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天空

2012-04-29 00:44:03薛友津
鸭绿江 2012年7期
关键词:红心航行

薛友津,江苏省徐州市某机关干部,徐州市作协副主席,国家二级作家。1984年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文学作品近三百万字。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女人不言梦》,中短篇小说集《小镇女流》《嘶风》《在爱情边缘徘徊》《浊血》,长篇报告文学《小康离我们还有多远》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摘自领袖语录

任航行与赵红心是在一次学习毛著积级分子报告会上认识的。赵红心是演讲者,任航行是聆听者。

当时任航行是与团支部书记许宝迎一起去参加报告会的,许宝迎是任航行的徒弟,任航行比许宝迎大不到两岁,可这并不影响他们师徒关系的存在。俗话讲,师徒如父子,所以任航行在许宝迎的面前总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自居,以至于二人坐得那么近,许宝迎的气息都喷到师傅的面颊上了,而任航行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任航行本想到会上打个照面就偷偷溜出去与连小波、顺子到故黄河垂钓的,鱼杆都已经绑在自行车上面了。任航行最怕开会听报告,一开会听报告人就迷糊,他盘算着等会议开始后,最多再耽搁三五分钟就走人。哪知一见到赵红心,任航行钓鱼的欲望就被赵红心的美丽给瓦解了。

任航行的双眼一眨不眨始终盯着台上;台上共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他一眼没看,女的他一眼没落下。后来知道那女的叫赵红心,在环卫处工作。那个赵红心长得真是太好看了,是任航行见到的女人之中最最漂亮的一个!脸若石灰墙那般洁白,人似台前那盆杜鹃花般灿烂。任航行真为赵红心惋惜,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怎么舍得叫她去扫马路的呢?真是有点儿太残忍了!起码说有点儿委屈了她。如果安排在我们红旗机械厂还差不多,最好是给我当徒弟,果真如此,哪怕叫我当厂门口那根旗杆都愿意!

台上那个男的歪着屁股目不转睛地望着赵红心,任航行看着心里酸溜溜地妒嫉,心说你老盯着人家女孩子的脸瞅个什么劲儿呢?你也不年轻了吧!估计老婆孩子都有了吧?你还想怎么着?说轻了,白浪费你的精神,朝重里说,说你眼睛流氓也不为过!任航行又发现一个问题,赵红心讲到激动的时候,常常与那个男的进行感情交流,却不向台下的他进行感情交流。任航行本打算溜号,坐在最后面的旮旯里,他为没有坐在前面的位置而后悔不迭。好不容易逮住了赵红心的目光,然而那目光却像滑泥鳅似的溜掉了。令任航行心情暗淡着且快乐不起来。

赵红心演讲得十分成功,台下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任航行满脑子浆糊,连一句也没入耳,只记住赵红心最后两句激动人心的口号:我要用手中的扫帚,扫出一片红彤彤的天地,扫出一条金灿灿的光明大道来!

报告会结束后,在“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中,任航行充满着无产阶级感情,唱得是那样斗志昂扬,那样意气奋发,那样坚定有力,喉咙发挥到极致。他想赵红心一定会听到他的歌声的,因为他看到赵红心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扫了过去。他本麻木的肢体像是被一缕阳光照耀着,心中被一种叫做激情的东西感动着,久久挥之不去。当徒弟许宝迎猛然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反对,而且心甘情愿地任她抓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的感觉是那个赵红心在抓他的手。

几天来,任航行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亢奋着,同时又被那种莫名其妙的幸福困扰着。心中本来纯洁的地方突然一下有个人站在那里,又是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人,叫他怎么能清静得了呢?任航行是个有事不知如何表达又不知向谁表达的男人,像这种幸福的事他就更不知怎么好了。一门心思,只有将这种快乐埋藏在心底,独自在那里欣赏,独自在那里陶醉,嘴里像是始终含着一块冰糖疙瘩,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甜透了,有滋有味地向外溢着。所以,任航行近来的状态空前的好,干起活来,特别卖力,嘴里美滋滋地反复唱着: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老三篇,学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最了解任航行的,当属他的徒弟许宝迎。许宝迎看到师傅心里汪着香油,多多少少也知晓一点儿信息。那天一出会场,任航行就问她,你看这个赵红心怎么样?许宝迎就实话实说,怪能干的,也怪会说的。任航行说,我不是问的这个,我是说你觉得她长得漂不漂亮?许宝迎说怪漂亮的。继而问任航行,师傅你看上她啦?此时任航行就巴望着有人能望穿他的心,他觉得他的幸福必须与人一起分享。任航行点点头。半晌叹一声,人家的条件那么好,怎么会看上咱们呢!许宝迎说那也不一定。理由?任航行多么希望有人给他一个充分的理由啊!许宝迎说,喜欢一个人,或是被人喜欢,还要啥理由呢?许宝迎心说,就如我喜欢你一样,还要什么理由呢!

任航行在许宝迎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可任航行连一点儿也没觉察出来。任航行脑子里根本没这根弦,看不到许宝迎对他的爱慕,看不到许宝迎对他的关心,任航行把许宝迎对他的照顾看成一种很正常的事情。比如将菜里的肉挑给爱吃的师傅,比如给师傅洗手套洗工作服,比如给师傅打毛衣。这些事情在任航行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任航行从来没往深处想,也想不起来往深处想。只苦了许宝迎剃头挑子一头热在那里单相思。许宝迎又是那种比较内向的女孩子,没有勇气向任航行表白,也不好意思找别人介绍,彼此那么熟,又那么近,又觉得是那么陌生,相隔那么遥远……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任航行对许宝迎说,你晚走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许宝迎一听这话,心里激动了老半天。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任航行从工具箱中拿出一包东西,对许宝迎说,送给你的。许宝迎心里激动得“砰砰”直跳。什么东西?任航行说日记本。许宝迎怕人看见,急忙将纸包塞进手提包里。她只觉得心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没敢停留,急急忙忙离开了车间。许宝迎边走边啄磨,不年不节的,师傅平白无故送我东西干什么呢?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一定是那一层意思。许宝迎多么希望这一层意思就是她所期盼的那一层意思啊!

回到家,许宝迎饭没吃就想着去打开师傅给她的那个纸包。好吃的东西,要等到实在抗不住谗唠再吃那才有味道,喜悦的事情要等到心情平静下来再慢慢享受那才会更加开心。可是,这会许宝迎有点儿等不及了。但她还是忍住了。

姐夫沈跃进刚给姐姐洗好澡,抱着她从洗澡间里出来,一股香皂味,浸入许宝迎的心肺,许宝迎觉得心中舒畅死了。宝迎下班了?姐夫沈跃进打了声招呼,将女人放在椅子上,拿来拐杖递到她手里。姐说小妹,你的脸上怎么这样红的呢?许宝迎说是的吗?紧接着进了自己的房里,将手中的东西放好,站在镜子前呆愣了半晌。只听姐夫沈跃进在外间屋说道,宝迎,饭要等一会儿才能好,我已给你兑好了洗澡水,你洗完澡再吃饭吧。许宝迎答应着出门,说谢谢姐夫。

在建筑站拉板车的姐夫沈跃进虽是农村人,可他心地善良,家务事没有他不会做的;蒸馒头,擀面条,踩缝纫机,织毛衣样样在行。姐姐宝凤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不稳,不能工作,一切全靠姐夫沈跃进。姐夫是个老好人,又勤快又知体贴人,对许宝迎就像自己亲妹妹。许宝迎也没拿沈跃进当外人,拿他就和自己的亲哥哥差不多。想着沈跃进的好,许宝迎不由人地就想起了师傅任航行,假如真的与师傅结成婚,师傅能像姐夫对自己一半好就心满意足了!

吃完饭,许宝迎躺在床上听了一阵子收音机,也不知听的是什么,心早被师傅那个纸包儿给勾引跑了!她慢动作解开纸包,果然是一个红塑料皮的日记本。第六感觉,里面一准有封信,果不其然真的有一封信。当时许宝迎真的有点儿心花怒放了,不用看,她已经猜到了信中的内容,但她还是用她那颤抖的双手打开了信:小许,你虽然是我的徒弟,可我从来都拿你当我的妹妹看,现如今哥哥有个困难,想求你给我帮帮忙,你要是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了……我喜欢那个赵红心,非常非常地喜欢。可我又不知怎么办,我想女人与女人之间是比较好说话的,你能帮我找找那个赵红心吗?成与不成,我都得感谢你,我给你买件的确良褂子好吗?……看后将信烧掉。千万千万!

要说许宝迎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看到这封信了。许宝迎一下被这封信给打倒了!这封信真是太残酷了,不但将一个青春期的女孩的神给伤了,还将一颗热烈的、澎湃的、挚爱的心给撕碎了。泪水顺着双颊无声滴落,许宝迎陷入一种极端的痛苦之中。她真想大哭一场,却又不敢哭出声,没有哪种办法能叫她痛快淋漓地将心痛洗去。许宝迎把枕巾咬在嘴里,便咬住了痛苦,泪腺随即打开了闸门,“哗哗”地向外流淌。泪流干了,心也平静了,思想也通畅了,许宝迎豁然开朗,不为师傅,不为自己,她也必须去见见那个叫赵红心的女人。那为的是谁呢?许宝迎又糊涂了……

赵红心的工作单位很好找,就在小广场附近。这个城市提起小广场没人不晓得,叛徒特务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经常在那儿接受批斗。赵红心很少到单位去,除了一三五上午学习。那天恰巧是星期四,所以许宝迎扑了个空。许宝迎问怎样才能找到她,传达室老头举着一双警惕的小眼睛,将许宝迎重新审视一番,问道,你找她有事吗?许宝迎心说没事找她干什么?就点点头,然后从身上掏出介绍信。老头仔仔细细将介绍信看了一遍,半晌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这会儿她也许在哪条马路上扫地呢。能在哪条马路上呢?许宝迎耐着性子问。老头说了几条马路,许宝迎就走了。老头在身后说,若是马路上没有她,你去她家里看一看,她家住在向阳街19号。

许宝迎找了几条马路,没有遇见人,正想去赵红心家看看,猛然有辆垃圾车从那边过来了,拉车的正是她要找的那个人。许宝迎一眼就认出了她。

赵红心今天打扮得像个男孩子,头戴长沿工作帽,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毛巾,胸前别着挺大的毛主席像章,是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那枚。许宝迎走上前去,她说我可找到你了!赵红心不认识面前这个女孩子,态度就有些冷淡。许宝迎忙解释,你不认识我,我听过你的报告,就是在大会堂那天。赵红心这才换上友好的面容。找我有事吗?许宝迎掏介绍信,说我们厂想请你去作报告,给我们团员青年上一课。赵红心未表态。许宝迎又说,那天我听了你的报告,挺激动人的,所以我就和我们厂的徐工宣汇报了,徐工宣特别支持。赵红心将介绍信还给她,说到哪儿作报告,不是我说了算的,要县革委会批准,然后通知我们所里,所里再通知我。是这样的程序。许宝迎想想也对,也别难为人家,凡事都是有规章制度的。她说我到县革委会找谁呢?赵红心说你去找谁找谁,而后去县革委会找潘主任,他同意了我才好去。许宝迎握着赵红心的手,说再见。她感到赵红心的手一点儿也不柔软。

与赵红心分手后,许宝迎一点儿也没眈搁,直接去了县革委会。通过两三道手续,她才见到那个潘主任。其实她认识他,上次那场报告会就是他主持的。

潘主任笑吟吟地接待了许宝迎,还给她倒了一杯茶叶水,然后低头去看介绍信。介绍信只有几行字,可潘主任反来复去看了好几遍。许宝迎一杯茶喝干了。潘主任起身给许宝迎的杯子里续上水,又回到办公桌前看介绍信。半晌慢条斯里地说,小许同志……你们厂里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团员青年这种迫切要求也是令我十分感动的。不过,我们县革委会要全盘考虑这件事情。一个,我们要考虑赵红心同志繁重的工作,二来,报告会厂矿企业一般是不单独安排的。许宝迎一听急了,说潘主任,你一定要考虑一下我们的要求,团员青年希望赵红心同志能去我们厂作报告都盼了许久了呢!你一定得支持!许宝迎又说,我找了好几条马路才将赵红心找到,她说你批准就行,你就批准了吧!接下来,许宝迎又讲了许多充分的理由来说服潘主任。连许宝迎自己也觉得奇怪,平常见了徐工宣说话都脸红,今天见到潘主任这样的大官,胆子反倒大了起来,说话也不打怵了!

