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守仁
庙前广场是老院的旧地方,这会儿站在这儿却极不自在,榆次话叫“勒苛人”,手脚找不到放处,广场没有房檐、没有窗户、没有树荫、连个麻雀的嘀咕声也听不到,生活给荡平了,用水泥打得梆梆硬。
幸亏我看到了一处院舍,是那种能住人能落脚能让人宽松一下的院落,这可是水泥打不住的,它没有阳光没有影子。院里,走出一个老婆婆,斜大襟布褂没新没旧,小脚“咚咚”捣着地,手搭了凉棚朝外看,满脸的迷茫,不认识路也不认识我。
可我认识她,我的姥娘还在这儿徘徊……
那天夜里,房顶“嗵嗵嗵”发起霍乱子,屋里听来,声势浩大。随后,几只麻雀“噼噼啪啪”摔落在窗前,比下凉蛋子还冲,从那以后,姥娘一病不起。
那是“大跃进”,居委会小组长——哦,也就是正房大娘,领人爬村上屋,敲盆打板的,与全国人民一起摇旗呐喊,把麻雀赶得无处落脚,只能成群结队地累死,院里的孩子们捡了,泥巴糊了扔在炕火里烧着吃,有点像过节。姥娘却被这阵势吓病了,大姨这样认定:你姥娘院子不出,大门槛不迈,不懂国家大事。听到外面轰麻雀,房顶上乱煞煞的,还以为又闹什么运动,生生给吓坏了。
更没想到的是,最后一刻老人是孤单单地离开人世的,生死路上,那是永远的孤寂胆怯吧?
姥娘死在晌午。饭时,家人都在厨房,只有我,因为吃多了麻雀肉肚子疼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听到她留下最后一句话:“不……要……连当……”
我不懂,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因此没全转达给妈和姨姨们,只含糊其辞地说,姥娘什么话也没留下,我看到她摇了摇头,说不要。
活了一辈子,总算明白过来了,不要,什么也不能要,留下什么也是祸害。大姨借着这个话头,再一次大声阐述她的人生哲学。
那天,也幸亏我看到姥娘的脸腮塌陷进去,感觉征候大不对,及时叫来了大人们,她才穿得及装裹。那是件曲绸团花寿衣,姥娘自己缝的斜大襟。
打我记事起,姥姥只穿这种样式,而且是黑色,她爱干净整洁,一尘不染,连裹脚带都不让有一点气味,却不喜欢花俏。穿上这么件寿衣,有点怪。
姨们说,这样子返回村去也不觉得唐突。
我们住在城里,可是老人逝去,还是要埋在村里的。
起灵前,我们院的房东来了,远远地就让打帘,胳膊张张扬扬的,端进来一件玄楼似的东西,“喏”地提高胳膊,将东西交给大姨。然后,谁也不看,什么也不说,到灵前,上了香,跪倒烧纸,拨拉着燃烧的黄白纸钱,念叨:绝了绝了,你走了,这门子就绝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甚,都给你做好了。你放心吧,总有你的住处。
大姨剜了房东一眼,把嘴抿得紧紧的,忍着,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等房东走了,才火恚恚地说:你们听听那房东老汉说的什么话?这是烧纸?这是发火来了,谁罕稀与你个绝户头交往似的!
房东与我们家沾亲带故,按辈分我该叫他舅,房东舅却只与上辈子交往,不与下辈子交往,这是因为大姨,大姨最初看不上他买房,说他是挨打不记疼。大姨数落人,在当面,而且话语如她那两只解放脚,大大咧咧,全不管踩到别人什么地方。房东舅言短,吵起来,她说三句,他连一句也还不上,他又记仇,于是对姥爷家的情义,全在大姨口上毁掉了。
大姨也不与他认亲戚,只认房东。这次要他做个纸扎,钱照付,不领情。
榆次话把虚忽隆嗵的大东西,形容为玄楼似的,用在房东舅这次提来的纸扎上,碰巧了,他提来一座纸扎楼院,又大,叫玄楼很对头。
彩画门楼,砖雕码头,门蹲兽,铁门槛。别说我,连大人们都急着想见识。
给了开门钱,房东舅用茭篾儿插进门缝一拨,门扇上的虎头吐出半截舌头,门开了。院里,有报时的鸡看家的狗,花栏墙上有花草,树上结着为数不多的花椒,树身却半截焦黑。
正房、配房,立栏卧栏上雕着戏文,窗扇满磕玻璃,能开能关,屋里立柜躺柜、炕几被阁,描金画箔古图,桌上穿衣镜细胆瓶,连窗户旁放油灯的灯窑都没省。
姨姨妈妈们看着,念叨着:哟,柜子上铜四件还在呢,阳世间的倒都撬没了。
那是鞋窑,鞋脱下来不能乱扔。
八仙桌上那不是帽筒?“常借长”要借的礼帽还在呢。
说着,姐妹们互相看一眼,眼现惊诧,继而一笑,有些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却看着稀罕。
这下就安置好妈了。在城里能赁房子,回到村里去,怎么也得有个住处啊。
大姨回过什么味来了,“嗯”了一声,是那种带了问号的嗯,往上挑着后音:不行,这处院不能往村里拿,我们就在这儿烧了!
我妈和二姨愣了一下,又对视一眼,等着听理由。大姨说话,从不带商量语气,犹如下达指示。
你们发什么癔症?舍不得烧掉,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什么政策?上头张口闭口阶级斗争,这要端回村里,还不现现成成抓你个反面教育,反攻倒算么?
大姨在北路当过八路军干部,解放榆次那年回来就再没走,虽然没工作了,要说同样也是个家庭妇女,却不安心置身于老百姓行列,看报纸听广播,说话锋芒毕露,罩着政治威严,许多事,她俨然就做得了主,说话毫不犹豫:烧,烧!今儿夜里就烧,反正我们看过了,咱妈住着不憋屈就行。
精致尽美的一处楼院,还没见过几个人,就火化,岂不是白做了?可这是她出的钱,她要说了算。
二姨撇了撇嘴,低声道:早知道大姐不往坟地里送,我们就另做一个。从这家里收寻点东西卖卖,足够做几个了。
妈看看二姐,深有同感。
夜里,我跟着妈妈守灵,整个院里只剩这间屋里还有灯光。
我问:二姨生气了?她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妈先伸出两个指头,又变成大姆指:这个挖苦那个呢,大的爱变卖东西,见不得家里攒置东西,只要看见,拎出去就给卖了。连那“收买熟铁麻绳换洋火”的老汉,也认下她了,一到咱大门前,总得多呜叫几声。其实,卖东西是习性,这件连当倒不是变卖什么东西做的,论花钱,你大姨可舍得。
榆次人的说法是,老人去世了,儿子的安葬,闺女的连当。你大姨要体面,要样儿,专门请你大舅给糊这串院,别人糊不了这么精致全可样样不缺的连当。
连当,是的,就是这个词。猛地,我记起姥娘临死的话来,她说的就是不要连当,难道她预见到会有拨挡?这实在不可思议。
我已经听出什么是连当了,为了证实,我又问了一遍。
连当,就是纸扎的院子,这是老话,村里现在还这么叫。
妈给我讲了这个连当带着的事变。
原来,这个连当做的是姥爷家在村里的楼院,姥爷在城里乡下都有铺子,村里还有地,庄稼带买卖,好光景。他攒了钱,一心要盖座楼院,从城里看下样子,拉了青石扎起根基……
上梁那天,却不料日本人来了。那会儿说的是“良民证不离身,洋火论匣盐论斤”,姥爷的铺子里卖洋火、咸盐、纸烟、香油什么的,让日本人搜出来,说是私通抗日队伍,把洋火香油堆在新房边,放起火来,檩子椽子苫板全着了,最后,那榆木大梁也烧着了,日本人才走。姥爷领人救火,被烧断的梁子砸断腿,差点要了命。你大舅就在跟前,吓得脸都白了。至现在,你大舅都怕玩火,过年连旺火都不许垒。
那次,院里的花椒树烧了个半死,后来,又暴出新枝,你大舅在连当里做的树就跟真的一般无二。火烧过的那半截子炭黑还留着呢。
日本人投降后,姥娘家又重新上梁起房,夜里,黑军来“请财神”,把你姥娘捆起来,熨铁放在火上烧得彤红,问钱在那儿?问不出来,黑军就脱了她衣裳,熨铁往脊背上烙,肉皮子都烧焦了,你姥娘嘴唇都快咬穿了,也没说出钱的藏处。
