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璟
1
米玲曾经无数次做着同样一个梦,梦里的她独自走在放学的路上,但那是一条很陌生的路,路上空无一人,眼看暮色渐近,她加快了脚步。终于到家了,屋里昏黄的灯光下,有四个人正围着桌子有说有笑地吃饭,米玲仔细一看,是爸爸妈妈和姐姐弟弟,她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发现桌边根本没有自己的位子,此时他们一起用陌生的眼光朝她望过来,似乎是在看着一个冒失的闯入者,她感到浑身不自在。然后,她像从梦中惊醒一样,转身退了出来,朝姥姥家的方向奔去,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那儿才是应该回的家。可是她越着急越找不到路,肩上的书包压得她直不起腰来,双腿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一般,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往前挪一点。此时四周已一片漆黑,米玲像个瞎子一样往前摸索着,拼命地想睁大眼睛看见一点光亮,但是没有,她只能无望地向前方挪啊挪啊……
每次从这个长长的梦魇中挣扎醒来,米玲总是感觉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尽管确信自己已经逃脱那个梦境,却难以摆脱那种异常真实的沉重感、孤独感,和对黑夜的恐惧感,它们长久地折磨着她,把她带进另一种绝望里。因为她会在噩梦之后又跌入失眠的黑洞里,她只能在这个黑洞里瞪大双眼等待天亮。
米玲是姥姥带大的,上小学之前,她只有在过春节时,才会短暂地回到自己家里,其余时间都是在十里外的姥姥家度过。那是一个寂静而古老的小山村,在那里,米玲的童年过得简单而快乐,姥姥对她的疼爱超过了所有的人,让她没有时间来伤感自己的孤独,甚至都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不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而姐姐和弟弟就可以。这让长大以后的米玲一再感叹,小时候的自己是何等的没心没肺。
米玲七岁的那个夏天,姥姥捎话让米玲的父母来一趟,他们讨论的话题当然是米玲的上学问题,后来,父母决定带她回镇上上小学。临走的那个晚上,米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就是不肯回屋里去睡觉,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她只想着能一直和姥姥呆在一起,别的地方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乡。
回到镇上的家里,米玲像一下子长大了,那些细微得只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冷暖,她在一瞬间就全尝到了。即使,在吃穿上她能获得和姐姐弟弟相同的待遇,但是她仍能感觉得到,在平日里,母亲把更多的目光投在了姐姐和弟弟身上,一旦母亲的目光转向她这边时,就会多少有些不自然起来。那是一道想直接跳过去的目光,因为不得已才落到了她身上。
在米玲最初回到家里的一段时间,邻人们投向她的也是一种复杂的目光,目光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那些陌生的邻居们在背后议论,她就是米家那个超生的二女儿。她不懂得什么是超生,不过后来,她渐渐猜测到,父母在生了姐姐之后,就一心想着再生个男孩子,而她的降生便成了一个错误。如果把她排除在这个家庭之外的话,这个家也就是一个完美的四口之家了。
米玲记得那是个初冬的周末,在县印刷厂上班的爸爸回来了,带回来几个桔子,妈妈给她们姐弟三个分,一人先分了两个大的,还剩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妈妈便毫不犹豫地将其中的一个大的给了弟弟,另外的一大一小,妈妈略加思忖,就像是顺手似的,把大的给了米珍,而留给她个小的,唯一的一个还泛着绿的小桔子。吃桔子时,米玲没有先吃那两个红艳艳的大桔子,而是故意拿起了那个绿色的,第一瓣桔子入嘴后,酸涩的感觉一下子充满了口腔,但是她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口一口地把整个桔子全吃进肚里,仿佛她吃的这一个,才是最好吃的。她做这一切,无疑是想向母亲表示一种抗议。另外的那两个桔子,米玲硬是没吃,悄悄地放在抽屉里,一直到霉烂掉。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每次拉开抽屉,扑鼻而来的腐烂的水果味道,总让她想起那个泛着酸味的绿桔子,让她深深铭记住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年少时候是不是太过敏感了,米玲自己也说不清,说不定母亲分桔子时,真的只是随手而已,因为毕竟每人已经拥有两个好桔子了,再分一个是好是坏应该不重要了。但是米玲偏偏记住了这件事,成了她心里的一道划痕,或许也就是这件事,让她一次次走不出梦里那个混沌的暗夜。
2
米玲比米珍小,但相差不到两岁,上学时她只比米珍低一级,她们相继读完了小学,又相继升入初中。米珍初三升学时没考好,于是复读了一年,她的理想是考上师范。那个年代的乡村学生,都像着了魔一样地争着上师范上中专,但是那时的师范录取分数高,应届生极少有能顺利考上的。米珍没考上是在大家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她不是那种出类拔萃的学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米珍复读一年,就一定能考上吗?这一点老师们也不敢肯定,但米珍的父母很期待,希望米珍能为他们争气地考上。
这一年,家里一下子有了两个考生,气氛异常紧张,姐妹俩同住一屋,都下了不少苦工夫。因为眼前就有一个竞争对手,她们自然像表上紧了发条一样拼命学习,比谁起得早,比谁睡得晚,比谁的考试成绩好。能超过米珍是米玲唯一的目标,但姐姐毕竟复读了一年,模拟考试的总分比她多出二三十分。老师们也渐渐对米珍生出了不少希望,还在家长会上向米珍母亲透露出了这样的信息。
但是,事情偏偏在考试前的报名过程中出了变故,新的政策突然来了,往届生要在中考时提高二十分的录取分数线。这二十分可不是个小数字啊,够一个学生为之努力一年甚至两三年的。校长慌了,老师们慌了,复读生们慌了,家长们也慌了。
怎么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快就有聪明人想出了办法,为了不影响整个学校的升学率,校方暗示那些复读生可以“借”个应届生的学籍来考试,甚至愿意帮那些大有希望的往届生来操作这件事。于是一股看不见的浪潮在涌动,自然也波及到了米玲一家。米珍几乎每天都会在饭桌上汇报他们补习班里的谁谁谁已经改了户口,“借”到了学籍。随着报名截止期限的临近,米珍的母亲也坐不住了,她担心,如果和米珍一样的复读生都改了学籍,米珍岂不是还没考试就先丢了二十分?那么这样一来,米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希望就危险了不少。不行,她也得行动。她跑到学校,悄悄打听好操作的办法,又悄悄跑到派出所,实地察看了改户口的过程与关键,最后胸有成竹地回到家,夜晚熄灯后和丈夫讨论起了关于给米珍改学籍的事。
“我都问好了,不难,只要找一个应届生,最好是学习差的,特别是已经辍了学的更好,和学校打个招呼,把她的学籍借过来给珍珍就行了。”
“就这么容易?”男人有些不太相信。
“当然,不难。主要就是去派出所改一下珍珍的户口,在‘曾用名一栏里添上那个孩子的名字就行。”
“哦,可是,总得找个同姓的学生顶吧?”
“这,这倒也是,我先前没想到这个。”
“我这姓你也知道,在咱这儿太少了,找一个姓米的学籍怕是不好找吧?要么只能找个别的姓的,可这一改岂不连姓也改了?那太显眼了吧,人家一看户口本就知道是假的。”
“啊呀,这么麻烦呢,怎么办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那苦命的珍珍啊,辛苦了两年了,眼看就要考上走了,偏偏遇上这破规定。二十分哪,去哪儿挣这二十分呢?”
3
父母的烦恼米玲并不知道,她只是看见米珍每天垂头丧气地上学放学,回来也没心思好好复习了。夜晚的灯光下,姐妹俩背对背复习功课时,米珍显得坐立不安,时不时叹一口气。背后的米玲想,姐姐这气都是叹给父母听的吧,给他们施加一点压力,好催他们赶快想办法。
已是考前的冲刺阶段了,作业、模拟考试格外多,米玲累得精疲力竭,回到家三口两口吃完饭就去背书做题了。但是,那晚的饭桌上气氛有些不一样,明明不是休息日,父亲居然从县城里回来了,而且吃饭的时候,父母好几次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了米玲身上,米玲很快感觉出了这种带着温度的注视,于是有些不安起来。她一向觉得,不引起父母注意是最好的,不像姐姐,总是想办法引起父母注意,在学校里得到老师一句表扬,也要回家来告诉母亲,等星期六父亲回家后再说一遍。而弟弟从小到大就淘气得厉害,不给父母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但今天,米玲预感到将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玲玲啊,妈看你最近学得真是辛苦。”母亲先开口了。
“嗯,还行。”米玲小心地回答道,一边小口地喝了一口汤,然后又悄悄抬头瞥了一眼父亲。
“玲玲啊,离报名结束就剩两天时间了,你爸和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米玲这时想,对啊,父母因为姐姐的事一直没把户口本给自己,自己还没报上名呢。她想,父母是想问问自己报哪个学校吧?最近母亲一直在为姐姐奔忙,父亲又老不在家,今天他们终于想到要过问一下她的意见了。
米玲心里早就想好了,她想报卫校,这个念头是她十二岁那年亲眼目送最疼她的姥姥离开人世后萌发的。她一直没有把这个理想说给任何人,她担心别人会笑话她痴心妄想,毕竟她算不上老师的得意门生。但在心里想想,总是可以的吧?靠着这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想,米玲一天天地捱到了考试前的今天。因为有这个梦想,她在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爬出被窝时才不至于那么痛苦,在她拼命背那些枯燥的考题时才不至于那么艰难。
“玲玲,我们是想让你,和你姐姐调换一下学籍。”
母亲很快地说出了一句话,尽管母亲一向以伶牙俐齿著称于左邻右舍,但这句话她还是说得过于流利了,特别是后半句,听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消失在空气中了,而且屋子太小,连回音都没有。但是这句话砸在米玲心里,却是一个好大好大的坑。
米玲抬起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此时的他们,都将目光躲开了,无比专注地对付着各自碗里的饭。米玲无法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来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不是真的,可是他们一起将目光躲开,不就说明一切了吗?
