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萌生 陈绍军
摘要: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资产阶级统治地位的确立,曾经为资产阶级革命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公共领域不可避免的衰落了。这种衰落即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也是资本主义社会成功转型的开始。由于公共领域在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有着重要作用,能够为国家统治提供合法性基础及其在现实政治经济生活中仍旧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公共领域的转型是不可避免的。本文基于对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相关理论的理解,以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为切入点,试图剖析公共领域的衰落及其影响。
关键词:公共领域;大众的崛起;结构转型
中图分类号:D03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12)07-0157-04
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在自由资本主义时期达到发展的巅峰,并为自由主义法治国家的统治提供了强有力的政治合法性基础。但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西欧资产阶级已经由推翻旧政权的革命者逐渐转变为新国家政权的控制者,由革命的阶级逐渐转变为统治的阶级。曾经为资产阶级革命发挥了重要作用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已失去了革命时代的作用及地位,因此,公共领域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另一方面,由于公共领域在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有着重要作用,能够为国家统治提供合法性基础及其在现实政治经济生活中仍旧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公共领域的转型是不可避免的。在这个过程中,资产阶级的分化、大众力量的崛起、消费文化的发展、国家力量的入侵、传媒的飞速发展等种种因素加剧了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衰落及转型。
一、概念界定
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是一个特定的历史范畴,指“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它最先是在17、18世纪的英格兰和法国出现的,随后与现代民族国家一起传遍19世纪的欧洲和美国。在此基础上哈贝马斯对它进行了丰富与发展“公共领域首先是我们社会生活中的一个领域。它原则上向所有人开放。在这个领域中作为私人的人们来到一起,他们在理性辩论的基础上就普遍利益问题达成共识,从而对国家活动进行民主的控制。”因此,可以理解为公共领域是介于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向所有人开放的公共空间,它的主要功能是通过公开的讨论与批判而形成公众舆论,从而强化国家活动必须面对公众的民主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讲,也可将公共领域视为批判的空间。
在哈贝马斯看来理想的公共领域就是“市民阶级的公共领域”或自由主义模式的公共领域。这种公共领域的社会基础是西方所谓的“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其直接的动力就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模式的前提是: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严格分离,其中,公共领域由汇聚成公众的私人所构成,他们将社会需求传达给国家,而本身就是私人领域的一部分。当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发生重叠时,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模式就不再适用了。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景天魁研究员于1998年7月2日致函德国著名社会思想家哈贝马斯,向他请教五个问题。哈贝马斯于8月16日回函逐一作了简要回答,包括公共领域的基本特征:是在阅读日报或周刊、月刊评论的私人当中。形成一个松散但开放和弹性的交往网络。通过私人社团和常常是学术协会、阅读小组(Lesegesells chaften)、共济会、宗教社团这种机构的核心,他们自发聚集在一起。剧院、博物馆、音乐厅,以及咖啡馆、茶室、沙龙等等对娱乐和对话提供了一种公共空间。这些早期的公共领域逐渐沿着社会的维度延伸,并且在话题方面也越来越无所不包:聚焦点由艺术和文艺转到了政治。这种联系和交往网络最终成了处在市场经济和行政国家“之间”或“之外”、但与两者“相关”的某种市民社会的基本要素。一方面,在这些系统中,每一种都满足特定而且有互补性的生产和分配功能,同时在另一方面对决策进行集体性约束。