潘主任仿佛被许宝迎的真情打动了,说好吧,今天就看在你小许的面子上,破例一次。我与赵红心同志的单位联系一下,最近就派赵红心去你们厂。说着走过来,对许宝迎伸出了手。潘主任的手真大,许宝迎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是那样的仓白无力,许宝迎感觉,仿佛有一道电波通过手臂传到了她的身体,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流淌……

临出门的时候,潘主任突然问道,小许同志,你的家庭是什么成份?许宝迎不知道潘主任问家庭出身干啥,就回答说是贫农。潘主任说好好。潘主任又问了问红旗机械厂里的事,最后叮嘱许宝迎,有空常来玩。许宝迎说行。冷不防,腮帮被潘主任捏住了。许宝迎的脸一下臊红了。从没有人这样对她无理过,特别是陌生的男人。心中难免生厌,可觉得欠人家的情,又是领导,才不至于发作。许宝迎借故推开潘主任的手,小跑着走了。

事情办成了,按理说许宝迎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觉得那个潘主任太不稳重了,有失当领导的身份,怎么能那样的呢?对人家女孩子动手动脚的,既不尊重别人,也不尊重自己,这样不正经的人怎么配做领导的呢?许宝迎心中感到很委屈,一想到为的是师傅,这种委屈又不算什么了。心情渐渐地开朗了许多,刚才那种不愉快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可她又突然矛盾起来,赵红心这次去厂里作报告,万一真的看上了师傅,那该怎么办呢?你这不是拱手将自己喜欢的人往别的女孩子怀里推吗?你是憨是傻哩!许宝迎心中不由好一阵伥惘。

当任航行听到赵红心要来厂里作报告的消息,心里整个儿乐开了花。正好车间里这时没有人,任航行举起了双手振臂高呼: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许宝迎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哩,你看你高兴的,就像是赵红心已经答应嫁给你似的!任航行说,我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哎宝迎,你说到那天我穿什么衣服呢?许宝迎说,咱们是工人阶级,当然要穿朴素一点儿的啦!就穿你平时穿的那套工作服就行。今晚你就换下来,我给你洗干净。任航行说好,用大运河肥皂洗,那肥皂好闻。许宝迎一撇嘴,人家赵红心是来作报告的,不是专门来闻你身上的味的!任航行呵呵一笑,我不是想给她留个好印象的吗!许宝迎说,依我说,这几天,你好好将毛主席的语录多背几条,人家赵红心是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你与人家相比得赵红心一定差不离才行啊!等赵红心来作报告那天,你上台背几段语录,赵红心一定欣赏你!任航行激动得鼓起掌来。宝迎,你真是我的好徒弟,叫我怎么报答你呢?许宝迎说,说什么报答呢?只要你心里知道我对你好就行了!任航行说,我怎么不知道的呢?我早就知道了!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妹妹就好了!一句话将许宝迎的泪给说下来了。任航行说哎哎,你这是怎么啦?许宝迎说,我这是为你高兴的。任航行说真是谢谢你了。许宝迎想起什么,说师傅,晚上回家少睡一会儿,别忘了背语录。任航行点点头,说嗯哪。

为了不耽误生产,赵红心的报告会在星期天举行。全厂内外红旗招展,人心沸腾,团员青年来了,工人们来了,还有许多家属。将小礼堂挤得满满的。报告会由徐工宣亲自主持,许宝迎认识赵红心,又是团支部书记,也上了主席台。会前,许宝迎与徐工宣汇报过了,让任航行在会上背语录,一是交流,二是也活跃一下报告会的学习气氛。徐工宣一点儿也没考虑就同意了。所以任航行就有了在赵红心面前表现的机会。

任航行对主席台深鞠一躬,又对台下深鞠一躬,然后开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

任航行是高中毕业,背这些是不犯难的,一口气背了十几首,还要背,被徐工宣劝住了,徐工宣怕冲淡主题。

报告会结束后,赵红心十分兴奋,主动要求唱一首歌,歌名叫“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问台下有没有与她合唱的?任航行反应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台,与赵红心唱了起来: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啊,禾苗上挂满了露水珠啊,毛主席的雨露滋润了我呀,我干起了革命劲头儿足!

报告会结束后,许宝迎代表徐工宣送一送赵红心,到了厂门外,赵红心就不让送了。赵红心说小许,我问你个事。许宝迎说你问。她已经猜到了赵红心的心。赵红心说,刚才与我同台唱歌的,就是先前背语录的那个青年人叫什么?许宝迎就怕她问这话,她到底还是问的这个!许宝迎说他姓任,任务的任,叫任航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那个航行。赵红心说噢。许宝迎又说,他是我的师傅。赵红心有些惊奇,说是吗?

就因为赵红心这句话,任航行激动得一宿没合眼。一大早他就跑到许宝迎的家,要小许帮他分析分析。任航行说宝迎,你说赵红心是不是对我有一种好感呢?许宝迎说有这种可能。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呢?许宝迎说我观察不出来。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呢?许宝迎没好气地说师傅,我又没谈过恋爱,我咋知怎么办呢?那倒也是!任航行叹一声,突然灵机一动,说宝迎,假如你是赵红心,你希望我怎么办呢?许宝迎心中说,我倒想是那个赵红心呢!可惜我不是她!你不如给她写封求爱信试试吧。任航行心中那只迷航的小船,猛然找准了方向。连声说谢谢,爬起来就跑。弄得许宝迎一脸傻傻的。

任航行去商店买来信封信纸,单等中午一下班,瞅个没人的地方便写起了情书。任航行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愈写愈激动,信没写完,早已是泪眼■■,涕泗滂沱了!许宝迎没有等到他吃饭,就先吃了,怕饭菜凉了,用布将饭盒包起来,放在热气管子上。任航行写好了信,上班的时间也到了,他只好空着肚子干活,不但不觉得饿,相反劲头儿还挺足的。许宝迎附在他耳旁说,爱情的力量真大啊!机器声太吵,任航行将车床关了,说宝迎你说什么?许宝迎又不好意思说了,她说你的肚子不饿吗?任航行一笑,说不饿!

下班后,任航行嘻皮笑脸央求许宝迎帮他将信送给赵红心。她心中十二分地不愿意,可手却不由自主接了。等任航行转身走了,自己又后悔了不得,骂自己,你说你这是干的啥事情哩!

许宝迎有赵红心的地址,不费事就找到了她的家。赵红心正在家学毛著,见到许宝迎,有些愕然,说你怎么来了?又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家的?许宝迎笑笑算作回答。她将信交给赵红心。赵红心说什么?她说你看看就知道了。又说你等我走了再拆。赵红心笑笑,什么东西还这么神秘?说着往外送她。许宝迎有心观察起赵红心来。赵红心长得白皙,肤细,像是一条没被污染过的河流那么洁静;身材匀称,五官端庄,是女人见了都不由惊叹的那种女人!难怪师傅一见为之倾倒么!可我在他面前两三年了,难道就没看出一点儿好来吗?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儿值得你看的地方吗?许宝迎心中不由生出一丝酸楚来!赵红心也没在意她的表情,说你不坐坐啦?她说不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连许多天,任航行也没有接到赵红心的回信,心情一落千丈,歌曲也不唱了,连话也很少说。许宝迎明知是怎么回事,也不好问,也不便劝。只好表面上也装出很同情的样子,在任航行面前绕来绕去的长吁短叹,可她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时刻沐浴欢畅的幸福里。她心中那颗太阳从云彩里出来了,始终照耀着她,叫她怎么能不快乐呢!她多么希望赵红心看不上她的师傅啊!赵红心那么漂亮,人尖子一个,又是个红人,条件又好。她不是抵毁师傅,相比较,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师傅与赵红心是有点儿不太般配。所以许宝迎抱定主意,等师傅撞了南墙死了心,不然的话,他心中老想着那个赵红心,她想怎么着都不行。不过许宝迎是个实心的人,大凡这种人就会死心眼,她心中明明喜欢任航行,非但不主动,相反还替人家牵线搭桥,这不是与自己过不去吗?现在她只有在心里祈祷,上天保佑我吧,千万别叫那个赵红心有信来!

不早不晚,信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就在任航行与许宝迎都觉得不可能来的时候来了。

那天早上一上班,传达室的章老头就喊许宝迎拿信。信没贴邮票,是谁从门缝里丢进来的。章老头如是说。许宝迎拆开信,里面还有一封封好的信,是给任航行的。信很轻,许宝迎拿在手中,却感到有千百斤重。

信很短,简简单单几句话:小任同志……你的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太浓了,你的无产阶级感情哪里去了!你要多多学习毛主席的著作,斗私批修,彻底肃清封资修的流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信虽不长,不但没有爱的宣言,且平淡得就像一杯白开水,字里行间还有一点儿批评的味道,可任航行还是蛮激动的。这说明她看了他的信,不光看了,而且还认真地看了,要不怎么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呢?任航行找个没人的地方,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喊许宝迎来看。许宝迎说这是你的私信我不看,看人家的信是犯法的!任航行说,是我叫你看的,又不是你私自看的,犯的哪门子法哩?再说,你是个媒人呢,谁不看你都得看!