米玲一瞬间明白了,母亲要又一次将那个大个儿的桔子给姐姐了。可是为什么?这个桔子本来是我的呀!
米玲的心缩成了一团,耳朵里充满嗡嗡的响声,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心跳放大成咚咚的雷鸣般的轰响,她有点儿受不了这种窒息般的感觉。就在此时,姐姐米珍从对面站起来,有些不相信似的轮流看了看父母,然后激动地跑到米玲身后,两手抚住米玲的肩膀。
此时,米玲的泪水终于漫过她最美好的理想从眼眶里冲出来,但是米珍的泪水比她的来得更快,激动地落在米玲单薄的肩上。
“妹妹,你同意吗?姐姐真的是太需要你这个学籍了,我们班已经有二十二个人都办好应届生学籍了,我要用上你的学籍,一定能考上!”
姐姐的话说得像母亲一样,流利、生动、准确、直接,是那么感情充沛,是那么鼓动人心,简直和电视里的女演员一个样。
米玲终于醒悟过来了,她一边哭一边拼命摇头,但就是没有办法用干脆的语言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时的她突然明白了,母亲喜欢姐姐更多一些的原因,就是姐姐不仅长得像母亲,而且说话动作、举手投足都像。
整个屋子里除了米强喝汤发出的吸溜吸溜的声音,静得出奇。最后,还是父亲开口了:“玲玲,你,愿意不愿意?这可要好好想清楚。我和你妈都是为你们姐妹俩好,我们今天下午又去学校了,老师说……你姐姐更有把握能考上……”
米玲挣开姐姐抚在自己肩上的手,呼地站起来,将目光转向父亲,哭着说:“爸爸,我也想考啊……”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抹着涌出来的泪水,“我……要考卫校呢!我也想试一试啊!”
“什么,试?你还想试?你知不知道你姐姐不用试就能考上?你还要拿这么宝贵的应届学籍去试?”母亲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母亲的话总是那么有效,准确地扎到了米玲最怕疼的地方。
“孩子有这种想法是正常的呀,你不能这么打击她。”父亲连忙来打圆场,“我们玲玲也努力了不是一天两天了,爸爸妈妈都看见了。咱家的两个闺女都是好样儿的……可是这学籍只有这一个,怎么办啊?我们总得走最保险的一步棋啊。是吧,玲玲?”
母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插了一句:“有些事情让你知道也好,你知道那年我们为给你上户口托了多少人,送了多少黑钱?说出来吓死你!你就不想想,这么值钱的……”
“行了,行了!别扯那些没用的了,要提这个,我的工资还让降了一级呢!”父亲打断母亲的话说。
“不说能行吗?玲玲,你知道我们因为你,因为给你上户口,前前后后搭进去多少钱?现在拿来换姐姐的前途,是应该的!”母亲终于说出最狠的一句话。
这时的米珍恰到好处地转头伏到母亲怀里放声大哭,那哭声真是太凄惨了,让每一个人听了都心软。米玲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怀抱去哭一哭她的委屈,于是只能用更厉害的哽咽来倾诉,嗓子像被使劲扯着一样生疼。一直以来的许多疑惑,都在父母的这几句话里有了答案,米玲终于确信自己从出生起就是一个错误,就是一个累赘,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只会给父母增加负担。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她哪里还有资格再去奢谈自己的理想呢?
4
米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在床上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在又一次温习了那个熟悉的噩梦之后,米玲看到了透过窗帘洒进来的阳光,她看看对面空着的床,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母亲已经和米珍一起去学校了,而且还带着他们家的户口本,只有父亲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她醒来。
米玲一睁开眼,父亲就开始安慰了:“玲玲啊,你可得把这件事想通啊,姐姐只要有了你的学籍是一定能考上的,她一辈子都会感谢你的。”在父亲口中,“一定”两个字被说得格外重,代表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判定。
“你呢,今年就用你姐姐的学籍考一下,不行的话,明年爸爸给你想办法,也给你弄一个应届生学籍来考,不是把握也一样很大吗?你们俩都考上学校,才是我们的心愿,爸爸妈妈都是为你们好呢,你说是不是这道理?你再退一步想想,你们学校的应届生有几个考上的?还不都是补习一年,有的甚至是两三年才走的吗?所以,你就不要舍不得你的学籍了,你想今年考上是很难很难的。你姐姐可不一样了,老师说她要是借了学籍,今年一定能考上的。好了,起来吧,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们是亲姐妹,你一定会帮姐姐的。”
米玲无话可说了,她再反对只会让父母更加嫌恶自己,而自己真的就能一定考上吗?经父亲那么一说,她连一点底气都没了。
一上午米玲都没去学校,她打不起一丝精神来。中午,母亲满面春风地回来了,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高兴地对父亲说:“一切顺利,还神不知鬼不觉呢!我那两个闺女长得那么像,谁替了谁的学籍,根本没人能看得出来。就算是别人可能让查出来,我们珍珍也是特别保险的呀。”
母亲不停地说着,似乎都开始提前庆功了。当然,母亲不会忘记窝在家里的米玲,走过来体贴地说:“玲啊,妈妈用姐姐的学籍帮你报了卫校了。你放心,妈妈感谢你,姐姐也感谢你,今年就当是练兵,明年你一定也能考上!”
米玲再一次无话可说了,她只能在母亲的催促声里,吃了午饭去上学。
考前的这段日子里,米珍在米玲面前再不流露过任何感谢,只是忙着复习冲刺,另外还请了一天假,去县城参加了师范学校的面试。一天,米玲在姐姐的桌子上偶然见到了一张“面试合格证”,合格证的黑白照片上,是米珍甜甜的笑容,照片下面刺目地写着“米玲”两个字。
中考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米玲稀里糊涂地去考了三天试,她只记得,母亲在她每次进考场前都要再三叮嘱:“千万写对自己的名字,是米珍!”
放榜那天,米珍起得特别早,迫不及待地去学校看成绩,而米玲不用去看也知道,她没有希望了,她的心其实早死了,能考到什么样的成绩她心里有数。
不一会儿,米珍就兴冲冲地跑回来了,一进院门就喊:“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那一刻,米玲知道,自己从今起再也没有权利叫“米玲”这个名字了。
5
学校的补习班从放榜那天起就开始招生了,但是米玲并没有心情去补习,一直迟迟没有报名,整个暑假她都闷闷不乐的。父母在这个假期里格外关照她,即使农活儿最忙的那几天,都没有安排她去地里干活,只是让她在家里专心学习。每天,当母亲带着姐姐和弟弟去了田里,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再次想到,自己真是多余啊!
学校的补习班马上就要正式开课了,米玲还是呆在家里整天门都不出。母亲急了,催她:“玲玲,妈妈去给你报名吧,要不没有好座位了。”
米玲听了,摇摇头:“不急,再等等吧。”
这天,米玲终于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去学校报名了,兜里装着母亲给的补习费。可是当她走到校门口时又犹豫了,她承认自己生性很懦弱,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坚强地度过这一年,然后坦然地去面对一年以后的考试,要是万一还考不上呢?那可就真的输给姐姐了。
就在这时候,米玲的目光被贴在校门口墙上的一张招生启事吸引住了,上面写着:
春光纺织技校面向中考成绩三百分以上学生招生!不分应往届,入学即办“农转非”,毕业保证安排本厂就业,名额有限,择优录取,欲报从速!
报名地点:本校教导处。
米玲把那张启事又认真地读了两遍,确定上面的事情属实之后,她突然拿定了主意。
米玲走进教导处,绕过负责补习班招生的老师,径直走到教导主任面前,干脆地提出自己想报春光技校。教导主任听了问她:“你和你家长商量好了吗?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再补习一年试试,你姐姐不是补了一年就考上了吗?”
