比较名贵的鱼种。用的饲料就是在美济礁附近捕捞的鲜杂鱼。
阿东最喜欢在鱼排边上看那些鱼在里边游动。早晨的时候,阿东过来喂食,那些鱼熟悉了阿东的脚步以后,只要阿东一出现在渔排边上,那些鱼就过来,有的还跳出水面,像是对阿东在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阿东在养鱼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
一个多月了,美济礁这个礁盘里,哪个地方有什么鱼,哪个时候到哪里去钓什么鱼,阿东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差不多已经像熟悉自己的手纹一样熟悉了这片海域。西南口的金枪鱼,南口的大石斑,西边礁盘上的大海鳗。
海上钓鱼,特别讲究技巧。它跟鱼塘里钓鱼不同,你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鱼会上钩。大的鱼,翻滚扑腾,足以把钓鱼的小艇弄翻。人和鱼,有时进行的是生死搏头,弄不好,钓鱼人会葬身鱼腹,一下子成了鱼的晚餐。
那一天晚上出来,阿东感觉到有点不对劲,虽然这时海上美得如同梦幻。
海水在最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橘色的光。天空又蓝又远,清澄如洗。微微泛白的浪涛和天空融成了一片。他觉得非常美丽。但又觉得有点怪异。美济礁的天,非常地蓝。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蓝,蓝得丰富,蓝得慷慨,蓝得澄澈而光亮。蓝天上聚散着白云,云的形状变化多端。聚得厚重时如羊脂玉,边缘似刀切斧砍般分明;散开去就轻淡如纱,显得很飘然。
阿东的心里有点忐忑。正是在这忐忑之中,天黑了。半圆形的月亮正在徐徐下降。淡淡的月光马上就要消失在天边的迷雾里。乌云从东方卷来,已经掩盖了大片的秋夜晴空。
阿亮三十五岁,算是资格老的渔民了。个子不高,脸晒得黑黑的。话不多,说起话来会有些怪话。但是海上的活,绝对是一把好手。行盘、潜捕、灯围,样样拿手。就因为这样子,阿亮在渔排上算是一个小头目。算是中国最南边最基层的官了。
这时候,突然一阵风吹来,一片乌云从北部天边急涌过来,还伴着一道道闪电,一阵阵雷声。刹那间,狂风大作,乌云布满了天空,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打落下来,打得渔排啪啪直响。又是一个霹雳,震耳欲聋。一霎间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
80口深海网箱,往常稳固得像平地一样。21日凌晨6点开始,渔排上的7名工人感觉到渔排在剧烈摇晃,随后几个小时内,固定渔排用的30多根缆绳,被一根根扯断,沉闷而巨大的“嘭嘭”声,听得工人们心惊肉跳。
渔排下边是固定的锚链,锚链嘎嘎作响,渔排是一种随时要挣脱的样子。这时阿亮还是没有太在意。与他同在一个房间的是56岁的龙叔和17岁的阿东。三个人住在同一个渔排的小房子里,他们趴在窗口东拉西扯地聊天,对于曾经在海南经历过无数次台风的他们来说,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海水涌动不安,似乎在逐渐地沸腾起来。一浪接一浪的密集的海浪让人觉得大海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想要迫切地发出呐喊,发出咆哮。海面上不知道从哪里漂流来许多的杂物。在绳索的帮助下,阿亮要到外边去看网箱。海水涌动得越来越激烈,将渔排推动得一高一低的,似乎随时有倾侧的可能。突然间,黑暗的天空里划过一道绚丽的闪电,闪电就落在渔排的旁边。阿东大声喊着阿亮要他进来,阿亮却镇定自若地朝他挥挥手,仿佛在说,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甚至把脚步探出去,以显示自己藐视风暴的决心。
