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

2012-04-29 00:44王秀梅
西部 2012年9期
关键词:小米粥油条家伙

王秀梅,生于197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首届签约作家,现任烟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其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出版有小说集《春天到了,赵小光!》及长篇小说《大雪》、《幸福秀》等七部。小说曾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入选各种年度小说选本,并被翻译成希腊文等。作品曾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等奖。

在这个清晨我感到幸福,没有什么阻止我醒来。

——沈娟蕾《幸福》

1

真是糟糕的一天。虽然今天尚未开始,但已显现出糟糕的端倪——一股油条、咸菜和小米粥的味道,穿过门上的布纹玻璃,鬼鬼祟祟地把我包围了。我看了看闹钟,离我打算起床的时间还差五分钟。就是说,这早餐的气味代替闹铃,通过鼻子而不是耳朵,把我从还差五分钟的睡眠里强行叫醒了。

五分钟对于某些时间段来说,像五秒钟一样转瞬即逝且堪可忽略,对于另外某些时间段来说,则如五十分钟一样漫长宝贵,足够完成很多事情。比方说,我可以躺在这五分钟里,把半睡半醒的头脑厘清,并让我的晨勃消失;儿子钢■可以趁此时间解完大手,否则他就得去幼儿园使用蹲式便坑;我妻子完全可以利用这五分钟时间,到楼下买回油条、咸菜和小米粥,还能顺带把碗筷一起在餐桌上摆好……

这味道含混的早餐!我想,含混这个词,其实还不足以说明那把油条炸了个透的劣质油的味道、小米粥里食用碱的味道、咸菜条上劣质酱油的味道。诚然,我们早上的时间相对来讲过于紧张,但这并不是我们无法好好吃上一顿早饭的理由,可我妻子偏偏只花五分钟时间,到楼下买那胖女人的油条和小米粥,还不忘索要一点作为赠品的咸菜。

又能怎么样。我妻子跟我一样,要在早餐过后带着牙缝里的食物残渣,心急火燎地去上班。我们没有时间抱怨,甚至连骂孩子的时间都没有。我们的儿子钢■从坐在餐桌旁就开始不高兴,后来,居然提了个荒唐无比的要求:想吃饺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毫不脸红地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妻子开始呵斥他了。我大口地咀嚼油条,大口地喝着小米粥,很到位地给他做着示范,企图让他明白应该立即调整好立场。但这小子无视我的良苦用心,我只好干自己的事了。

在早餐桌旁还能干什么事,无非就是保持咀嚼和吞咽的动作,顶多用脑子想想事情——比方想想昨夜的梦。该死的,我马上发现昨夜我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梦,说真的,我可能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如此恐怖的怪梦:我被人肢解了。我们都知道,梦可以没有前因后果,所以我不知道我被肢解的前因,只知道起初我走在一条阳光明媚的马路上——在梦里能看到阳光明媚的景象并非易事,我们都知道,梦的颜色通常都是灰暗的。当我走在马路上的时候,没有一丝不祥的预兆出现。你可以给我安排所有光辉明媚的去向,比如赴宴、幽会、领奖什么的。或许这些都是让我得意洋洋的原因,总之我走着走着,就觉得应该高兴一下,这时候我发现街上很多人都在玩一个很好玩的双人游戏:后面的人把一条腿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走路,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玩过的绑腿跳游戏。我本来就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一下,因此马上加入游戏,把腿搭在前面一个人的肩膀上。我只能看到此人的后背,虽然羸弱了些,但我们步调一致,配合得还算不错,把旁边那些人纷纷甩到了后面。就在我们即将成为冠军的时候——实际上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场游戏还是一场赛事——我的鞋子忽然掉了。

嘿!我朝前面那人叫了一声,希望他能停一下,让我穿上我的鞋子。街上虽然很干净,光着脚(我不知道为什么没穿袜子)终究有损体面。可他非但没停,反而加快了速度,风呼呼掠过我们身边,致使我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鞋子也被吹掉了,并且忽一下飞进旁边一辆卡车的后斗里。我大声叫道:嘿,我的鞋!这时候他转过脸来,脸上居然戴着一只宽大的口罩。我无暇猜测他的样子,把腿从他肩上取下来就去追赶卡车。

