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安,男,江苏沛县人,业余致力短篇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中国作家》《鸭绿江》《雨花》《当代小说》等,现从事乡村教育工作,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那是一个难得晴朗又暖和的冬日,太阳眼看要落入校西远处朦胧的村庄,学校里正忙着赶快结束新课进入复习,迎接镇里每年必不可少的学期末抽考或统考。我上完课正从一楼教室拾级而上,就见校长急匆匆下楼来,碰面就说镇里来电话,让你五点准时赶到,可能又让你帮忙写什么材料,快去吧,紧赶慢赶五点也就到了。我三级两级登上二楼进了办公室放下教本,又三把两把洗了手上粉笔灰,下楼骑车就往镇里赶。一进教委办大门,教委办郑主任就说,快跟我走,镇里调你到党委办公室负责文字工作。我一听就愣住了。
就像许多事发生前一样,我进入傍湖镇,也是有兆头的。以前,我写的文章不时在县以上报刊发表,在镇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一次,与几位教师又被镇里抽去写材料,镇里负责政工的甄书记在饭桌上对我说,你要是愿意来镇里,随时都可以。我听了没敢吱声。饭后,在座的人碰到我再提此事,我只说是酒桌上戏言不可当真,而提的人都一口咬定甄书记当时是滴酒没沾,给大家倒一圈就有事离开了,我就说,最多只能算是婉转夸我写的文章。所以后来,我也没放在心上,更没有去向甄书记提要求。因为与交往深的朋友闲聊时,每每提及此事,他们都说真正凭本事的年代有两个,一个已经过去,没赶上,另一个还没有来到,不知是否属于咱们这一代。现在只要动动就得钱开路,大半年没发工資了,吃饭已成大问题,哪还有钱买路跳槽?好不容易十年寒窗熬成个孩子王,就舍得扔下这份十分衷爱的差事去端那碗不易上口的官饭?就是去了,这捏惯了粉笔的手,就能在错综复杂勾心斗角的官场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于是就渐渐忘了这事。没想到春去冬来,我在新千年第一个元旦来临之际真到了镇里。
党委办公室有三人,丁歌负责勤杂接待,向华负责会议记录,我负责文字。向华告诉我,除写材料,我的工作还包括文件存档、信函报刊收发等。私下里,向华又告诉我,进党委办,不少人机关用尽都没达到,你进来,说明党委领导任人唯贤,你一定要好好干。我惊奇之后就有了感动。为了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我要求自己尽快进入角色。每天早来晚走,先是把所有文件材料重新分类归档,又用最快的速度熟悉了全镇各口的情况。接着,为配合赵书记外出引项目,我查阅镇志考证野史引经据典高度综合,又几易其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镇具有传奇色彩的起兴、底蕴丰厚的文史渊源、得天独厚的自然資源和区位优势,到勤劳淳朴热情好客的傍湖人,再到如今田园风光和现代都市气息相融合的小城镇风貌的初步形成,写了傍湖镇简介和傍湖镇经济概况。赵书记多次在两套班子会上夸我写的材料好,甄书记一到办公室就问我还缺什么有什么困难。考虑到我的工作性质,甄书记又在赵书记隔壁给我安排了专门的办公室,还配了电脑和打字机。如此优越的办公条件,别说学校校长,就连镇教委办主任也没有。
一天晚上,大约有八点多钟,由于天冷,我就打算坐在床上看书,刚脱衣上床,就有人敲门喊我,我一听是丁歌,很纳闷,赶紧穿衣下床。丁歌进来说,甄书记让我接你赶快过去。我二话没说,上了车就走。路上丁歌又告诉我,赵、甄两位书记都在等你,让你今晚写个材料。我问啥材料,丁歌说不知道。我恐丁歌分神出事,没再多问。到了赵书记办公室,赵书记正在拟提纲,向华在记录,甄书记见我进来示意我坐下等。提纲拟好,赵书记说,稿子后天见报,明天排版,县报要得急,石老师,提纲只作参考,具体还是你把握,搭个夜班,辛苦一下。我说,不辛苦,一定尽力去做。
我和向华到了赵书记隔壁,向华说,今晚接到县委指示,新世纪开局之年,各乡镇都要有新打算新突破,要求各乡镇党委书记每人写篇表态文章从元旦开始在县报发,县委安排赵书记的打头阵,可赵书记明早五点要去外地跑项目,时间太紧,这是刚才的记录,你抓紧时间,赵书记还等着看。我接过记录,立即强制自己进入状态。其间,先是甄书记进来看了看把向华喊走,没多时,向华不知从哪抱来个取暖器给我接通电源,后又拿来香蕉苹果等放在我的案头,接着丁歌不时给我的水杯换上热茶,还对我说,你安心写,写完我再送你回去。我说,不麻烦你了,也就几里地,我自己想办法。看完提纲,思路很快打开,我全力以赴,不再旁顾。随着敲击键盘节奏的加快,显示器上很快出现了文稿草样。我一鼓作气又进行了几次润饰修改。半夜十二点刚过,我拿着打出的一份两千字左右的文稿,与向华一起进了赵书记办公室,赵书记接过文稿仔细审阅后动了几处,又征求甄书记的意见。直到凌晨一点我打出定稿,向华安排我在一位出差的副书记屋里睡下,赵、甄两位书记才休息。
躺在床上,我久久难以入睡。一个极普通的教师,被重用到镇党政机关工作,得到如此细致周到的关心照顾,周围又有这么好的领导和同事,我有何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发挥自己的特长呢?