“轰隆隆!”惊雷好像响彻了整个美济礁,跟着倾盆大雨也开始肆虐。
渔排剧烈地晃动着,雨点好像子弹一样地打在身上,雨水冰冷刺骨,但是海浪却是温暖的,落在身上的海水都是暖洋洋的,和雨水形成强烈的反差。阿亮知道,温暖的海水是热带风暴形成的先决条件。
最要命的不是风,而是海浪。
海浪越来越大,浪花不断地扑上渔排,然后粉碎性地冲刷房顶,将渔排上一切可以冲走的物品全部扫入大海里,据为己有。开始的时候,海浪只有两米高,后来逐渐发展到三米,最终达到了差不多四米。巨浪一个接一个地扑打在渔排上,爆发出强大的冲击力。
阿东不得不随着房子的颠簸而东倒西歪,在颠簸中将苦胆水都吐完了,已经吐不出任何的东西,但是依然要吐。
阿东紧紧地抓住固定渔排用的绳子,朝远处看去,只看到那些周围停泊的船就像是漂浮在海浪里面的积木,一会儿被海浪高高地托起,似乎要送上云霄,连船底都脱离了海面;一会儿又重重地抛下,似乎已经沉入了大海,连旗杆的顶端都看不到了,好久好久才浮出来,全船都是流淌的海水。
四周一下子黑蒙蒙一片,阿东想要寻找父亲所开的那条停在渔排边的船,哪里看得到,根本分辨不出哪条船是哪条船。
这时大概是凌晨五点多,天算是亮了。就在这时候,阿东感到房子颤抖了一下。用来固定木房子的绳子被吹断了。阿东惊恐地大声叫道:“绳子断了!绳子断了!”阿亮听到了,他也没办法。风吹着失去控制的木房子向礁盘外冲出去,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放进了礁盘外的大海。
美济礁是这样的,一个环状的礁盘构成了一个平均水深二十多米的泻湖,平时湖里一般会风平浪静。而越过了礁盘出了泻湖,就是数千米的深海。凶险未测。从此,他们就和房子一起开始了在大海中的漂泊。
小房子一漂出礁盘,那种感觉就完全不同,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是小山似的雪白巨浪,迎面排空而来……小房子在波峰浪谷间东歪西倒地颠簸着……呼啸的海风却越刮越猛,海面上狂风怒吼,巨浪排空,房子时而巅簸于波峰,时而又沉陷入了那浪谷之中,一副摇摇欲颤,随时都可能颠翻的样子……巨大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入了房子之中,不远处,呼啸的海风,卷着一个滔天的巨浪击打而来……房子散架了,所有的人都被打入了水中,阿东被那扑面而来的巨浪冲击着,一下子便摔倒了,阿东正想伸手去摸抓那掉落的船绳,却又一个巨浪打来,把还未来得及伸手抓住缆绳的阿东,一下子推卷入了那波涛汹涌、巨浪澎湃的大海之中。
可此时在他的四周,除了那呼啸的海风的怒吼、呜咽声,就是一个五米多高的巨浪,如小山一般地迎面排空而来。
房子被掀翻了,只剩下作为底座的几块泡沫板,板下是绑着的几个空箱。阿东见阿亮爬上了泡沫板。他也拼命地往那里游。挣扎了几分钟,一只有力的手把他从水里拉起来,是阿亮。十几分钟后,几个人陆续爬上来。经过这样的大风浪,他们渔排工作的七个兄弟,居然一个不少。全聚在了这块泡沫板上。阿亮、龙叔、阿东,阿志、阿敏、阿平,阿发。
七个人一条心,紧紧地抓住绳子,活下去!是他们的信念。而且他们也坚信自己一定能活下去。
这时,他们谁也看不到天空是什么颜色。几双眼睛平望出去,紧紧盯着汹涌而来的波涛。波涛是蓝灰色的,只有浪脊上喷溅着白色的泡沫。
漂浮在海上的这块泡沫板,实在太小了。而阵阵波涛无法无天、飞扬跋扈地翻得又高又急,每个浪头都在考验着泡沫的强度。
阿平蹲在边上,他把袖子挽上前臂,有时用手划一下水,来保持平衡。身上的背心因为没有扣上,两片衣襟在荡来荡去。他不时说道:“天哪!好险啊!”他说这话时,眼睛总是向东凝视着那起伏不定的大海。
阿亮在另一边,有时猛然抬起身子,闪开打过来的浪头。阿东有点累了,他裹着湿被子睡在中间。他闭着眼睛,奇怪自己为何呆在这里。觉得像是在做梦。