后来我成功追上卡车,并翻进后斗里。假如不是在梦里,我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身手。戴口罩的人被迅速甩到后面去了,我却被卡车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是这样,梦像一个一个断章,你根本不清楚前一分钟你还在阳光明媚的街上,后一分钟为何却置身于一间阴森恐怖的房子里,这两个情景之间没有什么过渡。然后我就被肢解了,有人把我训练有素地捆绑在手术床上,依次锯掉我的左右手,然后是左脚、右脚。正在锯右脚的时候,一个身穿白衣的护士忽然摘掉口罩。那一幕委实恐怖,她竟然是我妻子。她端着一个巨大的盘子,里面有好几把用来替换的钢锯,另外还有好几把卷了刃口的,是被我的骨头磨成那样的。我刚要开口问她干吗这样,她又拿起一把新的钢锯,看起来兢兢业业;拿着一把卷刃钢锯正要跟她交换的大夫,这时候也把口罩摘下来休息,这一幕同样恐怖:她竟然是我的情人。

无论何种境地,我都不希望我妻子和我的情人相遇,更别提照面、甚至公然勾搭在一起,因为我知道,这样身份的两个女人如果好上了,是很麻烦的事。她们不会无私地共同宠爱一个男人,只会携手损害他。梦境证明,我对女人的判断是正确的,她们两人联手在迫害我,过程令人发指。接下来她们各自戴上口罩,锯掉我剩下那只脚。她们把我的四肢扔在一个塑料桶里,两人并排站在桶跟前欣赏了一会儿。整个过程中我没感觉到疼,好像被施了麻醉,但让人不明白的是,我头脑却非常清楚。后来,我妻子和我情人共同给我安上一套假肢,并示意我可以下地走动了。那些假肢使我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机器人,每走一步,关节部位都不是那么灵便,速度缓慢犹如蜗牛,且一个劲吱嘎作响。无疑,这样的假肢将极大限制我的行动,我首先想到的是,做爱将会很不方便,甚至有可能做不了了。事实证明女人很险恶,她们通过这种方式来惩罚她们真正想惩罚的部分。

我走到阳光明媚的街上,重新遇到那个戴口罩的人,现在有另外一人把腿搭在他肩膀上。我觉得他背叛了我,就对他叫道:嘿!他回过头来,我发现他还戴着那只神秘的大口罩,把腿搭在他肩膀上的人也回头好奇地看我——这时,最恐怖的一幕出现了:把腿搭在别人肩膀上的这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然后,这人忽然掉了一只鞋子……又掉了一只鞋子……我忍不住对他大叫道:千万别上卡车!但是我刚说完,他就一跃而起,置身于旁边的一辆卡车车斗里了。

回忆到这里,我真是毛骨悚然。假如不是这顿早餐令人厌倦的味道把我熏醒,我的睡眠还要持续五分钟。五分钟,对于某些时间段来说,像五秒钟一样转瞬即逝且堪可忽略,对于另外某些时间段来说,则如五十分钟一样漫长,足够完成很多事情。比方说,在五分钟里,我完全可以重新置身于那间阴森恐怖的房子里,接受第二次令人发指的肢解……如果有无数个五分钟,那么,最后,街上就会走动着无数个变成机器人的我。

在现实中,我曾无数次梦想自己变成一个超人,我发誓以后尽量不再有这样的妄想。我的妻子还在呵斥我们的儿子,这小子今天早晨格外愚蠢,正在不计后果地考验我妻子的忍耐力,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妈妈,我的妻子,此刻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喂,戴上口罩。

我妻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

说什么,莫名其妙。

我只好说:

我是说,待会上班出门时,别忘了戴口罩,外面刮风。

我妻子的白色口罩挂在门边一个粘钩上。我一边嚼着油条,一边猜想我妻子戴上口罩的样子。说实话,以前我没注意她戴上口罩是什么样子。我妻子觉察出我的异常,一边教训儿子一边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眼神看我。这么些年来,不知不觉我妻子看我的眼神就变成这样了,很生冷,很厌倦。我想,我可能也是这样。

