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的笔记簿

庞余亮

1、他在黄昏时分走上街头，觉得很恐慌——这恐慌来自这个黄昏前所未有的空旷。他抬起头来，发现那些冬青树今天被修了树枝。怎么可以在这么冷的天里给它们理发？！他刚想激愤地谴责那些由郊区拆迁农民转行而来的绿化工，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下意识地缩着脖子，他现在已经是刚刚新理了头发的小丑。

2、上午突然想到一句话，只有平民的痛苦是真实的，名人以及有身份的痛苦无论多么痛苦，都有做作的嫌疑。那么，他的痛苦呢？

3、上世纪八十年代黄金一样闪烁的人啊，他们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在电影《亲密敌人》中，他突然就看到了苏小明。海军之魂苏小明转身就做了徐静蕾的妈妈。从《军港之夜》到风投行业的竞争，一个深入到小丑内心的暗喻。

4、世界上那么多平庸的书……但他感谢它们，陪伴他度过了那么多平庸的日子。不去浪费时光，又能干什么呢？所以，他需要小丑的角色，不管人间这个剧场有多冷清，或者有多嘈杂，他就赖在平庸之书的封面上。

5、在尘世的一个角落，他像一粒旧砂沉默——小丑不知道自己的悲伤是真正的悲伤还是虚假的悲伤？谁能告诉他？

6、我习于冷，志成于冰。——这句话每天都要念三遍，这是我的强迫症，估计无济于事，但我还是要这样做，就像做一个时好时坏的洒水车，不制造清洁，就给自己制造泥泞。

7、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伪饰。也许是身份证上的名字，也许是装出来的笑容。散场之后，小丑踩着自己凄惶的影子，有一种被放逐的愉悦。

8、晚上小丑总是不肯睡。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害怕睡眠……后来……就错过了日出，刚才他揉着眼睛看着窗外游移的太阳，心想，这是谁家的孩子？都散场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回家？

9、小丑面前有块炒米糖，日子的嘴中有一颗蛀牙。怎么吃？他在担忧之中渐渐放松下来，新的一年，肯定有花生糖过来打败这块骄傲的炒米糖的。

10、阳光照在一盘瘦小的文竹上面，它执著地绿——小丑有点感动它的赏赐，赶紧进贡了一杯清水……疏忽从去年开始，到今年的第二天，不知道文竹会不会原谅？

11、小丑在被窝里，他不想起床——那是没有观众的时刻，他终于找到自己了，天寒地冻，继续在被窝里呆想，不表演，请被窝给他一个暖和吧。

12、今天的阳光差点把他晒化了……也许在 这样的晴天，小丑就不再是小丑，而成为一枚纽扣了，一枚童年时最渴望得到的有五星和“八一”字样的铜纽扣。

13、晴朗与严冬在一起，是一种难得的美德。今天真好，在晴朗的田野里，听到了零星的鞭炮声，岁月更替的喜悦终于战胜了小丑心中的伤感。

14、在四季中，小丑最喜欢冬天。它有一副卸了妆后的表情，小丑欣赏着冬天的萧索。是幸灾乐祸，还是同病相怜？也许都没有，只是小丑年轻时多读了几句诗。

15、他最想数清那些枝头上的小留鸟，但是……枉然，这些小同学并不理会小丑的关注，跳过来，走过去——它们是麻雀，还是灰椋鸟？它们的父亲去了哪里？

16、没有多少音乐细胞的他也曾被选秀歌手的歌曲击中过，都是在决赛中。当时陈楚生的《爸爸的草鞋》，还有尚雯婕的《火柴天堂》……在忧伤的海底，小丑迟钝的触角被他们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心音搞得摇曳不已。

17、他觉得自己的话语里有阵阵酸楚气——小丑想，什么时候把它们变成老坛泡菜呢？

18、刚刚起床的小丑站在窗前，看到的是停车场那些车顶，都是一样的蒙尘——相同的遭遇，疲惫，怠倦，这是生活的恩赐吗？

19、和名人同一生日，这是小丑的一个秘密。迷信说，小丑和名人是乘同一条船来投胎的。小丑相信这个说法，可他翻遍了口袋，不见船票，只有一张薄薄的公共汽车票——难道……？

20、《华严经》上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他把这句话用圆珠笔抄在手心，手心被书写时，有小小的刺激，在这微妙的感受中，小丑似乎想起了自己是有“初心”的——是什么呢？丢在什么地方了呢？