年末岁尾,镇各部门都要进行考核,汇报材料必不可少且至关重要。因此,我与向华的任务很重。为了更好地配合做好考核工作,甄书记把向华安排进了我的办公室,主要是协调搜集各部门材料和主要数据,以便我尽快归纳成文,或是两人一起干脆把各部门送来的汇报材料,按照赵书记或李书记的意思再修改润色。向华搬进来说,我们实际是一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说,我来,名义上给党委帮忙,实际上直接帮你,一般无关紧要的材料,你也要多动动笔,不能总当甩手掌柜,我也不会总在这,说不定哪天就回去了。向华说,回去当教师有什么出息?好好在这干,找机会把关系弄过来,赵书记会重用你的。我说,光摆弄这材料,天天都差点难为死,哪还有让赵书记重用的能耐?向华说,老大哥,你在这也别三心二意,你打听打听,凡是从教育口借调来的,有几个回去的?他说到这,见门没关严实,忙站起来从内锁好,又说,实话告诉你,我干这差事,多说一年就能升了调走,你在这,就是不情愿,少说也得干一年,这一年你一定要好好帮我,我走时一定在赵书记面前极力替你说好话。我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按咱县干部制度,哪位主要领导能在原地连续蹲三年?我要真想在这混,没有个三两年打基础能有戏?再说,你都想走,难道他不想?向华说,他可以向接任领导积极推荐。我说,接任领导就能听他的?向华说,来接任的不是平调,就是乡镇长级干部升格异地任用,再大的县,这个级别的又能有几个?经常碰头碰脸的,谁没托谁办过事?咱镇赵书记真要走了,一把肯定是李书记,李书记更是爱才心切,实话告诉你,你来,李书记就在中间起了大作用,一句话,都是自己人,真要查一查,相互之间都沾点扯筋连骨的拐弯亲。我说,我可与官场没瓜葛,你要再说,错误就犯大了。向华一愣,又笑着说,咱俩谁跟谁?为了老大哥的远大前程,我就是犯点错误也值得。我说,我可不想让你因我犯错误,你还是好自为之,教书育人是造福子孙万代的大事业,我真想这就回去。向华说,党委工作更重要,事事连着千家万户,做不好当前千家万户的事,就谈不上造福子孙万代的事,好了,说一千道一万,你在这一天,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马上要开班子会,现在请你帮我办件事。我问,啥事?向华说,你出去买三把门锁给一二三把换上,一般化的双保险每把十元,讲价就是八元左右,开票开二十。我说,这不合适。向华说,这是三把安排的,少了,他签字时一看价低,肯定会说咱不会办事。我说,镇里都穷成这样,再这样……向华说,你不去就算了。说完就走。
同事相处,讲究求同存异,官场亦如是。我与向华在文字工作上合作默契,他按照书记意图汇总相关材料,我成文后,共同咬文嚼字敲定,他送书记审阅,我再忙另一篇,整个年前年后,我们一直在材料堆里度过,很少按时吃饭睡觉。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我们会成为一对很好的搭挡。
各部门考核结束,全镇工作总结也开始草拟。稿拟就,我俩却在工农业总产值上发生了分歧。向华说,填五点二亿。我说,没那么多。向华说,工业三个亿不多吧?我说,全镇企业不是停产就是发不上工資,哪来的三个亿?向华说,光隆盛酒业公司就得两个亿,还有个体工商三产经营。我说,县里也知道隆盛酒业已宣布破产半年,哪来产值?向华说,农业二点五亿不多吧?我说,全镇包括开发的湖田不到六万亩耕地,每亩收入就算一千五百元,六万亩才九千万,再翻一番也就一点八亿,那七千万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前任一把因为申报了个亿元乡,撤乡改镇后,一甩手走了,赵书记接手后犯的难还小吗?向华说,那就填四点八五亿,不比以前多,也不能低于去年。我说,这数字,你哪能张口就来?向华说,你只管填,别多问。我又说,那你也不能说填多少就填多少。向华说,办公室啥都听我的,你不填我填。我说,你填了,晚上能睡着觉?向华说,照样打呼噜做梦。我说,你就不摸摸胸口想想,这能对得起自己良心还有全镇四万多百姓?向华说,你管不着。我顺手把稿子一撕,管不着你,我可以管住我自己。向华眼一瞪,你……我把撕碎的纸往门后一扔,我生养在这个镇,不能让手中的笔对不住这个镇的父老乡亲。向华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说,你去告诉书记,我就这态度,不让干,我走人。这时钱宣委走进来,二话没说,把我拉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说,石老师,你看这份报表。我接过一看,是镇西排灌站的养殖报表,第一份是养鸭一百只,没等我看第二份,钱宣委说,实际养二十只,报一百不少吧?可县上偏给退回来让重报,于是就把百位上小写的一改成九,就成了第二份上的数,总可以了吧?可又给退了回来,索性又在九前写了个一,再上报,虽没给退回,却给扣了顶保守的帽子,你看这事咋说呢?我说,这就太不像话。钱宣委说,不但赵书记认为太不像话,就连年初亲自与县政府签过完成目标责任状的李书记也很生气,你想,咱这样有啥好处?什么好处也没有,可上边逼咱这样,你不让他满意,他说不好往上交差,实际上,县上也明白咱没有这么多,如今都这样,咱拧头别蛋就有些不正常了,还能有好果子吃吗?他随后拍拍我的肩说,石老师,活络点,能办就办,不能办就讲究点说话技巧,别硬来,天南地北走到一起是缘分,为了工作伤了和气可不值,再说,别人接手了还得这样办,赵书记可是格外欣赏你。我说,钱宣委,谢谢你。我没再过问这事。后来才知道数字是李书记安排的。
学生放了年假,从中央到地方,没有不把教师工資提上议事日程的,并明文规定,各级地方政府和有关单位春节前不得以任何借口拖欠教师工資,一定要足额发放。各宣传媒体也相继在突出位置或黄金时段报道各地教师工資发放情况,以显示党和政府新千年对教育的高度重视。可规定是规定,宣传是宣传,真正实施起来,傍湖镇却很困难。自进了腊月,上届镇班子欠的账,债主每天都拥破了门,搅得镇里根本无法开展正常工作,赵书记年前一直在外跑,李书记就严厉要求党委办,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挡驾,不得放一个进入书记办公室,更不能让债主在办公楼里大吵大闹,干扰两套班子成员办公。为确实做好挡驾工作,我也被指派加盟进挡驾行列,负责在党委办公室边写材料边接电话,向华丁歌则使出浑身解数与债主周旋,一个也不放过。债可以缓,教师工資可不能缓,屈指算算,教师都八个月没领工資了,平常的日子可以凑合将就,春节不多少发点是说不过去的。可钱从哪里来?唯一指望的提留款硬是收不上来,清欠工作又难度相当大,不但各村的钉子户变着法子抗拒,而且各村也巧借名目把收到手的款捂着不交或少交,且互相观望,见风使舵。镇里便逮了一个清理难度最大的村,把支书撤了,以杀鸡给猴看,可现在的猴子鬼精得一个胜似一个,反正不能都撤光吧?而收上来的,交了上面要的这费那费,还了法院立逼着还的这债那债,再去了镇里日常必需开销,所剩无几。无奈之际,党委便与教委达成一致,先用学杂费按人头每人暂发五百元,年后再想办法解决,并让广大教师理解镇里的难处,带头替镇里分难担忧。领导把话说到这程度,安分守己惯了的教师们还能有啥话说?