但,无论她用何种眼神看我,我都不会把那个梦讲给她听。其实我倒不是担心梦里出现了我的情人——这很好解决,根本难不住我,我完全可以把我的情人讲成一个陌生大夫。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谈恋爱时,我总有喋喋不休的话跟她说,如果做了梦,那就更要绘声绘色讲一讲了。如今,我很多年不跟她说废话了。

2

我不明白,为什么每天早晨一睁开眼,我们就要盘算早餐吃什么。这个时间,难道不可以用来发发呆,听听音乐,或者干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吗?但我又清楚地知道,那都是过去的日子了。如今的日子,就是让你早晨起床后连回味昨夜做了什么梦的时间都没有。你必须考虑早餐的事情,无从躲避。

因此,我发现我正在慢慢患上厌食症,这症状主要针对早餐。既然这样,你让一个对早餐失去热情的人,一早起床就钻进厨房里去,显然不那么合适。这都是我的自我宽慰——这些年我发现一个痛心疾首的道理,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学会自我宽慰,尤其是女人,千万不要指望自己的丈夫。我丈夫当然也不例外,他早就不喜欢吃油条了,这我知道。我还知道,他宁愿闭上嘴巴吃这样的早餐,也不会提前起床十分钟,去厨房好好做上一顿他喜欢吃的;我还知道,即便我一早就钻进厨房,他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爱我了。当然,我们互相都不爱了。

那么,我们就只好吃油条,只好就着咸菜喝小米粥。楼下的胖女人显然不会用纯正的压榨花生油来炸油条,那样她就要赔死了。她用的是什么油,我还不具备这鉴别的本事。地沟油倒不至于,但肯定不是什么好油;她还要把小米粥熬得很稀很稀,加上过多的食用碱,那样节省燃料;至于咸菜,那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咸菜,我敢说,她用的是在小市场买到的那种小石子一样的粗盐,否则,谁也没本事把菜腌得那么咸。当然我理解,如果不这样,她就要赔死了,因为咸菜是免费赠送品。

我丈夫是个很明智的人,假如他敢抱怨这样的早餐多么让他不舒服,那我就要问问他,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过上不吃这种早餐的日子。我们的早餐,难道还会有出其不意的花样吗?假如不吃油条,无非也就是面条、馒头、包子、鸡蛋、稀饭。翻来覆去,周而复始,其实都跟吃油条是一样的下场。

啊,跟所有三十五岁的女人一样,我厌倦了这种生活。我少女时代的梦想可不是这样的,它们都跟现在大相径庭。我记得,我曾经梦见自己被一名剑客爱上,情愿跟着他浪迹天涯;我还梦见我在一个皇宫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消说,我少女时代的梦根本就没有实现。岂止没有实现,我如今的生活简直可以说糟糕透了,无论精神还是物质,都贫乏得可怜。要说还有什么可以令这乏味的生活愉悦一点,那也只能是跟男人有点外遇了,可这世界上的男人都是那么令人失望。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不缺少接触男人的机会,可这恰恰让我逐渐变得麻木。当你失望的次数多了,就难免麻木,这是规律。

比方说昨天夜里的梦。我前段时间邂逅了高中时期暗恋我的一个男生,因此这个梦就跟他有关。暗恋我的人当初是个不怎么样的男生,现在是个开奥迪的家伙。我不知道他现在对我,到底是真的如他所说的“爱”,还是猎奇,这都不重要。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会当真。这并不是说我对男人有偏见,这跟偏见无关。

我们的儿子钢■今天早晨真是没有眼力劲儿,面对我从楼下辛辛苦苦买上来的早餐,他偏偏提出吃饺子的要求。不过也难怪,他又不能钻到我梦里,因此就不知道我那被梦影响了的坏心情——曾经暗恋过我的男生,那个开奥迪的家伙,在梦里邀请我到一家环境幽雅的度假村。他邀请我到度假村过周末,意图显而易见。说真的,当年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但他说,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我,又不好意思表白,只好让它发展成暗恋。还是陈述梦境吧……

我带了一个女孩去度假村(这个女孩是谁,干吗的,我为什么要带她去幽会,我也不太清楚)。开奥迪的家伙让我介绍女孩是谁,我也不知道怎么介绍,就只好说,是我的朋友。开奥迪的家伙请我们两人吃饭,他说:

你朋友跟你长得很像啊!