21、天阴下来了，那个无法明确身份的匪徒此时也在看天吧——用多少看过的电影场面都无法想象他现在的情景。小丑很想对他的观众说，这就是文艺与现实的距离，但他不能说，因为他还是想逃离现实。

22、刚刚走在微雨的路上，潮湿的街面上可以看到零碎的身影，小丑几乎看到了真正的自己……雨为什么不来得更大一些？

23、他用300CC小丑的血掺进了某个人的血管中，唯一的祝愿是那个人要爱上小丑的节日。

24、寂寞的老家，走了一圈，仅看到一对姐弟在桥边玩残缺的扑克牌。听不到鸡鸣，也听不到狗吠，静，空，像是被收割了很久。突然就想到了海子的诗。他是天才。

25、上午十点钟，在一家寂寞的小书店，所有的书几乎都在打呼噜——有轻有重。它的隔壁是城中菜场，从凌晨开始的喧闹过去了，它们在补觉呢。

26、一个人该怎样浪费自己的时光？这个命题一直像如何化妆出一副最滑稽的表情来讨好观众一样困扰着小丑。必须好好研究，也必须好好实践，尤其在这时间像废纸团乱掷的腊月底。

27、高速路上，众多的汽车拥堵在一起，目的地暧昧不清。出行的痛快串了味，串成了一个不得不吃的过期糖葫芦。

28、年庚越近，竟然感不到时光的迫近——小丑在岁月的更替中，努力使自己成为埋在土中的一颗洋葱，他的卷曲，他的包裹，并不是自我保护，而是想练成一颗具有自嘲精神的辛辣之心。

29、一只海豚不小心吞下了一只排球，那排球似乎也卡在他的心情中……终于，被取出了，它长舒了一口气。那一团变得漆黑的橡胶团，多像是它讨厌的人的面孔。不要记起了，就这么忘记吧。

30、早晨的雪花，像个吝啬财主的施舍。好在有鞭炮声，越来越慷慨的鞭炮声……在岁月的另一册页上，小丑耐心地倾听内心的回声。

31、那些干涸的蟹塘如此平静，似乎很无辜，那些张牙舞爪的螃蟹哪里去了？冬天正深，他就像小海龟一样还在人海里洄游，他想做那最执著的思乡者。

32、他在曙光中离乡，路边的小麦都在霜被下，呈现出另一种颜色……那永不被击溃的，一定会坚持到春天的颜色。

33、结冰的小河，掩盖了许多垃圾……他想到小时候溜冰的情景，那些在河面上放肆的小伙伴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那么清澈的河水又被谁偷走了呢？

34、前几天因为霜冻而耷拉的油菜们和他一样，都在正午的阳光下变了样。忘掉城市里的灰尘和羞辱吧，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抖擞得就像等待相亲的小伙子。

35、他总是梦见那个叫“大个子”的黄姓演员，他永远是这个帐篷马戏团的主力。在寒冷的冬夜卖力地表演着，只有一米二的他，脸上永远保持着笑——在这个寂静的小镇上，老虎，狮子，狗熊，蟒蛇，还有那些沉睡的人啊……

36、那盆君子兰枯萎了……美好的东西如此容易被时光攻陷，还有他的当初阅读韩寒的惊喜。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和他过不去？小丑想责问一个人，可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37、看到那些在寒风中挺着骨架的落叶乔木，他总是摸摸自己的骨头，心中充满了敬意。

38、很多时候，天空中没有鸟，也没有云，只有那单调的灰色，像小丑的色调——他的忧郁会成为别人的笑料吗？

39、最寒冷的风中，小丑的悲哀是没有词语，这个绝望的冬天里，他是一个满嘴是盐的哑巴。

40、薄冰，薄冰，依旧是薄冰……坚持到上午十点钟，薄冰的矜持变成了潋滟的微波，在阳光下，某一种卑微在悄悄融化。

41、站在高楼上，他看到远处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蠕动，不知道是不是视觉的误读，总是想起童年时候长长玉米叶上的那只被掐起了翅膀而在努力逃跑的甲虫。

42、立春，凛冽，料峭，但春天的气息已在被冻伤的麦田中了——就像鲁迅先生对两个兄弟的感情，先生为他们的牺牲，以及先生后来的沉默，都像是供给麦根的地热。那热量，依旧藏在他的忧虑和冷酷中。