由于好久没领工資,前面也就没交待我的工資在哪领。因为编制还在教育口,我的工資仍由驿庙小学发。我领工資的第二天,向华在挡走一拨讨债的后说,石老师,请客吧。我以为又来了一笔稿费让他攥着,就故意问,请啥客?向华说,发了工資不请客?我说,就那俩钱,不够过年走亲戚串朋友的,还值得提?向华说,别得了便宜唱恣腔,我们整天两腿跑断嗓子喊破,连一个子儿还没领呢。我说,你可要把概念弄清,我们不是得便宜,领的是应得的劳动报酬。向华说,一样工作,你们领了我们没领,不是得便宜?我说,你们是干啥的,我们又是干啥的?向华说,你们教师难道就比我们高一等?一年就上那几天班,还整天咋唬要工資。我说,不管上几天班,是国家规定的,我们只要上班就忠于职守,且个个都能完成工作任务,教学成绩也有目共睹,要工資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向华说,你说镇干部哪个不忠于职守?我说,忠于职守,为啥做不好党委安排的工作完不成上级下达的指标任务?向华说,我们什么没做好没完成?你可不能凭空乱讲,故意败坏我们的名誉。我说,提留款到现在收清了吗?上级下达的各项指标完成了,咱镇还能穷得发不上工資?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还谈什么忠于职守?向华说,原因是多方面的。我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心里没有装着老百姓,没有摆正工作方向建立长期扎根农村的意识,没有主动创造性工作的精神,而是把精力用在了为自己飞黄腾达做表面工程、玩数字游戏、搞内耗上。向华说,石老师,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在哪里说话。我说,向华,我很清楚自己在哪里、是干什么的,可你也不要忘了你现在肚里的那点墨水,也是跟老师学的,你可以认为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但你不能否定所有的老师。向华霍地站起,我一看门口又来了几个讨债的。
直到下班,我都在想着当老师的好处,因向华对老师的不恭而耿耿于怀。
晚上回家刚进门,妻子就问,还记得镇中心小学那个找你修改论文的夏虹老师吗?我说,记得,她那篇论文在县报教育专版发了,我也从镇里带了回来。妻子说,她死了。我正掏包的手猛地停住,啥?你说啥?妻子说,今天上午刚听说,上吊死的。我又紧问一句,到底咋回事?妻子说,细说起来这都怨镇里。我急了,你卖什么关子?到底咋回事,你快说呀。妻子说,夏虹生了孩子刚上班,就碰上工資发不下,奶水又不足,每月光奶粉就得几十块,两人工作时间短,也没积蓄,又不好意思向两边老的张嘴,手头就紧张。从今年暑假开学后,米面都是教委办出面在镇粮管所给赊的,油盐酱醋等日常用品则是在附近商店记的账,还有那为打发水涨船高的人情礼节、越收越多又不得不交的进修费用借的债,昨天领了钱本打算把欠账还还,让大窟窿缩缩,可还没暖热,她丈夫从婆家赶回来说,小妹出嫁,弟兄四个商定每人对一千操办。夏虹说对就对吧,几个哥哥在家种地都出,咱双工資不出不合适。说完就把钱给了丈夫,谁知第二天她丈夫醒来,发现她已悬在门框上,身子都硬了。我说,看她平时性子够开朗的,咋就想不开呢?妻子说,想想她那日子也真够难的,咱要不是平时想着省点,我都不知这段日子咋挺过来。我说,你明天带二百到她家看看,顺便把她发的论文也捎去。
一夜没睡好,早饭后到镇里,脸就格外地难看。上楼时,见西北村的五保户孔老汉正颤颤悠悠地上二楼,我赶紧上前扶着把他领进党委办公室。向华瞅瞅我,又瞅着孔老汉说,你咋又来了?孔老汉说,我来了两次,你都说跟村里说好了,可支书硬说不知道,你就行行好,让我见见书记,俺应得的粮款暂时不给也行,看能不能先给俺几个钱,让俺买床被子,床上的早就成了网套挡不住寒了,再给老伴拿点药,让她好歹熬过大年。向华说,书记都不在,等书记来了,我一定把你的情况仔细向他汇报,要不,我再给你们村支书打个电话,让他先给你操办点。孔老汉说,再打也没用。向华提高了嗓门说,谁说没用?你看着,我现在就给他打,他要再推三阻四,他支书就干到头了。背着孔老汉,向华在免提键上连按了七下,然后拿起话筒面对孔老汉:喂,你怎么搞的,都说过几次了,你咋全当耳旁风?天这么冷,你就忍心让孔大爷一趟连一趟往镇里跑?别给我打哈哈,抓紧把孔大爷老俩口照顾好,要是孔大爷再来一趟,我就打电话告诉赵书记,赵书记非把你撤了不可。放下电话,向华又对孔老汉说,你看见了吧?他也答应了,你就放心走吧,要不,我再打一个,让他亲自对你说?孔老汉忙说了声别再麻烦了,就起身出了门。我瞅了向华一眼又跟了出去,把孔老汉搀下楼,想到已死的夏虹,心想弄不好又是两条人命,就说,老人家,你在这等一下。我跑上楼进了甄书记办公室,把孔老汉的事一说,甄书记就给西北村支书打电话,没通。卡好电话,甄书记问,你咋不给李书记说?我说向华不让进。说完,我猛地想起李书记负责财政,就急忙转身,刚抬脚,甄书记喊住我,略一顿,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把钱,数了数,又打开抽屉翻出几张拾元的,合一块儿,说,这种事各村都有,清欠工作没完,党委又没研究,谁也不好自作主张开救济这个头,镇里情况你也清楚,你先把这一百给他,过两天我再想办法。我说,甄书记,你哪能用自己的……甄书记把钱一把塞进我手里说,天太冷,你想办法送送他,快去。我出了甄书记办公室,下楼时想,甄书记都这样,自己不掏点就不对了,便掏了掏衣兜,又到外面商店凑个整,回来对孔老汉说,孔大爷,这是甄书记给你的二百,你先用着,过几天甄书记再给你想办法,天这么冷,别再来回折腾了。没容孔老汉说话,我就招呼一辆来送人的出租车,把孔老汉送走了。
回到办公室,向华说,石老师心真好。我说,你看他连条棉裤都没有,棉袄烂得到处是棉絮,你就忍心假打电话骗他?向华说,党委不是慈善机构,要都像你搀上来扶下去帮着他们来胡搅蛮缠,我天天啥都别干了。我看了向华一会儿说,向华,你摸摸你的心脏还跳不跳。向华说,不摸也跳。我说,党委虽不是慈善机构,但也不该只是笑脸如花应付好上级,而应是想方设法尽力而为让辖区的百姓过上好日子,他来找党委,说明他相信党委,认为党委能为他办事,这是树立党委威信的好机会,作为办公室人员,应该重视这样的机会,协助书记做好这方面的工作,而你的做法,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是在帮倒忙。向华说,这种书生气的话我也会说。我说,我相信,比这更深刻的话你也能说出,但你没有做出,别的且不说,就说今天,他要是在楼梯间摔下去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到时候责任又谁负?于是,我就说了夏虹的事,向华听完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就看死得有没有价值。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死的是没有价值,但作为一个党员,尤其是一名乡镇干部,听了不感内疚,反说三道四,与冷血动物又有什么两样?
转眼间已是腊月二十八,今年没有年三十,再过一天就是春节了,可我仍没回家。为了配合省水产局策划的全省湖田开发经验汇编一书,写好县开发局给的选题,我不断在档案室翻材料,打电话找有关人员了解情况。腊月二十九下午定稿后,向华说文章作者应该是他,要不就写李书记,我没吱声。为啥是李书记呢?甄书记管办公室,还是让他定。于是,我又跟下村慰问的甄书记联系,甄书记问,你现在在哪?我说在镇里,甄书记又问,咋没回家?我说,向华让春节前把湖田开发的材料报上去。甄书记说,都放假了报给谁?赶快放下回家过年。我说,文章已写好,就是作者不好定。甄书记说,你写的你就是作者。我说,这能合适吗?甄书记说,你不合适谁合适?