许宝迎就看了。许宝迎心说是你叫我看的,你可别到处宣传我!当然她知道这种事情谁也不会轻意四处广播的。

看了那封信,许宝迎并没有天要塌下来的那种感觉,相反觉得阳光真实地照在了她的身上。一丝暖意从心口窝的深处,一阵一阵往外散发出来……

赵红心给任航行写了那封信,当时感觉是闹着玩的,也没太怎么想,这是她第一次给男孩子写信。过后忽然觉得,哟,是该考虑个人的事情了呢!一晃都二十三岁了,身边像她这么大的,起码也是一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不过她自个倒没觉得这么大了,还觉得像是十七八似的。赵红心第一回有了这种心事,手中的扫帚就不那么轻松了,脚底下这一千多米的小马路,往日她一口气就扫到头了,还不觉得累,今儿个身上却有了轻微的汗潮,手臂也有点儿酸乎乎的。

这时候有人叫她,是所里的小孙。小孙通知她,说是潘主任来电话,叫她立即去县革委会,有急事。赵红心知道,县革委会无论啥事都是急事,估计又是作报告的事。小孙说你去吧,我来扫。赵红心说孙姐,又烦劳你了。小孙说,你也是公事,别客气。赵红心就笑。小孙又说,等你高升了,别忘了我就行。赵红心说孙姐,瞎扯什么呢!小孙说,你这么积极,又是县革委会的红人,跑不了的!

赵红心骑着小孙的自行车,急急忙忙赶到县革委会,潘主任早已等在那里,连茶水都给泡好了。赵红心来熟了,也不客气,一口气将茶喝光了,自己提过茶瓶加满水,一屁股坐在潘主任对面的椅子上,说潘主任明天去哪儿作报告?潘主任笑而不语。赵红心说怎么了潘主任?嘴里像是含块水果糖似的!潘主任说小赵,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赵红心没当回事,说啥?又端起茶杯喝水。潘主任说你猜一猜。赵红心说我猜不出。潘主任说不让你猜了,然而却又不说,一对小眼盯着赵红心的脸看。赵红心的目光与潘主任的目光遭遇了,一下搁浅了。赵红心突然觉得,潘领导那双眼睛里藏着一种令人心中发悬的东西。赵红心说潘主任,你这么望着我干什么?说着摸下自个脸,我脸上有脏气吗?潘主任忍不住笑了,他说小赵恭喜你了。赵红心摸不着头脑,喜从何来?潘主任说,经过县革委会集体讨论,决定提你当候补委员,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你的身份就变了,成为国家干部了。赵红心说这怎么可能呢?潘主任说,这不就可能了吗!赵红心说我恐怕我干不了。潘主任说,慢慢锻炼锻炼吧,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当干部的!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交给赵红心,叫她现在就填。赵红心还是畏手畏脚的,她说潘主任,我当干部了,还叫我扫马路不?潘主任说,那当然不能再扫了。你想想,你现在是个县级领导干部了呢!哪能去扫马路呢?成何体统?赵红心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假如当干部就不能扫马路了,那不是脱离群众了吗!若是这样的话,我不要当这个候补委员了,还是让我去扫马路吧。潘主任有些为难,考虑了一下说,不然这样吧。马路你可以去扫,但不是你的主要工作,今后县革委会啥时开会,你都不能耽误。赵红心说没问题,心里高兴得了不得,赵红心说谢谢你潘主任,潘说你和我还这么客气干嘛呢!

又坐了一会儿,赵红心站起来要回去,说小孙还替我扫马路呢?不知扫完了没有,我去看看。潘主任往外送人,欲说什么又止,赵红心说潘主任还有啥事吗?潘主任说赵委员,今后我就叫你赵委员了,赵红心说还是叫我小赵吧,委员长委员短的我听了心里别扭,潘主任说委员是个职务,这样工作起来方便些,赵红心微微一笑说你喊啥都行。正是夏初的天气,花园里一片生机勃勃,花团锦簇,暗香四溢。潘主任说赵委员,我有件事想求你给帮个忙,赵红心说潘主任有啥事你只管说。潘主任略停,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脑袋,是件私事,按理说,我不该麻烦你的,不过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合适的人来。赵红心说潘主任你急死我了!潘说小赵,我老婆出身不好,我已经与她离婚好几年了,平常光顾革命工作,将自己的事给耽搁了,现在我突然想起来,我该再成个家了。赵红心是个多精的人哪,说潘主任是不是让我给你保媒?潘主任点点头!赵红心说这人我认识?潘说那是当然啦!赵红心问道是谁?潘说就是上次你叫她来找我的红旗机械厂的小许,你不是跟她挺熟的吗?赵红心说你是说那个许宝迎啊,我和她说熟也熟,说不熟也不熟,不过这件事我可以找她试试。潘说那就谢谢啦!赵说潘主任你这条大鲤鱼,看起来我有希望吃了?潘敞怀大笑,我当然希望能这样啦!

许宝迎下班回到家,姐夫沈跃进已经将饭菜预备好了,沈跃进说宝迎,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许宝迎说还是先吃饭吧。沈跃进说那也好,我去叫你姐出来吃饭。许宝迎说姐夫,今天开工资了,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沓钱来,交到沈跃进手中。沈跃进说,我的工资够家里花销的,你的钱你攒起来吧,留将来结婚用。许宝迎脸一红说,我结婚早着哪,你拿着吧。沈跃进说那我帮你存银行吧,许宝迎说随你的便。许宝迎拿碗盛饭,沈跃进将妻子宝凤抱到饭桌前,一家三口刚欲吃饭,突然来了个人,是赵红心。

许宝迎没想到赵红心会上她家来找她,她心里想,肯定是为她的师傅任航行的事来的,所以心里有些不悦,又不好露在脸上,就客气地让她一起吃饭。赵红心说她已经吃过了。许宝迎也不好意思把人家晾在那,说我也不怎么饿,到我屋里说话吧。赵红心还想客气,许宝迎说我真的不怎么饿,其实许宝迎有她的鬼主意,我不吃饭,你赵红心就不会坐长久的。依许宝迎的心思,一刻都不想留赵红心。

俩人坐在床沿上,赵红心本来就不拐弯,见许宝迎不吃饭陪她说话,便开门见山地说,小许,今年多大啦?许宝迎想不出赵红心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就说干吗?想给我介绍对象?赵红心说你猜中了,许宝迎说是谁?赵红心说你别问是谁,你现在愿不愿意谈?许宝迎弄不清赵红心究竟为她提的谁,一时语塞。赵红心说,你还没吃饭,我也不绕弯子了,就是县革委会的潘主任,你见过的……你别惊奇,潘主任虽然年纪大些,可也不显老,条件那是没说的,根正苗红,又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才三十几岁,年轻有为,当然咱不图她这个,官再大,也都是为人民服务,……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理解这“共同的革命目标”就是缘分!你考虑考虑,想好给我回个话。

许宝迎不知赵红心何时走的,她叫赵红心说的这个事情给弄傻了,她是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怎么可能哪?她怎么可能嫁给那个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人呢?想起那天她去县革委会被那个姓潘的捏一下脸,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恶心,她拿来毛巾,照着镜子,对着脸上姓潘的捏的那块地方擦呀擦,直将脸擦红了,擦疼了,她才停手。她想那个赵红心怎么想起来的呢?你说那个姓潘的怎么怎么好,你也不小了,你怎么不嫁给他的呢?真笑死人了,她本来对赵红心还有一些好印象的,现在全没了,相反对她还有一种怨气,甚至有些恨意!

许宝迎心中很烦,也不想吃饭了,姐夫沈跃进要去热饭,她说我想洗澡,沈跃进说我去给你兑水,刚给你姐洗好,炉上的水刚好开了。洗澡间里有水气味,还残存着香皂味道,许宝迎关好门,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望着自己的身体,默默地在心里想,姓潘的你做梦去吧,你别想得到我,我死也不会嫁给你的,别说你是个小小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即便是国家副主席,我也不稀罕!

水温怎么样?姐夫沈跃进在门外问道。许宝迎说正正好。姐夫沈跃进说,小心别烫着!许宝迎说,我知道啦!许宝迎在心中赞叹,姐夫这人真好!

今天轮到赵红心夜班,所长找到赵红心,说赵委员,你如今是县领导了,白天你参加劳动也就是了,晚班你千万别再干了。所长是个女人,姓齐,干一辈子清洁工,人挺好的,就是不识字,大家都喊齐姨,赵红心说齐姨,不劳动是可耻的,劳动最光荣,再说我算啥领导呢!齐所长说,赵委员,赵红心说齐姨你还是叫我小赵吧。齐所长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黑牙,齐所长打十六岁就开始吸烟,现在每天没有两包烟过不去,一般男人吸不过她,所以将满嘴的白牙给糟蹋了。赵委员……你说我这嘴,好,齐姨就叫你小赵。小赵啊!你现在身份不同了,齐姨怕你累着,也担心你的安全,黑更半夜的,若是遇见了坏人,你叫齐姨怎么向县革委会交待呢?赵红心说,现在革命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坏人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你放心吧齐姨。

赵红心吃完饭,新学了段毛主席语录,又写了几页纸心得体会,然后上床躺一会儿,好起来上班。然而却一点困意也没有了,她想着潘主任和许宝迎的事,想着想着不由人地就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难免就想起那个叫任航行的男青年,她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也没有多少恶感,不过细想起来,他不太适合她,尤其是现在她已经当了县革委会的候补委员,各方面的情况都起了变化。她不是瞧不起工人阶级,实在是她们不在同一起跑线上。上次她一时兴起给了那个任航行写了那封信,不知他看了作何感想,仔细一想,又觉得那封信有点儿太于严厉,的确有些不应该。谈对象不是学毛著,她不该那么严肃对待人家的,通过这次政治面貌(指她当上了县革委会的候补委员)的变化,她更加坚定了信心,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她要认真学习,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现在绝对不能考虑自己的个人的私事,要把学习和工作放在第一位。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学习和工作,赵红心决定现在就给姓任的写封信,叫他死了这个心。说写就写,铺好了纸,提笔写道:……任航行同志,我与你那个事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党不允许我现在考虑这件事,革命事业也不允许我现在这么做。别为了我耽误了你的青春,你今后别再给我写信,否则,我就将信转到你们厂里去!……希望你今后刻苦学习,发愤图强,做一个对祖国对人民有用的人,做一个忠与毛主席,忠于林副统帅的人……握手,此致,革命敬礼!

赵红心将信折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在上班的路上,将信投进了绿色的邮筒里,这时她才长舒一口气,心情也格外地舒畅,扫起路来,也格外地有劲、卖力。

许宝迎今天本来上的是中班,临时通知她有政治任务,立即去厂里。许宝迎心里胡乱猜疑,会是什么政治任务呢?离厂里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只见彩旗迎风招展,插有二里地去,厂里的喇叭早已响起来了——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给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您唱。千万颗红心向着共产党,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敬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院墙墙壁上贴满了红色标语,其中一张标语的内容引起了许宝迎的警觉:“热烈欢迎县革委会的领导莅临我厂指导抓革命促生产工作”。许宝迎心中不由琢磨起来,来的别是那个姓潘的主任吧?