后来,楼院总算盖起了,却又赶上土改,你大姨在北路见过土改的阵势,知道那刑罚怕人,牵牛鼻子、烙烙饼、乱棍打,受的不是一般罪,怕老子妈死心眼,赶紧偷跑回来,劝姥爷把村里的房地全不要了,躲到城里去吧。可是姥娘说不通,非得搬进新院住几天,心爱了一回,为它受过罪,住一天,也算没有白盖。结果,住进去炕头还没暖热,夜里,民兵就爬上房,从房顶上跳下来,把你姥娘一条绳子捆成了个粽子,说她成心对抗土改,押进城里,住了法院。从法院出来后,扫地出门,两手空空,只能找房子住在城里。
你大姨成天在她耳边叨叨:这下明白了吧?吃了喝了是好的,置房买地狗日的。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
这连当,你大舅是照着原来楼院的样子做的,他做得也太细太像了,真要拿回去,那不是惹黑眼,寻挨整?你大姨的话凶,可也在理。这可不是闹着耍的,俺村里有一个土财主,叫三毛猴,土改时被扫地出门,在牲口棚里搭了个伙房,垒灶时,灶台上缺个瓮罐,到自家旧厨房拔了一个瓮罐过来,一下被定成反攻倒算,判了十五年。为个破罐子这辈子完了。
妈一字一句地低声讲叙。
我从课堂上听的,街面上看的,也知道所谓的形势,听妈这一说,也更让我觉得有理,何必往枪口上撞呢?不就是个纸扎么?听她的,在城里烧了,不留口舌。
屋里窄小,不能烧这样大的纸扎,我就把连当拎出去烧,院里各家各户都睡沉了,黑了灯。依稀的星光下,我最后细细地打量楼院,此时不明不暗,更多了些真实感,那些关闭着的门窗里发生着一些平常或者不平常的故事:日本人来拉粮食,牲口惊了,摔到沟里,姥爷到沟底拉出粮食来,才没破产;在姥爷家铺子里打理的大舅舅,姥爷用他不为别的,只为他没处可去,给他安置个活口的地方,是个伙计不伙计掌柜不掌柜的角色;大姥爷常常借了姥爷的礼帽戴,去晋南做县长,常借常还,常还常借,侄儿男女背地里叫“常借长”而不是常县长……
我划着火柴,当一回卖火柴的小男孩,跳动的光亮照出走道、滴水、树木……火柴烧到根儿,烫了手,我趁势扔在门楼上,火着起来,见风长势,呼呼来回窜,霎时间像电影里的失火情景,院里映出一片红亮。
小东房门开了,房东舅出来瞅了一眼,又回去睡了。正房的窗户上窗帘撩起,侯大娘的脸贴在玻璃上,正房的窗口对着全院,像盯着全院的眼睛。
纸扎烧着也算一次院落着火吧,只是没人救火,任凭它越烧越旺,变成片片黑灰在夜风中翻飞,那些冰淇凌、高粱秆们搭的楼院骨架,塌着损着。
多年后,我看电影《简·爱》,桑菲尔德庄园失身火海时,我还能想到那个夜里那所楼院的火光与火光中坍塌的门窗,“噼里啪啦”的响声是我为它配的音。我想,这些英不列颠的庄园怎么就有徽章?叫那么诗意的名字?而我们也是文明古国,怎么就不能等着给自己的楼院起个雅名呢?
无心之中,我把这个连当当成了真楼院。
那晚,玻璃纸有光纸手工纸烧完,高粱秆烧完,一根竹竿斜担在房柱上,房梁上贴着一条木片,木片上有字在闪光,我取出来看了看,交给妈。妈说:你大舅做的连当,可是一点也含糊,梁是梁檩是檩柱是柱,这块板叫梁脊板。
放灯下细看,梁脊板上写着:
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初二日卯时再竖柱上梁
重建北房五间
郭志强
妻张氏
伏愿合家吉祥如意
大姨夺过来,掰成几截,扔进灶火里。
你们谁也不许说有这东西啊,听见不?只能烂在肚里。也就只有你大舅知道这东西,上梁是他操持着的。他老子又抽又赌,家产都抽进大烟枪里了,幸亏你姥爷收留他在铺子里,有个立脚处。你姥爷的铺子里养了好几个闲人呢。家里有要紧事,他才出来管,像这上梁大事。可倒好,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竟还记得清。
从家里人的话中,我听得出,姥爷家曾经养过房东舅的,可是,他怎么从没有在人前说过呢?
我不肯把房东叫大舅,我不记得我们有过亲戚的那种交往。
他对我与对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冷冰冰的,半丝温和没有。仅有过一次亲近,还是冰凉的,在城隍庙里看戏,给我吃冰淇凌,是他自己做的,也可能卖剩下了,一次给了我好几支,让我吃了个畅快。
那次,虽然吃得肚子疼,但觉察到了亲情样的东西。过后,我对他仍旧与院里其他孩子一样,只有躲着,厌恶与惧怕并存。
我只承认他的一个身份,房东。
我们院里的孩子们都叫他房东大爷,我也这么叫。
男孩子们爱上房玩,爬墙上壁,类似《三侠五义》里的这个侠那个义,我们也不例外,高来高去,可是得先猫着腰从屋脊后穿过我们院,才能生龙活虎起来……
上我们院的房子,如踩在房东头顶上一样可怕。
这么多年,只有侯大娘领人撵麻雀公开上过房顶,先前他们还有所顾忌,举着系着擦抹烂布头的杆子摆来摆去。侯大娘不满意了:这样子连蝇子也吓不跑,还撵麻雀呢?要使劲喊,使劲地摇,让他们放开胆子。
那,房东老汉骂上咋办?
侯大娘腰杆儿硬着说:不怕,他不敢,除“四害”是毛主席下的命令,全国都得听,他也就是个小房东,他敢不听?毛主席才是全国的大房东。
说话时脸腮鼓着,极有来头。
那夜,还真没见房东出来甩脸子,更不说拔了嗓子骂人,人们这才算服了小组长,从那以后,大家把她叫正房大娘,正房大娘长,正房大娘短的。而侯大爷,同在正房住,却没有这个殊荣。
不过,侯大娘的勇敢也仅此一次,房东对上房疏于管理,也仅此一次。
孩子们上房一旦被发现,天下就不得太平。
房东骂人时,紧抿的嘴巴一松,龇出两床白牙。最初以为他破天荒地要笑了,却不曾想是气极了,猫脸像着火了一样:地上反不下你们了,还要上房去反,咋不上天呢?你们这几个害重茬豌豆的!
害豌豆即出天花,是刻毒的诅咒,还嫌不解气,要加了“重茬”。
然后,老子妈还得出来接续上,继续骂自家孩子一番,这事才能算了结。
今年正月,我还差点挨了骂,姨表妹来了,我要显摆一下,拿尿碱、木炭和硫磺配成简易火药,自制了“滴滴金”,为了与众不同,做得很长。我们在门口绕着花,一直绕进大门道。谁知还没有准备好,火星细碎地冒起来,活了似的来回窜,我们跳着,躲闪着,不知何时,我发现脑袋后边有一道黄光,房东在盯着看呢,我手里的滴滴金都忘了掐灭。房东瞪了一眼:街上耍不下你们,跑门道里来耍了?
我们蔫头耷脑地躲出街上,脸上无光。最后想起妈说过,房东舅忌讳别人在院里放火玩,这才松了口气。
后来,房东舅能把火药捻做得那么精细,或许是受我启发呢。
爱玩是做孩子的天性,不管房东多严厉,还是时常玩过头了。这天我一时兴起,就忘了忌讳,那是刚刚看罢电影《铁道游击队》,爬上奔弛的火车,风驰电掣的感觉很诱人,我灵机一动,爬到大门扇上悠晃起来。
我们院的大门扇高大,墩实,一水榆木,粗硕的木纹刻画了,那都是年轮留下的,朴实地诉说着一个“老”字。相比之下,那个“27号”的门牌,薄薄的,像棉大衣领口缀了枚小扣子。扒在门扇背面,脚踏横穿桄,手拉铁搭扣,有点像游击队扒的闷子车,朝墙狠狠一蹬,门扇“呼”地荡开,耳边生风,像飞车,真痛快。
一遍又一遍,在旋转中酣畅着。
“咳!”一声咳嗽流弹似的击中我。房东,咳嗽是他的标记。一咳,把我从铁道游击队的壳里咳出来,脑袋“嗡”地一下,竟忘了跳车逃脱,这一来更糟了,“咚!”门扇重重地撞上门槛中间的石臼。
这不是撞在房东心肺上吗?他不得扎煞起花白胡子瞪起黄眼睛吗?
我鬼鬼儿似的溜下来,没敢抬眼,蹑着脚步走,他竟然没开骂,偷偷扫一眼,敢情,他和春英一起来的。春英是房东老汉认的干闺女。脸儿很白,白得不认生,头发也黑,黑得随和,眼睛水灵,能照出反光。衣服总是红总是花总是鲜艳。她来,院里都添光彩。
每逢这种时候,房东舅也会笑,眼睛眯细了,嘴里两颗金牙灿烂着。
不过,房东舅的笑脸给谁不给谁,界线分明,却也无法借光,他这半天没有开口,不定憋了多少火气。我正提了心吊着胆,怯怯地往过走,春英脚步倏地放慢了,朝我点头说:哎,你是叫守仁吧?我们排新戏,你去看吧。
这正好给我解了围,何况我还真爱看戏。
我喜出望外。我知道,春英是唱戏的,戏班就在对门的城隍庙,去,我爱看戏。说着,放胆回头瞟,房东舅正向后院走去,脖颈挺得直直的。
春英来时,院里的大人们互相递着眼色。春英也从不和院里的人勾连,今天她怎么破例了?