43、一棵结满了果实的香橼树……没有人采摘，经常听到它们落在地上的声音。它们如同大了许多的苦楝果实，它们不是橘子，所以自由，寂寞，也纯净。多好啊，不被牙齿和舌头们咀嚼，而作为大地上一个恰到好处的标点符号。

44、地球为什么又变冷了？这只巨大的汤圆，就这么，被呼啸而来的极寒吹着。极寒就是它的热情，其实，它的性情和他一样乖戾，只是想用积雪让地球变得更像一只糯米汤圆而已。

45、阳光下的人工湖，平静，看上去很深邃。所以，他还是得平静下来，这样就有了人工湖的深沉感。

46、有什么比得了时间？衰老了的人，长大的树，还有矮下去的山——在山上，你看不见那个小丑，他总是保持着一种逃跑的姿势。

47、从拥挤的地铁里来到更拥挤的火车站，心情很是压抑……只好疾行，只好仰望灰色的天空。然而，下雪了……一朵朵雪花像是这个下午的奖励。

48、昨天晚上那些雪，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在小丑的质疑前，世界一脸无辜，如同一个刚破产的小贩。每个人都是小本经营，都在亏蚀，都在故意忘记昨天晚上的一场雪。

49、在火车站附近住宿，总是担心蜿蜒而来的火车会基因突变，成为他所梦见过的巨大的昆虫，然后爬出铁轨，爬过他的梦，去寻找它所梦见过的爱人。

50、那么大的风啊，和生起气来的他一样。都是无名火，说不出口，但种子已经种下，他想撤销都不行，所以，风依旧在吹，他只好继续做一名小丑，表演：风中的小丑。

51、一场雨之后，银杏的枝头似乎加粗了的线条。最值得怜爱的，是枯草丛中的红叶小萼，去岁留下的灰尘已洗去了，每一个叶片都像少年运动后的红唇。小丑想，它们要是一起吹起口哨怎么办？

52、早上的雾很是可疑，七点钟的时候只是薄雾，到了八点就慢慢浓了，现在几乎看不清楚，连雾中的旗帜都耷拉下来，像一只羽毛被打湿的鸟……这个比喻好吗？他拿不定，但他的才华实在太有限了，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比喻了。

53、看到对面蓝色屋顶上的薄雪，精神顿时一振——凛冽比温暖更能刺激他。到了楼下，什么雪也没有，只有泥泞，只有轰鸣的尾气，还有那副最讨厌的面孔……为什么要想到这个人？小丑很是懊恼，怎么也阻挡不了，刚刚收藏的薄雪就这么在心中融化了。

54、笼子里的那只孤独的鸟总是呆在那个角落。它在想什么？他为它表演，它有点不好意思，或者就是不屑于他的表演——奇怪的是，小丑对自己今天小小的失败竟然很高兴。

55、从草丛里出来的太阳有婴儿之美，清洁，无邪。从水泥森林后面探出头的太阳则是一副中年的脸，布满了灰尘和沧桑，令人同情，又不能同情——你们都来到这个世界上干什么呢？

56、阳光很好，他的影子也跟着激动，那些潦倒了一个冬天的麻雀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57、这几天，总是想起那只被虐待的大象。它的沉默，它的无言，它的忍耐，还有它全身类似白癜风似的伤痕——这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版图，就是它的祖国，也是小丑念念不忘的故乡。

58、正月如同去外婆家不得不回的少年。明天就是农历二月了，小丑在清点口袋里的“压岁钱”——马上就是春天了，再下来是夏天、秋天，可他还适合在外婆的院子里放鞭炮吗？

59、很多人的记忆总是停在冬天。唯有他的记忆总是停在散场之后……满地的垃圾，还有满场的寂寞。每个人都会走到这一天，是的，每个人，只不过，有人不去这么想，或者，有人有意不去想，偏偏，他是小丑，几乎每天都有这样成为哲学家的机会。

60、中国人的脸，多数像坍塌了还照常营业的店面。——这是刚去世的木心说的，读了再看街头，看镜中的他，坍塌，亏欠，被现实敲诈，还不得不照常营业……

61、黑暗中穿过玻璃——这个题目在他的头脑中挥之不去，他很想创作一个节目，一个小丑在黑暗中穿过玻璃。可是，在黑暗中，谁知道他是小丑？也许玻璃允许。那么，那些碎玻璃呢？