我收拾利索赶回家,已灯火灿烂,鞭炮一声连一声在耳边炸响,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我看着电视填饱肚子就睡了。年初一晚上,妻子问要不要到几位领导家串串门,我说,不去,百儿八十,人家看不上眼,多了,咱又拿不出,为人作嫁的差事,出了大力,再没皮没脸地向人家脸上贴,咱这份也掉得太那个了吧?再说,书记是看中咱的能力,才不拘一格的,咱真要提东西去了,那就是咱把书记的心看俗了,万一再让别人看见,那不是给书记脸上抹黑心里添累吗?妻子说,只是给你提个醒,不去就拉倒,我还真怕你在镇里学会了官场的一套,把咱牙缝里省的俩钱给糟蹋光了呢。我说,谁逼也不去,你就把心装肚里吧。忽然听到附近商店的大喇叭喊我接电话,大过年打电话的不是亲戚就是朋友,时间就是金钱,刻不容缓,我到那拿起话筒说完新年好后,就恭候电话里即将传给我的新年祝福,万没想到是向华,向华礼尚往来过后,就说,你赶快来,赵书记有个稿子要写。我说,这黑灯瞎火的,你就应付应付吧。向华说,老大哥,快过来,车要在就去接你了,赵书记正等你。
我骑车赶到,向华说,可把老大哥盼来了,赵书记等不及,有事先走了,明早七点要手写稿,估计又得熬一夜,你马上开始吧。我说,向华,你还让我活不活?向华笑着说,稿子要求太高,不然就不惊你大驾了。说归说,笑归笑,该投入时还得投入。夜里三点赶出来,向华说,老大哥辛苦,去睡吧,我再看看。
平常习惯了,该起床时,就是睡得再晚也准时起。一觉醒来,已是六点,可向华还在办公室里,透过窗,见他手中的笔在疾速地晃动。我喊,向华,咋还没看完。他激灵打个寒颤,随即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把桌上的东西盖住。见我是在窗外东二楼上,就说,看完了, 很有深度,老大哥手笔到底厉害。我说,是不是又在给我安排别的任务?向华说,哪里话,我在忙别的,你要不睡就回家,初八上班再来。我说那稿子咋办?向华说,你就别操心了,剩下的事由我来做,你放一百个心,这回,我绝不会走样。
正月初八,我刚进镇大院,丁歌就把我拉进他宿舍,说,年初一晚上,向华是不是让你写了稿子?我说,是,咋啦?丁歌说,赵书记一页没看完就气得扔了。我忙问,咋回事?丁歌说,满纸前言不搭后语,标点不对,错别字连篇。我说,不可能吧?丁歌说,那还有假?向华给赵书记时,我和几位书记都在跟前。我说,绝对不可能,要说稿子不对赵书记的口味,我信,要说语句不通标点不对错别字连篇,我一点不信,我这就去找向华要原稿。丁歌拉住我说,别去了,与你没关系了,向华事先已说是他一夜赶出来的,以为赵书记会表扬他,没想到表扬没捞到,挨了批评不说,连李书记都说他不该充能时偏充能。我说你咋知是我写的?丁歌说,看字迹倒像是向华的,可他那水平,这么长的稿子别说他一夜,就是一个月也想不出,更别说把想的写出来,我就知是你写好他偷抄的,因为时间紧抄得慌,丢三拉四错误百出就再所难免了。我想起那天早晨向华的紧张狼狈样,就说,后来那稿子……丁歌说,来不及再与你联系,只好请了县报社的记者,光请客就花了好大一笔钱。我说,我可一夜忙得窝囊了。丁歌说,以后他再让你写材料,你写好不能直接给赵书记,也要想办法尽快让赵书记知道,免得他从中再做手脚,误事又浪费不说,要是事先不说是他写的,赵书记看完不满意,他再栽到你头上,赵书记准会对你有看法。我说,哪天抽机会,我一定要把这事说给赵书记。丁歌说,你千万别说,几位书记已经都知道了。我说,谢谢你,要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
年后刚上班,赵书记因为全镇中药材田块套种其他作物的事,又去了山东。家住本镇的两套班子成员又按往年惯例轮流坐东请客。吃请的红光满面或是醉意朦胧地回来后,不是闲唠就是打扑克,李书记考虑形象就打乒乓球。我却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按照县里部署,农村乡镇干部三个代表的学习已转入第二阶段,第一阶段一二把手的个人学习小结、全镇的学习活动总结,还有班子其他成员让我代写的学习体会,我都要抓紧时间赶出来。每一篇写出来稍作休息时,我都感到好笑,堂堂的党政机关,如此严肃重要的学习活动,成了我一人的活动,全镇干部的学习体会,都让我一个人体会。而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每当给某位班子成员写学习体会时,我必须联系他们在镇里分管的工作,必须查找相关的对口資料,可一到他们办公室,我看到的都是如山般堆积的成捆杂志和很少打开的成叠报纸,我知道杂志都是给各村和镇直单位订的,为啥不及时分发下去呢?为啥不用闲扯和打扑克的空抽出一本翻翻呢?上面发下来的农村三个代表学习資料汇编,开头第一篇就是毛泽东的《改造我们的学习》,赵、甄两位书记也在不少场合说要形成良好的学习风气,可为什么就改不了形不成呢?难怪不少群众说镇干部,不读书,不看报,不动手,不动脑,开大会,念讲稿……此类的话,连到镇里不到半年的我都听得耳内生了厚厚的茧子,难道镇里干部就一句也没听到吗?听到了,为啥又不想着改呢?让我感到好笑的是,直到三个代表学习结束,县里来人检查学习效果,不少班子成员还问我三个代表具体都是代表啥,而更让我感叹的是,当我把全镇的学习总结送给来检查的人时,他们一行正在李书记办公室里间烟雾缭绕地打着扑克赌钱乐。如此的学习风气,素质怎能提高?又怎能带领全镇人民跨世纪?当然,这是后话。