往后,你想看戏就找我。
我能不能带个人去?
能。想带女同学去啊?她咯咯笑了。末了问我:听说你会装收音机,哪天叫我听听?
行啊。我正装双管机,装好了,你来听。
城隍庙里有乐亭,正月里业余剧团唱戏,许多邻居就在这里登台。大家都可以过戏瘾,现在住了戏班,不许小孩子们进去,正憋气,这下我可有了进去的理由。
下午,我一路说道着和春英大摇大摆进了庙门。
今天是彩排,春英化了妆,在台上神气活现,丝弦板鼓哗哗流淌,像时间的河流,她在里边游到很古的时代,还很自如。我却突发奇想,戏台上没有房子,戏里的人都住哪儿啊?问春英,她却并不觉得奇怪,说:住在台上啊,在台上叫“地方”,安了地方,要后宫是后宫,要绣楼是绣楼,什么都能有。所以,上了台,不能乱走,得有准地方。看戏的才能看明白。
春英讲了一遍戏里的法则,我半明不白,还是认定那些就是画下的房子,能看不能住。和小孩子玩儿过家家玩儿跳房子一样,说什么是什么,全凭想象。把由头朝着想象的地方一扔,扔对了,就算盖下房子,别人就不能进入。跳房子时,唱着颠倒颠歌:
南北大街东西走,
十字街头人咬狗,
拿起狗来砸砖头,
却被砖头咬了手,
风大刮了飞机飞,
三轮拉着火车走。
现在我已上中学了,学政治学科学,童话破灭,跳房子过家家画出的房子早不存在了。
我们院当中长着棵大椿树,有些年头了,两个人抱不过来,树梢有两房高,我安单管收音机时,房东不许往房顶上架天线,就上树去绑。它救了我一驾,还帮了我一忙,要不是天线这么显眼,春英怎么能知道我会装半导体?
不单是我,全院人都与大椿树有点缘分,它有遮有挡,是个天然饭场,除去房东舅,全院人都爱聚拢到树下吃饭,乘凉。
姑姑,给我舀点糊汤。
房东舅的干儿荣成到我家厨房盛了碗热面汤,屈眉屈眼站在远处。他住在小南房,是间黑房,没窗户,成天也不愿在屋里呆着。
荣成,吃什么?我妈问。
他低头不吱声,碗离嘴近,筷子却离碗远。
来嘛,吃鹿鸣宴也没人抢你的!
荣成抬起脸,刚要说话,不料传来声咳嗽,他忙又用碗挡了脸。
房东舅这次的咳嗽,似乎在表明他看不惯人们对荣成的态度,他不看这边,径直走向后院。后院,有茅房。
饭场乐趣让他一扫而净。
等他重返回小东房时,荣成才亮出碗里的饭,热面汤泡小米剩饭。
小米饭,只是早饭吃啊。
大姨正在我家住着,便问:这小子,怎么连饭也不待做,就这么胡将就?
碗里扑簌簌落下一串泪珠:我爹把锅给砸了!
父子两个各住各的,各吃各的,不见他们说话,只听说他挨打。
嫌我肚大,能吃!
半大小子,吃杀老子。正是下饭的年龄,吃不上怎么长成人?
全院人都摇头,鼻子里嗤气。
正房大娘一见荣成过来,早离开了饭场。荣成是正房大娘的亲儿子,她说自家儿多养不起,就把荣成送给房东老汉当儿了。
院里人每逢这情况,忍不住要嘀咕几句:这老婆子够心硬的,再说给了人,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看着吃不上饭,也不管。
我妈给盛来一碗菜,让荣成就着下饭。
大姨常住我家,院里什么情况都摸底,她压低嗓音,从牙缝里挤着话:你说恨人不?那老汉,放着儿子不好好养,却养些女戏子,干闺女!
院里人都接住话茬,可怜起荣成来:你说这老汉,也真是的,要了人家的儿,就好好待,连雀儿也能养家,何况人呢?养家了还不是一样防老?
这话我可懂,他们是说麻雀呢。五月里,孩子们架梯子在房檐下掏小雀儿,还没长毛呢,先给它弄个窝,喂水喂小米,养起来,养大,它就把这儿当成了家,放它飞都不走。
妈朝正房努嘴:硬塞给的,她还不是想省两个房钱?
日后还不定怎样呢,你没听房东老汉怎么说?世上猫能收养,狗能收养,儿子却不能收养。生下是自己的,生不下收养一个那是白搭,剜下青草喂瞎驴。
大姨说他们父子俩终究是,猪脊梁,羊肝花,猪毛贴不在羊身上。末了,大姨感叹一声:唉,荣生也还是看不开,尽听大人的,可大人也不是明白人啊。你自己做点什么养活不了自己?非得要给人家当儿,等那点点绝产?
大姨既当过大小姐,也当过八路军,财产物件看得很寡淡。家里的东西,只要眼下用不着,连一根线一根针也不多留。我妈常说,大姨家里像水冲洗过一般,除了一只柳条包一块线毯,什么也没有。偏大姨把人们的关系看得这么物质。我也是多年后被现实擦亮了眼光,回想起来,才不得不佩服她说法的尖锐。可当时,只觉得尖刻,并不清楚从哪边伸过来的刀。
我问:大舅自己没儿子?
大姨说:这串院就是他儿子。
房东大爷没结过婚?
这串院就是他老婆。别人的老婆能离婚,他这老婆倒像旧社会的人,只有他休人家,人家离不了他。
“刷啦啦,刷啦啦,”树上的椿菇使劲摇响。叶子落尽,一嘟噜一嘟噜的椿菇还不住响。它们是椿树的孩子,院里人无形中把树当成了院邻,一点不打生。
荣成眼晴大鼻梁高,长相不难看,只是怅怅的,怯怯的,说话行事不敢有自己的老主意。星期日,我约他去看剧团排戏,他过去与我们一起看“解放戏”,也属于没钱买票又好看戏的队伍。可是一听说要找春英,他就直摇手,说什么也不相跟去了。
干哥哥去找干妹妹,怎么就怕成这样?还不如我呢。我不但不怕,还喜悦与春英在一起,她说话绵绵的,眼光柔柔的,那手呀胳膊呀也绵绵柔柔的,有了她,我甚至都不怕走过小东房了。
凑地方搭的小东房,又高又瘦,窗前蒙一架大雨篷,全院唯有这么一架雨篷,让小东房像房东一样,不屑看人。窗下堆满煤炭与烧土,用池子垒着,与雨篷一道把小东房遮出几分神秘来。
屋里也同样,房东舅没有小孩子,我们难以接近,每次进去,都像第一次。屋里黑,地低,不小心闪人一下,类似传说中的南阁暗道。老鼠夹上装了踏板,像闹过东京的锦毛鼠白玉堂最后殉难的铜网阵。那沏茶的壶也不寻常,边上立只小鸟,倒茶水时鸟会叽叽咕咕叫,据说是祖传宝物。一张梨木炕桌,平常对坐两人,人多时可以打开,一旋转成方桌,大了一倍,中心还不变。还有一只美孚方桶,能做出雪白的冰淇凌,虚乎乎地又好看,又好闻,又好吃,想象不出能与房东舅有什么联系?我记得很深,因为它像春英的肌肤,这种感觉生出来,我掩藏了不让它露头,连自己都羞于看。反正,进到这屋里来,又稀罕,又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房东舅在院里说话不多,好像保持房东的威严,为此,把住老相不放。当时人们大多显老,尤其乡下人,住在城里,也不换装扮,不入时俗,有时,还爱咳个嗽,相形之下更老面。院里人习惯叫他房东老汉,其实推算下来,他也就是个中年人吧。
要不是房东老汉,我认识不了春英,可是因为我待见春英,又更讨厌房东,在这儿,不能说房东舅,更不说大舅,因为与春英的微妙关系,扯到亲情上更乱套。
听说房东也去戏班,我根本不信,他胡子拉碴的,戴顶帽壳壳,绑着裤脚,与我姥娘的作派倒还相差不多,根本不像个城里人,怎么能到戏班呢?
