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林品晶女士,便被她身上淡淡的菊花般的气质所吸引。在她纽约州深深隐藏在林间的大房子中,她静静聆听着我的演奏,那是她的钢琴独奏作品。伴着美丽的烛光,她为我细细讲述自己的创作经历、音乐之路。我渐渐发现,这是一位在西方世界用自己特殊魅力传播东方美的音乐使者。
一、向东方?向西方?
“我要写一部什么样的作品”是每一位作曲家在创作之前最先考虑的问题,也是最终作曲家希望和听众产生共鸣的东西。这样的作品体现着作曲家的世界观、审美观。听林品晶的作品,发现它亦东、亦西,在丰富的西方音乐表现形式和严谨的西方创作技法引领下,她的音乐散发着纯净、诗意的东方气质。这样自然而然的“东西方交融”产生的独特美正是深深了解自己的文化,又深谙另一种文化,从而创造了第三种文化
只有完全了解一种文化才能进入另外一种文化,对于一种文化的深度理解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泛泛而观,而是理解它各种各样表现形式下散发的一种本质的东西。这些本质的东西通过文学、绘画、音乐,甚至人们的生活方式体现出来。充分理解了一种文化的本质精髓,并以其为参照进入另外一种文化自然也能心领神会地理解它的本质精髓。林品晶的东方气质是她的根。1954年出生于澳门的她,自幼便对一切美的艺术都充满了好奇,中国的绘画、书法、诗歌、音乐都深深吸引着她。虽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中国音乐训练,但小小的她会弹月琴,也和父母一起去听京剧。从那时起,东方纯净、含蓄、写意的美就在林品晶心里深深扎根,成为她深爱的美学意境,她日后的许多作品都浸润在这种美学意境下。
澳门开放的文化氛围使林品晶在接受中国文化熏陶的同时,也迷上了西方音乐。她7岁起和一位葡萄牙老师Margarida Gomes学习钢琴,15岁登台公演。在当时,Gomes女士对林品晶所有的授课都是英文授课,语言和音乐为她打开了西方艺术的大门。而后在香港、美国的深造更为她的音乐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多年在海外定居的生活又使她对西方文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中,林品晶拥有东方淡雅,诗意的气质境界,同时又拥有西方完整、严谨的音乐知识结构。文化都是相通的,沉淀了精髓,就会发现不同的文化在它的最高层次中是统一的,在一次采访中林品晶曾谈到:“我拥有两种文化的精髓。事实上,我不认为那是两种文化,从世界主义者的宏观角度看,它们是统一在一个世界当中的。”在这种创作观的引导下,东方的纯净写意与西方的创作技法在林品晶的作品中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就像她谈自己的作品《琵琶行》时说:“我试图将我拥有的中国的敏感纤细与西方的作曲技法结合起来,创作一种现代音乐。”①
二、《六象》其义与其意
一部优秀作品的决定因素是多方面的,题材、表现形式、音响效果、创作技法等都是作曲家考虑斟酌的课题。对林品晶来讲,东方的意境与西方的创作技法相结合在她笔下是最自然而然的交融。记得那是2006年我在美国做博士课题的时候,每天要浏览众多的钢琴作品,正当我被许多旅美作曲家优秀的作品弄得眼花缭乱不知该选哪一部时,林品晶的一首悠远、空灵,富有诗意的作品《六象》(Six Phenomena)深深地吸引了我。随着演奏与研究的深入,我发现这首作品无论是从题材与表现形式的结合,还是从美学音效与创作技法的结合方面,都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林品晶“东西方交融”的独特美。
1.东方的题材与西方表现形式的融合