这天,我正忙着,向华进来说,李书记听说你乒乓球打得不错,院里其他人没有能打过你的,让你去陪他玩玩。我说,正忙着,没空。向华说,表面文章,别当大事,只要能应付交差就行,写得再好也不一定有人认真看,多说随手翻翻查查几张够不够要求的字数。我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想是大过年,不高兴就没表现出来,只说,应付也得拿出来。向华把我手中笔夺过去放在桌上,拽着我的胳膊说,快走,李书记特意让我来叫你去放松放松。话说到这地步,我只好跟了过去。李书记见我进来,就让丁歌把球拍给我,我接过球拍,先是很随意地推来挡去,但稍一用力,打过去的球,李书记不是接不住,就是打飞。我看出李书记球技很臭,偏偏向华在一旁为之大吹特吹——要不是打偏,这球石老师准接不住。我听了很是反感。向华越吹,我越快速猛抽。向华见我打得越来越猛,渐渐话就少了,可李书记脸上的红色却渐渐多了。这时,我突然想起王跃文《国画》中朱怀镜与皮市长打麻将,在领导面前,技艺再高,也要哄着领导高兴。我就告诫自己,别逞能,玩一会儿就算了,人家李书记好心让咱来放松。咱可不能让人家不放松。心一走神,球拍力度大大减弱,节奏跟不上,失球就多,失球一多,李书记就恢复了正常并有了笑容,就要开局,没容我表态,向华就自告奋勇当起了裁判。我想,就让李书记痛快赢一局算了。只要李书记的球过来沾案,我都轻轻推过去,并把球垫得高高的,李书记见了高球就死扣,扣时还像邓亚萍一样,嘴里发出震天动地的嗨嗨声,我一接不住,李书记就满脸灿烂,向华很夸张地说个好后,一鼓作气又把比分喊得响彻云霄。我心里好笑,拾起球传过去,李书记又模仿邓亚萍发球的架式,遗憾的是形神都不像,还表现得让人生厌。我拿球拍的手不再听使唤,再挡过去球,李书记接时总显得慢,球就总落地弹跳,向华等围观的就立马去捉,捉住又赶紧送到李书记手里。几个来回,李书记脸又成了关公,向华口中的比分成了默读,我则像回到了学校球台,上拦下救,正扣反抽,旁若无人,纵情施展,已根本不关心比分是多少。正打着,李书记球拍往案上一放就往外走。我说,李书记不打了?李书记说,你赢了。我说,李书记让我了。李书记没再答话就走出了活动室。向华哼一声跟了出去。丁歌见两人走远了,就说,你看这里面谁敢与他真打?我说,难怪球这么臭,都是你们这些人惯的。丁歌说,你信不信,他马上就回县城。我说,以前跟赵、甄两位书记也打过,他们从没把输赢当回事,我不相信他连这点肚量都没有。丁歌说,问题不在这,而在于你让他在我们跟前丢了面子。我说,他的面子是面子,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娱乐娱乐,哪能小题大作上纲上线?丁歌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看走没走。我往外一看,李书记真的上车出了大门。我说,他可能有事,碰巧让你说着了。丁歌说,你这人,我不跟你说,我让你看的那些书,你真是白看了。说完也立即走了出去。从这以后,直到我离开镇里,再没见李书记打过乒乓球。
向华申报的秘书一职,不知什么原因县里一直没批,麻烦事却接二连三地找到我头上。先是我正忙着,突然甄书记来向我要材料,我先是一楞,说,不知道。甄书记吃惊地说,怎么,小向没告诉你?我说没有。甄书记火了,这小向咋这么昏头?急等上报,石老师连啥材料都不知道。转身又喊小向,向华从李书记办公室出来说忘了。甄书记说,那就快给石老师说,无论如何今天中午得赶出来。我就扔下手头的活儿快马加鞭,没命地在键盘上敲击,好在镇里说来道去就那么点事,只要按要求变个说法开头结尾再换换就行了。午饭时甄书记拿走稿子,我才去填肚子,然后又忙别的,没有多想。而这种事连着几次,我就有了想法,可有想法没说,李书记却把我叫到赵书记办公室。赵书记说,石老师,以后写材料要写一篇是一篇,写出特色。我说,写文章有个搜集材料酝酿构思动笔书写修改的过程,可让我写材料从没有提前说几天,而是快到要了才让我猛赶,就是事先输入电脑的,也得有个重新编辑输出的过程吧?再说,我根据材料拢材料,就说这湖里的虾蟹混养塘,我来了快半年,至今不知是方的圆的,平面的还是立体的,我怎么能写出特色?我又如何不想写出特色呢?赵书记瞅瞅李书记,李书记转脸对我说,石老师,石老师,你先回你办公室。
写材料的事再没发生。没过几天,省水产局来人看我镇蟹塘养殖情况,甄书记让我写份短小精悍的汇报材料,我字句斟酌谨慎而行,晚上十点完成后,甄书记下村抗旱还没有回来,我正想与甄书记联系,向华说,不要联系,他不折腾到天明是不会回来的,你帮我看会儿电话,我下去有点事。向华刚走,电话铃就响了。我拿起电话,电话里说,我是县委办公室,明天上午八点半,省水产局王局长去傍湖看蟹塘养殖,县委张书记陪同,请有关人员在你们镇水产站做好接待工作。我说,上午已接到通知,时间是上午九点,让我镇有关人员在镇里等候,我镇已做好准备。电话里说,上午是哪里下的通知?我说上面没写。电话里又说,可能是县多管局,他们是直线联系,就按你们上午接的通知执行吧。向华回来,我拿了做的电话记录给他后说,刚才县委办公室来电话,与上午不一致,是不是再跟甄书记说一声?向华说,不用说。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丁歌把我叫到甄书记办公室,向华也在。甄书记说,昨晚电话是你接的?我说是。甄书记又说,电话里咋说?我重复后说,当时就告诉向华与上午电话不一致,让他告诉你,他说不用。甄书记问来电单位,我说县委办公室。又问向华上午电话来源,向华也说县委办公室。甄书记对向华说,你把电话记录拿来。向华回来把电话记录递给甄书记,我从旁看到来电单位是县委办公室,但县委办公室五个字色泽鲜亮,字迹也与电话内容不同,知是向华刚才匆匆填补的。甄书记看后说,是他们通知下得矛盾,责任在他们,你们都出去吧。我刚到办公室,向华跟进来就把电话记录往桌上一砸,咋搞的,连个电话也不会接,弄得李书记也跟着让县委张书记训了一顿,要是赵书记在家,肯定也脱不了。我问,向华你在说谁?向华说,这屋里还有谁?我忽然明白,昨天汇报材料不是他直接安排的,而是甄书记直接交待给我,他认为是故意忽略了他的存在,是明显地看不起他,他记在了心里,并一直都在寻找报复的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互相矛盾的电话正好成全了他。一箭双雕,何等阴毒。我非常气愤,就说,你别以为人家都是傻瓜,我现在就去找两位书记。说完打开门,正迎着甄书记,甄书记见我一脸怒气,就问,咋回事?我转身拿起电话记录对甄书记说,甄书记,你看上午电话记录这笔迹是否一致。甄书记看完问向华,昨天上午谁值班?向华说,我。甄书记又问,电话内容谁记的?向华说,财政所小黄。甄书记追问一句,你哪去了?向华说,在外面跟朋友吃饭。甄书记把电话记录往向华跟前的桌上猛地一拍,小黄是干什么的?电话不是你接的,你咋又知是县委办公室打来的?省里来人完全与石老师的记录一致,你不及时与我联系,却乱造假记录推卸责任,你想干什么?你知道你造成了多坏的影响吗?