阿敏在阿平边上,每个人手头都紧拉着绳子。此刻阿敏陷入极度的沮丧与冷漠之中。如果事情不顾人意,即使最有勇气、最有耐性的人,也会产生这种心情,至少暂时如此。阿敏曾经开过公司,风光一时的时候,手下有几十号兄弟。也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让他来到了这大海的最深处。他的声音此刻变得有点奇怪,虽说还很镇定,但却带着深沉的哀伤,带着一种无以言说的情绪。
“阿亮,我们这是到哪里了啊?”他说。
“我不知道啊,看不到一点标记。”阿亮回道。
坐在这块泡沫上,简直就像坐在一只狂蹦乱跳的野马上,何况,野马也不比这泡沫小多少。那泡沫腾跃、竖起、栽下,就和野马一样。每逢浪头打来,泡沫因此而颠起时,它好似一匹烈马向高耸的栅栏扑去。那泡沫如何攀越过一道道水墙,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况且,到了滔滔的白色浪脊上,通常还存在这样的问题:浪花每次从浪峰上俯冲下来,泡沫板就必须跟着再跳一次,而且是临空一跳。接着,泡沫板目空一切地撞上一个浪头之后,便滑下一道长坡,风驰电掣,水花四溅,颠颠晃晃地来到了下一个威胁跟前。
下起了大雨。许久滴水未进的众人兴奋极了,纷纷张开嘴巴接水解渴。几人从未想过这雨水味道竟这么好,虽然肚中早已空空如也。
“我们不能喝了这顿没了下顿,也不知道要在这海上漂多久,以后不下雨了怎么办?”众人开始想办法,有人看到海中几个空矿泉水瓶漂过,就想着把瓶子拾来接雨水储备。但没谁敢下去,浪太大了,众人只能作罢。
泡沫板从每一个浪峰栽下的时候,疾风钻透了那几个没戴帽子的人的头发,在尾部扑通一声又颠下去的时候,浪花又溅过他们身旁。这些波浪,每个浪峰都是一座小山,他们可以利用呆在峰顶的瞬间,眺望一下浩瀚喧嚣的大海,只见海面熠熠发光,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放荡不羁的大海演出这场狂暴的游戏。
“我们好像是在往西漂,”阿平说:“我们会漂到哪儿去呢?前边应该能遇到渔船吧。”
“那倒是,渔政船这时说不定正在到处搜寻我们呢。”阿东说。
阿亮点头表示赞同。
“好啦,”阿敏安慰兄弟们说:“我们会安全的。”
坚持到晚上,阿东困了,就躺在房板上,裹着湿被子睡觉。刚睡着不久,一个大浪袭来,阿东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冲到大海。
他吓懵了,拼命地往回游。大家都在鼓励他:“小弟,快回来!”
由于风浪太大,3米的距离,阿东游了20多分钟。
天黑了下来,恐惧也跟着漫了上来。
6
午夜时分,好像有一只船的灯光经过远处。后来,又像有一只经过,向同一方向驶去。他们叫喊着,但是他们仔细看时,就没有了,明显是错觉,这样大的风浪,除了美国的航空母舰,哪里有船敢出来?
这时,海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猛!
天冷森森的,像凝重的黑幡,把天地隔绝断开!浪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发抖。谁也不敢说话,大气也不敢出。
死亡或许并不可怕,然而等待死亡究竟是什么感受?阿东的心一下子跌入冰谷——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早上还好好的,现在就要……死?!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可是我不能死呀!不能死呀!我才十七岁!“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我不能死!不能死!我怎能这样不明不白地遽然而逝?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要继续追求我的理想,还有我的梦!