钢琴独奏作品《六象》创作于1998年,采访中林品晶称她并不真正了解佛教,只是读到佛教经典文献《金刚经》结尾的偈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六种现象分为两类:“抽象”与“现实”。代表“抽象”现象的一类包括I“如幻”(Phantasm),II“如梦”(Dream),IV“如影”(Shadow);代表“现实”现象的一类包括III“如泡”(Bubbles),V“如露”(Dew),VI“如电”(Lightning)。依佛教观点,“抽象”与“现实”是宇宙中的两种基本存在,两者统一在一个宇宙整体中。无论是抽象的“现象”还是现实的“现象”,最终都要在宇宙间消失。人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为世间琐事所困扰。
这个偈句中传达的哲理性思维和具有丰富想象空间的意境同林品晶深深产生了共鸣。她从小从东方文化意境美中受益,很熟悉这种气息。一个好的题材,需要一个合适的表现形式来体现。林品晶同时作为钢琴家、指挥家和作曲家,对西方的各种乐器都非常熟悉,在众多表现力丰富的乐器中,钢琴纯净的音质,亦浓亦淡的音色正好来承载这空灵、写意的东方题材。她还采用了西方组曲的形式,用六个乐章来体现六个现象。
2.东方的美学音效与西方创作技法的融合
在大的结构框架下,整部作品充满着东方的写意、悠远、空灵与纯净,而表现这些意境的创作技法散发着强烈的“西方现代感”气息,其中乐句、和声、节奏运用、复调写作最能体现林品晶“东西方交融”的创造力。
(1)不平衡的乐句组合
乐句是结构的主要元素之一,《六象》中最典型的乐句组合特点是:一个乐句构成一个段落,如“如幻”、“如梦”、“如泡”和“如影”四个乐章的最后段落都是如此,篇幅分别为16小节、19小节、14小节和11小节。最后乐章“如电”则是整个乐章为一个乐句,篇幅为110小节。此外,“不平衡乐句”(Asymmetrical phrasing)的结构布局是《六象》处理乐句的又一个特点。其中,大多数乐句都是由奇数小节数构成,如“如幻”乐章中的9+11小节乐句、“如梦”乐章中的11+5小节乐句等。此外,乐句的长短安排有时悬殊较大,有些乐句超过15小节,有些乐句则还不到3小节。再者,除乐句组合的长短不平衡外,段落之间的不平衡性也非常突出,如“如幻”乐章中的B段由4个乐句构成,而再现时的B1段则只有一个乐句。
这些打破“平衡”的大胆运用带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因为“不平衡”,在听者的想象空间里才要寻找“平衡”。除了最后一个乐章,其他乐章都是以渐弱结束,使人恍惚感到音乐不知何时已结束,更是传达了东方佛教“一切最终都要在宇宙间消失”的美学意境。
(2)无调性的和声
最能代表现代作曲技法特点的元素之一就是和声运用的无调性化。《六象》没有调中心,全部六个乐章只统一在两个音程中:减五度和大二度(见谱例1)。
谱例1:“如幻”乐章中的音程动机
此外,半音音阶是《六象》中另一重要的和声元素,其在不同音乐结构部位的显现方式有所不同,如“如幻”、“如梦”、“如泡”乐章中的下行半音阶,“如露”乐章中的上行半音阶,以及“如电”乐章中的上、下行半音阶相结合等。此外在有些乐章中,作曲家还时常以十分隐蔽的方式运用半音阶。如下例在半音旋律的呈现过程中插入新材料的写法(见谱例2)。
谱例2:“如梦”中的半音阶(17—23小节)
在游移梦幻般的不协和半音化音响中,整部作品时而散发出隐约的和协之音,因为虽然半音阶和自然大小调音阶的交叉运用产生了大量的不协和音,但这些音组的起始音却构成了和谐的三和弦,使音乐听起来既新鲜又融合。在“如影”一章中,和弦本身是极不协和的,但每个和弦的最高音却构成了一个和协的小三和弦第一转位(见谱例3)。
谱例3:“如影”的第1—3小节
《六象》中泛音和音级集合的运用是最能书写东方写意气氛的创作技法之一,第四乐章中整个A1段的音乐都被笼罩在钢琴静音踏板的减四度和声音程当中。听众能清晰地听到音乐的展开,同时又若隐若现地感受到减四度和声音程的音响背景,林品晶在直抒胸臆的同时又给听众留有广阔的想象空间(见谱例3,第1小节)。