二、公共领域衰落的表现
在晚期自由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衰落是多方面因素导致的,如资产阶级的分化、大众力量的崛起、消费文化的发展、国家力量的入侵及传统信息交流方式的式微等。
1资产阶级的分化
资产阶级自身的分化从根本上决定了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随着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及资产阶级在国家政治、社会生活中统治地位的确立,资产阶级的组成部分发生了很大变化,换句话说,当资产阶级由革命的政党变为执政的政党之后,其队伍的组成部分发生了变化,在有新力量加入的同时也有旧势力的退出。资产阶级的分化意味着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革命的阶级失去了其革命的性质及历史意义,这对于公共领域的衰落是致命的。
哈贝马斯认为理想的公共领域就是“市民阶级的公共领域”,而事实上的市民社会在不断的分化。黑格尔有关市民社会概念含义的现代转换说明了市民社会自资产阶级革命成功后的这种变化,他认为时代观念对市民社会的要求不亚于资产阶级革命所导致的结果,此外,他还对市民社会内容和性质进行了详细论说,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与其是认同的,而这些是市民社会关注重心和组成部分发生变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非政治化社会的产生及发展。革命已成为过去,而政治不再是社会关注的唯一重心。经济活动不断渗透到社会生活中来,正如邓正来所认为的“国家中产生了非政治化的社会,将关注重心转向了经济活动。正是在欧洲社会的这一过程中,其‘政治的与‘市民的状态第一次分离了。”
2大众力量的崛起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资产阶级公共领域衰落的时代也是大众崛起的时代,社会运行的大背景决定了公共领域的衰落不是单独存在的社会事件。这一现象不仅仅是斯科特一个人的观点,而是整个时代的社会发展使然。勒庞、加塞特、莫斯科斯基等诸多学者在大众力量的崛起方面有共同的认知。加塞特认为在这段时间里,大众作为一种政治力量开始出现在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的各个领域。大众的出现不仅仅是人数上的简单增加,而是作为一种有组织、有共同利益诉求的人群的出现。“不管是好是坏,当代西方的公共生活凸现出这样一个极端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大众开始占据最高的社会权力……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特征就是:平庸的心智尽管知道自己是平庸的,却理直气壮地要求平庸的权利,并把强加于自己触角所及的一切地方……那些先前只为少数精英人物所保留的地方,如今都出现了大众的身影。”同一时期的法国群体心理研究者勒庞认为,群体心理的变化是随着大众力量崛起而同时发生的,“(十九世纪末)民众的各个阶层进入政治生活,现实地说,就是他们日益成为一个统治阶层……不管未来的社会是根据什么路线加以组织,它都必须考虑到一股新的力量。一股最终仍会存在下来的现代至高无上的力量。即群体的力量……我们就要进入的时代,千真万确将是一个群体的时代。”
陈韵如指出19世纪中叶开始普遍的民意成为政治权合法性的来源之后,大众(the mass)成为政客动员的对象,理性批判的辩论沦为利益的协商与妥协。对此,刘训练认为20世纪初是“大众民主”正在成为欧洲政治生活主导的一个非常特别的时期,公众逐渐取代传统的社会精英而成为欧洲社会文化各个领域的支配力量,其话语也逐渐具有威势话语的特征。大众力量的崛起致使公共领域失去应有的光环,其中政治、文化及日常生活中的地位及影响力被削弱了。
3消费文化的发展
文化是人类社会的创造的并经过实践检验的优秀成果的结晶,是社会文明的内在本质。杨魁指出消费文化是指在一定的历史阶段中,人们在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社会生活以及消费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消费理念、消费方式、消费行为和消费环境的总和。传媒推动了消费文化的传播与发展,随着时代及科技的进步,大众传媒由不受公共权力干涉而为广大公众提供自由发表言论的广阔空间、具有批评精神的理性讨论公共事务的开放场所,逐步演变成为营销消费品的牟利机构,这个机构普及了一种以保护特殊的私人利益为中心的整合文化,这种整合文化因为能够引导民众的消费而实际上成了一种超级广告。公共领域承担起了广告功能,它在人们的消费行为中膨胀私人趣味的特殊性。使得体现私人利益的个体趣味成为一种纯粹的主观偏好,从而不适合理性讨论,就此消解了公共领域的民主功能。