师傅任航行满头是汗,正领着一帮人在那儿操练锣鼓。徐工宣手中托着几盘炮正指挥工人悬挂灯笼。许宝迎就问,徐工宣,什么政治任务?徐工宣没听清楚许宝迎的问话,说,快进去吧,换好工作服,县领导快要来了。许宝迎将师傅任航行拉到一边去,说师傅,县革委会来的哪位领导?任航行说,你认识的,就是那位潘主任。

许宝迎的心情一下一落千丈,师傅任航行还想与她交待一下车间里的活,见徒弟一脸不是一脸地走了,就没叫住她,他心里也奇怪,这个宝迎今天是咋的了?刚才脸上还是阳光灿烂的,怎么突然一下变天了呢!

许宝迎换好工作服,然后动手擦车床,愈擦愈没精神。每天她擦机器的时候,边擦嘴里边哼着语录歌,今儿非但不哼歌,脸上还挂着冰霜,所以同车间的姊妹就看出来了,问她那儿不舒服?宝迎说没有,又问她家里有啥事情吗?宝迎又说没有。像许宝迎这个年龄属于特别敏感的年龄,大家心里也都有数,知道许宝迎与她师傅任航行的关系非同一般,就喊着问,任师傅呢?怎么任师傅没来哩!有人说,在厂门口敲锣鼓家伙呢!许宝迎心中明白,她们这是喊给她听的,她不理会,低头只顾擦车床,擦了一遍又一遍,若不是广播喇叭通知全厂工人到大礼堂去集合,她还要擦呢?

许宝迎与一帮小姊妹向大礼堂走去,她想,一定是那个姓潘的快要来了。她实在是不想见到他,而她又不能不见到他,他坐在台子上,你总不能一直低着脑袋吧!怎么办呢?许宝迎猛然想到一个主意,她“哎哟”一声突然蹲下身子。同行的小姊妹问她怎么啦?她说我肚子疼,刚刚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疼就疼了呢?不然去厂医务室瞧瞧吧。她说不行,疼得很,我得去医院。同行的说,找个人陪你去吧?她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你们替我向徐工宣带个假吧。

许宝迎没有从前门走,她虾着腰溜着墙根向后门走去,她怕万一碰上那个姓潘的。边走嘴上边哼哼,装得还挺像的。出了门,她才将腰直起来,想起刚才的样子,不觉得好笑,就笑了。心中十分得意,这时就听到厂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广播喇叭里响起了不绝于耳的歌声。不用猜,准是那个姓潘的进门了,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离厂老远,许宝迎这才发现坏了,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哩,想再回厂换衣服又怕被人撞见,也只好就这么着了。可是她穿着工作服又能到那里去呢?本来想去逛商店的看来不可能了,哪有穿着工作服逛商店的!那时候不兴这一套。回家也不行,若是姐姐问起来,上班时间你怎么回来了?叫她怎么回答呢!这个时候往哪儿去呢,这下可难坏了许宝迎。

红旗机械厂地处城郊,许宝迎不能回厂,又不能进城,只好漫无目标地向郊区走去。远处是麦田,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雨,麦苗在白灿灿的日照下,泛着绿光,小风一过,闪过一道绿波。许宝迎本就喜欢绿色,脚步轻盈地跨进麦田,蹲下身,用手抚摸着绿油的麦苗,心中荡起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

很晚,许宝迎才回到家,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家中空无一人。往常这个时候,姐夫沈跃进早将饭菜做好,就等着她下班一起吃了,可今天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的。许宝迎心想,若是姐夫沈跃进加班或是有事,姐姐总会在家的呀!姐姐行动不方便,很少出门,每天做点简单家务活,比如捡菜,淘米,蒸饭,还有缝缝补补,浆浆洗洗力所能及的事情,即便有啥特殊的事情要出去的话,总该留个字条啥的,可许宝迎找遍里外间,却啥也没有发现。再说这个时候也没有不在家的理由呀!宝迎坐卧不宁,像只无头的苍蝇在外间屋转圈子。突然想起来,姐姐与姐夫可能有急事出去了,两人忘了或没来得及留条子,因为姐夫不识几个子,也许是给邻居张大妈留口信了也说不定。于是,许宝迎便去敲张大妈的房门。张大妈听许宝迎一说,也觉得奇怪,说你姐很少出去的啊!再说,她真的有急事出去的话,总要给我说一声的呀,我一下午都没出门呢!即便她有啥事总该和我讲一下的,没理由的嘛!

许宝迎这下真的有些急眼了,又没地方打听去,也只好等等看情况再说了。她便动手做饭,家中有蒸好的馒头,她熬了一锅的稀饭,又炒了一盘素菜,这一切做好以后,就坐在外间屋等。这时天已经黑透了,许宝迎连电灯都忘了拉亮。

不知过了多久,猛听得一阵自行车响,许宝迎听出是姐夫沈跃进的自行车声,忙跑出去,果然是姐夫。许宝迎劈头就问,姐姐呢?沈跃进说你姐发烧三十九度,我下班回来,急忙送她去医院了,走得太匆忙,也没给你留个条子,怕你急,所以我回来给你说一声。许宝迎说吓死我了,我生怕出啥事情,姐姐现在咋样了?沈跃进说,打了两瓶水,高烧已经退了,在那观察观察,没啥事就可以回家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许宝迎说,饭菜已经做好了,先去医院看看姐姐再回来吃吧。沈跃进说别了,估计你姐也没啥大事,你先吃吧,我这就去接你姐。许宝迎下午在外面弄了一身汗,见姐没事也就放心了,说姐夫我洗个澡,等你们回来一起吃饭。沈跃进说我去给你将水兑好。当初铁皮水桶置放的有些高,许宝迎如果往桶里加水,需得踩着凳子才行,每次洗澡都是沈跃进先将水兑好,她才去洗,因为沈跃进个子高。所以沈跃进要替宝迎兑水,她也没反对。

沈跃进走了,许宝迎拿了换洗衣服,进了洗澡间将衣服脱了,自我欣赏一番自己,洗澡前她有这个习惯。看着自己玉一般地肌肤,美丽地曲线,抚摸着自己凸与凹地部位,心中充满一种自豪与优越感,她用手试了一下水龙头的水温,感觉正好,心中感激姐夫的心细,接着开始洗澡。

洗着洗着,许宝迎感觉身上有些凉意,她不由抬头望了一下门,这一望不要紧,吓得她魂飞魄散,门不知何时开了,有一个人就站在那里,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姐夫。水热不热?正不正好?沈跃进轻描淡写地问。许宝迎不知怎样回答,也想不起来怎样回答。你出去!你出去!许宝迎歇斯底里一般的喊叫。宝迎你是咋的啦?沈跃进还是那样坦然地说话。许宝迎这才想起来自己光着身子,急忙扯过衣服,将身体护住,愤怒地吼着:滚哪!滚哪!你这个流氓!

打死许宝迎,她也不会想到老实憨厚地姐夫竟是这样的人,自从沈跃进进门,许宝迎拿他就像自己的亲哥哥,无论哪方面,也都不怎么避讳他。没想到他竟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她不止一次地怨自己,洗澡时为啥不将门插死的呢!平常,她洗澡时从来不插门的。她的确没拿沈跃进当外人,有时早晨沈跃进叫她起来吃饭,都是直接到她床前喊。她睡得死,所以她的房门从来不插。假如今天洗澡的时候将门从里面插上的话,那么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她真的好恨自己,为啥这样粗心的呢!她想等她姐姐回来,一定不能轻饶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任航行在充满美好希望的心情下接到赵红心那封信的,在拆开信的一刹那,感觉是久枯的禾苗得到了及时雨。那成想是封绝交信,心中那片湛蓝的天空突然暗淡了,犹如一颗滚烫的心掉进了冰水里,他觉得世界末日来临了,有时他真这么想,还不如地球来个大爆炸哩!也省得美国佬虎视眈眈的了!地球果真毁灭了,那真叫世界大同了,什么穷富,什么好坏,什么爱情,什么仇恨,统统地死亡了,当然包括他的和赵红心以及所有人的生命!……

机器轰鸣,在不停地转动;外面地天空依然是阳光灿烂,车间的房顶照样是那么巍然不动,任航行又回到现实中。他也明知刚才只不过是他的一种假想罢了,事实上,他也不想这么年轻就去见马克思,他还有好多好日子没过呢!他还有好多理想没有完成呢!目前任航行的理想就是能与赵红心谈对象,可这个理想破灭了,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一个人没有了理想是这样的痛苦啊!他想找一个人诉说自己心中的苦痛,想来想去,只有徒弟许宝迎是他的倾诉对象,可她今天突然请了病假,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呢?在他印象中,自许宝迎到红旗机械厂上班,还没请过一次病假,如果许宝迎在跟前,起码任航行的心情还不至于这么悲观,什么事情一经许宝迎开导和分析,也许就没事了,说不定她会亲自去找那个赵红心谈一谈,问个清楚明白,也说不定那个赵红心有意拿拿架子,试探试探他任航行的心诚不诚!假如这样,那真是最好不过了。可如果赵红心真的不想与自己相好那又该怎么办呢?任航行心中那扇刚刚有点儿缝隙的小窗户又关闭了,她虽然是工人阶级,可怎么与赵红心相比呢?赵红心长得那么漂亮又是县里学毛著的典型,如今又是县革委会的候补委员了,无论从那方面讲,他任航行都与人家不相配,赵红心看不上自己也是有道理的!那该怎么办呢?任航行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知道该怎么办,他就不会那样唉声叹气的了,也就不那么沮丧了!

连小波和顺子没事好往任航行一起凑,两人这时手中的活儿干完了,搂头抱腰过来找任航行闲啦呱。连小波见任航行一脸的愁容,就说任哥,是丢钱了还是夜间跑马了,脸色那么难看。顺子说,任哥害的是相思病,你没看他徒弟小许请病假了吗!任航行心中烦,所以口气也就不善,你俩都给我上一边去,我心里有火,别惹我!连小波和顺子都不由“咦”了一声,两人一挤眼,然后各扯任航行一只胳膊将他拽到蓄水池跟前,二人喊号子说一二三,然后将任航行的头摁到水中。连小波说,你不是心里有火吗?给你去去火!憋了好一会,才放他昂起头。任航行也不反抗,抖抖头上的水,啥话不讲,挣脱二人的手,自顾自地走了。连小波和顺子都不由愣了,见任航行眼里还噙着泪,更加莫名其妙了。两人觉得玩笑开大了,不然任航行不会一声不吭的。连小波平时是个小气鬼,今天也大方起来,从身上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硬给任航行点上,自己和顺子也都点燃烟。连小波说任哥,你别生气,咱俩与你闹着玩的。顺子说任哥,你是不是受了谁的欺负?你告诉我们,你晓得咱俩的性格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没人打架,你说说是谁?任航行说你们都别烦了好不好,啥都没有,你就让我静一静。连小波说那不行,你今天不说出来是啥事,咱俩就不走!顺子说对,不走,咱仨是兄弟,有福大家享,有难大家担,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放你走!任航行无奈,只好将实情叙说了一遍。二人听了,都不由笑了。顺子说我当啥事嘞,感情是这个事啊!连小波说任哥,就不是上次来咱厂作报告的那个小丫头吗?任航行说正是。连小波说任哥,这个熊事交给兄弟了,不是兄弟夸海口,我保证叫你俩成。任航行说你有啥办法?连小波说天机不可泄漏,任航行说你不说明白我不放心。连小波便趴到任航行的耳边嘀咕了一番。任航行有些怀疑,这样能行吗?连小波说你就按我说的办,保准那个丫头对你另眼相看,到时候你就等好吧!顺子说啥主意?连小波说等下再告诉你。连小波对任航行说,到时候事情办成了,你得给我和顺子各买一条“大前门”。任航行说那没问题,我就是担心,假如这事串帮了……!连小波说,我听了这么多古书,这点事小菜一碟,你就按我说的办吧,保证出不了问题!