“不!我觉得这个技校挺好的,今天我就想报名。我父母也知道我要报。”
“那我就给你报上了啊,说实话这个技校也不赖,倒退二十年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国营大厂呢。你看,报名的同学已经好几个了。”
米玲回到家把她的决定告诉了父母,父母一开始有些意外,他们跑到学校又细打听了一番。大家都说,以前这样的技校只招城镇户口的学生,像这样面向农村学生招生还是头一回呢。母亲听了连连点头:“这真是天可怜见,知道我们家玲玲不如意,这下可好了,我两个闺女都有学校上了。哎呀,我的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半个月后,米珍带着“米玲”的名字离家去上师范了。没过几天,米玲也带着“米珍”的名字去春光纺织技校报到了。
6
因为家离得远,米珍都是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拿点零用钱什么的,其它不回家的日子,就一个人上街,坐在公交车上,看着城市的繁华与生动,心里一次次涌上幸福感。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座繁华热闹的城市,是那样急切地想要拥抱这座城市,于是努力把自己改造成一个城里姑娘的样子,穿戴、打扮、走路、谈吐,每一样都下了功夫。果然,不到一年时间,米珍从里到外都已经是个自信十足的城里姑娘了。
当穿戴漂亮的米珍,胸前别着亮闪闪的师范校徽,去春光技校找米玲的时候,总会引来米玲同学们明里暗里羡慕的目光。但米玲对姐姐的到来并不以为然,心想不就是为了来炫耀吗?和米珍相比,她不会打扮,也不多问父母伸手要钱,自然穿戴要差些,上的学校就更是差一大截了,将来的出路也不会好到哪里。
米珍上师范的第三年,也就是她刚满二十岁的那一年,突然收到一封陌生的来信,但写信的人却说他是认识米玲的。信中人说,他是刘强,是和米玲一起上过两年小学的同学,后来随父母回城了再没有联系过。但是,最近他从同学的同学那里得知师范有个叫米玲的女孩子,他认为应该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米玲,于是写了这封信想确认一下。
米珍收到信后,带着好奇心破例回了一趟家,正好那一周米玲没回来,她就一个人悄悄地去翻米玲的东西,想找到米玲上小学时的旧照片。结果还真找到了,那是米玲一年级过“六一”时的一张全班照。她仔细地辨认了一番,把认识的男孩排除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很面生的男孩子,白白净净的脸,穿戴整洁干净,白衬衫的袖子上还别着两道杠。
米珍假装漫不经心地向母亲打听了一番,母亲也记得有这样一家姓刘的,回忆说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父母都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家里只有一个儿子。那儿子和米玲同岁,还一起上过两年学呢。不过,后来一家子都离开了小镇,据说是夫妻俩都调回城里去了。第二天米珍满心欢喜地回校了。
不久之后,米珍就和信中的刘强建立起了书信联系,当然,聪明的米珍是以米玲的口气来写的。她说自己一直记得他,还提起了那张全班合影照,他站在哪一排哪一个位置。刘强回信说,他很高兴没认错人,说自己在金融中专上学,马上就要毕业了。刘强还提出来,要跟她见一面。米珍又担心又期待,不过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她想,毕竟时间已过这么久了,刘强应该察觉不到什么的。
那是个周六下午,刚刚到放学的时间,刘强就来到师范,在校门口向别人打听,说是找九四八班的米玲,碰巧有个米珍同班的女孩子正要离校回家,听说他要找同学米玲,就热心地带他来到了她们教室。当时米珍并不知道刘强要来,还在教室里正埋头写作业呢。
刘强和“米玲”在相隔八年之后再次见面了。刘强眼中的米玲,还是他印象中那样,圆脸,一双大眼睛,不过现在的她,皮肤比小时候白了,头发乌黑,自然地梳了一个马尾,嘴角带着甜甜的微笑。虽然穿着千篇一律的校服,但是一样散发出了一种初熟的女性气息。而眼前的刘强,却让米珍意外不已,个子瘦瘦高高的,优越的家庭条件让他的打扮很得体,眼镜后面是一双充满自信的眼睛,透着一股书卷气。米珍的心一下子就有些陶醉了,这无疑是她憧憬过无数次的那种理想男友。还没有走的同学们,悄悄地在一边观注着他们,米珍明显地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满是羡慕。
虽然,之前米珍一直和初中同桌侯少勇保持着书信联系,可是自从刘强出现之后,还在县高中苦读的家境贫寒的侯少勇,就在她眼里显得不值一提了。况且,她和侯少勇之间也仅仅是一种纯洁的同学关系而已,她自认从未向对方流露过一丝男女之情,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就把侯少勇这边的关系断掉了,她在写给侯少勇的最后一封信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理由是不想打扰侯少勇参加高考。这样,她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和刘强交往了。
7
在春光技校,米玲的生活依旧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只草草上了一年半的课,就开始下车间实习,期满后,顺理成章地成了春光纺织厂的一名挡车女工。
实习的时候,第一次走进车间,米玲就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自己要面临的是这样一种繁重而枯燥的工作,难怪城里姑娘没人考,有几个人吃得了这个苦?只半年的实习期,同班的女同学就有三分之一知难而退,转而去寻其它的出路了。但是米玲没有,她硬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不是她能吃苦,是她没有退路。她不止一次想过,假如自己放弃了这份工作回家,父母会是怎样一种眼光和态度?而且,在姐姐面前也永远抬不起头来。她别无选择,一定要将自己的路走到底,就算尽头没有一丝光亮。
米玲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就买了些东西去师范学校看望米珍,这是她第一次去。她穿着一身新衣服,新剪了时髦的短发,露出白白的后颈,这样一来她就有了一种成熟起来的感觉。当她提着一大包食物出现在米珍面前时,米珍十分意外,她没想到妹妹会主动来看她,但是又分明感觉得出,米玲来者不善,这应该是来向她还击的吧?姐妹俩坐在宿舍里说着话,当有别的舍友在的时候,米珍总是用普通话和米玲说话,这让米玲有点反感,于是故意用纯正的乡音来和米珍对话。她不怕别人笑话她,她只想让米珍难堪,米珍的脸上便明显有了不快,但米玲还是假装兴冲冲的样子,不停说着话。
这时,楼道里有人喊:“米玲,米玲!”