消费文化导致的重要结果之一便是文化的消费,它使得公众由文化批判转向文化消费,文化消费是致使公共领域衰落的直接原因之一。哈贝马斯指出,18世纪的资产阶级成员在理性讨论公共事务时,并不要求回避参与讨论者的个人趣味。但是,随着文化消费的出现“文学公共领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文化消费的伪公共领域或私人领域:以往文学样式从素材中产生,而现在则作为具有专利的文化工业公开的生产秘密而得以传播,在消费者的意识中制造出市民私人性的表象。”哈贝马斯认为从文化批判的公众到文化消费的公众,公共领域作为具有政治和经济影响力的媒介,它在现实生活中发挥的作用越大,它的政治功能就越弱。而“19世纪末,采取新干预政策的是这样一种国家:随着具有政治功能的公共领域(在德国,这种公共领域当然十分有限)的机制化,这种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利益渐趋吻合。”当公众失去批判的意识形态而转向文化消费时,文学公共领域便不复存在了。
4国家力量的入侵
公共领域存在的前提之一是国家与社会的分离,但是,国家与社会之间的相互渗透作用消解了私人领域(原先,这一私人领域的独立性使法律的普遍性成为可能),国家与社会不再对立——至少不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了。在这里“国家”概念一方面是指资产阶级革命的对象——宗教神权及封建王权建立的王国;另一方面指的是资产阶级革命胜利后建立的资本主义民族国家。正是这一点从本质上说明了公共领域的工具性,在革命时期,公共领域由资产阶级控制因此它是可以和宗教神权及封建王权建立的相分离的;而资产阶级民族国家建立后,它便无法与民族国家相分离了。哈贝马斯明确指出“国家和社会不再分离,国家通过预备、分配和管理干预社会秩序,导致了规范‘普遍性原则就不再能持续下去了。”
国家力量入侵的另一表现是政治公共领域的再封建化及公共权力机关侵入公共领域。在现实政治生活中,所谓具有公共属性的东西不过是政党或者某些社会集团定期制造出来的、被掩蔽极深的真正的私利品。在这样的情形下,邓玮认为政治公共领域作为一个批判公共权力机关的固定领域遭遇“再封建化”,社会关于公共事务的理性对话被取消或者被管制,社会共识和公共舆论受传媒所操纵而被精心策划出来,不复是公共话语的讨论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公共领域的民主功能基本丧失殆尽,哈贝马斯将公共领域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衰竭症候称作“伪私人化”,它直接导致公共领域遭受公共权力侵犯,从而失去批判的公共性原则。
此外,国家主导的再政治化的社会领域取代了公共领域的作用。原先由公共领域承担的再政治化的中介功能由公众手中逐渐转移到由国家控制的某些社会权力机制手中,如社团和政党。“具有政治意义的权力实施和权力均衡过程,直接在私人管理、社团组织、政党和公共管理机关之间展开。公众只是偶尔被纳入这一权力的循环运动之中,而且目的只是为了附和。”由此,公共性的获得变换了路径——原先公共性是自下而上地建立,现在是自上而下地建立:获得公共性的意图也发生了质的改变——原先,公共性确保公共批判对统治做出合理的解释,同时,公共性也肩负着对统治的实施进行批判监督之责任,现在,公共性只在粉饰统治者的美德,不仅在公众前呈现统治的合法性,还要操纵公众,用操纵的公共性排挤批判的公共性。最终结果必然是,公共性原则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种根本性变化具体表现为,“公共讨论和立法规则之间(自由主义详称具有)的关系消亡了,而且,这一关系也不再是必要的了。”
5传统信息交流方式的式微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及信息沟通媒介和方式的变革,19世纪末以前只有少数人掌握的信息被大众化了,书信不再成为公众讨论的公开话题,而成为一种私人信息;无线电通讯的发展使得报纸的成本降低到大众可以接受的程度,越来越多的普通群众可以方便的通过报纸获得各类信息。沙龙、俱乐部和读书会成为鸡肋,人们不需要到上述场所便可以获得信息,这使得纯粹文学形式的批判日渐式微并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传媒力量的增强加剧了书信、无线电通讯及报纸在公共领域中的衰退。“大众传媒俨然成了资本主义政治力量的化身,它不仅能够高度凝聚公众注意力,而且能够建构出公共权威,传媒技巧越成熟,操纵民意就越彻底,理性一批判的(rational-critical)公共领域也就被消解于无形了。”戴维·莫利(David Morley)认为“随着商业化和交往网络的密集,随着资本的不断投入和宣传机构组织程度的提高,交往渠道增强了,进入公共交往的机会则面临着日趋加强的选择压力。这样,一种新的影响范畴产生了,即传媒力量。具有操纵力量的传媒剥夺了公众性原则的中立特征。大众传媒影响了公共领域的结构,同时又统领了公共领域。于是,公共领域发展成为一个失去了权利的竞技场……。”