许宝迎关上门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下傍晚才起来。姐姐宝凤正坐在外间屋等她,宝凤说,起了小妹?我敲了你几次房门。宝迎说姐,你身体好些了吗?宝凤说烧退了,也就没事了。姐姐是无辜的,宝迎不能与姐姐生气,宝迎说我去洗把脸。宝迎边洗脸边在想,这件事怎么与姐姐说呢?虽然是自己的亲姐姐,她觉得这么丢人的事,实在是不好启齿。按昨晚气头上,她真想立马就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见那个披着人皮的沈跃进!可是那现实吗?只要姐姐不与沈跃进离婚,她就不可能不见到他。可眼下这种状况,姐姐会与沈跃进离婚吗?这之前,沈跃进可以说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对姐姐好,对这个家也负责任,可他们一旦离了婚,姐姐行动不便,她又不能那么全身心地照顾姐姐,那又怎么办呢?她真希望姐姐能立即与那个沈跃进离婚,可她又怕姐姐离婚!像姐姐这个样子,再去找谁呢?许宝迎心里就这么矛盾着,现在连与姐姐诉说昨晚所发生事的心情和勇气也没有了!

宝迎到了外间屋,她感觉姐姐的目光好像在她身上,她不敢正视姐姐的眼睛。她想,她如果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姐姐,姐姐会多么伤心啊!那时候,她该怎么办呢?还是劝姐姐与沈跃进离婚,还是自己搬离这个家?这两种做法无疑对姐姐都是一个沉重地打击。假如姐姐一时想不开……唉,那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妹,你一天没吃饭了,你姐夫也没回来,我给你做了一碗汤,我这就给你热热去。沈跃进一天没回来?这种情况过去是没有的,再忙再累,沈跃进都会回家,即便是遇到加班。他也会先回家给姐做好饭再走。宝迎说姐,我不饿,我想和你说说话。宝凤像是早有准备,说那好吧。是昨晚的事吗?宝凤随即问道。这下宝迎倒被问倒了,她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很显然,姐已经晓得昨晚所发生的一切。

……昨晚上,你姐夫确实不是故意的。不过呢,他说他当时的确是忙晕了,他担心我在医院里,又担心你烫着,所以一慌忙就……

真的是慌晕了?真的一慌忙……宝迎有些愤怒了!

宝凤说小妹,你知道你姐夫平常是很关心你的,当然也关心我和这个家,他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省吃俭用,为的啥?还不都是为的这个家!即便你姐夫一时湖涂做错了事,你也要原谅他,一是为我,一是为你自己。为我自己?宝迎有点茫然。宝凤说小妹,我说为我,这话很明白,我是个残疾人,不能做只会吃,一切都是靠你姐夫。可以这样说,没有你姐夫,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为你自己怎么说呢,你想啊,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了,你怎么做人?今后又怎么找婆家?所以说小妹,为了姐姐,为了你自己,你就原谅你姐夫这一回吧,我给你跪下了!说罢丢下手中拐杖,直直地跪在宝迎的面前……

宝迎急忙上前将宝凤搀起来,说姐姐,姐姐啊!……姊妹俩抱头痛哭起来。

好不容易宝迎将姐姐劝睡下了,回到自己屋里,宝迎忍不住趴在床头痛哭起来,她一肚子委屈,没地方诉说不说,相反发生这一切倒像是自己的过错,她不知今后自己该怎么办,怎么面对沈跃进和这个家。她想,如果找好对象,嫁出去也就算了,永远不见他们就省心了,也就没有烦恼了,可一时半会哪去抓一个呢!又不是买青菜萝卜,这下可叫宝迎难住了,她想到了师傅,可他心中有其他的女人,和她一点儿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因为自己一门心思在师傅身上,所以她的周围还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平时有的男孩子想追求她,都被她推三阻四地回掉了。唉,她多么想立马找个男人嫁出去啊!即便是明天,她都嫌晚!她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呆。

有人敲门,宝迎估计是沈跃进回来了,急忙起身将灯拉灭了,听到拐杖捣地的声音,她知道姐姐起来开门了。一把拉过被子,将头蒙了起来,她现在连他声音都不愿听到,她真是怨恨死了他了!

来人不是沈跃进,宝迎虽然蒙着脑袋,但她的耳朵却由不得她,她听到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个是她姐姐,那一个是谁呢?正在宝迎集中思想去辨别另一个女人声音时,只听到姐姐在她的房门口喊道:宝迎,赵大姐来了。宝迎一时没弄清哪个赵大姐,拉亮了灯,那个人就进来了,是赵红心。

听说你病了?赵红心关切地问。

宝迎只好装出病态来,说没有事,有点儿感冒。

赵红心又说了一些工作方面的事,又问了问宝迎厂里的一些情况,略顿说道,上次潘主任去红旗机械厂视察工作,他说他没有见到你。许宝迎说,不错,那天我也生病了,是肚子疼。赵红心话题一转,说小许同志,上次我与你说的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许宝迎猛然泛过醒来了,这个赵红心是来为那个潘主任的事情来的,她联想到家中发生的这个事,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她突然心一横,说我愿意!

上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正撵上赵红心上夜班,一般人就不出工了,赵红心则不同,她是积极分子嘛,她不但出工,而且早出工。她带了手电筒,穿上雨衣,扛着扫帚,拉着平板车,刚过夜间12点,她就出来打扫了。

路面湿漉漉的,灰尘被雨水冲走了,只有一些被风刮落的树叶残片。赵红心就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干活,没有灰尘,空气又新鲜,扫起地来,感觉特别地轻松愉快。不多时,她所管的那条马路已经扫一多半了。

这时,下夜班的人都陆陆续续过来了,有认得赵红心的,不时与她打着招呼。还有几个女工,因为知道赵红心是县革委会候补委员,就将厂里的抓革命促生产的进展情况以及阶级斗争新动向向她汇报。赵红心停下手中活,掏出日记本,拧亮手电,将女工们反映的这些情况记下来。还有的女工反映郊区道路的路灯不亮。工人,特别是女工都很不安全,希望赵红心能向上面反映反映,别让坏人趁机作乱。赵红心对此问题很重视,她说,我明天就去有关部门联系,叫他们马不停蹄地干,保证明天夜里路灯就亮。

扫完了马路,赵红心一身裤褂已经湿透了,她脱掉雨衣,又将延路扫的垃圾装进车里,刚欲下班回所,猛然想起刚才工人反映的路灯问题,就想亲自去看一看,便又调转车头,向通往郊区的那条路走去。

由于没有路灯,一条路黑古隆冬的,有的路还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赵红心准备明天一早就发动全所的同志,将路垫平整。又在心里将电线杆数了一遍,记了个数,准备明天反映给路灯管理部门。

赵红心拉着车子往回走的时候,雨又开始下了,她不穿雨衣,爽当叫它淋去,反正衣服也都叫汗溻湿了。天黑路又不好走,四处又是那么寂静,赵红心不怕鬼,也不信神,也不怕阶级敌人,不过,在这种天气里,她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儿紧张,她便放开喉咙唱歌壮胆: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揍敌人!

唱着唱着,赵红心突然停住了,她发现有两辆自行车在她一左一右慢慢地骑着。她走快自行车就骑快,她走慢,自行车就骑慢。赵红心想,难道今天遇见坏人了吗!但她还有点儿不太相信,在祖国一片形势大好的局面下,还会出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她就想问一问,也是想壮壮自己的胆。她问:你们是那个厂的?刚下夜班吗?见他们不回答,赵红心将车子停住了,那两个骑车人也下了自行车。她这才看清楚,那两个人都是蒙着面的。她知道事情不好了,便大声喊叫,抓坏人哪!抓坏人哪!抓……嘴却被人家用东西堵住了。

路旁是玉米地,玉米已开花结穗了。赵红心被人挟持着往玉米地深处走去。赵红心听到玉米杆被踏得发出呻吟的声音。

赵红心没被吓住,她想这两个坏人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她明知自己挣扎也是徒劳,但她还是拼命地挣扎。嘴被堵住不能咬,她就脚踢手刨,用尽全身力气反抗。这一刻,她还在想,刚才那几声喊叫,会不会有人听见呢?一想在这僻静的路上,又是漆黑的雨夜,会有谁打此路过呢?赵红心开始绝望了……就在这时,赵红心猛然看见从路上下来一个黑影,到了近前,三拳两脚,便将那两个黑影打倒,赵红心那颗绷紧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那夜,赵红心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遭到歹徒的伤害,所以到了医院里她就醒过来了。当她看到陪在她身边的是任航行时,反而觉得奇怪,她问,你怎么来了?医院的女护士嘴快,说赵委员,就是这个同志将你送来的。赵红心还是半信半疑,又问任航行道,那么晚了,你怎么在那儿的呢?任航行说,那条路是我们上下班的必经之地,我刚好上的是夜班,快下班的时候,车床又出点儿毛病,我将它修好了才走,所以下班晚了……真是巧了,早一点晚一点,都赶不上救你。赵红心脸上出现了笑容,谢谢你了,她说。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任航行说,没想到是你,后来看到路旁的拉圾车才注意到原来是你。噢对了,赵红心突然想起什么,我那辆垃圾车现在在那里?任航行说你放心吧,车子我已经送你们所里了。赵红心说,太感谢你了。任航行说,你可别这么说,谁遇上都不会不管的。赵红心问,那两个坏人抓到了吗?任航行说,当时光顾着救你了,叫他们溜掉了。正说着话,齐所长带领所里一帮女人提着罐头一轰隆进来了。问这问那,“唧唧喳喳”地将病床围了个水泄不通。任航行被挤一边去了,远远地望着赵红心,心中窃窃自喜。