我忍不住问春英,房东大爷在戏班做什么?其实,我想问的是,你这么鲜亮的姑娘为什么要认个干巴老汉做爹?从院里大人们的语气中,我品得出一股暧昧,让人恶心。
他呀,跟衣箱。怎么,看着不像? 春英的长睫毛扑闪扑闪,瞟进我小心眼里。
我一直当他也是来看排戏的。
要说么,他不算戏班的正式人……
那算什么?房东?城隍庙又不是他的,当不了你们的房东。说着,我同时又想,幸亏这庙不是他的,否则,他那脾性,谁也别想进去玩了。
春英说:你说他不算戏班里的人吧,戏班还缺少不了他,他心细手巧,你不是看过《蝴蝶杯》么?那杯子一倒酒,就能飞出蝴蝶,多少人看得傻眼,那就是他的手艺。
房东大爷的手艺高,我丝毫不怀疑,见过他给我姥娘做的那座连当,那楼院的精细,连窗棂的万字格都丝丝入扣,与课文《核舟记》里讲的手艺差不多。后来,我也留神看过,这么大的榆次城,绝无第二人,只是我没想到,手艺竟然与戏能生出关系。
我将发现的新大陆告诉妈:戏台上会飞蝴蝶的蝴蝶杯,是房东大爷做的。
什么大爷?就跟上人瞎叫吧,那是你大舅。你大舅可精细哩,别看打扮得像个乡下老汉,手上什么活儿利索不了?他做的风筝一上天,放风筝的都认得出,插着哨子,能叫唤呀,还有戏里的脸谱,眼睛能转呢。多少人仰着脖子看,偏偏就让角儿看到了,专门请他到戏班做这些东西。
可是,我倒宁愿他手拙些,省得迷惑春英。这么一想,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她是房东老汉的干闺女,我凭什么要阻隔人家?
对了,你不是见过给你姥娘糊的连当么?那里边放什么是什么的地方,安安稳稳,见过真楼院的人,一眼就认得出来。要不然,你大姨不敢让往坟地里带呢,怕村里人看见认出来惹麻烦。
那楼院不是早拆了么?
拆是拆了,可人们还记得那样子啊,村里就一处楼院,能不记着吗?
说到连当,我妈又补充了一件事:十月初一前,你姥娘托回梦来,嫌冷,要寒衣。说房子太远了,每天来回走那么远的路,冻得手脚都开裂了。我给做了三身棉衣,还特地加了手套、暖鞋、毛袜子。
我正是好奇的年龄,便心生疑惑,梦怎么托呢?电影似的放映进脑子里?我半开了玩笑问:村里不是还有她们家那么多亲戚的院子,谁家的院子都住不满,不能借住一下?
我妈说:你姥娘活着都不到乡下去,死了就更不去了。你姥娘是赁房住的人吗?活着时就经常说,住在自己家里,那怕是破塌房子,心上也是展悠悠的,不受制。
咱们现在还不是赁房子住么?
我妈说:她在阳世上憋屈了半辈子,到阴间还要受这制?不,不受了,远就远点吧,冷就冷点吧。再说了,咱这赁的不是别人的,是你大舅的房,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看不出来,每年房钱照给,四头八节该送的礼也没省过。想着,便说:那我以后就叫他房东舅好了。
我这一说提醒了妈,她把三元钱交给我:这月的房钱,给你大舅送去,要告说清楚。
我到下东房时,见小伙棚里的火口边烤着个类似剪子样的东西,但分明不是剪子,没有剪刃,只有两根铁棍,令我的好奇心又发作起来,没叫门就去拉开风门。那会儿,榆次还几乎没人装碰锁,不管到了谁家,伸手就可以拉开风门,唯有他家特别,风门上装有暗锁,白天去了也得叫门,从里边才能打开。他的屋子像他的心,外人很少能进去。
我拉不开风门,看到拉手处镶了木莲花瓣,想那一定是暗锁的机关,便左推右拨了,做着各种尝试。事后我问自己,当时,一定是怀了不愿面对的窥探心理,有那么点阴暗,那么点顽皮,也有点故意与自己作对。那朵木莲花,却稳稳不为我所动,便惊动了屋里的人。
谁?房东老汉倔巴巴的声音说明他不喜欢我拨拉木莲花。
我,我来送房钱的。
“咔啦,”从里边拉开了门,房东老汉站在门前,身后一团白亮绰绰约约,像谁正托来的梦。我像刚从汤水里钻出的鸡,浑身遭受奚落:房东大爷,这是房钱,这个月的。我伸出手去,钱币老鼠似的在松开的掌心里蠕动。我正准备隔着门槛交出钱去,却听到溅着水声的嗓音喊我出来。
春英站在当地,昏沉沉的屋里被喊亮了几分。
房东大爷把身子让开了,表示我可以进去。
由明亮的大院乍进小东房屋,昏昏暗暗,看不清,只觉有水气浮过,漾动着一种香味,隐隐闪现着白色,像冰淇凌。可是不容我再细看,房东的黄眼光就射过来了。恰在这时,春英说话了,声音甜而圆润:守仁,没上学?
她正拿着毛巾擦拭长发,黑发披散开了,把脖颈与胸口的肌肤撩拨得更眩目。接着,她将散头发往后一甩,水珠们带着双色溅在我的睫毛和鼻冀上:真清爽,早想在自己屋里洗洗头了。
她的秋衣开口很低,圆溜溜的胸脯鼓动着,让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干爹,洗好了,来吧。火钳子伺候。
春英朝房东大爷打了声招呼,一边又按我肩头一把,让我坐下。房东大爷不再哼哈,从火口上取了那两根铁棍回来,原来它叫火钳子,走过来。春英顽皮地笑一下,闭了眼,那儿是一片黑茸茸的睫毛,我看不见眼睛了。
火钳带着热气,头发“哧啦”响。我不禁闭了眼,其实也只是想象,把电烙铁的动静移植过来,我的烙铁功率大声大,说实在的,此时我并没有听到什么也没闻到什么,当我再睁开眼看时,火钳子正从她前额拿开。接着,房东大爷手里换成了梳子,利索地拢了几下,春英的刘海卷儿就翻下来,篷篷松松的。这么个老朽,偏他手巧,能在春英脸前晃来晃去。
嗯,差不多了。春英朝着镜子嫣然一笑,我把两面笑都看到了,湿乎乎的。她转过头来,问我:你呢,要不要卷一下?
房东舅短咳两声,出屋去了。开门的一刹那,我看到他那盘脸年轻了许多,光光坦坦的。
嗯,他刮脸来着,干女儿洗头,你刮什么脸?
春英真拿起火钳在我头上比划着,我忙收回目光:别,我才不卷儿呢,那是南京路的阿飞。那会儿,《霓虹灯下的哨兵》演得正红,我们班的男生都学会了那非非打两下响指,来两句油腔滑调,可是还没人敢烫头。直到八十年代,男生烫发还遭骂。我曾为此挨过整,但我的头发是天生自来卷,并不是叫人烫的,等卷儿头不再被视为异类后,我还颇自豪了一阵子。
不过,当时我更为自豪的,是半导体技术,我已能装四管机,用上了磁棒天线,春英不排戏时,我就打开收音机,给她听新凤霞严凤英等角儿的戏。
戏班虽在对门,我见春英的面却并不多。
他们常外出赶台口,隔几天,便有马车停在庙门前,一只只戏箱装上车,然后剧团就开拔了。那戏箱的棱角用蘑菇钉了毛皮,过去我从不关注戏箱,现在却不一样了,因为里面装有春英的行头,显得亲切,又因为是房东大爷的职业,显得神秘。
我这时才发现,跟戏箱这一行当,是要与戏班一起走南闯北的,戏箱一走,房东大爷也会有一段日子不见踪影,可我从前怎么没注意呢?他走了以后,院里的孩子们就敢放开胆儿玩了,敢上房敢上树,虽然也遭让家里大人骂,但这种骂不可怕。还有的孩子,甚至爬上小东房的烧土池往下跳,寻求犯禁的刺激。
荣成的日子这时候就更难过,房东老汉出门总留不够钱,荣成不是缺盐少醋,就缺菜没油,上街捡些菜叶子,糊里糊涂煮一锅吃。又不会弄火,厨房里总烟熏七窟,几乎顿顿饭眼里泪汪汪的,院里的大人们也趁机挑嗦荣成反对他干爹:荣成,时常见你爹烧三擦油烙饼,你怎么躲得远远的,不尝一张?
房东的三擦油烙饼做得最拿手,层层叠叠多而不乱,这是全院人的共识,春英一来,房东大爷的小伙棚就会飘出诱人的油香。
荣成哭腔道:烙饼是人家给干闺女烧的,没咱的份儿。
她是干的你是湿的,怎么能没份儿?你要立起杆儿来,这处院还得留给你呢!
背过荣成,大家却嗟叹不已:得老汉绝产,早着呢。老汉不老,不单身子骨硬朗,心还花花蝶蝶呢。
我断断续续听院邻们说到精精怪怪,几乎都与房东相关,说他给狐狸精迷了心窍,离不开戏班子。
狐狸精,是长着那种红艳艳的胸脯么?我突然开了一窍,自己为什么不愿看见房东舅去戏班呢?原来是不愿见他跟春英在一起。他与干女儿的暧昧一定与红胸脯关联,其实不能叫胸脯,应该叫乳房,土话叫奶头,可是奶头只能长在做了母亲的女人身上,与我在小东房见过的那种又不类似。
那天,我去小东房送钱,听到屋里有春英的声音,脑筋连个弯儿也没拐,就去打开了风门。是春英烫刘海那天,教给我如何打开的,从此,那木莲花就不起作用了。当时,我冒失失地进去后,春英和房东正并排坐在椅子上,春英低着头,看人时眼光从低处来,水波般朝上翻着,我一下被溅湿了,心“咚咚”地跳着,我不知道它怎么会这样激越?