然而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阎王让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就是天,这就是命!阿东的脑海一片迷惘,世界也随之空白。算了!算了!死就死吧——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只要死得其所。
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做不成什么,而是没有机会去做,希望渺茫不见,现实摆在面前,你将何去何从?……
阿东望望海天……
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压过来。阿东感觉到了体内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燥热。这种燥热强烈地试图通过每一个毛孔抗击无穷无尽的寒冷。然而,这漫无边际的寒冷像狂风覆灭微弱的烛火一样,将他卷入一个黑暗、阴冷的深渊。没有呼吸,没有思考,甚至知觉都在逐渐消失。生命从未变得如此沉重。阿东强迫大脑发出微弱的指令,但就连平日灵敏的四肢都毫无反应。求生的强烈欲望瞬间变得那样势不可挡。
风浪现在还不见小下来。但他听到自己的喘息声震颤了整个海面。海面是如此的可怕。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海面似乎已经没有了一丝声音,只有他们七个人在泡沫上静静地漂着。他闻到了一种鱼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感到,生命,从未如此真实地存在过。 他长舒了口气,随着泡沫板静静地漂浮。谁也没有说话,所有的话都叫大海给说完了。
他现在的惟一念头是活下去。
晨曦将天边染成了一片淡淡的红色,整个的海也露出一片惨淡的红色。这已经是22日的早上了。
与风浪抗争了一天,所有人都饿了。阿亮从水下的房子里找出了二十几盒罐头堆在了泡沫板上,7个人围绕着眼前的罐头展开了讨论,不是“如何分配”而是“如何开启”。整个泡沫板上除了边角一颗突起的钉子,似乎再也找不到适合开启罐头的工具。起初阿亮还拿罐头砸砸钉子,企图戳出个洞来,后来他发现自己戳出洞的力气已经远超出了罐头的所能补充的营养,吸了吸从洞里流出来的八宝粥后,阿亮停止了敲打,不再说话。大家也都失望地跟着阿亮一起回归到了最初沉闷的状态,各自留着力气等待救援船只。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铁罐头挨饿。
一个浪打过来,把罐头卷走,干脆连吃的念想都没了。
对阿东来说,饿还比较好忍受,可豆子一样的大雨打在他单薄的身子上,让他冷得发颤。最可恶的还是巨浪,一个浪过来,阿东就感觉生命中的热量被抽走一点。有时候是被浪劈头盖下来,有时候是被浪卷到半空。
有了上次被卷走的教训,后来睡觉的时候,阿亮就把阿东窝在自己怀里睡,一边用手抱住他,一边用背来帮阿东顶住浪头。
阿亮是个30多岁的精壮男人,在漂流的几天里,这个男人扮演了阿东父亲的角色,给了这个弱小少年生存下去的勇气。阿东哭的时候,阿亮总是告诉他:“救我们的船正在路上,明天就会到了。”
第三天了,风浪相对小了点,不过大家并不知道到底是风浪小了,还是自己已经漂到了风浪之外。虽然已经远离风暴中心,惊魂未定的7个人依然死死地抱住泡沫板,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他们身边,有几只棉绒似的海鸥飞来飞去。有时,它们栖息在海上,随波漂荡。鸟儿一群群轻松自在地栖息着,真叫阿东为之艳羡,因为愤怒的大海对于它们完全无所谓。它们常常飞得很近,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这几个人。那些鸟儿眼睛一眨不眨地审视着,显得十分神秘,十分阴险,大家轰赶它们,叫它们走开。一只海鸥飞来,显然是要落在阿敏的脑袋上。那鸟与他们平行飞着,也不兜圈子,只是像小鸡似地斜着一跳一跳的。它的一双黑眼睛渴望地盯着阿敏的脑袋。“丑八怪,”阿亮对那鸟说。“瞧你那样子,就像用刀子刻成的。”阿平和阿东也赶着海鸥。阿敏自然很想用绳的一端把鸟打跑,可他又不敢这么做,于是,阿敏用他张开的手,轻微小心地把海鸥挥开了。海鸥停止追击之后,阿敏舒了口气,因为他的头发不受骚扰了,其他人也舒了口气,因为他们此刻觉得,那鸟不知怎么那样可怕,有点不吉利。
阿平是个爱热闹的人,这样安静他可受不了。他也不想大家太沉闷,这个“美济歌王”,给大家唱起了歌。他其实会唱的歌也不多。大多不过是在卡拉OK里唱会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牡丹之歌》,他的歌声,给大家带来了一些活气。
第四天,饿!这是每个人的感受,但大家都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喊饿的力气。
阿东看到老陈嘴在动,以为他藏了什么吃的,眼睛放光:“你在嚼什么?”