哈贝马斯意识到,新闻媒体成为消费品的传播喉舌后,传播媒介在经济技术和组织上愈来愈趋向一体化而演变成为社会权力的综合体,作为社会权力的综合体,大众传媒以不可抗拒之力集中到过去只是商品交换的私人领域以攫取丰厚的经济利益,这种经济利益的驱动直接导致消费文化的出现及传统信息交流方式的式微。
三、公共领域衰落的影响
综上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公共领域的衰落是由诸多原因引起的,同时,它也导致了多个方面的影响。总体来讲,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资本主义统治合法性危机的出现
公共领域的衰落直接导致资本主义的统治出现合法性危机。利普塞特认为,政治权力的合法性是指:政治体制使人们树立和坚持对当今社会来说现存政治制度最理想的信念的能力。凯茨指出宪政是由意识形态和文化决定的一系列特殊道德观点,如尊重人的尊严,承认人生而平等、自由并享有幸福的权利;任何有意义的宪政概念必须考虑到“合法性”(国家政治权力、公共政策和法律的合法性)和“同意”(人民对政府及其行为的承认与赞同)。西方立宪主义认为,宪法和法律是国家政治权力唯一的合法性来源“因为我的权力是法律赋予的,所以它是合法的、正当的。”
哈贝马斯认为“合法性的意思是说,同一种政治制度联系在一起的,被承认是正确的合理的要求对自身要有很好的论证。合法的制度应该得到承认。合法性就是承认一个政治制度的尊严性。”他还指出“合法性危机是一种直接的认同危机。它不是由于系统整合受到威胁而产生的,而是由于下列事实造成的。即履行政府计划的各项任务使失去政治意义的公共领域的结构受到怀疑,从而使确保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形式民主受到质疑。”
哈贝马斯既强调合法性是经验性和规范性的统一,又强调合法性是某种政治秩序在一定历史时期的价值规范基础上被认可以及在一定社会的价值规范基础上获得的大众支持和忠诚。也就是说,国家的合法性是与一定的历史时期一定的社会文化相联系的。他认为随着社会的变迁和资本主义国家本身的演变,使得传统的自由资本主义的价值规范难以适应新的发展变化,难以成为晚期资本主义国家的合法性基础,而新的可以替代传统价值规范的合法性基础尚未产生,由此便产生了晚期资本主义国家的合法性危机。
2国家与社会关系的重构
政治系统开始承担起规划意识形态的任务,国家与社会不再分离。哈贝马斯认为这种行为的后果是危险的,因为文化系统特别能抵制行政控制,对文化系统的控制将会消耗掉它本来所具有的“虚拟的”有效性规范力量,也就是为统治提供合法性的力量。当文化传统被政府当作策略加以使用之时,也就是它逐渐丧失这种力量之时。哈贝马斯指出,行政直接处理文化系统正好破坏了它具有的自我合法化的力量,从而在文化领域中造成了合法化的普遍压力。人们感觉到自己原本受到保护的私人领域受到威胁,以前完全属于私人范畴的生活领域也开始被政治化,国家与社会的关系被重构了。
3公共领域的重建
哈贝马斯认为,重建公共领域是其完善公共领域辩证法论述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他基于对资产阶级合法性危机的深刻思考。他认为,重建公共领域主要应从两个方面人手:一个方面是重建批判的公共性;另一个方面是重新理解公众舆论的概念。但,哈贝马斯的重建观点也备受批评,正如克雷格·卡尔霍恩所说“他最终没有能够在他对发表过的或有组织的资本主义之社会结构的论述中找到奠定有效实现他的愿望之基础方式。”
重建公共领域不仅仅是哈贝马斯的希望,其他具有大众批判与精英主义情结的古典主义自由者也表现出这种倾向。典型的“公共型知识分子”加塞特极力否定大众对于最高社会权力的掌握,希望能回到以往的时代并重塑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他的言论表现出他对那个时代的怀念:在“那个时代”大众“很清楚自己在一个有序的、动态的社会体系中所扮演的角色,那就是各安其位。”
公共领域的重建似乎面临了很多的问题,但不能否认的是至少是在社会结构层面公共领域实现了转型。包括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融合、社会领域与内心领域的两极分化、从文化批判的公众到文化消费的公众等方面的历史及社会事件证明了这一转型对于资本主义民族国家而言是有利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新生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良性运行及协调发展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四、结论
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衰落是和自由主义法治国家向社会福利国家转型的过程相伴随的。在这一过程中,政治公共领域作为一个批判公共权力机关的固定领域彻底瓦解了,由此造成了资产阶级政治合法性的危机及国家与社会关系重构的出现。但随着公共领域结构转型的完成及社会福利国家体制的建立,新的公共领域构建又以循环或是再生产的方式产生了,它完成了由没落到新生的过程,而自由主义法治社会里的公共领域业已完成它的历史使命而退出历史舞台。
责任编辑杨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