她眼里有话,却忽眨忽眨,说不出来。我受不住那眼光,又不舍得马上逃离,放下房钱,向后倒退着,忽然碰到一件东西,鼓鼓囊囊的。我尽管是个男孩子,还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它们像什么,顿觉得它们活起来,我的脸立刻着火似的,不敢往春英胸脯上看。
六十年代绝少见乳罩,狐狸精就长着这样的胸脯吧?
那天,院里的人们讲着他们的眉来眼去,黑咕隆咚中,春英竟又来了,或者是我又到乐亭上了?反正只有她与我,她穿着白裙裾,要水漫金山,搏斗中妖艳万般,或者剑指飞旋、或者吴带当风、曹衣出水,最后一个卧鱼,如倒映在江水中,我便游进去,水汪汪的,我成了一尾鱼。
嗯?姐呀,你要淹死我?
我可没淹你,是你自己要钻进来的。
怪你。
怪我就怪我吧。
房东大……舅怎么不在家里做纸扎,卖冰淇凌了?那不是他的营生?
那冰淇凌机早不稀罕了,扔了。你大舅是个怪人,灵透了,可做事没长性,落了兴致,就不待再做了。再说了,他也不指那些手艺活呀。
说得是,他收下房钱,就足够活了,可为啥还去戏班跟衣箱?
你大舅去戏班,不是为挣两个钱。你姥爷当年在村里闹票儿时,他就跟着,戏文什么的全懂,更加一等的就是,登台时用的东西,全是他做,那也是本事呀,人有了本事,也就有了瘾,改不了啦。
跟个衣箱,和跟车拉脚的一样,出点力气罢了,还算什么本事?
怎么不算本事?什么戏,哪一折用什么行头,那些行头的区别大着呢,你得都知道。再说了,梨园行里说道多,盔箱大衣箱二衣箱什么的,怎么摆怎么放,哪些能坐哪些不能坐,不懂的人,根本做不了。
人家剧团里的人,都光光鲜鲜的,没有他那样像从村里下来的亲戚。
我虽然还在犟嘴,可是对妈的话已服软,剩下的只是好奇心了。
房东舅那么能耐,他只揭揭衣箱,就能甘心?他屋里一定藏着了不起的秘密。
好奇的不止孩子,正房大娘跟我说话时,常常有意无意就扯到房东身上。当年,我可佩服她的胆量,她在房东跟前,从不自矮三分,尤其是敢上房顶去吆赶麻雀,更是比别人胆大几分。后来,从她儿子口中才知道,那次“大跃进”是经过房东特许的,房东也不喜欢麻雀儿,讨厌它们老在房檐底下掏洞,把苫板给た樟恕7慷是借东风除心病,可是,让正房大娘出了大风头。
房东没想到撵麻雀的声势会那么大,人们又拍屁股又叫喊,外加了跺脚,土房顶经不起折腾,一下雨漏了,这可比麻雀さ隳嗤烈厉害得多。他不得不到车辙里扫上瓜瓜土,雨后垫到房顶上,小心细仔地踩房。
自从房顶都漏了以后,我就不再欣赏正房大娘的胆子,只是与她儿子是一个班同学,不能不到她家去玩儿。这也成为她与我对话的一个机会。一次,房东舅从戏班回来,在门道里喊住我,不但不凶声,还破天荒地龇出笑来,给我了一个纸包,说是春英捎给我的孟封饼。
房东舅给孟封饼的时候,正房大娘想必是一定看见了,她把我叫进屋去,从我嘴里想套出话来,我虽不明白她的用心,可也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我感觉到她的语气,还有骨碌转的眼珠不地道,便糊弄几句跑开了。特别是那眼光,我觉得讨厌可怕,像半夜里有道手电光穿堂入室,鬼鬼祟祟。
像什么呢?后来看到电影《蝴蝶梦》,那个并股直脖的黑衣人女管家丹维斯太太的眼光,就是这一种。
当时只那么感觉,谁知后来半夜真见了眼光穿堂入室。
那天在荣成家玩得晚了,回家时发现有团黑影爬在小东房窗前。
我不由得打个寒战,立住脚,不知该前行,还是后退。
谁吃了豹胆?
要么,就不是人。
头发像斗鸡的鸡毛那么张着,我盯着那团黑影往旁边挪脚。
影子悄声站直了,溜下来,是正房大娘。她扫了我一眼,拉我到远处,悄声说:守仁,你去哪儿来?
似乎是我做什么蝇营狗苟的事了,她要赦免我?差一点搞得我错认了自己身份。
进了家,我说给妈听,牙床还打磕巴。
妈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说:那女人不地道,尽管别人闲事,黑天半夜的也不怕闪了腰,崴了脚。
我们家的窗户也常有人爬,不知道是谁,根据院里人的脾性推测,十有八九是她。这下,得了实证。
隔几天,我家窗户低下也堆了煤,还垒了砖池,有半人高。再要往上爬,颇费手脚,爬过后,就能留下足印。或者会灌老家贼一鞋巴煤面。正房大娘的鞋常跌着脚趾头,如果孩子们是这种样式,人们叫“五月雀出来了”,讥笑的时候,还带了几份顽皮,而她是几个孩子的妈,老大人了,这样叫分明不像,于是大姨就叫她“老家贼”。老家贼也是麻雀的一种叫法,大雀儿,精明里透着世故。
我妈说:这年头,咱们这种人家,更得加倍小心,别让人逮住政治把柄。老家贼,得提防着呢。
文化革命,戏几乎不唱了,广播里也只有《夺印》来回唱。那天,春英戏瘾犯了,我们在后院的空地上,收到老修台,先是听半导体里严凤英的《天仙配》,茅屋虽小能避风雨,这一段唱完,是新闻,北京红卫兵打死一个房东,已经将矛头指向私产房主,有房子成了罪过,被红卫兵勒令交出房产证。
我也听去北京的同学回来说,房东们这会儿排着队交房产证呢。
听到这儿,她的脸都白了。那我干爹,这不是要受罪了吗?
她呆呆地望着天,眼里的绝望让人心痛。
她很快就自顾不暇了。一次,莫名其妙地被推拥到北门外八角亭上,又是拳头又是口号,批判她描眉画眼,资产阶级生活。她的眉毛确实是弯弯的,溜梢儿,眼睛也确实黑亮亮的,低头挨了半天批,她搞清楚了原由,立刻抬起头说:我没有描眉,这是天生的,我也没有画眼,也是天生的,不信,你们可以摸摸看?
她太自信了,抬起脸面来像亮相一样朝人群摆定。
后生们发现这个批斗对像有看头,越发不肯放过。
我打远往过走。她也看到了我,目光中充满期待,一定是想让我出面做个见证。我见过她洗脸洗头,当然明白她的眉眼是天生的,我喊了一声,可是没人听得见,倒是被人拉住:这是你逞强好胜的时候?躲还躲不及,你往前圪蹭什么?
是大姨,她瞪了我一眼,拽我离开那场合。
我不走,站在远处。后面的事更不讲理,群众不信她说的,端来水,非逼她当场洗脸。结果,盆里的水没洗下黑来,她的眉毛也没有洗去。脸上水淋淋漓漓的,像流泪:再洗也是这样子的,我妈生下我就是这样子的。
她不光眉毛是弯的,她还有房产。
怪不得,原来是有里有面的资产阶级小姐。
十足的剥削阶级,立刻交出房产证。
正房大娘把胳膊上的红箍往高里拽拽,背对八角亭,继续发出指令。
春英哭了,说我一个唱戏的,什么房产也没有。
模糊听说,那天还有更出乖露丑的,大姨不对我说,但我还是知道了。她们当众搜身,甚至解开她的衣扣,东一拉,西一拽,红乳罩便突忽忽地映出来。她没有招架之力,晕倒了,那些后生们趁机上去摸一把拉一把,我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连七仙女严凤英都被整死了,死了还没落个全尸,何况春英呢?
大姨评点,那些人整她的目的是要房产证,出主意的就是正房老婆。
可是,春英怎么会有房产证呢?
大姨猜测,房东老汉也许分给她几间房子。
便是有,也肯定交了房管会,北京批斗有房产的人,她知道,肯定不能留下这罪证。
我这么一说,让大姨抓到了听敌台的漏洞,半导体收音机也被她塞在炕口烧了,树上的天线也让我去拽断。天线那么高,更是招摇,她以为用天线才能收台呢。
大姨,还是八路军的传统,爱听宣传,成天被广播里的话撑得要死,训斥着全家人不敢挨雷池一步。为她烧我的宝贝半导体,我一个月不与她说话。这一个月发生的事迅雷不及掩耳,装避雷器也无济于事。剧团为了避邪搬出了城隍庙。春英来找我,要听半导体,她的眉眼被红卫兵给弄呆了,眉毛不再那么弯曲了。可眼里,还是水汪汪的,分明倒映着许多委屈。
听说半导体没了,她失望地走了,肯定不待信我的说法。幽幽的目光自哀自怨,似乎在与我们的过去诀别,因为我又记起八角亭挨批斗时,她望我的那一眼。
她那一天去了小东房,没再理我。
正房大娘仍担任小组长,小组长就像她身上那件宽大为怀的黑布衫,脱不掉,也不洗干净。
她们成为街道上最活跃的一族。看破“四旧”的活儿好干,于是满院子搜寻,谁家有件旧东西好看的东西,她们都清楚,没藏没躲。
城隍庙的狮瓶、兽吻、鸱尾都敲的敲,砸的砸,阳世上烟冒七窟,阴间也不得安神,那天夜里,我妈睡梦不醒地坐起来,愣怔了片刻,说:刚才看见我妈了。
说得一屋子人头皮麻。
我妈身上穿得整整齐齐,还是那件曲绸团花寿衣,可就是两手抱肘,抖抖瑟瑟。
第二天大姨也梦到妈了,却是一脸的不屑:你说咱妈真是阴天吃凉粉不看天气,当年非要住几天楼院,弄得让捆了一绳子。这阵子,人家满世界找咱的茬儿,她还嫌冷,来找咱姊妹们。你说咱妈要不死,活到现在,吓也吓死几次了。
大姐,咱妈没活到现在,也是被吓死的?