可没等到下午,全院人员都知道了电话事件,还说责任全在我。我心里那个恼——恨不得立即抓住向华揍一顿。但见到向华时,我却出奇地控制住了自己。
三月中旬,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学习活动结束,县撤乡并镇开始启动。全县三十五个乡镇场,一下只保留十六个,大量人员分流到有建制的镇,傍湖光两套班子成员就分来了十个,以前较宽松的办公楼,一下显得拥挤起来。我本就没分清的两套班子成员,这下更显得生面孔多。按照党委安排,我白天下村采访给县报写稿,有材料晚上加班整理。整天在办公室坐烦了的我,乍一出来,像只小鸟,总觉得天格外高地格外阔,就像我后来在县报上发的散文中写的那样:千禧之春,到处是花红柳绿,到处是蝶舞蜂鸣,到处是春风鼓荡春潮涌动,每日里骑着单车在各村穿行,置身春野,沐浴阳光春风,采一片新绿,记一个欣喜,向熟知不熟知的朋友报一个别样的春讯……我镇在县报的上稿量多了,钱宣委自然高兴,一有空就和我一起在各村转悠。有时县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来,一起采访完,按镇里规定招待没白酒,只要钱宣委让我到外面赊,我都欣然应允。可随着采访的不断深入,接触面的不断扩大,我的心境也渐渐暗了下来。持久的春旱,给傍湖镇初步形成规模的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带来了困难,不少引种的辣椒、中药材田块,因技术管理跟不上,死苗现象相当严重。很多农户本对产调饱怀希望,霎时脸比蔫了的紫茄子还难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包村干部把补救措施带下来救急,可包村干部却比新媳妇还难见。
一天上午,我从下面回来,刚进办公室,分流来的工业书记提着个官场时兴的鼓鼓囊囊的墨绿色的廉洁布包对向华说,谁要问,就说我下村了。转脸喊钱宣委,钱老弟,咱一起回家。我对丁歌说,就这样干工作,能不又白又胖?他包的那村辣椒损失最大,这种人,官越大老百姓越没好日子过。丁歌没接腔,眼瞅着我,朝向华努努嘴。我马上噤了声,暗责自己忘了白胖子是向华的远门姑舅老表。
我不忍心这种局面再持续下去。为此,我在全镇各产调田块跑了一遍,写了一篇关于傍湖镇三月下旬产调田块作物长势的调查报告。报告中对各村产调田块存在的问题进行了细致的梳理,指出了应该采取的措施,同时还重点指出了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直接地说,就是包村干部工作不到位,人浮于事,该带下去的技术材料不能及时传下去,致使产调作物错过了最佳管理期。我在报告中强调,作为一名党员干部,应该始终把自己看作是党树起的一面旗帜,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飘扬到哪里,鼓荡一方,火红一片。甄书记下村回来读罢,说,赵书记回来了,你送他看看。把报告递到刚洗过脸的赵书记手里,赵书记看完,拍案而起,对我说,你去喊李书记,就说我叫他。我推开李书记虚掩的门,李书记正在看书,听到门响,见我进来,便把书放在一边,我扫了一眼,见是李佩甫的《羊的门》,正想随手拿起翻翻李佩甫这本报上早火至今没能见到的大作,李书记却用一叠新到的报纸压住,我连忙把伸出的手移到后脑勺挠起来掩饰尴尬。李书记问,有事吗?我说,赵书记叫你。李书记见了赵书记,问这次出差的情况,赵书记大体说了,就把报告给李书记,李书记看完,赵书记说,我好不容易在外求来的好种子好技术,家里就这样用的?让办公室立即打印,两套班子成员人手一份,全体镇村干部原文学习,深刻反思。说完,就骑车下村了。李书记后来在组织学习时说,我们镇的产调田块,如果不出现石老师在报告中说的问题,绝不会损失这么严重。学习时,我听着李书记的讲话,一直为报告得到重视感到高兴。学习完,向华就对我说,李书记说你这段时间太辛苦,让你休息几天,没事在办公室帮着接接电话理理信件报刊,这也是赵书记临去省里跑项目时安排的。我听后很感动,每天一上班就守在办公室里。可来办公室的镇干部再没有了往日的热情,与我目光相遇,有的只是象征性地点一下头,有的随即转向一边,而白胖子见我总是怒目而视。我意识到,如果说赵书记只本着解决问题的目的才作出决定的话,那么李书记的具体实施是彻底让我把全院的人得罪了。针对我在调查报告中说的,李书记完全可以考虑到可能给我带来的负面影响,隐下报告的来源,换种方式让全院干部知道,照样可以解决问题,岂不两全其美?我今后将怎样在镇里立足呢?可转念一想,自己并没凭空污人清白,既然敢写出来,就不该怕得罪人,你不热情,我更不热情。没事时,我就以整理文件为由对向华丁歌说一声,躲到自己办公室里埋头看报。
一个星期过去了,李书记再没说让我下去,我也不好要求,县报上我镇的稿子渐渐少下来,钱宣委找到我,让我保证上稿量。我说不下去写什么。钱宣委说,为啥不下去?我说李书记让休息。钱宣委说,为啥让你休息?我说,请指教,你说为啥让我休息?钱宣委说,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接着他一拍我的肩膀又说,好兄弟,我给你提个建议,以后干工作,只干份内,别管闲事,就是好心涉及了,也不见得就有好报,就说这新闻报道,上级要求以正面宣传为主,你就时刻牢记正面宣传,想方设法正面宣传,别的一概不问。我插话说,就像下边向上边汇报工作,报喜不报忧?钱宣委一摆手,你听我说完。然后说,现在李书记不让你下去,你也不能忘记本职工作,没有采点,就想办法电话联系,再不行,就结合形势想着写,你写啥就有啥。我说,哪能写假新闻。钱宣委说,新闻的效用就是引导、示范、带动、发展,只要这个目的达到,假的也是真的。我说,有,就写,没有,绝不杜撰。钱宣委顿了顿说,总以为你素质很高,没想到连最起码的服从领导都做不到。我一楞,随后说,近朱者赤,近黑者墨。钱宣委眼一瞪,你咋出口一套一套的?我说,常在领导身边,怎能不耳濡目染?随即话一转,钱宣委,你让赊的酒钱,都好几百了,外面店里逼债呢。钱宣委说,酒,你没喝?我说,喝了。钱宣委说,报社、电视台记者都是我们县的新闻写作高手,镇里请他们来,宣传我们镇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为你提供学习机会,让你尽早成为行家里手,不让你交学费,拿两个酒钱不行吗?我说,行,再多也行,可你次次都许诺酒钱你负责还。钱宣委说,我许的多了,都一一兑现,我能受得了吗?你先想办法还上,以后我再想办法给你。说完就匆匆走了。
都说钱宣委一提还钱就开溜,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直到县里实施镇机关人员消肿,钱宣委调走时与我礼节性地握别,都没再提还酒钱,我只好当冤大头,用稿费堵上。