“哎——”姐妹两个几乎是同时扬声应答,在场的人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米珍迅速站起来,表情复杂地走出了宿舍。
片刻,米珍返回宿舍来,说她要去校门口,有点事要办。她没对妹妹说是什么事,其实是刘强第二次来找她。米玲有些好奇,她知道姐姐不是城府很深的人,但今天神神秘秘不自在的样儿,一定是对她隐瞒了什么,于是说:“我也该走了,我今天上夜班,咱们正好一起出去。”
米珍顿时有些尴尬,但又没有理由阻拦,只好与妹妹看似亲热地挽着胳膊向外走去。快走到校门口时,米珍突然说:“哎呀,我忘记锁抽屉了,里面还有钱呢。妹妹你先走吧,我得回去锁抽屉。”
米珍扔下米玲就急匆匆地往回跑。米玲虽然不知道米珍真是忘记锁抽屉了,但她还是想搞清楚米珍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她穿过马路,没有走向公交车站牌,而是走进了旁边的一家杂货店,透过一扇斑驳的贴满广告的玻璃门,悄悄地观察着校门口的动静。
不一会儿,米珍果然跑出来了,在校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下,就高兴地向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子跑过去。此时,正是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分,路灯还没亮,米玲使劲望了半天,也没认出那个男孩子是谁,但是她有一种直觉,那男孩子绝对不是米珍初中时的同学。两个人在一块广告牌后面站了几分钟,像是在说着什么,然后那男孩子递给米珍一件东西。米玲无法得知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看样子他们应该是男女朋友关系,她不得不佩服米珍,在这座大城市里,居然活得如鱼得水,已经像模像样地谈恋爱了。
前一分钟,米玲还是一种打了胜仗的感觉,但是这一分钟,她却被一种酸酸的感觉淹没了。姐姐用着自己的名字,潇洒地谈起了恋爱,而自己呢,一回去就得换上工作服,在闷热的充满噪音的车间里,来回不停地走上八个钟头。
8
在二十岁的米珍眼前,似乎打开了一扇门,那门里是她梦寐向往的美好生活,她感谢上天为她安排了刘强这样一个人。她下决心,一定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紧紧抓住刘强的心。为此,她增加了向父母索要生活费的次数和额度,尽量挤出课余时间和刘强见面,甚至在她打听到刘强的生日之后,大着胆子逃了一天课,去刘强的学校给他送生日礼物。那天的所见,让她突然醒悟,原来刘强的学校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城里女孩子,她的危机感陡然强烈了。
寒假回到家,米珍仍坚持给刘强写信,三天一封两天一封,刘强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了她,而米珍的地址刘强是知道的。虽然刘强的信没有米珍那么勤,但也隔三岔五地会写一封。一天邮递员又送来一封收信人署名“米玲”的信,正好米玲轮休回来了,在院门口顺手接过了信,看到信封上的名字她先是一惊,后来才意识到这信应该是写给姐姐的,然后就看到了信封右下角的寄信人姓名“刘强”。她猜想,这应该是那晚校门外的那个男孩子,忽然她又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挺熟悉的。不过还没容她仔细想,姐姐已经高兴地从房间里跑出来,把信封从她手里抽走了,然后迫不及待地躲到一边去看了。
米玲虽然回家次数不多,但是很疼爱弟弟,眼看弟弟就要中考了,她给弟弟买了不少复习资料,又买了几样水果,催促弟弟好好用功。父母也很重视,毕竟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们决定让他去县里读高中。
眼看就要毕业了,米珍一方面认真地非常有分寸地保持和刘强的来往,另一方面又在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分配而忧愁不已。她不想让毕业的日子这么快就来临了,因为她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刘强发展成情侣关系,再给她些时间该多好啊,她一定有办法让刘强再也离不开自己。
四月,学校要求毕业生们去学校实习,根据学校的统一安排,米珍得回原籍去参加一个月的实习,而此时的刘强也正在实习,实习的地方是中心城区的一家银行,是他舅舅帮忙联系的。刘强告诉米珍,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一毕业就在那家银行正式上班了。米珍担心刘强会渐渐疏远自己,于是在一封信里,她透露了自己毕业后的去向,说家里正在帮她联系南府区的小学,不过还没具体定下是哪一所。其实这都是她编出来的,父母、亲戚都没有那个能力和门路。
实习期过得无比漫长,心里藏不住一点儿事情的米珍,又开始在父母面前抱怨,她们班谁谁谁也是农村的,可早就联系好了市里的一所小学,一毕业就能报到上班了,而自己还得回村里来教书。命运真是不公平,自己在学校里一直很优秀,可就是没有机会留下,而别的同学呢,就因为有个好亲戚,就留在城里了。
米珍抱怨着,父母都无可奈何地听着,因为谁也帮不上她。
在一次晚饭桌上米珍又旧话重提,感叹自己命运不济,天生就是个在农村混的命。这晚刚好米玲休假在家,她不经意间看到了米珍投过来的目光,目光里带着丝丝羡慕,甚至还有一点儿妒忌。
第二天,米玲去赶班车回城,弟弟吵着要把她送到车站,米玲高兴地摆手说:“不用了,二姐认识路,你快回去复习功课吧!”
米珍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看着她出门。
如果没有米玲在一边比着,米珍应该还是认命的,毕竟当年考师范时,她就早料到毕业后是要回乡村里来的。只是现在不同了,有妹妹在一边比着。遥想当初,妹妹明明不如自己,中考成绩差自己一大截,可现在妹妹却偏偏成了城里人,还打扮得那么时髦,隔个十天半月就回来一趟,大袋小包地拎着吃喝,哄得弟弟米强围着她团团转,一口一个二姐叫得别提多亲热了。只要妹妹在她面前一晃,她就有一股不平之气,立刻从心底直往上顶。她甚至想过,假如自己当年没考上师范,说不定就是米玲的现在了,而自己当个乡村老师能怎样?米玲虽然只是个工人,却是标准的城市人,将来再嫁个城里人,那可就更神气了。
9
米珍在实习期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偏偏校长对她另眼相看,这是个年过五十的的老男人,学校虽然条件不太好,看上去灰扑扑的,但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米珍对他很尊敬,而这个姓曹的校长也没什么架子,经常主动来指导她的教学工作。米珍能感觉出校长对自己很关照,这让她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回想自己上小学的时候,这个曹校长还没调到这所学校来呢,为什么呢?
看着米珍整天满腹心事的样子,这位笑眯眯的曹校长主动和她谈心。米珍也不好直说是怎么一回事,就说是自己没经验,怕教不好学生,才弄得每天这么紧张。校长听了哈哈一笑,说谁不是打这个时候过来的呢?“没事,小米,你那么聪明,我们都能看出来,你要教不好书,谁也教不好了。”
实习即将结束的一个下午,校长找了个机会把她留在校长室里和她聊天。
“小米老师啊,你这么优秀,想没想过留在城里教书?”
米珍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摇了摇头。
“你看,村子里的条件这么差,根本不适合你发展。我觉得,从你个人的前途看,还是要想办法留在城里,我说的对吧?”
“可是,我家没有办法呀,也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亲戚,我想也不敢想,还是回来吧。再说了,呆在父母身边也好啊。”
米珍的最后一句话是违心的,她早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得远远的才好呢。
校长一听来了精神,他走近米珍,看似无意地伸过手去,抓住米珍的一只手说:“这姑娘说什么傻话,你还能在父母身边呆一辈子啊,迟早还不得嫁人?小米啊,我是很想帮你的,我有个同学是春纺子弟小学的副校长,我跟他打个招呼,说不定能帮上你。你要是离不开父母,那我就没办法了。”
米珍想这个老骚头,想抽回自己的手去,可一听校长的话,感觉到眼前就像是一道亮光乍现,她转头急切地望着校长,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是吗?其实,我父母也说过想让我留在城里的。”此时,她满脑子都是“春纺”两个字,春纺,就是春光纺织厂,也就是米玲工作的那个厂子。
校长见她动心了,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滑的手背,像是在思考一道难题,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她说:“那这样吧,你看,我这么看重你,真是真心实意想帮你一把。放学后你先留一会儿,我给你打听打听我同学那边的情况,看看他们今年有没有指标。”说完,校长放开了她的手。
她临出门前,校长又低声叮嘱:“记住,这事你千万不要对其他人说,等办成后再说,要不我这脸面上可有点下不来了。”
米珍的心一下跳得厉害起来,一叠声地道着谢退出了校长室。她没想到,事情的转机来得这样快,真是绝处逢生啊!但是,此时的米珍唯独忘了考虑,非亲非故的校长为什么要这么热心主动地帮她。
那天下午放学后,米珍跟同事说自己要备课,就独自留在了办公室,一直等到夜色降临,校园里已经阒无一人了,校长才突然在窗户外露了一下头,做个手势让她到校长室去。
米珍一走进校长的办公室兼宿舍,身后就响起了轻微但急切的关门声,站在昏暗得没开灯的屋子里,米珍一时间本能地恐慌起来,但是身后门已关上,一切都无法回头了。也就是那道门,从此把米珍的生命硬生生地分成了两段,前一段是作为女孩儿的米珍,后一段当然就是成了女人的米珍……
事后的米珍,一直怀疑是不是吃了校长的迷魂药,怎么自己那么轻易就默许了呢?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这个交易公平吗?值得吗?而且她更担心的是,万一校长欺骗了她怎么办?转而怨恨起自己的父母没本事,只能靠她自己一个人“奋斗”。在紧张、担心和忧虑交织的煎熬中,米珍完成了实习,带着一丝憔悴返校,参加了毕业考试。
考试刚结束,学校组织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双选会”,用人单位和毕业生自主双向选择,那几天学校里热闹非凡,但是米珍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因为,这个双选会是面向市区同学的,像米珍她们这样农村来的“定向生”,是必须回原籍去报到的。
宿舍里空了,同学们正在会场上忙着选择自己喜欢的单位,忙着递上自己的简历,忙着展示自己的才艺。米珍一个人呆在宿舍里生着闷气,有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昨天刘强来信,说他已经领到派遣证了,下个月就可以去市工行报到上班。还问起米珍她的近况,米珍却无法答复,她眼前茫然一片,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第二天,米珍请了假回家,但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傍晚时分,悄悄地又去找那个曹校长。这次米珍是有备而来的,她装出一副受害者前来兴师问罪的样子,把得了便宜的曹校长吓了一大跳,生怕别人看见,连忙关上门。米珍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盯着校长逼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这……这个……有点难度啊。”
“别来这一套,那天你不是说挺容易的吗?只要春纺小学向教育局打个报告,就能把我改派过去的吗?这才几天呢,就变难了?”
“小米,你看你啊,我这天天不是在想办法打电话吗?”