原来姥娘给她们姐妹们说,楼院的后墙塌了个窟窿,走风漏气的,眼看一天凉似一天,发愁怎么过冬呢。让她们送些砖,补补后墙。
大姨也不知该不该信,却觉得时候不对:这年头了,这不是寻得挨批判?
我妈说:咱们悄悄送去,谁能知道?
大姨也认了,她身上从来都是矛盾体搅扰不清。
可是怎么送?这年头,纸扎本来就没人做了,何况是这种怪活儿,谁做得了?万般无奈,我妈又去求房东舅,也只有他,敢做,愿做,做得出。我妈说,那些年就是你姥爷家养着他,他不能黑了这个心。房东舅听说院子被砸破了,二话没说,应承下来。他还知道,这是拆毁城隍庙的照壁,捎带了我姥娘的院墙。
他总不至于去修复照壁吧?我不知道房东舅怎么个送砖,但他上心的事,准能做到,这就是房东舅。直到他被抓,还记着这件事。临走,把风门一闭,对我妈笑笑,说:让守仁取那些砖头瓦片吧。
恨得我大姨咬牙切齿:你说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说这类话?这不是摸老虎屁股么?他不怕给自己加罪,我们还怕跟上他惹一身臊呢。
房东舅是上午出事的。我中午下学回来,27号院里气氛异常,门道口,大院里,三三两两聚着不少人,低声议论什么。只有正房大娘说的话,听得清:女人的奶奶,假的,别人是怕人看出来,他干闺女倒是怕人看不见,硬往高里垫,像个口罩。戴上这东西,哄得后生们红眼睛,这东西放在他箱子里,那是什么?是证据,假奶奶,不是行头,那箱子也不是戏箱。
小组长为暗示自己配合过公安,大惊小怪地讲红乳罩。
干老子放干闺女的这些东西,我想见也不舒服,可这是什么罪?这就得住进去?我心里反驳,可是说不出口,我反驳谁呢?公家?想一下都觉怕。
我被我妈叫回家里:你看你大舅怪不怪,临走还朝我笑了一下,一辈子不给人个笑脸,去住法院呀,却笑了一面。让你大姨那个损呀!
想象不出被抓后遭围观的尴尬,或者这笑也是解脱的法子?
他留下的那句话,是告我妈纸扎做起了,让我去取。我心里也在犯疑,公安能给他留下纸扎么?
院里大槐树底下的谈论,我从中听出了端倪,原来,正房大娘亲眼看见春英睡在小东房炕头上,头对头,脚对脚。正房大娘操着老家话说:靠不靠?不靠打颠倒,不打颠倒那就是要靠。
院里的人听了都抿嘴偷笑,为什么必须打颠倒?这个解释直到上班后,同事有中原地区的,才知道靠就是做男女那点事,我们这边的人睡觉一律是头朝外,所以,正房大娘说的打颠倒让她们觉得不可想象。
这年头,男女伙睡在一盘炕上,已经犯了生活大禁,何况两个人还头对头,口对口,打逗,说什么台上不让演皇后了,这儿就是你的皇宫,你就大大方方住这儿。那女人真把自己当皇后了,还叫什么万岁爷。除了紫禁城,哪里再有皇宫?除了毛主席,谁敢称万岁?这是犯政治大忌啊,他不倒霉谁倒霉?
正房大娘下了多少辛苦,才听到这句真言的?
这不用说,是她扒窗户来。两台戏隔了一层窗户纸啊,里边演《游龙戏凤》,外边演《煤山》,要不是整夜扒在煤堆上,也听不来龙凤配啊。
懂戏的姨报着戏名,嘴唇抿不住地嘲讽。
妈在家里悄悄说:这下你大舅怕是真完了,栽在那个女人手里了。你大舅,打了半辈子光棍,最后得了这么个罪名。
我恍惚觉得,那次春英来找我要听半导体,就在那几天,会不会与那事有关……
房东他为甚不结婚呀?他这辈子就没找过?
你大舅妻命不好,以前看上一个闺女叫春凤,上过背棍、铁棍,长得够个俊气吧?
我知道,闹元宵时,在背棍铁棍上扭打扭打的闺女,都是挑选出来的小美人,相当于后来的模特坐花车游街。
那怎么没有娶了她呢?人家没看上他?
你大舅心灵手巧,春凤也可心心待见。你大舅年轻时,并不是这种凶相,也有个男人样,何况他心里有戏,要让谁喜欢,也真有能耐做到。
大舅那会儿年轻爱玩,不是现在的黑谋黑谋不说话。
与春凤两个人出去耍,你大舅随手摘把毛莠莠,就能编成狗狗兔兔。有一天,两个人躺在草地上,春凤看到你大舅袖笼里钻出一条绿蛇,吓得跳起来,差点摔到崖下。还是你大舅一骨碌抱住才没出事。事后,她才知道那蛇是马蔺叶子编的,编得能伸能缩,明知道是草,她也没胆量把手指头塞进蛇嘴里。它真能咬得住。也就是从那天起,春凤就把自己当成了张家的人,两个人经常跑到野地里耍,正月里,还进城逛过城墙。可是,春凤家人死活不乐意,把话说绝了,进张家哪个门也行,就是不能进他张得意家。
张得意就是我大舅。
倒不是他有什么毛病,是他老子耍钱耍得厉害,家业输得精光。
春凤妈说,他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穷成这样子,你跟上他怎么过?
可春凤不听,她愿意,跟上他讨吃也就这个人了。
春凤家的人还说,没地种倒也罢了,慢慢来置,可连房也没一间,你跟上他怎么个过?总不能长年住在亲戚家吧?茅庵草舍,也得有一间吧?讨吃回来,总得有个立讨吃棍的地方吧?
春凤家其实也是普通的耕读人家,可那春凤爹有见解,他不是嫌贫爱富,他认为家里连一分不长腿的产业也没有的人,肩头上没担当。
大舅娶不走春凤,遂打了憋气要治产业。
那一年,姥爷家新盖的楼院分走了,他没地方住,又不想回村,就进了城,先是在叫花子们躲风避雨的城墙土窑里安身,然后卖风车、风筝、洋片、做下轮盘让人们打彩碰运气。放风筝时认识了角儿,做了跟包,挣了点钱,五一二年,城里乡下的房子都便宜,榆次人说,是茅子里扔砖头,贱(溅)出屎来了。人们不敢买房子不敢要地,他不怕,三不折二买下串院子。不但自己有了住处,还当了房东。有串院做衣食父母,他以为终身有靠,可没想到,有一天院子会离他而去。
院子的变化,先从一小块木板开始。这天中午,大门扇前“叮叮叭叭”乱响,几个人踩了板凳,撬掉原先的门牌,钉了块黄色新门牌,号码没变,身板儿变了,厚重了,气粗了,也笨拙了,高处顶了一行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正中间几个大字:“公经产”。
很气粗、霸道,念起来却不顺口,所谓“公经产”,“公”是谁呢?公家。我们上生物课讲到花的繁殖,慢性子老师操着本地土话问:这是谁给它受精呢?班上一个聪明的小子没举手就大声回答:公家。同学们大笑,憨厚的老师也忍俊不禁,无法板下脸批评。把公花说成公家,个中大有深意,不过,学生们没有那么深的思索,只觉得公家来授精很有趣。
“经”什么?经过。这个自然易懂,可是由公花受精的经典记忆,不由得将我引到那个精字上,而这个字又与性,与“操”等字相似相好,青春期的小伙子自然而然会联想到行为上。“产”,也不是财产。那会儿,学生们的脑子里没有财产没有物权这些概念,面对这个字,浮动着的是小产、生产、产假等授精的结果。这三个字生硬地突起在那块黄油漆面上,不由分说地变成一个色情行为,公家强奸母家产下私生子。
这话太性感,摆不到桌面上,是私房话,可是感觉真切,难以置换。市民自有自己的理解,不复杂。以后院子归公了。
多年后,我见到一个数字,那一年北京五十万间房子归公呢。房主们谁不怕打不怕斗,不怕那种群众专政?再皮实再骨头硬,还能不怕死?