“泡沫啊!”老陈指了指用来当浮标的塑料泡沫,嚼得津津有味。
“这个能吃吗?会不会吃死啊?”阿东很怀疑。
“吃一点没事,我以前吃过。”老陈很有经验。阿东抠了一点试试,拼命地嚼碎后才能咽下去,肚子确实好受点儿。
阿亮拿着一个绳子系着没有鱼饵的空钩在钓鱼。旁边游来游去的鱼没有愿意上钩的。
老陈发现水桶的壁上沾着十几个海螺!这个做鱼饵肯定好。老陈迅速把海螺拔下来。大家看看海螺,又互相看了看:拿来钓鱼,不如分了吃。
阿东分到两个,虽然只有花生米大,但他吃得很满足。他囫囵把生海螺塞到嘴里,用力把海螺壳咬碎,把里面的肉吸得干干净净!这是他第一次吃生的“海鲜”,“腥得要命”。
阿敏在被一个巨浪颠起之后,谨慎地抬起身子,说他看到了灯塔。阿平马上说他也看到了。阿东也想看看灯塔,可他不好转身,而海浪又气势汹汹,他一时没有机会转过头去。不过,最后涌来一阵浪头,比别的浪头较为缓和,等他颠到浪顶,他赶忙向西方的海平线瞥了一眼。
“看见了吗?”阿敏问。
“没有,”阿东慢吞吞地说,“什么也没看见。”
“再看看,”阿敏说。他用手指着。“就在那个方向。”
到了另—个浪尖上,阿东照阿敏的吩咐又看了看,这次他的目光在摇摇晃晃的海平面边缘上,偶尔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静止的东西。
它恰似一个针尖。
阿东说:“还不定是什么呢。”
“瞧!前边有条船!”
“在哪儿?”
“在那儿!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看见了,的确看见了!它开过来了。”
“啊,这下我们可好啦!这下我们可好啦!再过半个钟头就有船到这儿来救我们了。”
阿敏见水上漂着一根棍子,拿了过来。阿敏把衣服绑在棍子上,挥了起来。
船已经从海平线上消失了,但是最后出现了一颗暗淡的星星,正由海上升起。西方那片条纹斑斑的橘黄色在吞没万物的黑暗中消退了,东边的海上黑糊糊的。只有低沉而阴郁的涛声。
“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的话,观音娘娘啊,为什么又让我漂泊这么远,眼巴巴地凝视着远处开过的船呢?我给带到这儿来,难道仅仅为了让我经历一下?”阿敏比较有耐性,他委顿不堪地趴着,不时念叨几句。
那确实是一个沉寂的夜晚。沉沉的巨浪,在一片极端不祥的沉默中席卷而过,只是浪峰上偶尔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声。
阿平将头靠在一块座板上,漠然望着面前的海水。他沉湎在其他的景象中。最后他终于说话了。“阿亮,”他如梦如痴地喃喃说道,“你最喜欢哪一种面条?”
“面条?”阿亮和阿东忐忑不安地说:“去你的吧,还谈这种事儿!”
“唔,”阿平说:“我刚才想起了牛肉面,以及——”
阿敏说:“我好想老婆煮的地瓜粥呵。”
这时候,他们连水都没有一口喝。嘴唇实在干得难受,大家就吸一口海水在嘴中,湿润一下嘴唇又吐掉。长久在海上营生的经验告诉他们:海水不能喝,喝了就死定了。
这种情形在海上过夜,这夜是漫长的。黑暗终于笼罩下来,南面海上升起的一抹亮光变成了纯金色。北面地平线上,露出一道新的亮光,一道细小的淡蓝色的微光,映照在大海的边缘上。这两道亮光构成了宇宙的装饰。此外,除了海浪,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五天,晚上12时,56岁的龙叔忽然自言自语:“有船来了。”
“哪里有船啊,你说梦话吧?”阿东睁大了眼睛也没有看到船。
龙叔继续自言自语,突然跳到水里,还叫道:“赶快跳啊,船就在那边。”阿亮跳下去把龙叔拉回来。龙叔这才醒了,反问道:“我刚才在干吗?你们要到哪里去?不管我了吗?”这之后,幻觉就像瘟疫一般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
众人跟龙叔讲刚才的情况。他说:“我刚才看到有船,上面有灯……”
第六天,龙叔饿昏了,躺在房板上,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脸色煞白。
这天风浪很大,大家顾不过来,龙叔几次都被卷到海里,又被人捞回来。他喝了很多海水,开始吐白沫。第四次阿亮把他捞上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没气了。
阿敏觉着这样漂流在这汪洋大海上,风由海上刮来,声音比死亡降临还要悲哀。
几个人谁也没有谈论龙叔,但是,每个人无疑都在想着这些事,而且默默不语的,各有所思。他们脸上难得有什么表情,只是显得疲惫不堪。
阿敏动了—下,坐直了身子。“好长的夜啊,”他对阿东说。
阿东一碰着寒冷而舒适的海水,便沉沉睡着了,尽管他还在默默哼着各式各样的流行歌曲。默默哼歌是一种战胜恐惧的办法。这一觉睡得太甜了。
北边的亮光神秘地消失了,阿敏倒保持着清醒。