我扭头看看那女孩,的确跟我长得挺像,只是比我年轻多了。我想不起来这女孩跟我什么关系(你总不能指望一个短短的梦会像现实那样,把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很乖巧,整个晚餐过程中一句话都没说,而且时时刻刻注意看我的脸色行事。我吃什么菜,她就吃什么菜;我喝酒,她才喝,甚至每口喝多少,她都严格参照我的标准。饭后我们在度假村里的一家歌厅唱歌,女孩也很安静地跟着我,简直可以说亦步亦趋,我觉得她比开奥迪的家伙可爱多了。开奥迪的家伙显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腼腆男生了,他之所以这么卖力要把我攻克掉,只不过是要补偿自己被亏欠的年少时光(在梦里我居然还如此条分缕析)。我们唱完歌以后回到住处,开奥迪的家伙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一直跟着我的女孩忽然提议玩个游戏,她神秘地从身后拿出两个面具,递给我一个。这真是令人诧异——我觉得她洞悉到了我隐秘的恶作剧念头,甚至可以说,她完全知道我的情绪。

然后我们就开始玩游戏——征得了开奥迪的家伙同意。也许他巴不得呢。我这才发现,女孩居然穿着跟我一模一样的衣服,甚至发型也跟我如出一辙,但是这个细节,都不在我们之前的关注范围里(这就是梦的古怪,在梦里,你会发现不合逻辑之处随时可能出现)。我们的游戏很简单,只要开奥迪的家伙猜出哪个是我,哪个是女孩,我们就满足他的愿望。开奥迪的家伙踌躇满志,他有整整一夜的时间,总不会运气差到一次都猜不准。他已经对女孩感兴趣了,这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无论他猜对了我,还是猜对了女孩,都是让他乐不可支的事。

我的梦就围绕着这个游戏进行,这个游戏进行了一整夜。这说明,开奥迪的家伙一整夜都没有猜对一次。每当他猜面具后的人是我,就肯定是女孩;每当他猜面具后的人是女孩,那就肯定是我。这真是很好玩的游戏,我和女孩仿佛心有灵犀,而且仿佛有特异功能。假如不是因为我和女孩年龄相差悬殊(她大概十七八岁,正是我读高中时的年龄),我们还真不容易辨认谁是谁。恰恰因为我们之间存在这点显著的不同,开奥迪的家伙每次猜错了,才会那么心服口服——否则他就会认为我们张冠李戴,耍他玩呢。

天快亮的时候,开奥迪的家伙有些累了。他用无力的手徒劳地在我的面具上摸索一阵,丝毫不抱希望地说:你是年轻女孩?

我觉得要结束这个游戏了,就说:

你终于猜对了。

他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然后飞快地四下看了看。女孩此时已经不见了,我觉得她真是洞悉我的所有情绪。然后,开奥迪的家伙就把我带到一间卧室里。他要摘下我的面具,被我拒绝了。

事情结束之后,开奥迪的家伙大概有些担忧——他自始至终认为我是那个年轻女孩——不知道见了我以后如何再有脸提暗恋和爱我的事,就谎称有单大买卖必须去谈一谈,然后开着奥迪车离开了度假村。

我和女孩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一男殴打一女,女人披头散发,被男人踢得像皮球一样满地乱滚,围观者众,却一动不动。我走上前去,发现那些围观者原来都是些蜡人。既然这样,我责无旁贷地冲进现场。场面很混乱,后来那男的居然从裤腰里摸出一把刀。危急时刻,女孩冲上来替我挡了一刀。