环卫所的人前脚刚走,县革委会的潘主任带着军管会的同志来了。潘主任坐在床前问了下赵红心当时的情况,告诉赵红心说,军管会的杨主任很重视这个案件,叫我彻查这件事!他让赵红心细致地谈一谈。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赵红心已经烂熟于心,叙述得很详细,最后还将英雄任航行介绍给来人。潘认得任航行,说原来是你啊,我代表县革委会对你表示衷心感谢!任航行受宠若惊,他说,这是我们工人阶级应该做的!潘主任说好好!潘主任对赵红心说,今后你千万要小心了,这起案件的发生,说明阶级敌人并没有死心!现在你的地位变了,我建议你不能再上夜班了,如果你一定要上的话,我已和军管会的同志说了,叫他们派两名战士保护你。赵红心笑了,她说潘主任,谢谢组织上的关心,以后我多加注意就行了。我上班,再有两个当兵的跟在我身后,那我要不要干活了?群众看了以后,会怎样议论?再说,那样影响也不好。潘说我考虑考虑再说吧。接着,他又安排随来的军管会的同志,叫他们将任航行带到别的房间,将案子分析一下。等他们出去以后,潘这才又问赵红心,你估计会是什么人干的呢?赵红心摇摇头。潘说我已经布置下去了,那条路附近的几个厂子都要进行排查!赵红心说,潘主任,我看不要兴师动众的了,一方面影响不好,二来我也没受到什么伤害。潘说那不行!赵红心猛然想起了什么,她说那条路整个路灯都坏了,共计需要129只灯泡,请潘主任与有关部门联系一下,抓紧将灯泡换上。不是因为我发生的这件事,主要是群众反映很大。潘掏出随身的日记本,一一记上。然后说我回去就督促有关部门落实。

县革委会的新闻报道组的几个同志听说此事,立即赶到医院,潘主任给他们让个地方采访。赵红心便又将案件的过程叙述了一遍。之前,她首先念了一条毛主席语录,她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不打,它就不倒,你若打,它就倒!……”

上午,潘主任从下面一个单位做完形势报告,回到县革委会,已近中午了。车子停稳以后,他准备直接去食堂用餐,这时通讯员小李跑过来,说潘主任,你的办公室有个女同志等你一上午了。潘问是谁?小李说问她她不说。你问她有啥事情吗?她说等你回来再说。潘主任边向办公室走去,心中边琢磨着,会是谁呢?他又回头又问小李,那个女的年龄有多大?小李说,二十露头吧。潘主任向后挥挥手,那意思叫小李走。随即潘主任又将小李喊住,说告诉食堂,炒两个菜,打两份米饭送到我办公室去。小李说现在吗?潘主任想了想,说稍等一会儿吧。

进了门,潘主任不由愣了一下,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万万没想到,令他朝思慕想的许宝迎竟然会到他的办公室来找他。他有一种预感,许宝迎准是为他们两人的事情来的,而且是好消息。

潘主任“哈哈”一笑说:小许同志,你怎么来了?许宝迎正在闷头想事情,被潘主任那干部式的官腔惊了一下,慌忙站了起来。潘主任说坐坐坐坐。然后拿茶杯倒水。许宝迎说潘主任,你别倒水,我说句话就走。潘主任说忙什么呢!上午我去作报告了,不知你来,等好久了吧?许宝迎下意识地点点头。略顿,潘主任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许宝迎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这会儿反倒不知说什么了,甚至于对自己盲目地来县革委会有点儿后悔。潘主任见许宝迎不讲话,更加证明了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便换一种方式问道,你今天上的啥班?今天本该上白班,可许宝迎请了病假。她说我今天休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与姓潘的撒这个谎。

天气有些热,潘主任拿来折扇,自顾扇了起来,随后,又将椅子向许宝迎跟前挪了挪,边给自己扇,又给许宝迎扇。

许宝迎脸被扇红了,不好意思地将身子撤开了,说潘主任我不热!

这时,通讯员小李端着托盘进来了,托盘里放着一荤一素两盘菜,两碗米饭,还有一碗鸡蛋汤。潘主任将饭菜放在许宝迎面前的茶几上,说到中午了,就在这吃吧,没啥好菜。许宝迎说我不饿,我说了话就走。小李说潘主任,如果还需要什么,你叫我一声。潘说好好。潘拿双筷子递给许宝迎,说,咱们边吃边说好吗?许宝迎接了筷子,又放在茶几上。她说潘主任,你和小赵说的那个事……见许宝迎欲说又止,潘主任那颗心又悬了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气也就喘不匀了。许宝迎说,我考虑清楚了,我同意!……我的天,就这么简单哪!一点儿周折和悬念都没有,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潘主任只觉得浑身被一种五彩云霞沐浴着,想不快乐都不行!

潘主任点燃一支香烟,悠哉游哉地吐着眼圈儿。

许宝迎站起来,对潘主任说,这件事我不想拖,尽早办,愈快愈好!……说着,噙在眼里的泪水突然一下子倾泄出来了。她连招呼都没有和潘主任打,便一个人跑了出去。

老半天潘主任还在想,小许怎么啦?这事应该高兴才是啊!她怎么哭了呢?是激动所至,还是另有隐情呢!不管怎么说,娶到这么年轻的,又是这么标致的女孩子,可以说是他潘某人的福份!

倏忽一下,潘主任感觉自己突然间年轻了许多。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做新郎官了,不免心花怒放,勒不住心猿意马,浑身激动得乱颤!他知道自己在想女人了,那是雄性激素在他的身体内部产生了特殊效应的结果。

一九六八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有些早,且突然;寒冷横扫残秋,人们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形之中,被拨拉进了哈气成冰的冬天。

今天是潘主任的大喜日子。

潘主任在腊月的某一天清晨被自己收拾得十二分地精神,他头戴一顶九成新的军帽,上身的卡中上装,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去延安”的夜光像章;下身是叠成一道杠的军裤,脚上穿的是驼色翻毛皮鞋。

雪不太厚,下巴泛青的潘主任走在上面格外地轻柔;院子里的冬青和花枝受到早雪的款待,格外的碧绿和舒展。潘主任心里盈满了喜悦,脸上流淌着幸福,在院中观赏着雪景。

这时,通讯员小李从大门口跑了过来,喊潘主任,说汽车来了。潘急走几步,这时扎着红彩球的吉普车就驶进了大门。车上坐着新娘许宝迎,还有伴娘赵红心以及伴郎任航行。

移风易俗,喜事新办,潘许二人的婚礼不搞仪式,不办喜酒,回潘主任的老家转一圈,权作是旅游结婚。

潘主任的老家在潘搂,离县城五十多里。雪路不好走,直到快中午了,车子才进了庄子。这时太阳猛然一下冒了出来,忽拉拉一下洒在了身着红装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新娘子许宝迎的身上。潘主任禁不住诗兴大发,脱口而出: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

潘家两间西屋是生产队里新给盖的,红砖蓝瓦房。任航行和赵红心各住一间。此时两人都没有睡着。赵红心是新换地方不适应,任航行是有心事。两间房子只隔一道墙,墙只垒到房梁的地方,所以哪边有点儿动静对方都听得十分清楚。

自从上次任航行“英雄救美”,赵红心对任航行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她的确对任航行有了新的认识,而且她有时真的在考虑她与任航行的恋爱关系问题,特别是看到潘许二人闪电式的结合,她也有了想结婚的念头。只觉得条件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事情就这么悬着了。不过这期间,她倒是主动约任航行去看了一场电影,是朝鲜的《卖花姑娘》,本来她想借此机会与任航行联络一下感情的,说些悄悄话什么的,哪知被“卖花姑娘”那悲惨的遭遇给惹悲伤了。从头到尾,啥也没有做,啥也没有说。泪雨滂沱一场电影。

赵红心说:睡着了吗?任航行说:没有。你呢?赵红心一笑:我要是睡着了,还能和你说话吗?任航行想自己蠢得好笑,就笑了。赵红心说,我们认识不短时间了,你看我身上有啥缺点,你给我指出来。任航行想也没想,没有。赵红心说,那是你不讲老实话。任航行说,真的没有。赵红心说,我假如有缺点,你不给我指出来,等将来变大了,就会犯错误!就像身上长个疮,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变成毒瘤!任航行有些急了,我说的是真心话!赵红心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如果我们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 !任航行说,我服了你了,好吧,我就给你提一条!赵红心说,我虚心听着哪!任航行说,你这个人啊没有缺点,其实就是缺点,你想啊,金无足赤,人岂能无过呢!赵红心说,我发现你还是很有思想的,说具体一点儿!任航行本来也就是顺嘴说说的,真要具体说他还真的说不出来。任航行开玩笑地说,你这么漂亮就是缺点!假如你脸上长几颗雀斑就好了!赵红心说,你真会吹捧人!哎呀!我的妈呀……任航行连忙问,怎么了赵红心?发生什么事了?赵红心说,这屋里有老鼠!任航行说:我不怕老鼠,我去给你逮!赵红心说,那——,我还是到你屋里去吧。

赵红心到了任航行屋里,任航行要将床让给她,说我看着你睡,你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的。赵红心说我相信你。

结果任航行一夜没合眼,赵红心一夜没睡着。天快明的时候,赵红心从包里掏出语录本,说小任,咱们学习学习吧?

任航行说:学就学,反正睡不着!学什么?

赵红心翻开其中一段念道: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次日雪停了。赵红心因为上午要去一个单位作报告,潘主任就安排司机送赵红心回城,任航行也要跟车回去,许宝迎说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多孤单啊!赵红心说小任,你是小许的师傅,不然你留下陪她吧。潘主任也说,就是小任,你留下吧,我事先已给你们厂里打了招呼,替你们请了三天的假,你忙什么回去呢!

任航行只好留下了。

一大早,大队长潘金贵来找潘主任汇报,说是准备在姓潘的至亲中办几桌喜酒,庆贺一下。潘主任说千万不能,我是县革委会主任,不能带头搞铺张浪费,回去我不好交待。潘金贵说,大喜事总不能就这样闷不拉几的吧?潘主任考虑了一下,说不然这样吧,你去准备一下,我们潘姓今天集体吃一顿亿苦饭,这适合当前形势,大家聚一聚,我从城里带来几包喜糖,当众散一散,忆苦思甜,既不铺张,又达到贺喜的目的,这不两全其美吗!