县委把撤乡并镇时分流到各建制镇的人员进行重新安置,叫消肿。在消肿的过程中,又把各镇两套班子成员进行了调整。在调整中,赵书记平调到了另一个更偏远的镇,李书记接替了他的职位,甄书记到邻镇当了人大副主席,向华的秘书任命也批了下来。无怪乎向华那几天私下里说,皇帝轮流坐,《百家姓》第一句要倒过来念了。调整的结果出来,我才恍然大悟。特别是向华的任命,尽管知情人都清楚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镇机关还是为之大哗,关于向华的一些传闻,也从各种渠道汇集到我的耳朵里。综合起来,我就知道了向华档案上没有的情况。向华原名何华,当年参加高考后,顶替了本县一个名叫向华的人,在西北某大学财会专业混了三年,回来就被分到傍湖镇财政所上班,也算是专业对口。赵书记主持全面工作后,本想从党委办公室开始,实施任人唯贤的举措,可李书记在另一个镇当一把的向华姨夫手下安排了小舅子,为表答谢,就力荐向华进党委办公室,还三番五次托县上领导捎信,让赵书记多多照顾向华。赵书记考虑到以后工作,才勉强答应。因向华不会写材料,我也就进来做了文字工作,本作秘书培养的丁歌就暂且委屈靠后了。我了解这些后,也没觉有什么不正常。这种事,从古至今,所有的官场小说中都有。可正在舆论大哗不止的时候,丁歌专为我设宴,又让我几天都叹息不止。
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晰。那晚是星期六,丁歌值班,我因赶一个材料没回家。晚饭时,丁歌说他请客,我问请谁,他说,专请你。我忙推辞。他说已在对门聚仙楼订好。恭敬不如从命,我赶紧放下手头活儿跟了去。落座后,招待上了两凉两炒两瓶干啤。丁歌说,薄酒淡菜,请老大哥别介意。我说,你再客气就外了。随之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丁歌说,赵、甄两位书记人咋样?我说,都是好人。丁歌说,你也看到了,结果都被挤了出去,你觉得公平吗?我说,不公平,可又能怎样呢?如今官场,好人又有几个能吃开的?丁歌说,你还记得我在李书记办公室给你拿的小说《中国制造》吗?我说,记得,周梅森写的。丁歌说,里面烈山县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事件发生后,那个李记者在小红楼对刘意如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我说,权力四周有小人。丁歌说,就这句,两位书记都毁在小人手里了。我说,我咋不知道?丁歌说,就是那次电话事件。我一惊,啥?丁歌又说,你只知埋头干活,不懂官场的游戏规则。我忽然明白,假若电话事件不发生,甄书记负责安排的这次接待,也不会晚于省市领导半小时到位,赵书记虽身在外地,也没脱开怠慢省领导的罪名。后来,我听向华说,全镇产调工作,除他俩包村的田块外,其余均损失惨重,是他们光在外跑不安心坐镇指导、调度全面工作造成的,还说这是他们调走的主要原因。我说,他们在外又不是游山玩水,比天天关在办公室闲聊、看闲书强多了。向华眼一瞪,你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是什么意思?自古忠臣良将奸佞小人,老百姓看得最清楚,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当然,这也是后话。
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条上来后,丁歌又说,这段时间,咱俩一直不错,我说句心里话,仅供你参考。我说,你说吧。丁歌说,近年来,从中央到地方,党政机关一直都在精简机构裁减人员,大量分流人员都不好安置,你根本不可能再改行过来。我说,我做梦都在逃离,从没想过在官场混,我一直都在寻找回去的机会,早晚得回去。丁歌说,我认为晚回不如早回,免得得罪更多的人。我问,咋回事?丁歌说,你在这,啥材料都让你写了,好多想凭笔头子往上混混的,都让你一人挡下了,你想他们能不恨你吗?你走晚了,他们的年龄优势就没了,机会错过你再走,他们能罢休吗?我说,有能耐就使出来给领导看,我能挡住谁?丁歌说,使出来要比你强,还能让你来?别的不说,就说向华,你来后,帮他做的还少吗?他对你又咋样?现在他目的达到了,他更不会善待你。我说,暑假开学,我一定想法回校。丁歌说,你说走就走了,咱俩这么好,他能对我好吗?没等我接话,丁歌又说,所以在你没走之前,想请你帮个忙。我立即说,什么忙,你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丁歌说,从今以后,在办公室,你不要再跟我说话。我瞅着丁歌愣住了。丁歌说,石老师,我也是迫不得已,咱俩今天说的,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说,你放心,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没过几天,我在李书记办公室看到当时热销的官场小说《省委大院》《地委大院》《市委大院》和《县委大院》,好奇心顿生,立即把四本书合在一起,书口处就呈现出一道浅淡的黑线。我就马上断定,书是丁歌请我前,托我在市府给他捎来的,他说是要送给以前从这调走的一位领导。因为这道黑线,是我回来后不小心用笔画的,我给丁歌书时,还向丁歌表示了歉意。自然丁歌请客是还我没要书钱的情。我当时就觉得骨头里寒气直冒,一刻也不想再在镇里待下去。
我于是写了请回报告交给了李书记,李书记说,安心工作,等候党委研究。就在等答复的当儿,全县中小学校长竞争上岗开始了。公平竞争,机会共享,真能参与,既是离开镇里的最好借口,又能回校一展抱负。我找了镇教委办郑主任,说了镇里的一些情况和欲参加竞岗的想法。郑主任说,你编制还在教育口,条件也够,完全可以参加,只要认真准备,希望很大。按程序,我参加了笔试、口试、组织考评和民主评议等。根据末位淘汰择优聘任的规定,我的综合积分绝对在受聘之列,我能不为自己欢呼吗?可在镇里颁发聘书前,李书记对我说,正因为你优秀,党委才调你来,积分只算证明你的能力,而聘不聘由党委决定,党委需要你在镇里工作。希望霎时化为泡影,我愈加想念在学校的日子。
驿庙村小学是我执教的学校,因为建校款一事,村里的李二猛带人大闹镇政府,曾被我写进一篇小说里。因为这篇小说,我也曾让李二猛大捧了一阵。他说我人正笔也正,尤其把他刻画得活灵活现,借我的笔冲出了傍湖走向了全国,要是能给拍成电视剧,在电视台一放,通讯卫星一转,他李二猛全世界都会有知名度。这当然是去年的事。那时,我还没到镇里。我到镇里后,他碰面就一个劲儿鼓动我赶快回到学校来,再教他的儿子,把他儿子也培养成为平民百姓鼓与呼的人民的作家。可万没想到,镇里没把建校款的事给彻底解决,建筑队又在今年暑假开学前封了校门。那几天,李二猛就在村里跑着串联人再上访,见我就直嚷嚷,让我请假跟着他体验生活,再给他写个续篇。我笑后就说,你可千万别胡来。他说,我早就说过,进了官场早晚得变,咋样,还没一年,说话就不站在咱老百姓一边了,快回来吧,浪子回头,痛改前非,还为时不晚。我恐他再罗嗦,说了句还有事,便骑车就走。