那个厚脸皮的牌子钉上门后,慢慢具体化了:房东成了公家,房钱不再交房东舅,改交县房管会,交房钱不再凭印象,有房费本为证,交房费也不再用孩子们办。
院里没有了房东老汉的锐利眼光,大人、孩子一天天解放,爬墙上壁不避人,三侠五义由在江湖偷偷过日子,一下子大摇大摆地像保了朝廷,强盗成了官员,杀人放火得理霸分,成为奉旨造反。
老侯家养兔、养鸡、养猪,又备料准备盖小房。别人家看到这样做可行,也便大行其道,你一间我一间,连大门扇都被封死一半当成墙,门道里盖起厨房。反正谁胆儿大,谁占领院里的地皮。
“公经产”黄牌高高在上只做省心领导,理会不到这一切。只理会到了院里的树,那棵几十年长成的大椿树,连同后院的两棵树全被放倒,留下一摊碎枝落叶,然后不知去向。院里人很不服气,觉得老院邻就这样被砍走,不甘心,他们谁都知道,椿树不能盖房子,房管会要它没有道理。
刚开始下锯的时候,院里人公推荣成出头拦挡。
房管会的人问荣成,你是老几?
院邻说:他是房东的干儿子,顶门立户的。
房管会的人说:老干?老湿也不顶事。房东都成公家了,你不认识门口公经产的牌子?老干也得照样交房费。
荣成更明确了自己的干儿子地位没用,于是另找了间有窗户的房子搬出去,自谋生路去了。搬走的时候,他只和院里的人打了个招呼,竟没告诉他亲妈正房大娘一声。
春英再没露过面,最初她还进入我梦里,黎明醒来爬在梦边若有所失,少年心灵生长快,慢慢地也竟淡远去,风平潮落。房东舅像出了远门,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各行其是。
全院都是土房,冬天下了雪没人清扫,房皮冻酥了,夏天长了草,也没人拔,房皮成了草地,没有不漏的。可是全是住房户,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住房人怎么去修房呢?
最后,房管所不得不忍痛花钱将房顶拿石灰与炉渣打出来,硬化了,只剩留下房东的小东房不管,房上的杂草一年茂盛一年,绿了枯枯了绿。风门紧闭着,木莲花坚守在那儿,守护着什么。窗前大雨篷的席片沉重得再不能支撑,快要塌下来了。前些年,房东大爷给我姥娘送修补院墙的砖,用的就是席片。他糊了一辆马车,车上用席片折出方形,绝像码了砖垛,难为他生出的奇思妙想,不但办了实事,还无形中瞒过了公家,没被没收。因为我知道木莲花的机关所在,半夜里去取了出来,烧掉了。
不可思议得的是,姥娘从此没再托梦。
后来,我到了外地上班,几个月才回来一趟,小东房以不变应万变,成为大杂院的死角,已经习惯。
去年回家时,老城动工改造,熟悉的街道门面纷纷委顿,明清风中,站起一排仿古建筑,极像是当年邻居们脱去日常衣裳,换了行头,打了脸子,上乐亭去唱戏演义。
正月里,到新剧院看了一出梆子戏《蝴蝶杯》。胡凤莲登场,亮出春英脸盘,似水流年,扮相倒还耐得岁月,嗓音于圆润中见出纯熟,靠着眼光与身段,把戏文演译得维妙维肖。
她从怀中掏出那只玲珑剔透的“蝴蝶杯”,杯子见酒仙化,两只蝴蝶飞出翩翩起舞,像老朋友。我眼一亮,连那些盘盏壶等等酒具都全认出来了,一色房东舅的作品。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中学生,看戏,能看懂一些妙处,比如这道具如何比真酒具更有味道。
当然,这只藏了蝴蝶的杯具也带出一个信息,房东舅,我大舅出狱了。在戏台下,是一种自然联想,后来看到互联网上的写法,这杯具就是那悲剧时,便叹服冥冥中的那只手。
又在后台见到了春英,卸了装的她已收留不住青春,面容保养功夫毕现,仿佛打过褶子的纸被拉展。只有刘海还保留着弯度,自然,不必再用火筷子了,有的是电梳。
“春英——姐……”终未能省去姐字。
她茸茸的睫毛眨巴着,回味着:你……真是你啊,守仁!
看得出,她不是没认出我来,而是猝不及防,得圪转一下脑子。
前几天我进城到隍庙走了一趟,辗转十几年,旧地重游,它小了许多,小得简直不可思议。你说说,当年的乐亭怎么唱得开戏?
青少年时光莽撞涌来,她身板挺拔,指尖翘翘,恢复了自信,青春梦又在极远处复活。
她眉眼一变,不是变化,是将那种纠结着的眼皮睫毛什么的打理清楚,回到当年在27号院里的神态。
那会儿人小小的,有个地方就放下了。那年在城隍庙学戏,多苦啊,吃没吃,住没住,多亏了有个干爹。
房东舅终于熬出来了,真是不容易,不容易啊,我是从你们道具上认出来的。
给剧团做道具就是我给说的,房子没有了,总得有个生活来源呀。
我家已经搬出老院,回到家才听说房东舅除了糊些道具,就是编鸟笼、扎风筝、叫蝈蝈笼……他编的叫蝈蝈笼,扁扁的,鼓满弹性,自己会蹦似的,编这编那,逢集赶会时挑了去买钱,靠这些来养活自己。再不够花,就变卖屋里家具,他可是从来见不得变卖东西的,他是改粗了,还是改细了?
我妈说,小东房漏雨了,她见房东拿竹篓儿チ送粒上去踩房,觉得于心不忍。
为何于心不忍?因为他是房东,要看了这,我大姨当初不让买房,真是做得对对儿的。
大姨什么都想到了,连那年自己被撵到农村去也预感到了。这次从村里遣返,另赁了住处。房间里还是没有一件多余东西,只添了一台半导体,一天到晚,屋里有从中央到省里的领导在讲话。
妈说大舅病了一冬天了,天天吃那苦药荡,大约没几天活头啦,让我去看看。我把带回的食品拣出几样来,去了城隍庙街。老院更老了,小东房上的草拔了,就像一个留惯头发的人剃成光头,连眉眼都变丑了。那只大忽悠雨搭子还勉强支撑着,说明主人在家里。
风门松松垮垮,木莲门闩却依然生效,捂着屋里的中药味。
大舅,我妈说你病着,见轻没有?
老病了,活一天少一天。
大舅说话时,肺腑共鸣的洞穴浅薄了,嘶嘶嘶漏气。不过,脸上的一丝嘲讽气,还保留着芒刺。
正房大娘端来一碗面条,给房东舅吃:我们多舀一把面,多添一碗水就有你的了,用不着你自己做。
硬嗓音一点没淬火,十几年了她模样也没大变化,还是一身未洗的黑大褂,鞋还露着脚趾头,老家贼本色未改啊。
正房大娘一走,说话的空气也被带去,我在房东舅面前,还是不能舒展自如。我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拿给他看,他若无其视,类似我当年来交房钱的情形。只是拿出那包杂拌糖时,他眼光闪亮了一下,拿手拨拉了几下,找出块竭色的来。
嚯,怪老汉,这堆东西里,数它不值钱,它反倒入法眼。
房东舅药壶药碗,拾起棉袄披上肩,从窗台上端下一只小柳条笸箩,里边是些工具:尖柄裁纸刀、藤条缠把儿的剪刀、竹筷子、尖嘴钳,竟然还有一些瞎捻炮,然后拉过一只美孚油桶,里边闲散着各样纸卷,有光纸、皱纹纸、玻璃纸、漆光纸等,还有一大块石蜡。
房东这是要做活儿了。过去做活儿,他不让人看,这次碰上了倒是一次不浅的眼福。
接着,房东舅揭去炕头的一条布单,露出件大纸扎。我认得出这也是一件连当。房东舅会做纸扎,从不给人做,给我姥娘做连当,是唯一的一次。看来他也与时俱进了,他得指望这些手艺挣饭吃。
纸扎的院子不算楼高厦大,也没锦绣文章画栋雕梁,却实在、从容、毫发毕现,连屋顶上的衰草也历历可数,真实得如乘了直升飞机鸟瞰某处院子。
不,不是某处,就是此处,老院,旧院,我认出来了。
砖砌门道里,榆木门扇粗重的年轮深刻着,前院里,别人搭盖的小屋他没要,被卸掉的大槐树却原样复活,荫及半个院,叶片对称,椿菇菇成串。
熟悉又亲切,我一定是猜错了。
别人家买纸扎为铺张理想,不会买这样平凡无奇的连当,房东舅做它为什么呢?
儿子送葬,闺女送连当,莫非是替春英做的?
给房东舅讲讲春英近况吧?这也是我唯一能与他对话的话题。说曹操,曹操就到,随着房东舅的手,我看到了春英,却被一声咳嗽止住。那是从肺腑某个深坑里掏出的咳嗽,净是毛刺。
房东舅将我拿来的糖块切碎,修出两只褐色眼珠,然后嵌进院门口站着的女人脸上,那不是一个活灵灵的春英么?