女孩往地上倒的时候,现场忽然干干净净了,那些围观的蜡人,还有打人的男人、被打的女人,全都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那么一个现场。我无暇继续惊诧,觉得还是抓紧看看女孩伤势如何了。这一看,把我大大地吓住了:女孩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暗,最后贴在地上,变成了我的影子。

其实,从我早晨睁开眼那一刻起,整个情绪就一直没从梦里走出来。这种情况下,谁也别指望我能去厨房好好做一顿早饭。去楼下买油条的时候,我还在琢磨那个梦,我承认我在梦里做爱了,高潮甚至体现在现实中;进而我想到,我在梦里戴着面具,并且是以女孩的身份跟开奥迪的家伙做的爱——其实是利用了一个替身,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我没有背叛我的丈夫。一直到吃早餐的时候,我还在分析这个梦的寓意,尤其是最后的那些蜡人、女孩变成我的影子……或者说,我原来是带着我的影子,去跟开奥迪的家伙周旋了一番?

我意识到,生活中无法实现的事情、幻想,都可能会在梦里实现。我有时会想,假如有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能替我干一些事,该有多好。如此说来,梦真是最能宽慰人的事物。

当然,这样的梦我是决计不会讲给我丈夫听的。他也不会把他的梦讲给我听——这不能说明他不做梦,人怎么能不做梦呢——就是说,我们同床异梦多年了。我根本不知道他都会做些什么样的梦。

我们的儿子钢■真是没有眼力劲儿,丝毫不知道我正在思考多么深奥的事情。我一边呵斥他,一边想了如上这些片段——只能说是一些片段了——这真是让我忍无可忍,后来我不得不把他拽起来,狠狠揍了一顿。同时,我在考虑今晚到底去不去度假村。开奥迪的家伙昨天约我去度假村过周末。正因为这个约定,我才做了这么一个荒诞至极的梦。

3

她果真揍了我一顿,就像梦里那样。这我早就猜到了。

我为什么会猜到她要揍我,因为我的确是看起来莫名其妙。大早上的,我偏要吃饺子,这不是莫名其妙又是什么?我们家还从没发生过早餐吃饺子的事情呢。一般说来,如果她心情好,会去厨房煮点挂面,或者煎几个鸡蛋,热点牛奶,有时候还做点豆浆——这就需要提前一天心情好了,因为她得在头天晚上把黄豆泡上。如果她无精打采的,那八成我们就得吃油条小米粥了,这是最简便的早餐,只要到楼下买回来就行了。我猜再过两年,她若是连去买油条的心情都没有的话,会把这个活交给我来干。

我现在还有点小,在上幼儿园。不过我已是幼儿园里的大哥哥(我是混龄班里的大班生),很快就要上小学了。正因为我在上幼儿园,她才可以在早餐的问题上肆无忌惮地这么敷衍我,因为幼儿园里也有早餐,一般是在八点半的时候开始。肯定地说,幼儿园想得非常周到,他们猜到很多家长早上不喜欢或者没时间做饭,会让小孩子饿着肚子去幼儿园,所以就在八点半的时候,给我们吃一顿早餐。虽然很简单,无外乎就是几块饼干或者蛋糕、一杯牛奶或者豆浆,但对于那些饿着肚子的小朋友来说,还是很给力的。

郭老师是我们的生活老师,她经常教育我们不要吃垃圾食品。什么是垃圾食品呢,膨化食品啦,油炸食品啦,都在这个范围里。“尤其是不明来处的油炸出来的食品,坚决不能吃!”我们的郭老师反复强调这个问题。我想,这个道理,妈妈不是不懂。胖阿姨每天早上都在楼下的冬青丛旁边炸油条,我总觉得那油来历可疑。物价上涨得这么厉害,特别是花生油,我妈妈每次去超市买花生油回来都要抱怨它又涨价了,真是吃不起了。胖阿姨用那么一口大锅炸油条,得多少桶油才能把那口锅填满啊!所以我觉得那口大锅里的油来历不明。妈妈经常自我宽慰说:都在一个小区里住着,她总不好意思用地沟油吧!可我觉得倒不见得。现在坏人真是越来越多了,不是有人专门到幼儿园门口杀小孩吗?老师们为此胆战心惊,不许家长进大门,还要家长必须每天在规定时间来接自己的孩子。妈妈经常唠唠叨叨,说幼儿园这项规定真是麻烦。瞧,所有的坏事都是大人们干的,所以我真不想长大。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吃饺子,谁都知道,早晨吃饺子的确有点难为人的意思。可是,谁让我夜里偏偏做了一个那样的梦呢!