晚上,潘主任在自家置办一桌酒席,将大小队干部请来,一是感谢,二来也是觉得结婚没有酒,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小范围办了一桌。

席间潘主任酒量不行,加之喝得猛了些,在喜酒不醉人的劝说中,潘主任直喝得酩酊大醉,不醒人事被抬进了老太太的房中。

没有了赵红心,新房子更显得格外地冷清,虽然刚才喝了一点儿酒,可任航行还是不好入眠,固然昨晚一夜未睡。

在潘家大院里,此时没睡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新娘子许宝迎。

许宝迎面对孤灯独守着空房,心中被后悔填满,到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一赌气所换来的代价。虽然潘解放无论从人品到地位都算是很不错的,可是,许宝迎对潘解放就是产生不了感情,她的情感一直连在她的师傅任航行的身上。昨晚,若不是赵红心的原因,她就去找任航行了,她要将埋藏在心里的所有思念和爱恋,统统地向他打开闸门,固然她明白她自己此时已木已成舟,即便任航行再怎么对她已经晚了,她还是想这么做,否则的话,她活着也不坦然。

许宝迎端着一杯茶水来敲任航行的房门。任航行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来敲他房门会是许宝迎。怎么是你呀?不是我会是谁?许宝迎心说,你也许想的会是那个赵红心吧?可惜她已经走了。你怎么还没睡?你也不没睡么?这房子真冷!他跺跺脚。你身上冷,而我却冷在心里!他不明白她的话,只有“嘿嘿”干笑着。她将茶杯递给他,你喝点水暖暖吧。他这时感觉有点口渴,便一口气将杯子里的水喝光了。你与赵红心进展得怎么样了?还行。你们多么幸福啊!怎么你们……不幸福吗?她凄然一笑,稍时说道,师傅你知不知道有个姑娘一直在暗恋着你?有人暗恋我?谁呀?我认识吗?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我一直都拿你当徒弟和小妹妹看的!她说我长得哪点儿不如赵红心!不是因为这个,我的确……我真的没有这个想法!我谁也不怨,要怨就怨我们这辈子没有缘分!你和潘主任不也是两情相悦的吗?她哀叹一声,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人得认命,不认命也不行!许久她才又说,师傅,我想求你一件事情。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求你今夜和我……我死也甘心了!不、不、不行!宝迎,你不能看不起你自己!师傅,算我求你了!不、不行,绝对不行?假如我那么做,我既对不起潘主任,更对不起你!她冷笑一声,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剪刀出来,师傅,今夜你若不答应我的话,我就死给你看!宝迎,宝迎,算我求你了,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啊?就这一次,你答应不答应?我是认真的,我说到做到!宝迎,你为什么这样作贱自己呢?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泪水顺着双颊在许宝迎脸上恣肆着,她绝望地说道,师傅其实我早应该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又是那么地爱你,我真的不知道羞耻啊!说着举起手中的剪刀……宝迎,你别这样,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五更天的时候,潘主任酒醒了,其实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房子里有现成的解手家什,他还是披衣去了外头。他心中燃烧着一团火,他想将那团火找个地方发泄一下。目标当然是他新娶的女人许宝迎。

外面被残雪映照着,亮得很,潘主任被冷风刺了一下,打了个冷颤,急走几步到墙旮旯撒尿,正撒得欢畅的时候,猛然发现从西屋走出一个人,他的尿线随即断了,他怕尿声惊动来人。定睛一看,两眼一下搁浅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人许宝迎。

从潘楼回来之后,赵红心与任航行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与过去相比,赵红心好像换了个人似的,频繁约任航行出来,二人在一起谈学习体会,谈理想信念,谈工作贡献,有时也谈婚姻家庭。不知不觉,两人已悄悄准备各自结婚的物品。时间不久,二人就领了结婚证,婚礼定在了春节举行,一来不影响工作,二来也是想在革命化春节中举行革命化的婚礼!既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又使赵红心这个名人不受到政治的影响。

环卫处分给赵红心两间平房,赵红心只要一间,她说,两人过日子要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那一间房子还可以安排另外一户人家呢!齐所长说赵委员,你以后还要添小孩子,到那时就感到紧巴了。赵红心说,即便是三口人,也住得开。

任航行买来一些石灰,将房子的墙壁粉刷了一遍,又找来些旧报纸糊了个顶棚,很像样的一间房子。

婚期临近,二人去商场购买了一张床,这是结婚的必需品。又买一张桌子,供学习之用,这也是不可缺少的。其余的一切,该省就省了。革命化的婚礼嘛,就得体现“俭朴”二字。不然的话,还叫啥革命化婚礼呢!

二人躺在了新买的床上。

赵红心说哎,结婚后,你不能拖我的后腿,得支持我的工作。任航行说,那还用说,全力支持!赵红心说哎,我们得相互学习,共同进步。任航行说你讲咋学就咋学!你想咋进步就咋进步。赵红心说哎?你得答应我,我们现在不能要孩子!任航行说这个啊!赵红心说哎!你必须得答应,不然我就不与你结婚!任航行说好好好好,我答应!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赵红心说啥事情?任航行说,今天太晚了,我们就在这儿睡吧。赵红心一翻身坐起来,一天不结婚我们就不能住在一起。万一明天被人家看见了,丢不丢人哪!任航行说,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就是合法的夫妻了。赵红心说那也不行。任航行说红心,我今天真是太想了!赵红心说,还有几天,你就不能忍一忍吗?任航行说,求你了老婆,答应我这一次吧!赵红心有些迟疑,万一怀孕了怎么办?任航行说我有办法,那个东西不流进去,就不会怀孕的。赵红心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任航行,你好像蛮有经验的嘛!你是不是和别的女孩子有过这事?任航行说,绝对没有,假如我哄你,就叫我被雷劈死!任航行欲去解赵红心的衣服扣子,赵红心说将灯关了。任航行起身拉灭了灯,两人摸黑匆匆忙忙办了人生中最快乐的那件事。真疼,赵红心事后说,火辣辣的!任航行想起与许宝迎那夜,随口说道,也许以后就不疼了。赵红心说你是怎么晓得的?任航行说我猜的。赵红心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说任航行我们也算是有缘分的,若不是那次你救了我,也许我们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任航行就笑。赵红心说你奸笑什么!任航行说反正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再瞒你也没啥意思了。他就将那天晚上英雄救美的内情如实地讲了出来。没等任航行讲完,赵红心已气得两眼往外喷火。她说任航行你真低级趣味!任航行拉着欲走的赵红心,说红心你别生气,听我慢慢给你解释啊!赵红心说,有啥好解释的?我真后悔相信了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任航行说红心。赵红心一摔手,说哼!转身离开了新房。

从农村回来的当天晚上,许宝迎与潘解放因为一些琐事大吵了一架,吵得非常厉害。这场架本不该吵,不知怎的两人就吵了起来,起因就是许宝迎嘴里提到了任航行。

潘解放替她数着哪!潘解放说你一晚上已经提了四五遍任航行了,你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许宝迎说师徒关系。又反问道,你猜是什么关系!潘解放冷笑,说什么关系你心里不清楚吗?许宝迎说我不清楚,所以才问你!潘解放说咱今晚不提这个话题了,他想缓和一下气氛,一是新婚燕尔就吵架,被邻居听见笑话,二来他还想夜里与老婆干一场轰轰烈烈的事情呢!如果这样吵下去的话,做那事还有什么情趣呢!即便女人答应的话。为这件事情,潘解放已经盼了三天两夜了,他必须作出让步,不然的话,今夜那件事情又该泡汤了。他身体内的荷尔蒙已经到达了顶点,再不施放的话,兴许会出啥问题。

天不早了,咱们休息吧。潘解放换上一种和蔼口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感情变化得有点儿太快了,以至双方都感到不太好接受。

潘解放看着许宝迎身体没有表示,自己去将被子铺好,又倒了一杯茶端到许宝迎的面前,说宝迎,咱们别生气了好不好。

许宝迎坐在那儿,没有动。

嘿嘿嘿嘿!潘解放干笑着,说宝迎,刚才是我的错,我不该小心眼。你比我小好多岁,我该让着你的,好好好好,我向你赔不是,这样总该行了吧!

许宝迎还是没有动。

潘解放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温柔地来扳许宝迎的双肩,宝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一次向你检讨!

许宝迎仍旧不言语。

潘解放说,路走错了可以回来,话说错了就不好更改了,我保证今后,不、永远,再不说这样的话。好了,我的心肝宝贝,咱们休息吧!说着上前欲抱许宝迎。

许宝迎用手一档,说你睡吧,我不困!

潘解放说都快半夜了,哪有不困的道理呢!再说我们明天还都要上班呢?

潘主任,许宝迎说,我假如与任航行真的有关系,你会怎样!

潘解放“哈哈”一笑,别说笑话了,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今后咱不提这个事了,好不好!

许宝迎说,我实话对你讲,我就是和任航行有关系!

潘解放嬉皮笑脸地说,有关系我也认了!我不怕戴绿帽子!说着来解许宝迎的袄扣子。

许宝迎打开潘的手,别碰我!

潘解放恼了。他已经忍受好久了,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他说许宝迎,你是我的老婆,我为什么不能碰你?我不但碰你,还要日你呢!说着扑上来,去撕许宝迎的衣服。

许宝迎也不示弱,与潘解放撕打起来。毕竟是女同志,她哪里是身强力壮、浑身充满荷尔蒙男人的对手呢,不到一会儿,她就筋疲力尽了,衣服全叫潘解放给剥光了。

潘解放点燃一支烟,狞笑着观赏着蹲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的许宝迎。

我和你说许宝迎,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姓潘的也是一个堂堂的县革委会主任,我会怕了你!你若是老老实实地与我过日子呢,咱好说,否则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我和你说许宝迎。潘解放吐出一串烟圈儿。实话对你讲,我潘某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能猜出我这几年玩了多少女人吗?说出来恐怕你不相信,大概有一个排了吧!还都是大闺女呢!“哈哈哈哈”!……

许宝迎悲哀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潘解放,咱们离婚吧!

笑话!潘解放吐掉嘴上的烟屁股,咆哮着,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结婚不到三天,我还不知女人的×是啥样的,你就要离婚。接着冲上来,捡起地上许宝迎的内裤及胸罩,摸过剪刀,边剪边说,我叫你离!我叫你离!……

赵红心发现自己这月身上没来,急忙去医院做了检查,果然应验了她的猜测,她那个气呀!差点没把任航行生吃了!一连许多天都不理任航行。任航行陪着笑脸说,反正咱们快要结婚了,这样才好呢,不是双喜临门吗!赵红心说你真不要脸,还双喜临门呢!你就不怕众人戳脊梁骨?我要出去工作,有时还要出去作报告,挺着个大肚子,你还叫我怎么有脸见人呢!任航行,你是拿我的政治生命开玩笑,你懂吗!我算是看透你了,你真自私,太自私了!任航行无话可说,谁叫自己图一时痛快的呢!话说回来,男女在一起,不图痛快,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呢!

赵红心谁也没告诉,自己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一天也没歇,照常上班,照常出去作报告。等任航行知道此事,早已是过去的新闻了。任航行又急又气,本想不久就当爸爸的美好愿望成了泡影。不过任航行安慰自己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他们结婚后,想生个孩子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事实证明任航行的想法错了。

婚后,赵红心比过去更加忙了,经常去县革委会参加各种会议,又要经常出去作报告,本来她的工作任务就比一般人多,最近新开了一条马路,她又主动将清扫的任务承担下来。赵红心给自己提出一个口号:地球转一圈,她要转三圈;所以任航行要见新婚的妻子都很困难。早晨天瞎黑就出门,晚上三更半夜才回来。一回到家,连手脸都没顾上洗,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任航行又疼又生气,打来水,给老婆洗脸洗脚,没说三句话,老婆早躺在床上呼呼睡着了,本来任航行计划好晚上做那件事的,这还怎么做呢!只有望人兴叹!

