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哈欠（组诗）

薛卫民，吉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吉林师范大学兼职教授。

请孩子们原谅我把这本书献给了一个大人。我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这个大人什么都懂，即使儿童读物也懂。

——［法］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马振骋译

月亮课

天上一个月亮

地上无数个月亮——

池塘含个月亮

湖泊抱个月亮

水库捧个月亮

就连我家小院的水盆里

也跳进来个月亮！

水库、湖泊、池塘……

就是水盆里的月亮

你也别捞

谁捞谁上当

不管想捞月的人多么疯狂

不管去捞月的手多么嚣张

水中月一点不受伤

顶多是让水的波纹晃几晃

月亮来到水上

也不是为了让谁上当、失望

她来

她是来开美的课堂

她开美的课堂

是想让我们学会欣赏

小雨

小雨小雨

淅沥沥

小雨小雨

好脾气

它落到土上

就是土

它落到泥上

就是泥

它落到花上

就是花

它落到叶上

就是绿

小雨把自己

搞没了？

小雨在新鲜的世界里

闪自己……

老巷子

１

左边是房山墙

右边是房山墙

于是，地球上窄窄的一条

便成了小巷

２

脚印走进去

脚印走出来

走进走出

便走过了几个朝代

３

房子成了老房子

石墙成了老墙

连苔藓都成了老苔藓

小巷也便成了老巷

４

岁月如流

岁月河水一样地流……

可石头就是石头

岁月走

铺成小巷的石头

一块也不走

盲童

你不必躲闪

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不必汗颜

我什么也没发现

你呢，大可心安

因为我的目光

从不窥视

更不在不该注目的地方

留连

（他还想说：

天什么都不看

天什么都看得见

但他没说）

请不要对我感激

监视中不会有真正的成长

谁还不做点臭事呢？

走远路的人少不了曲曲弯弯

请不要替我遗憾

要知道

有时省略了目光

反而看得更真

也不用为我慨叹

要知道

往往闭上眼睛

反而看得更远

聋哑儿童

我们坐在一起

什么都不说

我们的微笑和微笑

在合唱着一首歌

我们站在一起

什么都不说

你听过树说话吗？

不说话的树欣欣灼灼

我们走在一起

什么都不说

我们互相拉着的手

传递着绵绵的温热

我们什么都不说

但一刻也不曾沉默

我们的心灵与心灵

在以它们的方式互相抚摸

我们每时每刻

都在与世界交流

只是我们远离了噪音

更不是噪音的制造者

起早赶路

爷爷，天亮了

树把天拱起来了！

天一让树拱起来

天不好意思了

天一不好意思

天就使劲儿地高

天一使劲儿地高

绿树都乐了！

绿树一乐，

爷爷你看，它们就跳舞……

树叶做过公主的帽子

一片叶子飘然而下

砸向女孩的脑瓜

叶子砸一下是不疼的

可那是挑衅行为

女孩呢，她一点也没生气

她笑呵呵地，弯腰拿起叶子：

“淘气的家伙，快回家！”

叶子开始了随风的旅行

它走到哪讲到哪——

“你知道吗？我做过公主的帽子！

你知道吗？我做过公主的帽子！”

它一路走一路快乐

它一路走一路潇洒

“你知道吗？我做过公主的帽子！

你知道吗？我做过公主的帽子！”

人家问公主哪儿去了？

它说：“公主让我给她搜集美丽的故事，

我答应了，让她先回家！”