天知道我怎么认出来的,是那对毛眼眼?那双弯眉眉?还是那前额打卷的刘海儿?
倒春寒。
寒风萧瑟飘洒着雪粒,打得人脸疼,听说要新建个老城,老城隍庙街要拆,延续多少代的老街将不复存在,变为游乐中心广场。老街的住户大多是平头百姓,经不住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那份自在,那份从容,那份淡定,被打破了,被压垮了,被清场了。只有27号院,成了半截子钉子院,外面人说正房大娘是积极带头最先拆房的,而房东舅还做着抗争,他死也不拆,别人也不敢拆,因为那小东房到夜里会长,屋里没有活人了,却能听到咳嗽,老房东白天会坐起来,看谁动他的房子。他还托梦给正房大娘,有人胆敢动他的房子,就叫他进来试试?他要口吐三昧真火,烧个你死我不活。拆迁者遇到了前所未闻的大难题,与死人斗法,谁敢贸然出手?
不管传说多么吓人,房东舅是死了,这一点确凿无疑。关于他的死,一直是个谜团。有人说他久病体虚,那天夜里中了贼风,不能说话,不能动,饿死的。也有人说他受不了病痛,自己喝了敌敌畏。更有甚者,说他宁死不肯腾地方,把屋里全蜡封起来,连自己也封在里边了,那岂不是把小东房当水晶棺材使了么?最勇猛的传说,就是他还没死,留着最后一口气,要与拆他房的,一起化为灰烬。再加上,榆次人有南阁暗道机关的传说,这间房子就更加恐怖了。总之嘛,那小东房成了新闻堡垒,没人开得了门,敢进得去。
我妈和我说:反正你大舅知道自己寿数到了,穿戴得衣帽一崭新,连绑腿带都换了新的,齐齐整整上了路。死到临头时,人心里都会清楚。可最后怎么没走了?她说不清楚。
正房大娘眼贼,她见过我进过小东房,她给那些拆迁的说:除了房东的外甥,谁也打不开这门,那外甥是他唯一的亲戚,这会儿在外地。
我按老妈的吩咐,带了一些香蜡纸马要去烧祭一下,送送房东舅,毕竟亲戚一回。再者,他死也不想离开这院子,难道不是等着在老房子里接受送行祭祀么?
同时,我也与老院告别一下,那里有我十几年成长的脚印,我在那里见识过生老病死,与种种世态人情。历史已经证明,个人气性再大,也抗不过公家。老院拆除,只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
划定为老城的界内已经戒严,进不了汽车,我在街口拦了一辆出租三轮,蹬三轮的背朝着我,什么也不说,只等我上车。他稍驼着背,戴了顶火车头帽,雷锋似的,不知为什么还戴着口罩,只把眼露在外面。
“哧哧啦啦”,不用我吩咐,脚下的长链条已经忙碌起来。
我说:到城隍庙街,东边。
他嗯了一声:知道。
他竟然知道,知道什么?
城隍庙街已被拆成一片,那些熟悉的街门、大门、小巷口、露明柱门面、高台阶院……全没脸了,一时像走入了迷宫,我不认路了。
三轮停在一堆烂砖破石头前,我左右细看看,好容易才辨认出来,是我要找的老院。
哟,是这儿,你怎么知道?
那人浅浅一笑,摘去口罩,竟然是荣成,这家伙倒没怎么大变。
看位置,这堆砖头瓦石是倒下的正房,正房带有瓦房顶的出厦是全院最体面的长相,可一落架,一大堆垃圾,真所谓“房倒不买”。这原是老侯家的住房,听说,落实政策落到老侯手里,正房大娘说,荣成养活了干老子,为他送终,该得济。她提供了证据,于是得了这所房子,几乎是凭空得的,拆迁时带个头,也在情理之中。
而我妈哪里是带头,这院里没一家愿意走的。荣成说,我妈要了房产证,想翻盖成门面房,一天都没敢耽搁,当天就拆了准备建,却被城建的人挡住了,说这儿只能拆不能盖,这条街上一间房都不留。我妈蹲在砖头堆上,一下哭得背过气去了,天天守着,眼看守不住了,才答应由人家去了。
眼前,院子里立着的墙上都被白灰画了圈儿,每个圈儿圈着一个“拆”字,就如同送葬时在十字路口画的白圈,标明走上不归路了。
周围的房都被拆了,小东房便突现出来,瘦骨伶仃地还长高了,矗在街面前。门道塌了,门扇拆了,前边没遮没挡,首当其冲地成了看家护院的碉堡。当然,也同城边那些残留的碉堡一样,气数已尽。
我看看风门,确实没有打开过,只要打开过,别人就不可能把木莲门闩原样锁好。那扇硕大的雨搭,还闷在窗前,黑灰着脸色,拒绝一切和气,只是当不当正不正地洞开十来个眼。这就是传说中那些拆迁者偷窥过的痕迹,开不了门,他们就从这儿窥探,见识一下屋里是何方神圣,不止一个人捅过,不止一个人看过,煤池子都踩塌了。
我先撑开开雨搭,让进屋里亮光一些。然后,扭动那朵椿木莲花瓣,趁劲儿拉开风门。风门因风雨侵蚀,早没了眉眼,但卯窍不松,“吱吱”响着,中间还夹了一声清脆的金属声。
别人不知就里,远处见我随手一拉,没费什么劲就拽开风门了,顿时惊叹不己,纷纷来看稀罕。老院的人介绍说,这是人家外甥,人家就不一样,而且不是认下的干亲,是骨血亲。物见主人会说话,当然一下子就开了。
我没法想象屋里的情况,进去一看,竟然传说不谬,灰暗中看到一个人,不用问,是房东舅。他坐在那张能转的炕桌前,就如我妈说的那样,穿戴着衣帽蓝衫。我看不清面目,只感觉还有人气,神态没有异常,反正他活着时,也有股瘆人劲儿。桌面上,四色供献,每碟四个摞成尖顶,线香、香炉,白蜡、烛台,古色古样,可能是房东舅为戏班做的道具,先由自己用了。桌子右边,大堆小堆的白雪拥着一处院子,我一眼就认出来,正是上次见过的那连当,27号院子的原板,连门牌都在,是不带语录的原版。扫雪,堆雪,这是“公经产”前冬天常见的景象。还有门前站着的女子,眼里居然闪出一道光来瞟我。不错,这双眼就是房东舅最后装上的,用的是我去看他时带来的糖,那无疑就是春英,有了一双毛眼眼,更不认生了。
我摸摸能给春英眼眸光源的那些隆起的白雪,暖暖的腻腻的,有些丰腴。想真不能叫它雪,那它是什么呢?虽然,我一摸就认定它是石蜡,但还是这样问它,因为石蜡只是原材料。它粘结在桌面上,将连当固定得纹丝不动。屋里暗处,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响得不规则,零零星星,却连成一片不屈不挠的顽强。我熟悉这种响声,伸手再摸摸石蜡,里边有缕缕穿行的线索,这个布局加上那细若麻雀移动的声响,似乎在摆置着一个阴谋。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房东舅真没有断气,类似诸葛亮与司马懿斗法,要摆迷魂阵吓我?我往前凑了凑,细看他的脸颊,抽回去了,与我姥娘死后一个样,又摸摸他的手,冰冰凉的,冻得梆梆硬。
仿佛是证实我的预感,墙角旮旯里的响声窜了出来,一根引捻,像蛇信,“出出出”冒着火星。滴滴金?炮捻?大舅做了这么长的炮捻,比我当年玩的花样长多了。我心里“突突”地跳,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蜡烛点亮了,线香也默默地燃起青烟,烟缕打着旋儿,最后“呼”地一股风吹来,纸扎燃着了,如同放焰火,空中火光一撩,桌面的石蜡就有火线流窜。我的目光顺着火线,便看到27号院的房屋格局“砰砰”出火苗。五彩的火焰映红了屋里,也一定映红了窗户纸,因为院里的人街上的人,都喊着挤进来观看。
这时,有人发出尖叫声:快看,快看,怎么流泪了?纸人流泪了!
真的啊,你们看,你们看,长泪短泪,吓死一口子。
连当门口站着的小纸人突然哭了,眼睛不眨地淌着泪水。
庙前广场的酬神大戏开了,春英出场,她虽然不像前些年那么红了,可也留着自己的人气,名头大,叫得响。唱的又是拿手戏《蝴蝶杯》,一出场就神采夺人,双眸清炯闪烁,满脸流光溢彩。戏迷们说,真是好戏文,也有感叹她油彩涂得妙的,真泪也没有这样水旺。倒是老院的人知道,这座台口在27号院中心,角儿就是脚下有地方,你看那方寸不乱,她脚尖儿抬起,进门的身段就做在小东房。
我打开手机查证今天的日期,日期发红,像肿了。
细想,没差,正是房东舅的五七祭日。
他计算得不错,虽然早闭了几天眼,也要等人在自己院里烧祭完了,才迈腿走到另一边去开门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