没有人再说话。寂静无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闻到陆地的气息了。在海洋的气息中,他们看见了海面闪出的磷光,水特别深。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里,有成群的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转游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这样的时间能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
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紧跟着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阿东又睁开眼的时候,海和天都亮了。后来,海水涂上了洋红和金黄。天空一片纯蓝,阳光在浪尖上燃烧着。已经是11月27日了。
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得简直发紫了。阿东仔细俯视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水中穿梭地闪出点点浮游生物,阳光这时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太阳此刻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说明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块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
他记不起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开始自言自语的了。往年他独自呆着时曾独自唱歌,有时候在夜里唱。现在他居然像老人一样自言自语了。
太阳下去后,天气转凉了,都感到发冷。
晚上11时,阿亮也产生了幻觉,迷迷糊糊地说:“那边有灯,我要回去……”说完就跳下去了。众人吓得赶忙把他拉回来,可一转身的工夫,阿亮又跳下水了,并且越游越远。
阿东这个时候已经累得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阿亮在夜色中远去,一点办法都没有。阿东拼命地喊,阿亮不应……
大家还没从刚才的悲伤回过神来,又有人跳水了。这次是老陈,也是说看见有灯。阿东动不了,躺在房板上有气无力地叫着:“不要走,我们一起回去……”
老陈被救回来了。他醒了,说不走了。20分钟后,他又跳下去,又被救回来。可刚把他放开,他再次跳下去!
这次他脱了救生衣,黑洞洞的夜,一下子看不见人了。
两个老乡都离他而去,阿东感觉自己也快了……
第八天,这时候泡沫板上上只剩下四个人了,阿东,阿平、阿敏和他的堂兄阿志,大家基本上都只剩下“半口气”了。
阿志虽然有一米八几的个子,却是个病号,最后两天都靠阿东照顾。凌晨的时候,阿志说冷得胃疼,阿东为了帮他取暖,爬到他身上睡,给他当“被子”盖。他差不多神智不清了,但他有点迷迷糊糊地唱起了歌,唱什么词也听不清。
到了上午,阿东渴醒了,坐起来的时候,他居然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东西。他晃了晃眼睛,是船,一艘很大很大的铁船。
船近了,上面还有人抽烟。阿东想喊,喊不出来。他拼命向另外两人示意,最后挤出两个字:“来了”。阿敏和阿平马上醒悟过来,欣喜若狂,向船的方向大喊。
铁船上抽烟的船员准备把烟头扔进海里的时候,发现了他们三个人。因为一个烟头,大船离开后绕了一圈又回来了。船在向他们靠近,只用了几分钟。他们拼命地摇阿志,告诉他船来了。可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是一艘英国的货船。救生圈、绳梯……当被救上来时,阿东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向英国人说“谢谢”,英国人用生硬的汉语说:“为人民服务。”
船长端来稀饭和鸡蛋。这时,阿东哭了出来。
对于他十七岁的生命,这是一次无法承受的经历。然而,他走过来了。他现在最想的是,父亲的那条船,还有美济礁里的鱼。
7
父亲和那条船永远留在了美济礁。
阿东的心也留在了美济礁。
他还要去那里养鱼捕鱼。
责任编辑刘志敏
姚中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曾任《南方周末》、《深圳青年》记者。出版散文集《当花开时》,小说集《999次心跳》、《不爱合同》,长篇报告文学《南海南海》、《爱撼汶川》、《英雄之光》等。1999年获《广州文艺》朝花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