——唉,我做了一个吃饺子的梦。但那饺子可不是一般的饺子,虽然它看起来跟一般的饺子没什么两样。我当时觉得特别纳闷,为什么早餐桌上出现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而且妈妈不承认是她做的——非但不承认,她还不承认桌上有饺子。

哪有饺子?真是莫名其妙,明明是油条!

妈妈皱着眉头,打着呵欠,还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怀疑我是不是在说梦话。

是的,尽管当时我是在梦里,可是我在梦里时,分明看到桌子上有饺子,我不承认自己在说梦话——听起来这逻辑有点混乱了。混乱就混乱吧,我只有六岁,有些逻辑真是搞不清楚。总之我分明在梦里看到桌上摆的是饺子,而不是油条。妈妈摸摸我的额头,确定我没发烧,就不跟我争辩了。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没必要跟一个孩子争辩什么事情。她总叨叨生活太疲惫太乏味,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趣来。她恹恹地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开始吃早餐。其实她和爸爸都不喜欢吃油条,但是没办法,我们早上的时间那么紧张,每天他们俩都像要上战场一样。要是碰上我磨磨蹭蹭,就会把我呼来喝去,无非是拿我撒气而已。

妈妈用筷子夹起一根油条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在我看来是一只饺子),大概是觉得有点硬,又把它吐出来——真是让人倒胃口——插到小米粥里,用筷子使劲往里按一按,像要把一个人按到水里溺死一样。我实在不喜欢看她这副样子,我也不喜欢看爸爸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夹起一只饺子(在他们看来是一根油条)咬了一口,这时候奇迹突然出现,我听到我的骨头发出响声,还有点疼,转眼之间,我竟然长高了!本来我坐在椅子上时,腿是悬在半空的,现在我的脚像爸爸那样踩在地板上。我试着站了起来,发现本来在我胸部的桌子,现在抵着我的大腿。这真是神奇啊!我又咬了一口饺子,快速嚼碎了咽下去,我立刻又长高了几分,我确定现在我比爸爸要高了(他身高一米七五)。我有点害怕,不敢吃下去了。妈妈不高兴了,她戳着小米粥,说:快点吃!是不是不喜欢吃啊?不喜欢吃就赶紧长大,自己挣钱,吃山珍海味去!

我觉得她真是不懂得审时度势,我已经长成一个小伙子了,她还对我那么呼来喝去。我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希望她能认清这一点。谁知她头也不抬地说:快坐下,吃饭!吃完去幼儿园!要是迟到了,大门可就关了!

真是笑话,一个比一米七五还要高的小伙子,居然要上什么幼儿园。我实在忍无可忍,就向爸爸妈妈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妈妈再次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没发烧啊,怎么了?我指了指桌上的饺子,说,我吃了饺子,一下子就长大啦!以前我不喜欢长大,现在觉得挺好的,我要出去找工作了……

后来妈妈觉得我是在胡搅蛮缠,她本来就手忙脚乱的,要知道,她迟到了可是要挨领导批评甚至扣工资的。这种情况下,你想让一个家庭主妇温文尔雅,是绝对不现实的。于是她就揍了我。她边揍我边说:连幼儿园都没毕业呢,就想出去工作,你知道工作有多累?想象力倒是丰富得很,能把油条想成饺子,想成饺子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把它想成金子!觉得长大挺好的,你知道大人有多累?