“是吗?那我刚才冤枉你了。不过你可听好了,那天我穿过的内裤还一直没洗,一直锁在我衣柜里呢。如果你骗了我,我不定哪天不高兴了,就拿出来给人看一下,反正我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米珍在漆黑的野外又转了很久才回家,第二天她若无其事地回学校去拍毕业照。
领到毕业证的那天,大家也都领到了派遣证,但米珍却是个例外。两天后,她被单独叫到学校的就业处,然后拿到一张“改派通知书”,上面写着:“经研究决定,改派米玲同学到南府区教育局报到,接受工作安排。”下面是市教育局鲜红的印章。南府区正是春纺小学的所在地,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米珍捧着那一张薄薄的纸,跑到校园的僻静处狠狠痛哭了一场,接着就去公用电话亭给刘强打电话。这是她第一次给刘强打电话,以前她没有胆量,但现在她底气十足了……
10
九月,一个从未如此灿烂的九月,米珍春风得意地正式到春纺小学上班了,父母特意把她送了过去,帮她提着被褥行李,又帮她安顿收拾宿舍,仿佛成了她的奴仆。甚至叫米玲也来帮姐姐,因为米玲更熟悉这个厂子里的环境。这样的待遇,米玲从来没有享受过。
现在,米珍非常满意自己的生活,虽然像所有子弟小学一样,春纺小学的工资待遇并不好,但是她唯一的盼头就是能和刘强结婚。只要一结婚,她想,公婆就一定有办法把她调到好学校去,毕竟城区之内的调动要容易多了。
米珍和米玲姐妹之间的关系,也似乎因为距离的缩短而变短了,常常一起出出进进,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澡堂洗澡,还一起去逛街买东西。
但米珍除了上班,更多的心思是花在刘强身上的。他们虽然在一座城市里,但相隔甚远,她担心刘强会被别的女孩子抢去,于是天天给刘强打电话,还一再约刘强来看她。于是很自然的,刘强和米玲在某一天不期而遇了。
那是个双休日,米玲参加完一个初中同学的婚礼,顺路就回家了。母亲见她回来,就做了些米珍爱吃的东西,让米玲星期天回厂里的时候带给米珍。米玲心情不错,从家里回到厂里,一下车就给米珍送去。
学校里空无一人,教工宿舍的楼道里也静悄悄的,米玲担心米珍不在,心想白跑一趟了。可等她走到门口时,听到宿舍里有说话的声音,她想也没想就去推门。门没有推开,她伸手又去敲,笃笃地敲了几下,屋里反而没声音了。她感到有些纳闷,“姐姐,姐姐”地叫了起来。这时门突然开了,米珍探出头来,双颊微微发红,一副不胜羞赧的样子。米玲有些好奇,一边把吃的交给米珍,一边朝屋里瞟了一眼,一个戴眼镜的男子从米珍身后闪出来,冲她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这男子就是刘强,他问米珍:“米玲,这是你妹妹?不是吧,我怎么记得你家里是个姐姐呢?”
米珍一听慌了,赶紧回答:“你记错了,我是老大,家里一妹一弟。表姐倒是有好几个呢,说不定是你把我表姐当成我姐了。”
“哦,有可能……”刘强听了点点头。
“妹妹,这是刘强,我男朋友,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
米珍向米玲介绍罢刘强,又转头对刘强说:“这是我妹妹,她叫米珍,叫她珍珍就行。”
这次米玲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刘强,但她总觉得他的眉目和神情都很熟悉,似乎是她很早以前就认识的一个人,但一时又无法确定。片刻之后,米玲推说约了同事去逛街,连房门都没进就走了。
那天,米玲仔仔细细地从记忆里翻了一遍,隐约记得自己曾经有个同学是叫刘强的。但是刘强这名字太普通了,重名的很多,自己的弟弟不就叫米强吗?没什么稀奇的,但是米珍和刘强是怎么认识的呢?听刘强的话音,他还记得米玲有个姐姐,难道他……
米玲恍然大悟,刘强认识的那个人真是米玲,就是她自己,而不是中考后才改叫米玲的姐姐。对,就是他!曾经小学的一个同学,上二年级转走的,怪不得那么眼熟呢。
米玲为自己的发现既兴奋又气愤,姐姐不仅顶着她的名字去上学,还冒着她的名字和刘强谈起了恋爱,怪不得那次她去姐姐学校时,姐姐不想让她知道和刘强来往,是怕她揭穿事情的真相吧?现在呢,眼看着两个人的感情已经差不多了,姐姐才放松了警惕,自己才有机会见到刘强。
米玲一夜没睡,在她心里积累的委屈与不满,今天又新增了重重的一笔。米珍啊,我的姐,你为什么总是要一次次地用损害我的方式来实现你的幸福?难道我天生就欠你的吗?
米玲请假回到家,像疯了一样翻找她的旧物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小学一年级时的旧照片,她以为是自己弄丢了,并不知道早让米珍悄悄拿去了。
米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晚饭的时候,她跟父母说起了刘强。
父母一脸茫然,一点儿也不知道米珍谈恋爱的事,而且还是这样离奇的事。
第二天,米玲还没离开家,米珍就把电话打回来了,在电话里和母亲谈了有半个小时,米玲不知道米珍在说什么,但是她觉得出一定和刘强有关。
母亲放下电话,果然转过头来看米玲。
“玲啊,妈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姐姐可找了一个好对象,都开始谈婚论嫁了,而且那个刘强过几天就要来咱们家。你可要想明白啊,千万要帮你姐姐一把。虽说刘强是你的小学同学,可那会儿你们都还小,又没有什么印象,刘强喜欢的是你姐姐这个人,不是米玲这个名字,所以你就踏踏实实地当你的米珍吧,啊!姐姐比你年龄大,等她出嫁了,我们就好好帮你找一个,一定不比刘强差。”
米玲无动于衷地听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玲啊,等刘强来了后,咱们一家就改称呼了,我们再不能叫你玲了,要不刘强会糊涂的。”
回头我跟你爸和你弟都说好,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我不出现不就得了,省得你们叫错。”米玲恶狠狠地说。
米玲转身收拾一下东西,走后一连几个月没有回家。
11
米玲在春纺厂做了三年挡车工,职业病已经牢牢地缠上了她,她首先觉察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变粗了,也变哑了,连自己都觉得难听。每天一走进车间,面对的就是四台轰响的织布机,她必须眼快手快,脚下的步子也慢不得,稍微不小心或动作慢一点,就会出次品布,上班时高度紧张,等下了班就总感到腰酸背痛,走路没力气。而“三班倒”,特别是深夜班就更辛苦了,白天老是睡不好,晚上想睡时又得夜半起来上班。夏天她不能穿裙子,因为小腿肚上布满了狰狞的青筋,那是纺织女工身上百分之百会有的静脉曲张。
每当米玲下班后,像一滩烂泥似的倒在宿舍床上时,每当她抚摸着自己肿胀而丑陋的双腿时,每当她端详着自己关节突出的双手时,她都会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在加速老去,那来不及盛放的青春在一天天离她远去。
此时的春纺厂,像个摇摇欲坠的老旧建筑,一点点地坍塌了下去。轰轰烈烈的国企改革大潮来临,数以千百计的工友们下岗了,特别是那些上了些年纪的女工们,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走进了未知的风雨中。只有米玲咬牙坚持着,改制后的春光纺织有限公司毕竟还是需要一批技术工的,她以自己的年龄优势和出色的技术赢得了一席之地。但是她知道,自己虽然还算幸运,但是等再过几年,彻底干不动了,自己又该何处去呢?她不敢多想,只能低下头咬牙挺着。
而米珍这边呢,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顺利进行着,刘强已经和她正式订了婚,双方父母也见过了面,都对这门婚事感到满意。米珍帮刘强收拾婚房,每周的双休日都忙着采买东西。忙碌之余的米珍常暗暗松口气,自己的付出总算得到了回报,看来,幸福还是得靠自己努力争取的。她望着眼前装饰一新的新居,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踏实与甜蜜。
转眼就快要过春节了,还是得回家去的,但米玲不想看到周围那些人异样的目光。这次回家,米玲明显地感觉到家里的一团喜气,米珍将在腊月二十三出嫁,马上就要走进她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了,而自己呢?还是孤身一人,在风雨之中飘摇,要多凄凉有多凄凉。她无数次感叹,命运啊,为什么这样偏心,总把好的留给姐姐,而自己总是这么不幸。
这样愤愤不平地想着,米玲心里突然就生出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为什么总是自己倒霉呢?难道姐姐就不该倒一次霉吗?
腊月二十二,婚礼前一天的下午,刘强来给米珍送婚纱,一同来的还有他的舅舅和叔叔,还带来许多第二天要用的东西。那阵势很是隆重,忙着招待的父母满脸喜气,特别是母亲,比她自己出嫁都兴高采烈。可以预想到,明天的正式婚礼该是何等的风光。
米玲钻在里屋没有露面,她在等有人来找她。前一天她打过电话,热情地约几个刚从外地回来的初中同学到家里来玩。
“米玲——米玲——”
一切都按照计划发生了,几个女孩子相拥着进来,说是找米玲的,母亲不知该把她们带到哪个女儿面前。就在这一刻,米玲华丽现身了:“哎呀,我都忘了,你们怎么才来啊?”