整部作品游移的和声音程与半音音阶没有归属感,泛音和音级集合的运用又为作品营造了空灵悠远的气氛,大跨度音区的选择几乎覆盖了钢琴键盘的所有音域。相对传统的具体旋律而言,听者更多地感受到的是气氛的迷人与纯净。
(3)“舞蹈性”与“无痕”的节奏
对一部音乐作品来讲,节奏就是它的灵魂,林品晶运用富有独特个性与诗意的节奏创造着独特而诗意的境界。舞蹈性的节奏主要出现在一、二、三乐章的主要段落,“无痕”节奏则多出现在第五、六两个乐章中。在与舞蹈性节奏密切关联的因素中,三连音是全曲出现最多的音型,除第六乐章,这个节奏型贯穿整首作品。在有些乐章中,它还常常以变化的六连音形式出现,此外还有各类不规则的节奏组合被作曲家广泛运用在旋律或和声声部,如变化最多的第三乐章,可以发现14种不同的节奏组合,其中2对3、12对7、4对9的节奏都很普遍。在旋律声部,一个单位拍当中的不规则音组组合极为频繁而多样,如5个音一拍、7个音一拍、9个音一拍、12个音一拍和10个音一拍等。这些不规则的节奏音值组合使作品听起来动感、飘逸而洒脱。
“无痕”节奏是《六象》中最具鲜明特点的节奏型,此处的“无痕”主要指在大段的旋律之间没有明显的强拍和重音。这个节奏最典型的例子在第五乐章的结尾,整个尾声乐段只有一条旋律,悠长的“无痕”节奏出现在高音区部分,开始于弱起结束于弱起,中间没有任何强拍和重音,钢琴玲珑剔透的音质带给人纯净的空间感,好似音乐从时间的尽头来,最终又消失在时间的尽头,空旷、遥远而绵延(见谱例4)。
谱例4:“如露”中的“无痕”节奏(48小节——结束)
(4)自由的复调写作
复调写法的运用在整部作品中所占篇幅不多,但却画龙点睛。自由的模仿和倒影写作手法不同于西方传统音乐中的严格对位,相互交织的几个声部仅仅勾勒了主题的基本节奏和旋律走向。这些复调片段在悠远的音乐中如画卷般慢慢展开,如述如歌,回味无穷。
此外,休止符的运用在《六象》中占有重要的篇幅,在林品晶的创作观中,休止符是同音符一样重要的,休止符融化了音符,音符凝固了休止符,正是东方意境中的“此处无声胜有声”。
三、永恒的探索
音乐在发展,世界在发展,东方和西方越来越了解彼此,在探索东西方交融更广阔空间的道路上,林品晶称自己为“世界公民”,东西方的结合在她的音乐中有了更多的可能性。除了丰富的中国古典文化题材例如歌剧《文姬》、交响乐《琵琶行》、《浪淘沙》、以李清照、苏轼、关汉卿等诗人的经典名篇为歌词的声乐作品外,林品晶更是游刃有余地借助东西方音乐文化中任何可以借鉴的元素来描绘诗意的东方意境。
《Omi Hakkei》就是林品晶作为“世界公民”的最好体现。它的灵感来自德彪西的长笛、中提琴和竖琴三重奏,在作品中,林品晶将这西方的三种乐器和中国的传统民族乐器笛子、中胡、筝结合起来,如诗如画地描绘了东方日本的美。除了《Omi Hakkei》,林品晶还在很多作品中运用了中国民族乐器,如琵琶、笛子、筝、二胡、中胡、笙、埙和古琴,都被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了西方器乐中,它们或独奏、或重奏,或与人声、或与乐队相结合,丰富多彩而耐人寻味。
人的气质决定作品的气质,特殊教育背景赋予林品晶两种文化的财富越来越在她的作品中沉淀且升华。从题材的东方化到意境的东方化,从西方音乐的表现形式到中西乐器的交融,林品晶自由自在地驰骋在东西文化交融的广袤天地里,她作曲、弹琴、指挥,传播着自己东西方交融的音乐理念和音响世界,纽约时报盛赞她的音乐为“诱人妩媚的异国风情”,她本人谦和清新的气质更使她宛如一朵东方的玫瑰,自然而又灿烂地绽放在世界音乐的星空。
写完这段话时,我打开音响,听着林品晶演奏的自己的钢琴作品《春去》(After Spring),看着CD封面上她自己题写的书法“山清水远”,而思绪却随着音乐清新悠远的气质渐行渐远……
①http://www.bunchinglam.com/interviews.htm原文英文,笔者译。
孙晓雪 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钢琴演奏博士、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