一天,我去镇里上班,刚进大门,就见办公楼旁站了不少人,有管教育的书记、镇长、文教助理,还有镇人大、派出所、信访司法办的。就纳闷,可纳闷也没停步,文教助理迎上来轻声问,来了吗?我疑惑地问,啥?文教助理说,你们村上访的。我猛然想起早饭时听到隔壁说不去镇里要去市里的话,就说,这会可能到市里了。文教助理赶紧转身,管教育的书记镇长匆忙上楼,其他人也骚动起来。我刚放稳自行车,李书记与管教育的书记镇长就坐车走了。到了办公室,我问才调进来的文秘专科毕业的大学生小高,李书记急着去哪里?小高说,听说驿庙村来上访,镇里有关人员从早上六点就等,没想到,上访的去了市里,李书记带人去追了。我说,明知有上访还在这干等?向华说,不等咋办?我说,及早派人到村里,把事情解决在萌芽状态,不更好吗?向华说,那个李二猛上次来镇里闹,你知道得那么细,像亲自指挥的,这回是不是又参与策划了?我盯了向华一会儿说,是的,李书记回来你就告诉他,我打发他们上访走,才来上班的,叫李书记让我回校。向华说,别想那么美,想回去,哪天让李二猛也为你带人来镇闹一回。我说,求之不得,但愿如此。
晚上回到家,我听村里跟去上访的人说,李二猛领着二十辆机动三轮车,自西而东强行穿过机动车禁行的市府繁华的路段,长驱直抵市府大门,致使交通堵塞达一个小时。市府惊动。市信访局闻之大惊,在警察的协助下,好说歹劝,才把人引到自己门下,对李二猛公正解决建校款让孩子准时到校上课的要求给予肯定答复后,又问李二猛还有什么要求。李二猛说,你们要是像镇里一样骗我们,我们就到省里去。说完一扬手,又把人带回来,半路上遇见来追的李书记连理都没理。第二天,向华说,李二猛的三条腿到底跑不过咱李书记的汽车轮,没进城,就让李书记给截了回来。刚说完,李书记就喊他备车去驿庙。向华不敢怠慢匆匆下楼。事后听说,以市信访局牵头有关部门联合组成的调查组开进了驿庙村。到底是市里领导办事果断,事情很快得到圆满解决。自然,李书记受到了县里的批评,李书记又把驿庙村的支书、主任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李书记召开了全镇干部大会,要求各村及镇直机关加大力度处理好自己的事,严禁个人上访、聚众集访,杜绝越级上访,一旦再有发生,一定从严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并从重处理。可李二猛他们却不管这些,既然学生如期进校上了课,他们就认为胜利了。胜利的消息一传遍全村,村里人高兴,我也高兴,二猛更是高兴得差点上了天。
开学的第二天晚上,李二猛拿着九月一日的县报来找我,说上面有他儿子的一篇文章。我接过来一看,是写他儿子对我的思念,以及盼我再回校教他的心情。我看后鼻子一酸,眼窝就湿了。李二猛说,咋样,没给你丢脸吧?我要是你,读了这篇文章,知道孩子们这样想自己盼自己,我说啥也得回来。见我没有接话,他又说,你算算看,这些年,经你教过的学生,到了中学,不是上了大学,就是在职中学了技术走上了工作岗位,又有几个回家种地的?你说你在那种地方有啥出息?把你的本事用在给那些官吏涂脂抹粉唱高调上,你就不认为是一种人才資源的浪费?你要明白,你在那里替他们吹得越大,他们就升得越快越高,老百姓就毁得越多越狠。我打断他说,没想到你儿子作文进步这么快。李二猛嘿嘿笑过说,实不相瞒,儿子功底还没这么厚,是我请人代写的。我说,你……李二猛说,我可不是有意来骗你的眼泪。我又说,你想干什么?李二猛说,听说你想回,镇里不让,我准备领人替你请愿,特意来事先征求你的意见。我猛地站起,好二猛,我的事,镇里正在研究,你可千万别给我惹祸。李二猛也站起说,你既然不愿回来,我也不替你搭这口热气。说完转身就走。
自以为李二猛让我劝住了,万没想到,我中了他的缓兵之计,李二猛真的带人为我闹到了镇里。
新千年的第一个教师节庆祝大会,镇里准备得格外隆重。可惜因有采访任务,我下了村。采访回来,镇大院的人见我就像不认识似的,我挺纳闷,到办公室一问小高,小高直盯着我看,向华哼一声,丁歌也跟他走了。我问小高咋回事,小高说,你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他见我一脸真诚,就说,没想到石老师在下面学校威信那么高。我急了,到底是咋回事?他说,你们村那个叫李二猛的,上午带了百把个学生,打着“石老师我们想你”、“让石欣老师回校教我们”的标语来了镇里,说是代表驿庙村全体老少爷儿们来请求让你回去的,闹得连教师节庆祝会都没开好。我听到这就愣住了。
醒过神来,我也冷静下来。是福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下班时,向华说,石老师,李书记让我告诉你,把你的工作向小高交接完,回家听候安排。
我回家跟妻子一说,妻子说,这二猛算是把你毁到家了。我说,他也是好心,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受个处分,照样教我的书。可直到秋收秋种结束,我还是没得到重新安排的消息。李二猛再见我,直说对不起,可见我总不明不白地在家待着,就又愤愤不平起来,说,就是摔锅卖铁也要为我讨个说法。我说,学校课都分好了,到学校也是闲着,反正干不干镇里都没钱发工資,你就别再费心了。二猛说,万一不给你重新安排呢?我说年后就出去打工。二猛慌地说,打工?去哪打工?你千万别去,我请你当家教,我给你开工資。我说,我不能只教你的孩子吧?趁年轻,还是到东南沿海一带去闯闯。二猛说,那能行?我说,咋不行?咱镇已有几位教师自愿辞职去了那里,来信说,那里条件好、工資高。二猛点上一棵烟,猛吸了一口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是别人,我也就没二话,可你要是真去,我不是白领人折腾了?我一愣,随后说,照理,作为一个年轻人,能有机会闯荡一下外面的世界,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可真要丢掉现成的工作,独自走马天涯,我认为,肯定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我生长在这里,尽管咱这里还不发达,我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大富大贵,更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我只想用自己的真心和良知,为生存的这块土地向好处发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到了这步田地,我不得不做好走出去的准备,话又说回来,现在镇里还没明说让我下岗,就是真因此让我下岗,我能连个反应也没有就一走了之吗?何况,这也不是急的事。可我心里对自己说,绝不能再等下去了。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在等待中熬过了整个漫长的冬天。在一个无望的春日,我劝住了要为我再讨个说法的李二猛,登上了南下的火车,来到了这座现已执教多年的新兴城市。这里是古书上盛产相思豆的地方,白日里,我虽与师生其乐融融,夜晚却常在梦中醒来,依窗北望,人生中这段不算平常的经历,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我不知道,何时能再走进家乡的课堂。
责任编辑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