“米玲,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嫁人吧?还瞒着我们哪?”
“哪儿呀,是我姐要结婚。”
“哦,是米珍要结婚呀!”
就这几句对话,让一边的准新郎听呆了。“什么?你……”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米玲跟前,满脸狐疑地问道,“你是米玲啊?”
“是啊,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姐夫。”米玲把事先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我是叫米玲,不过只叫了十五年,后来就不能叫米玲了,因为有人要做米玲,我只好让了出来。”
“怪不得呢,原来我姐姐还没有跟你说过,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是米玲,她其实是米珍,她比我大两岁,属蛇。我属羊。哎,你不是也属羊吗?”
“珍珍!”母亲气得要把她推回她房间去,米玲听得很清楚,母亲在叫她“珍珍”,多么可笑啊,直到现在她竟然还想掩饰。“你胡说什么呢?”母亲一边责怪米玲,一边扭回头来冲刘强一家人赔笑,“别听她瞎说,她这是在羡慕她姐姐,羡慕得不行了就瞎说,别听她的!”
米玲的同学都知道这姐妹俩的名字是怎么回事,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后来见事态有些严重了,就一个接一个地推托有事走了。
尽管母亲在不停地极力辩白,但刘强还是听明白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真想当面向米珍问个明白,但是米珍这会儿偏偏不在家。
刘强的舅舅和叔叔一看事情有变,连忙把刘强拉到一边,低声交谈了几句,就面色难看地匆匆离开了。米玲的父母想拉住他们,但是车子很快调转了头,转眼就消失在巷子尽头了。此时,站在大门口的母亲嚎啕大哭起来,父亲怕惹邻居笑话,急忙拉着母亲回去。有几个来帮忙的亲朋,也不知该如何劝解,都悄悄地不辞而别了。一屋子的喜气,顿时凝结成一层厚厚的霜,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米玲反锁了房门,任凭父母在外面怎么责骂,她都不置一词。她拼命地捂上耳朵,只想等待这场风暴结束。
米珍这时候进门了,她刚刚去镇子上的澡堂洗澡了。她本来想叫米玲一起去,但米玲说自己正好来例假了,不能去。米珍还没进门,就听到了母亲的哭叫,她预感到事情不妙,跑进家来一问,才知道事情果然发生了,而且是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以这样激烈的形式爆发的。听见米珍回来了,米玲放下捂在耳朵上的手,仔细地听着外面房间里的动静。
米珍原本想等结婚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慢慢给刘强解释,她有把握能得到刘强的理解,可现在窗纸就被米玲捅破了,她该怎么办?米珍反应不过来了,呆立在那儿足足有三分钟,然后像刚刚醒来似的,连忙去给刘强打电话。
电话打得很长,米珍一边哭一边说,拼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是米珍而不是米玲。
刘强在那边听着,明显很不高兴。等她说完以后,刘强低沉着声音说,我得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米珍只好放下电话,身子一软坐在沙发上,失魂落魄地望着面前的电话,等待刘强的答复。母亲又抹起了眼泪,一边抹一边数落着米玲。米玲躺在床上想,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算明天的婚礼照常举行,那也一定不再是个完美的婚礼了。在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12
晚上快十一点时,电话铃突然炸响了,米珍惊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拿起话筒:“喂——”
刘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我奶奶说,咱们属相不合……而且我妈也说,你比我还大两岁……”
米珍拼命忍着没有哭出来,但是眼泪已经婆娑而下。她说:“刘强,你自己呢?你是怎么想的?你说,咱们这三年来处得怎么样?结婚证不是也领了吗?你就这么狠心?”
刘强一声长叹:“我……”话还没说完,话筒就被别人抢走了,传来的是他母亲的声音:“你这姑娘,看着一副憨厚样儿,怎么这么会说谎呢?我们刘家绝对不会要你这种不实在的媳妇,这门亲事就此拉倒吧!”
米珍还想再解释几句,看能不能挽回自己的婚姻,但电话里传来的是刘强一家人恶声恶气的责骂,有人催促道:“还啰嗦什么,快挂了吧!咱们还得一家家打电话,取消明天的酒席呢……”
电话挂断了,米珍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睡梦中的米玲,被米珍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她猛地坐起来,听着那伤痛欲绝的哭声,心突然间像被锤子狠狠砸了一般难受。
一家人都以为米珍在为夭折的婚礼哭泣,只有米珍明白自己在为两件事哭泣,一件自是为失去刘强而哭泣,另一件则是为当年付出的巨大代价而哭泣。现在看来,当初的付出毫无意义了。如果不是为了嫁给刘强,她可能已经心平气和地回村做她的乡村教师了,不会被搁置在那所风雨飘摇前途不明的学校里,连调动的希望也破灭了……
突然,米珍像疯了似的扑到米玲紧闭的门前,双手使劲地擂打着薄薄的木门,大声质问米玲:“米玲,你给我出来!你这么阴险地破坏我的婚姻,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说!”
米玲此刻清醒了过来,米珍还是那个米珍,得理咄咄逼人。她便横下一条心,要把自己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怨气好好发泄发泄。她霍地坐起来,冲着外面大叫道:“你结不结婚,我才懒得去管呢。我做什么啦?我就说了两句实话而已,怎么啦?这你也管得着?还是问问你自己的良心吧,谁做过亏心事,谁心里最清楚,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难道不应该吗?怪到别人头上来,算哪门子事?”
“米玲,你疯啦?还要惹你姐姐生气!”母亲在外面吼道。
母亲吼罢又哭了起来,父亲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三个情绪失控的女人,弟弟米强像是个局外人,只是低着头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伴随着母女二人的哭声,父亲不停地拨着刘强家的电话,他想再向对方解释解释,看能不能挽回这个让两家都十分难堪的婚事,但是电话打通后对方一接起来就挂断了,要么就是长时间的占线音。父亲头上急得直冒汗,已经在打算连夜去刘强家求情了。
里屋的米玲又恢复了沉默,米珍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她开门应战,心里腾起一团不可遏制的怒火,拼命想找到一句最有力的话予以一击,好让自己心里平衡一点儿。突然她不擂门了,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哼,怪不得爸爸妈妈要把你送人呢,真是生来的扫把星!”
“珍珍,你住嘴!”父亲想制止米珍。
“怎么啦?我又没胡说。我什么不知道?她一生下来,我奶奶就让你们送了人,连人家都找好了,是我姥姥不舍得,才把她带走的,难道不是吗?要是当初没有我姥姥拦着,她现在还不知道姓什么呢,又怎么会在咱们家这么放肆,这么捣乱!”
米玲听着米珍的话,耳朵里轰地一声响起来,不顾一切打开门,眼睛里像喷着火一般,瞪着外面的每一个人。二十一年了,她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个噩梦,原来自己真的是一个弃儿,一个多余的人!
母亲的哭泣一直没停止,米玲突然也哭开了,也是那种没有保留的歇斯底里的嚎啕,让屋子里原本积聚的怨恨、哀叹与无奈一下深重了许多。哭着哭着,她感到浑身没有一丝气力了,不由自主地靠在门框上,然后又慢慢地瘫坐在地上……
13
尽管父亲厚着一张老脸,连夜租了一辆车亲自到刘家去解释求情,但刘家连门都没有给他开,一桩婚姻最终还是没能挽救回来。
去办离婚手续那天,米珍孤身一人去了民政局,她希望刘强也一个人来,因为她还抱有一线希望,可以在民政局外面让刘强回心转意。但是,她没有等到这个戏剧性场面的出现,因为刘强是和他父母一起来的,或者说是被他父母强迫着来的。尽管,米珍能看出刘强目光里的不情愿,但他还是在父母面前屈服了,他望了米珍一眼,就颤抖着手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让米珍泯灭了最后一丝希望,也只能故作镇静地签上了“米玲”两个字。
婚变之后,米家两姐妹互相不再搭理,就算在厂子里面遇上了,也像陌生人一样冷冷地擦肩而过。
米珍像变了个人,眼中不再光彩流转,说话也不再讥诮伶俐,连笑容也难得一见,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学生看了都害怕。作为这出闹剧的制造者,米玲对姐姐的结局也始料未及,她没想到自己几句话就导致了米珍的婚姻解体,对此,她心底里偶尔也会感到一些愧疚,但是她又拼命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米珍,是她自己种下的苦果。而自己不也是一个受害者吗?二十多年来,那个家庭与自己的一种无形的隔膜让她心痛,凭什么她就应该是那个被遗弃的可怜人呢?