比起其他女人,赵红心对于性生活要求几乎是零。工作学习忙起来,她没空想,即便哪一天晚上早回来了或者有了“闲工夫”,她也想不起来。再说,赵红心烦性生活的一个主要原因,她夜里一做那种事,第二天干活就没有气力,作报告也没有精神,所以她极力反对过“夫妻生活”,一提这事就烦得鼻子眼睛滴醋!任航行则相反,对作爱特别地迫切,恨不能天天都干这事,所以任航行在这件事情上一直处于劣势。任航行从开始的暗示到后来明目张胆地要求,若是碰到赵红心那天心情好,照顾一下任航行这株久旱的禾苗,任航行都能恣死!但赵红心办事前有个要求,一定要带工具,不然她不办。有了上次的教训,她在这方面再也不相信任航行的“鬼话”了。就这样,她还不放心,事毕还要服上一粒避孕药,然后打来一盆温水,反复清洗下身,做到“三保险”,以免惹来麻烦。

这样一来,任航行便像热锅上的蚂蚁,长期受到性压抑,愈压抑愈想,愈想就愈压抑。有时他无意就想到了与许宝迎的那一夜,那真是他有生以来最最幸福的一次,他置身于急风暴雨里,享受着世外桃源般的欢乐,他的身体都快要被发疯一样的许宝迎给融化了……每每想到这里,任航行便控制不住自己。由于没有“靶子”,只好自娱自乐,发泄自己的情欲。

即便这样,赵红心对任航行还是不太满意,她经常批评丈夫,你的脑子里为什么天天都想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呢!你为什么不多想想学习和工作呢!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你懂吗?

任航行心里很不舒服,他说赵红心,我已经快成太监了,你还要我怎样呢?照你这么说,两口子每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满脑子工作学习、学习工作,那还叫人吗?人为什么结婚呢?不如都出去当和尚、当尼姑好了!

两口子经常为此类事情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这种事情又不能到外面说去,两人就关起门来在屋里辩论,越辩论越生分,越生分就越没有感情,两人性生活本来就少得可怜,这样一来就基本上断绝了。两人要就不说话,要说话就吵,内容还是那件不能出门说的事情。后来赵红心干脆搬回娘家去住,一住许多天。任航行无可奈何,一个人独守空房,时间长了,心就软了,主动去接赵红心回来。赵红心不回,他就去她工作的地方,甚至去她作报告的会场去“缠她”,赵红心顾及影响,只好又搬回来住。

突然发生一件事情,令他俩的关系又紧张起来。顺子被逮捕了,罪名是绑架县革委会领导赵红心,属现行反革命!连小波在逃。这事不用问,肯定是赵红心出卖的。任航行质问赵红心为什么这么做。赵红心说这是他们罪有应得!任航行说他们是我的兄弟,你这样做,我以后怎么见他们?赵红心说,你别咬牙切齿,既然他们犯了法,就要受到惩处,你为他们鸣不平,你也就是反革命!任航行给女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说赵红心你这个卖国贼!

那天,许宝迎休息,一人在家。潘解放去地区开啥会去了,说是两三天后才能回来。许宝迎难得落个清净。这一段时间,两口子虽然也经常闹气,但许宝迎明显占了上风,两人订了口头协议,只要许宝迎不提离婚,潘解放就不“侵犯”她,而且潘解放已搬到另一间房子单住。

难得有今天的好心情,许宝迎将房子收拾干净,又用湿毛巾将家具擦了一遍,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门。她家的门经常有人敲,都是来找潘解放的,所以她没好气地对门喊道,潘主任不在家。门还在响,许宝迎心里就有些来气,猛的一下将门打开,口无遮拦地说,你们耳朵聋了吗?告诉你潘主任不在家,怎么还敲啊!一看来人,她不由愣住了,门外站着的是她姐姐许宝凤。

姐!宝迎一下扑了过去,抱住宝凤,姐,我想死你了呀!说着泪便扑簌簌地下来了……

许宝迎怎么也没想到姐姐会摸到她这儿来,结婚这么久了,她多次想回家看看,一想到姐夫沈跃进,又打退堂鼓了,她实在是不想见到那个人面兽心的姐夫。

姐,你是怎么来的?坐了半天宝迎才想起来问。宝凤说,是你姐夫送我来的。稍时又说,我知道你心中还记恨他,姐还是那句话,他对我还算不错,今后,姐还得依靠他,所以姐一直希望你能原谅他!宝迎没言语,半响抬起头来,看见姐那种泪洗的、乞求的目光,心早就软了。不由对姐点了点头。宝凤真是高兴得不得了,连说好妹妹好妹妹,姐谢谢你,谢谢你了!

姊妹俩又说了一阵子闲话,宝凤想起了什么。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床大红喜字的绸缎被面和一对丝面的、上面绣着两个鸳鸯的枕头皮子。宝凤说,你结婚,姐也没能给你陪嫁妆,我与你姐夫商量好了,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一定加倍补上。

一句话说得宝迎心中酸溜溜的,想姐也不容易,姐夫除了那件事情之外,还是一个好姐夫。这一刻,她心中真的原谅他了!

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如今你姐夫也不拉板车了,当上了他们单位的造反派头头了,不过和你家的那位可不是一派的。宝迎说,还是做出力活心里踏实,造反能造出粮食来吗?宝凤说,我也是这样劝你姐夫的,可他不听。猛然话锋一转:他对你可好?挺好的。宝迎极短的一笑。那就好。宝凤说。两口子过日子,要相互关心,互敬互爱那样才能将日子过好。宝迎点点头,说嗯哪。

宝凤要走,宝迎说他今天又不在家,我跺点儿肉馅,咱们今天中午包饺子吃吧。宝凤说不了,哪天你回去咱们姐妹俩再说话吧,你姐夫还在外面等着呢!这时宝迎真的感到有些内疚,姐你来了连杯茶都没喝呢!宝凤说,你家我认的了,我有空会常来陪你说话的。宝迎欲说什么,只觉得胸口有股东西往上泛,急忙捂着嘴向水池跑,到那里干呕了几口,啥也没吐出来。宝凤问,是不是有喜了?一句话问得宝迎不由打了个很长时间的愣神。

半夜时分,潘解放突然间回来了,一回来就四处窥探。宝迎说你怎么回来了?你不说得两三天才散会的吗?潘解放阴阴一笑,怎么,我突然回来你紧张了!宝迎说,这是你的家,你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我紧的哪门子张呢!潘解放猛然发现了什么,今天家里来人啦?宝迎说来人了。谁?我姐!

宝迎用力将房门关上,然后从里插死,拉灭灯,然而她却一点儿困意也没有。躺在床上,一声声喟然长叹。

这几天,外面小道消息传得哄哄的,说是支左部队可能要调防。潘解放对于这条传闻肯定是听到的,为此他专门去找军管会的杨主任落实。杨主任只告诉他这是军事秘密,但他同时也说,作为他本人,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这方面的一点儿消息。不过呢,军令如山倒,谁也违抗不了,你还是有个思想准备为好,免得……下半句杨主任没有说,但潘解放还是从中悟出了什么。

上午,革委会召开全体成员大会,专门研究这个问题。这不是个小事情,现在支左的这支部队,是支持他这一派的,如果部队换防的话,新来的支左部队还能不能支持他们,谁也不敢断言。万一不支持他们的话,对方那一派上了台,他们就要交出权力,权力没有了,什么也就没有了。他们的一切也就随风刮走了!过去就有传闻,说现在的支左部队“有错误”,曾被勒令修正过,后来因为上头干预,局势才又这样平静下来,如果这一次真的被“修正”,一切后果可想而知。

最后大家一致意见,派人出去打听消息。一拨人去分部地区,一拨人去总部北京。事不宜迟,马上就动身。无论这个传言是真是假,都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有备无患,即便真的有啥变化,也好及早采取必要的措施。

散会之后,潘解放将赵红心留了下来,说我和你说件事。赵红心说我正好有事情向你汇报呢!到了潘的办公室,赵红心没坐稳就急忙说道,潘主任,任航行反动。潘说他怎么反动了?赵红心说,不知何故,他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给撕坏了,为了怕我发现,毁灭罪证,又用火点燃焚烧,其用心何其毒也!还有,前一段时间,他背毛主席语录时,故意歪曲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就是那一段,“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他背成什么了?他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那个”,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那个”!你听明白了吗潘主任?我不能学出口,那是反革命的话!

潘解放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了。他一直计划着想整任航行,他知道自己与老婆关系不好,纯粹是任航行的事。特别在老家的那天夜里,许宝迎半夜从他屋里出来,能有啥好事情!不是那个事还能是哪个事!后来他打听到,本来许宝迎之前就和任航行关系不一般,件件事说明,他们两人“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潘解放早就想捏个错将任航行办了,办一个小工人还不容易吗!简直就像捻只臭虫那么简单!可碍于他的妻子赵红心的面子不好下手,没想到赵红心自己反将男人给告了,真是太好了,这不是该栽的吗!

潘解放欣喜若狂,但表面上还装出难为的样子,说赵委员,你可要考虑清楚啊,任航行毕竟是你的丈夫呢?赵红心说,无论他是谁,哪怕他是我的爹娘,只要他反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就要坚决和他斗争到底!潘主任说好好好好,现在我就去请示杨主任,先叫军管会派人去将那个任航行逮起来再说,别让他给跑了!

一忧一喜两件事情促使很少沾酒的潘解放喝了许多酒;酒精的作用,将他那微胖的身躯烧得有些站立不稳。他双脚踏进家门时,已到了晚间十点钟,他还是有点儿摇摇晃晃。

许宝迎虽然不想问潘解放的事,但看他喝醉了,不问吧,又于心不忍。她扶潘解放到屋里的床上躺下来,给他脱去鞋子,又给他泡了一杯浓茶水。

喝这么多干什么呢?你又不会喝酒!许宝迎说。潘解放虽然头晕晕乎乎的,可心里还是清楚的。自从结婚,许宝迎还没有这样温柔地伺候过他,他心里立马舒畅了许多。他说,我心中高兴啊!又升官啦?许宝迎讥讽道。比那还要振奋!不过你听了不一定高兴。什么事?我告诉你吧,你的那个相好的任航行即将被逮捕了!你相信吧?因为什么事?什么事?现行反革命!许宝迎估计是潘解放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意陷害任航行的,就气愤地说,我和任航行没有任何关系,你这么故意整人家缺不缺德啊!潘解放说,这你看错了我,不是我要整他的,是他的妻子抓他的现行!你说是赵红心告的他?不信你明天去问问吧!……

支左部队真的调防了。新来的支左部队支持了另一派。沈跃进当上了县革委会主任。

不久潘解放和赵红心被抓了起来,罪名是他们参加了反革命集团,二人还被指控为“5.16”骨干分子。

被关押半年之久的任航行被放了出来,当然是许宝迎通过她姐夫沈跃进的关系。人虽然“自由”了,但行动上还是得受到管制,在街道接受劳动改造——打扫卫生,包括两所公厕。

潘解放没有等到“解放”便寻了短见,用自己的裤腰带吊死在牢门上。

那一年秋天,许宝迎的儿子被汽车撞了,在医院的走廊上,许宝迎遇见了头发灰白、满脸皱褶、有些木讷的赵红心,她在医院当护工。认了半天许宝迎才敢认出她的人来,变化真是太大了,从背影看,活脱脱一个老妇人。

许宝迎说我是许宝迎。赵红心说,哦。许宝迎说你过得还好吗?赵红心说,嗷。现在你还与任师傅在一起吗?赵红心说,什么?许宝迎说,哪天喊着任师傅咱们聚一聚好吗?许宝迎惨然一笑,我得去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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