其实今天早晨,我是从梦里哭醒的。在梦里她气急败坏地把我摁在地板上,拽下我的裤子,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几巴掌。我当时羞愧得简直想自杀,要知道,我已经是一个比一米七五还要高的小伙子了……

我从梦里哭醒以后,就做了一个决定,一旦我有机会长成小伙子,妈妈要是还敢揍我,我一定会奋起反抗。我蠢蠢欲动地坐在餐桌旁边,多希望看到的不是油条,而是一盘让我吃下去立即长大的饺子啊。可是现实总是那么让人失望,我们的早餐,还是油条咸菜小米粥!我是多么不愿意看到妈妈把油条戳进小米粥里,狠狠地按来按去;我是多么不愿意我的两条腿总是悬在半空里;我是多么不愿意……唉,我有那么多的不愿意。

我知道梦里的事情不可能实现,因此越想越委屈,就真的胡搅蛮缠起来,非要吃上饺子不可。爸爸是个比我识相的人,其实我知道他也不见得怕妈妈,更不见得爱妈妈,他只是不愿意招惹妈妈而已。每当妈妈唠唠叨叨,爸爸就充耳不闻。他大口大口地吃油条,喝小米粥,边吃边向我眨眼睛。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告诉我,小子,识相点,别惹她,那是找不自在。

可我偏不。我跟自己打赌,妈妈一定会揍我。果然她就揍我了。她把我从椅子上拽下来,摁到地板上,伸手就把我的裤子扯了下来。

等待伊尔莎·艾兴格(创作谈)

“如果有人把你的灵床从停尸房推出来,如果你看见天空变成绿色,如果你还想免掉牧师的葬礼词,那么此时你就赶快轻轻地起身,像孩子们在晨光透过百叶窗时起床那样,偷偷地溜走,别让护士看见——而且要快!”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出世了,睁开了眼睛,由于光线强烈,你又闭上了眼睛。光线温暖了你的四肢,在阳光里你动着身子,你出生了,你活着。你的父亲俯身看着你。”

……

这样的开头和结尾,究竟让我们对讲述更有期待,还是更加绝望?这种复杂难言和忧心忡忡,倘若你读过此篇,多多少少都应该产生一些。对一批应该有中译本的外国作家,曾有人列过一份书单,拉什迪和伊尔莎都被囊括其中。在我看来,这是个事实:很多外国作家没有中译本是令人心寒之事,其作品的品质一定要让我们感到阅读经验的浅薄,无论你是不是西方小说的资深读者。比如这篇被誉为“逆叙”小说扛鼎之作的《镜子的故事》。

如何概述这篇小说?比如——伊尔莎·艾兴格从一个少女死后躺在停尸房里写起,一步步倒退,写到她忘记说话、荒疏走路,直至写到她被裹进襁褓、刚刚出生——这当然好笑,哪怕作上非模式化的注解;甚至,这个妖魅的女作家“利用逆叙,破坏了自然、思想与道德的因果关系”——此类解读都未免浮掠。或者只能说,如此不可复制的作品,一切解读都嫌肤浅,我们在它面前唯有感到深深的羞耻。

伊尔莎·艾兴格在西方文坛颇为有名,她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可能要被划入有点“格格不入”的序列,这当然体现在她作品中那种极强的、不易被模仿的实验性。由此,在我看来,所谓她“兼具卡夫卡的荒诞”的说法,这种归类也有些差强人意。但,我们总喜欢归类,就好比我在读过韩东的《呦呦鹿鸣》之后,猛然间就想到了伊尔莎·艾兴格。若论到“逆叙”,《呦呦鹿鸣》颇有那么点意思,只是它有着更多的汉语小说气味。但对国内作家来说,具有这种“妖魅”气质的也真乏善可陈,韩东已属稀缺品了。当然,我无意将谁与谁做简单比较或分类,针对文学之事来说,那是百分之百的愚蠢举动。

《被拆开的军令》又是另外一种气味,对它,你仍然无法用反讽、冷酷之类简单的说辞。在读过这两篇小说之后,我除了开始等待伊尔莎·艾兴格的中译本,另外,由衷感到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在挑战我对叙述所持有的必要的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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