米玲渐渐意识到复仇带来的快感是那么短暂,而内疚却一直长在她心里,像小虫子一样啮噬着她的心。而米珍也在那晚以后,对自己揭穿米玲的身世感到一些不安,她们这样相互伤害对方的同时,也让她们自己遍体鳞伤。但她又觉得,她们彼此非这样伤害不可,她们别无选择。
米玲知道自己那段险遭遗弃的历史后,就跟那个家彻底决裂了。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带了出来,决定不再回去。她想,反正自己早晚也是嫁人,何苦再别别扭扭地去面对父母和米珍呢。
不久之后,米玲就遇上了赵辉,赵辉是市水泥厂的工人。水泥厂和春光纺织公司仅隔着一条马路,有不少水泥厂的小伙子都来纺织厂找女朋友。尽管赵辉也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但一家子都是城里人,还有一套单元楼。赵辉像追捕一只猎物一样,对米玲展开猛烈的攻势,米玲很快就被征服了,坠入内心里早已渴望的爱河,不久就谈婚论嫁。虽然多少有一些草率,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想赶快逃离那个家。
赵辉的父亲也是水泥厂的工人,因为工伤已提前退休在家,他母亲只是个家庭妇女,一辈子围着他们父子俩转。米玲想要一套结婚的房子,但是很显然,一家人没有这个能力,于是米玲默认了这个现实。米玲不情愿地给家里打了电话,和父亲说了自己要结婚的事情,父亲问了赵辉家的情况后,嫌家庭条件不太好,担心米玲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但是也不好反对,只是说:“玲啊,想好了再嫁,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好过难过别人都替代不了你。”
父亲说完转头又去看母亲,母亲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句:“女大不中留,嫁了就省心啦。”接着又感叹了一句,“可怜的珍珍,现在还没个着落……”
米玲和赵辉定下了结婚日期,父亲一再叮嘱米玲,要照顾一下父母的感受,一定要从家里出嫁,但家里远没有米珍当年准备出嫁时那样紧张忙碌,母亲只给她缝了两床新被子就不再过问其他事情了。米玲也不恼,自己的事自己一点点去办吧,好在这些年还有一点积蓄,也不至于太寒酸了。
婚礼那天,新郎赵辉来家里迎娶米玲,笑嘻嘻地喊了爸爸妈妈,但是母亲脸上明显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无奈表情,看不到多少喜气。米玲看了装作没看见,依然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嫁了出去。米玲婚礼前后,米珍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无味,一家四口人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米玲始终感觉到自己就像个外人,和赵辉的父母说不到一块儿。有时遇上点不顺心的事,关上小屋门,米玲想让赵辉哄两句,但是也得不到。赵辉从小生性懦弱,对父母唯命是从,遇事总是听父母的,不懂得体谅米玲的难处,两口子的感情反倒在结婚后变淡了。
更要命的是,米玲两次怀孕,居然都流产了。赵辉父母对两次流产极其不满,但又不能责备米玲,只是时不时地在米玲面前叹上一口气。
为什么会流产呢?家里人都一致认为,是米玲的工作所致。
米玲从不娇气,知道怀孕了还照样上班,一天三班倒下来,身体不似以前那样能扛得住了。她身边也有姐妹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大家都劝米玲请假算了,甚至辞了这份工作也是值得的。但是米玲不想吃赵家的闲饭,总想着在经济上独立,最好能有一点积蓄,过上几年再买一套房子住。但是赵辉不同意,赵辉父母也给他施加压力,让米玲必须请假在家,好好再怀上一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几次三番,赵辉一直坚持着意见,米玲只好无奈地请了长假。不久就又怀上了,这次她不敢大意了,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公婆也格外关照她。这一次,功夫不负有心人,孩子终于平安降生了,是一个女孩儿。
公婆有些不快,在赵辉面前几次嘀咕,要么是保不住流产,要么是给生个丫头片子。赵辉没心没肺的,也不把父母的话在猪脑子里拐个弯,都原本照样地端给了米玲,气得米玲差点没了奶水。
孩子生下满六个月后,米玲就要去上班,可是纺织公司的效益差得都快关门了,经常没活儿干,就算有活儿干也发不出工资来。米玲绝望了,而赵辉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普通工人,挣着一点儿死工资,还不够他抽烟喝酒呢。而家里多了一口人,生活开销肯定是大了,米玲只好节衣缩食,日子过得寒酸极了。
赵辉也不求上进,每天去厂里混日子,领着几个微薄的薪水,不少同事都办了离职手续出去闯荡了,而赵辉一副半死不活的老样子,不管米玲怎么劝呀骂呀,就是不肯去冒险再谋生路。
米玲眼看着日子过到了这步田地,买房子的希望也泡汤了,只能继续和公婆挤在四五十平米的小单元楼里,成天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怄气。就这样过着过着,她突然有了想离婚的念头……
14
米珍被刘强退婚后,黯然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人帮她介绍对象她也不搭理人家,一晃两年就过去了。突然有一天,昔日的同窗恋人侯少勇出现了……
那天,米珍人一个走在街上,听到背后有人在喊:“米珍,米珍!”但她对自己的名字早已经不敏感了,早已经习惯了别人叫她米玲。那人叫着“米珍”朝她跑过来,她才猛然醒悟,这是在喊她呢。
高高壮壮的侯少勇,兴冲冲地跑到米珍面前:“真是你啊米珍,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啊?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米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自己正想事情呢没留意,而且她现在叫米玲。
侯少勇一拍自己的脑袋,原来是自己叫错了。他当然知道米珍当年是怎么考上师范的,但没想到米珍一直没有改回自己的名字来,居然现在还叫米玲。
“怎么不把名字改过来?”
“太麻烦了,又是户口本,又是身份证的,还得求人。”
“米珍好听,改过来吧。”
那一天偶遇之后,米珍和侯少勇便有了来往。原来,当年侯少勇高中毕业后并没有考上大学,就和几个亲戚一起干起了装修,几年下来,已经是个很有些技术的木工了,挣的钱也不少。每次见面都带米珍吃饭,点一桌子的菜,一看就是不缺钱的样子。米珍对如今的侯少勇开始刮目相看,她没想到当年贫寒的侯少勇能有今天,虽然还是个农民身份,但是兜里有钱就是胆,和侯少勇走在街上,她觉得也还挺般配的。
一天又叫她吃饭,借着一点酒劲,侯少勇向她表明了心迹:“米珍,嫁给我吧?以前的事情全都过去了,咱们要看以后。你也知道,我一直单身,因为什么?就是因为我心里一直还装着你。”说着,一把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她感受着侯少勇强有力的心跳,一下子就被感动了。她望着侯少勇,微笑着用力点点头。
米珍没想到自己几经伤痛,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和侯少勇有缘分。
结婚前,侯少勇提出要帮米珍去把户口本、身份证上的名字和出生日期都改过来。这时米珍才发觉,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米玲了。纺织公司已基本处于停产状态,她当然不会见到米玲了。米珍回家和父母说起了米玲,她觉得应该把改名字的事情告诉米玲,看米玲要不要也改回来。母亲叹口气说:“你这边刚有点好消息,她那边就又添乱了,她呀,要离婚呢!”
米珍听了,想起了当初自己被刘强退婚的情形,心里隐隐地有点高兴,她知道,这叫做幸灾乐祸。
米珍故意把电话打到米玲家里,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请妹妹妹夫一定参加,而且她还说了改户口的事。米玲对改户口的事倒没觉得有什么必要,但是既然米珍提出来要把名字还给自己,那她也没意见,说自己有空的时候再去办吧。
现在的米玲,感到自己到底还是败在米珍脚下了,她是绝对不会去参加婚礼的,她不想用米珍的幸福来反衬自己的不如意,那样,她的失败感就会更强烈。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但是父亲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父亲长吁短叹的,劝她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哪怕千仇万恨到头来还是亲姐妹,一家子和和气气地多好。
米玲却不想听父亲的这些话,虽然现在她有些无依无靠的感觉,但是她觉得自己曾经受过的伤痛是永远无法弥合的,她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她对着电话坚定地摇摇头:“我肯定不会去!”