一个女孩善待一片淘气的叶子

她便成了公主

一个公主戴上了树叶的帽子

从此走进童话……

老槐树

１

民间传说：

是槐，就带三分鬼气

都说

月黑风高的夜里

鬼靠着槐树休息

２

鬼气也是灵气

槐树到村外去生长

槐树知道人之所忌

槐树不荫在宅旁

也不站在村里

３

槐叶很苦

苦苦地年年碧绿

碧绿地养出灿灿的槐花

多少个饥荒灾年

槐花开在村民的生命里……

４

槐树站在村外

守望着和村民有关的消息

苍老的树皮眯起树眼

看人们来来去去

看风中的故事悲悲喜喜

５

有一年，老槐树突然枯了

树枯就是死去

它死得好多人为之叹息

可第二年春天

它又重新爆出满树的新绿！

村里人觉得理所当然

城里人却说不可思议

和月亮之间的事情

妈妈，就咱两个人，好冷清

干点什么吧！

让我来给你说说

我和月亮的事情？

母亲鼓掌

以专注的神情

让眼睛看着儿子的眼睛

儿子说：

我走，月亮也走

我停，月亮也停

月亮为啥跟我走？

我问了，可它不吱声

月亮，它是要跟我玩儿吧？

因为天上太静

要不，它是要跟我进屋？

因为天上太冷

母亲微笑着

倾听

她在心里羡慕儿子

并悄悄地缅怀

自己和月亮之间的事情……

风让植物摇曳起来

风让植物摇曳起来……

我们是旁观者

我们不是枝

不是叶

更不是舞蹈的花朵

这时我们才感到

人是多么僵硬

连我们人类中的少女

也没有植物那天赋的婀娜

风让植物摇曳起来……

她们向风致意

她们婆娑

她们更没忘了

为照耀了她们的阳光唱歌

是阳光使她们美丽起来

阳光也让风有了好心情

让心情有了好颜色

阳光每天都照耀我们

而此时

在它的光环中

我们却显得手足无措

仿佛第一次目睹它的莅临方式

它的金色

头一回感受它那直抵心灵的抚摸

还有悬垂于叶边的露水。

我们一边被滋润

一边感到口渴

在茂盛的植物中生活

太幸福的时候

我不好意思唱歌

那会儿

我感到全世界的人们

都在用羡慕的目光看我

我像头腼腆的狮子

向更深的密林深处走去

这时乔木、灌木

所有的植物

在我的周围茂盛起来

掩藏我：

我本是一头爱炫耀的动物

而此时我不想再抖擞威风凛凛的鬃毛

不想再向山峦震扬我的吼声

我只想在一个小小的角落

为自己哼一首老歌

我头一次感到我的疆域足够大

已经太大了

我也是头一次发现

原来

盛装幸福的地方

用不着多辽阔

顺着我的心情，青枝绿叶野花浆果……

都替我闭门谢客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此时，能看到我幸福的

只有天上的云朵

天籁

河流是雄性的

湖泊是雌性的

青蛙问雄性的河流：

你干嘛老是流淌？

河流说：

我在搬运时光

看河流把时光搬运到哪儿

青蛙游到顺流而下的地方

那是湖泊。

青蛙问湖泊：你为什么不流淌？

湖泊说：

我在贮存时光

脚印

雪地上

一个孩子倒着走路

他把自己的每个脚印

都看得清清楚楚

脚印从那目光中

感到了朋友的温度

我们是成人我们很有身份

我们总是正着走

我们从不那样看脚印

它们一程一程地送我们远去

看我们消失

然后隐入遗忘

成为往事

往事都有故事

故事里才有真正的历史

而我们

很少有人会记得一场雪

也很少有人缅怀过一片绿叶

只有失意落寞的时候

我们才会转颈回顾

想去怀念那些揖送过我们的事物

而我们并没有挚爱过什么

身后空空如也

穷途末路的时候

我们不只回顾

还会毫无操守地往回走

这时我们想起了那些丢下的脚印

却每一脚都踏在空虚上

只想随便走一走

少年说：

我只想到旷野上走一走

只想走一走

和小鸟说句话

向野花点点头

我只想随便走一走

没有什么鬼念头

看炊烟飘在山前

看夕阳坠入山后

炊烟在唤我回去

我哪能不回去

夕阳在问我何忧

我何忧也没有

只想随便走一走

往寂静处走

往陌生地走

往还没有脚印的地方走……

看熟睡中的婴儿

你什么都没穿

你没出生时

有个很久很久的以前

你出生之后

有个很远很远的遥远

我刚听过你醒着时放肆的哭声

我此时又看到你熟睡中甜蜜的笑脸

你哭

哭得毫无遮挡

你笑

笑得又那么内敛

我看你时

也有眼睛在看我

你头上飞翔的小天使

打了一个长长的幸福的哈欠

责任编辑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