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
巴金是家族逆子,乡人常以他为反叛典型来训诫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后辈们。少年巴金曾给“新青年”导师陈独秀写过一封信,诉说思想的苦闷,以求指点,可是信件犹如泥牛入海,一去无回。15岁那年,巴金读到了克鲁泡特金的《告少年》—一本五四时期传播到中国的介绍无政府主义的册子。他如获至宝,从这本书里“得到一个小孩子的幻梦”。他相信书中所说的:“世界上所有工作都不能救国救民救穷人,挽救世界的堕落只有一个方法:革命!”
“砸碎万恶的旧世界,建立新的理想社会,一切罪恶就会马上消灭。”今日看来,这种似乎略显天真幼稚的思想,在那个被封建制度压迫千年,有志之士急于寻找推翻旧道德、旧制度的特殊年代,是多么振奋人心,又是多么时髦和光彩的事情。
那么,巴金为什么来法国呢?我想主要在于法国是当时无政府主义的“核心地带”。抱有“取消各国政府,人民就可以过上幸福平安的生活,挽手奔向一个美好社会”的天真想法的巴金,是怀着朝圣心情而来的。当你阅读他在赴法船上撰写的《海行杂记》时,文中常有“月夜、星天、繁星、日出”等自然现象与个人感情浑然一体的描写,好比黑夜中呼唤光明、黎明中期盼日出的心境,“好像明天的太阳就从东方升起,一个崭新的社会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远行赴法的巴金,心情像他后来在《家》的末尾所写的:“觉新在离开时感到眼前是一片绿水,他感到很留恋很惆怅,又感到这片绿水将把他带到一个崭新的生活中去。”一年以后,巴金回国发现国内无政府主义思潮已分崩离析,并开始意识到“我的幻象完全破灭,剩下来的已然是黑暗和孤独”。他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彻底泯灭。
我踏着枯叶与蔓草,漫步在卢森堡公园。沙沙的脚步声让我觉得稍稍接触到了巴金,触摸到了这位孤独游子疲倦心灵的一隅。然而我又不甚明白,此时生活无着、自身难保的巴金,为何又主动投入到一场残酷的政治运动当中去呢?要问这场运动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他的处女作《灭亡》就是由于“心上燃烧的火喷出来”,才不得不求助于纸笔,“写起了小说”;要问这场运动的意义有多深远,巴金的笔名就是从中得来!
巴金此时还没有了解巴黎,没有了解巴黎人和他所信仰的无政府主义阵营。他从报道中得知,两位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工人领袖凡宰第和萨柯,被法国政府以杀人抢劫犯的罪名抓了起来,判处死刑,法国无政府主义阵营在声援营救他们。巴金就提笔给关在监狱里的凡宰第写了一封信,他竟然很快收到凡宰第的回信和一包书。信中居然未谈任何政治思想,只聊莎士比亚、巴尔扎克,谈论他的精神寄托。凡宰第是国际无政府主义的著名人物,他给毫不认识的中国留学生巴金回信,极大地鼓舞了巴金。巴金说收到凡宰第的回信,“立誓献身的一瞬间”,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无政府主义者。
此时,巴金有意无意地开始了文学创作,他把平时写在笔记本上的一些被生活激发出来的思绪的片段整理出来,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发表。从严格意义上说,巴金写的这些情感类文字并不是一个作家的纯灵感性的创作,也不算是真正的“文学作品”。巴金是把政治抱负、理想和生活上的艰难寄托于文学创作。对他来说,也不可能用其他方式来表达。巴金似乎有一种“政治至上”的理念,这恐怕与克鲁泡特金有关。克氏不太看得起文学和艺术,认为这些只能作为有闲阶级的一种消遣的东西,是有闲阶级贴金和享受的“玩物”,革命的真正力量来自民间,来自劳苦大众。巴金就在饥饿、激动、激情中将这些文字加以整理,串成小说,起名《灭亡》,寄到国内《小说月报》发表,一炮而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