“唉——”父亲似乎要落下老泪来了,语气无限伤感地说,“有些事情,你真的是不知道。玲玲啊,我和你妈,我们,也有难处啊……”接下来,父亲把曾经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米玲。
母亲生下米珍以后,奶奶就面露不悦,幸好母亲是农村户口,还允许再生一个。于是母亲特别希望第二个孩子能是个男孩,这样就皆大欢喜了。但是许多时候,哪能天遂人愿呢?两年后,母亲又生下一个女孩儿,这就是米玲。奶奶这下发了狠话,让她必须送人,然后再生一个男孩。
母亲当时也非常不舍得,但是奶奶态度坚决,父亲也摇摆不定。父亲其实是很喜欢她的,白白胖胖的一个女娃,怎么舍得给人呢?可是再生一个的话,自己就要被厂里开除。厂里规定得很硬,已有工人被开除的先例。
父亲只好默许了奶奶的行为,奶奶已托人找好一户人家,在几十里以外的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那户人家已经有两个儿子,但是还想要个女孩儿。也许是山高皇帝远吧,不怕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也不怕乡政府罚。可是米玲刚被抱回去,许是一路上受了点风寒,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当天就生病了。那户人家以为她先天有毛病,就把她又送了回来。正在一家人一筹莫展时,她姥姥赶来了,一听事情的经过,二话没说就把她抱走了,说自己要带这个孩子。米玲在姥姥的疼爱下,很快就安然无恙了,一直到健健康康长大。
三年以后,母亲如愿以偿地生下了个男孩,这就是弟弟米强。米玲一直呆在姥姥身边,一晃几年过去了,眼看着就该上学了,可姥姥的小山村里没有学校,让姥姥很是着急。父母其实也想把她接回来,于是在她七岁那年,见政策也有点松动了,便把她接了回来。补缴了一笔巨额超生罚款,给她申报上了户口。不久,父亲的单位也知道了这件事,由于父亲工作表现一直不错,厂里虽然没像别的超生了的工人那样开除他,但还是把工资降了两级。那段时间,他们家四处向亲戚朋友借钱,之后省吃俭用了五年才还清。
父亲讲完这一切,米玲心上所有的疙瘩被解开了。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只觉得在有关自己的整个过程中,每个人都是被迫无奈的,并没有谁硬要做错什么,要说有谁做得不对的话,也许只有重男轻女的奶奶了,但是那个固执的老人前几年已经去世了,自己还能去怨恨谁呢?
米玲放下电话,虽然往事令她心痛,但是曾经压在心头的石头,似乎已被搬走了。她想了整整一夜,决定去参加米珍的婚礼。
又是深冬时节,米珍的婚礼如期而至。形容枯瘦、穿着寒伧的米玲,独自带着一岁大的女儿出现在大家面前,和眼前光彩照人、幸福满脸的米珍形成一种巨大的对比,但是米玲用很坦然的目光望着米珍,让米珍有些尴尬不及,她不知该不该向米玲回复一个真诚的笑脸。
不久之后,米玲果然离婚了,但她没有回娘家,而是租了间平房一个人住下来。她得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不得已,只好将孩子留在赵辉那边,每当夜晚想孩子的时候,她就悄悄地哭一顿。她找了一份家具销售员的工作,每天独来独往,日子过得凄清而辛苦。赵辉来找过她好几次,想和她复婚。但是,一看赵辉那没出息的样儿,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总是狠下心来把他撵走。
又过了几年,总算等到孩子上幼儿园的年龄了,米玲不想让孩子重蹈自己的命运,就坚决把孩子从赵辉家接了回来。
15
米珍婚后过得平静而幸福,侯少勇特意买了辆二手车,每天接送她上下班,后来孩子也降生了,是个漂亮的男孩儿。
不久全市进行教育体制改革,米珍所在的春光子弟小学正式划归区政府,学校与企业彻底脱钩,她的工资有了保障,也就不再考虑调动的事了,开始安下心来好好教书。偶尔也会给米玲打个电话,逢年过节回父母家的时候,姐妹俩也曾见到过几次,围着桌上的瓜籽水果,互相关心一下彼此的近况。但她们心里都清楚,那只不过是一种客套,一如当年她们在春纺时一同去逛街,一同去洗澡,一同去食堂吃饭,是一种做给别人看的亲热,近三十年的隔阂已难消除,哪怕像葱皮一样薄。
米珍一向身体很好,平时即便患个头疼脑热,也吃点儿药就好了,可有一次感冒以后,半个月了都不见好,而且还发烧不断。侯少勇坚持带她到医院看看,结果一检查发现了大麻烦,竟然得了白血病。
侯少勇丝毫不敢耽搁,赶紧让米珍住了院,但是一通治疗下来,一点起色也没有。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侯少勇不停地接活去挣钱,有时还得提前向客户预支工钱,车也卖了,就差卖房了。
米玲得知米珍患病后,既意外又揪心,放下以往所有的恩怨计较去看姐姐。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走进病房的情景,眼前的一切一片苍白,墙壁、床单、还有米珍的脸。米珍的脸上,曾经的丰腴与光采已荡然无存,眼睛里透着求生的渴望。一时间,米玲心上有一种针刺般的感觉,眼中涌出擦也擦不尽的泪水,埋藏在纠结之下的姐妹情感,一下子爆发了出来。米玲第一次深深感觉到,躺在病床上的这个女人与自己血脉相连。
米玲义无反顾地开始帮助姐姐,她知道除了姐夫,姐姐就只能依靠自己了。她把刚上小学的孩子送回赵辉家,自己搬到姐姐家里来,一心一意地照管着米珍的孩子,除了一日三餐,还要经常去医院陪视。可班又不能不上,实在忙不过来就请几天假,也不管扣掉多少工资奖金,她只想着把姐姐照顾就是了。一段时间下来,人比原来都瘦多了。
米珍从心底里感激这个倔强的妹妹,看着不辞劳苦的米玲,心里感动不已。她没想到米玲能不计前嫌,这样尽心竭力地帮她。丈夫的不离不弃,妹妹的手足情深,让她增添了活下来的勇气,增添了医治好病的希望,鼓足信心等待康复的一天。她要打起精神来,她要努力活下去!
医生根据米珍的病情发展,建议她做骨髓移植手术,并且马上开始骨髓配型,但是找了一圈下来,也没找到个合适的。此时医院建议,可以在亲属中寻找捐献者,米强在南方打工,得知消息后赶了回来,于是米玲和米强一起去做检测。几天之后,结果出来了,米玲更适合。
米珍得知这个结果后,心情一下子又没底了,她多多少少还是放不下顾虑,妹妹会给她捐骨髓吗?她把自己的担心讲给了来看望的父母,母亲听了也有些心中无数,但是父亲却说:“你妹妹这孩子心软,她一定会帮你这一把的。”
“实在不行,爸爸妈妈给你捐好了。”母亲流着泪说。
侯少勇说:“医生说你们的年龄已超过允许范围了。”
母亲听了叹口气,呆坐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侯少勇说:“我们这段时间多亏了玲玲,家里的事情全靠她,孩子也是她一个人管。哦对了,玲玲前两天还替我们结了一万三千多的医药费,也没告诉我,是大夫跟我说的。”
屋子里的人都低下头,不知该接着说些什么,气氛变得一片沉闷。这时,米玲带着饭盒进来了,她根据医生的建议,给姐姐做了营养餐送来。一进门放下饭盒,就兴奋地说:“我刚刚见大夫来,他说我的骨髓配上了!”
“是啊,我们,也是刚刚知道的。”父亲说。
“那你们,一个个闷头什么呢?”
大家都不吭声。米玲环视了一圈说:“你们放心好了,我会给姐姐捐的。”
所有的人一下子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到米玲身上。米玲坦然地说:“抽血检测的那天,我就下了决心,只要是检测合格,我一定会捐的,谁让我们是亲姐妹呢?”
说着打开热腾腾的饭盒,准备照顾姐姐吃饭。坐在一旁的母亲,这时突然哽咽起来,起身紧紧地抱住米玲,只那么紧紧地抱着,什么也不说。许久才松开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端祥着米玲:“你是妈的好闺女!”
大家如释重负,病床上的米珍早已眼眶通红,让米玲不要先忙她吃饭,让米玲坐到她身边去,拉起米玲的手说:“妹妹,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说什么呀姐姐你,我又不是外人。”米玲把手抽出来,自顾去给米珍弄饭。
“对了,玲玲,你把户口改回来了没有?”米珍看着米玲又道。
“改了。刚离婚那阵儿我为了好找工作,把年龄和名字一起都改回来了。”
“这就好了,现在我们都名符其实了。”
“嗯。”米玲不想多谈这个话题。
米珍愧疚地继续说:“妹啊,姐姐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这些年用着你的名字,我沾了不少光。现在,这名字还给你,但愿你也能遇上好运气。”
米玲不耐烦地道:“哎呀,好我的姐姐,那都是陈芝麻烂绿豆的事了,你这会儿不是说那些的时候。再说了,我现在这不挺好么?”
米珍听了赶紧转笑:“就当姐姐没说,从今以后再不提那些事了,只等我把病治好了,咱们互相帮衬着好好过日子!”
“这不就对了?”
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之后,做手术的日子便如期来临。那是个晴朗的春日,阳光透过窗户温暖地洒在病房里。在进手术室前,米珍和米玲有生以来第一次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相互用手轻抚着对方的肩膀祝福着,那一刻她们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相通,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血浓于水的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