62、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诗：比冰冷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有多久体验不到单纯的欢乐了？小丑反复问自己。如果早春的凛冽算作是冰冷，那么，和铁相比，不锈钢的舞蹈更令他惶恐不安。

63、昂山素季说，所谓圣人，不过是不断去尝试的罪人。他记下了这句话，但他会做圣人，也不会做罪人。他只是呆在别人的大鞋子里，说着别人喜欢听的话，连脸上的表情也是别人熟悉的，小丑的样子……

64、厌倦……这个词，早就长驻在他的心中，不是种子，也不是疼痛，它是缓慢，庸常，重复，还有无聊的私生子。厌倦使他迫不及待，总是急匆匆地，把自己珍惜过的时间，毫不留情地抛弃——这种抛弃甚至超过了抛妻别子的恶劣。何时才能痛下决心，改变这一切？

65、有时候，家乡并不是你生活的那个地方，而是一个人们可以了解你的地方——这是一位德国作家说的。他想，以此标准，小丑是一个失去家乡的人，或者说，他还没有寻找到他曾经梦见过的家乡。

66、童年的星星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不是在他的肩头一颗颗滑落了？……总是怀旧的人容易衰老啊，他看着镜子里的小丑，小丑变成了老丑，仿佛是岁月的嘲笑，也可能是命运推销给他的面具。而已。而已。

67、星星原来很孤单，有了友情，连起来就成了星座——这是谁说的？小丑把它抄在了自己的手心，每天都张开来给这个世界看。另一个小丑在哪里？也许他们都是近视眼，也许他们还没有醒来，小丑星座——只能是他画在十根手指头上的小丑。

68、燕子们蚂蚁们七星瓢虫们现在什么地方——这段时间，他总是无端想起童年的许多标点。有了那些标点，他说话的腔调就会圆润很多，不再为普通话不标准而自卑——小丑的话等于多余。

69、拥有土星气质的人总是在人间沉默——不像他，总是在嘈杂中，表现滑稽、可笑，或者荒唐。这不是他所渴望的，人生的荒谬使得他总是仰望天空中的，土星，土星，你决定在什么方向引导这个不快乐的人间？

70、那些树还在雨水中坚守，连绵的，用昔日的掌声浇灌自已。他久久地凝视着它们，打开窗户，伸出手去，在坚持了十分钟后，他收获到了一滴雨水，或者是小丑之泪。

71、生活如此无聊与琐碎……他就这么衰老下去。如何活成一只枯叶蝶，成为他作为小丑的理由？可，他该安栖在什么样的枝头？

72、他依旧凝视着那片人工湖，湖面上飞着的一个小影子似乎是鸟，又似乎是只塑料袋。他有点确定是塑料袋——这感觉反而让他踏实。它忽上忽下，忽疾忽缓，几乎是在他面前做表演了——凝视使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忧伤，也无比迷茫，带着那些忧伤和迷茫，行走在人群中，他感到自己就是那只不安或者不屑的塑料袋。

73、在那些光线渐渐明亮的时辰里，他总是睁大眼睛缩在被窝里等待心中的野心慢慢黯淡……这是一只等待出门觅食的老畜。他早就知道路上不会有多少食物，也不会有多少危险。那斑驳的被子和平庸的白天一样，腻味，甚至有些难看，但是，它的温暖能让小丑敢用手摸到自己的心跳。

74、一年又一年，除了那盆花蕾凋零的蟹爪兰，除了那接触不良的麦克风时不时发出的激烈的刺耳声，除了自我抄袭了昨天的那副面具，除了他的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废话综合症……他独自站在电梯里，不知道是上升还是下降，他只是在看不锈钢里的他，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副唯我论者的嘴脸？

75、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寻找那些青春痘的痕迹，却是徒劳的。除了皱纹之外，还有莫名其妙，无可奈何，或者不知所以然的表演过的痕迹。也许，他的脸就叫作岁月的遗址公园。在这个公园里，由于忘记了青春的密码，他只能在日子的栅栏外徘徊，或者流放。

76、夏目漱石说：艺术始于自我表现，也终于自我表现。——在废墟上读完这句话，他感到自己掉下了词语的悬崖。这么多年，他用小丑这个角色，在人间穿越，最后，他最想得到的是由掌声震塌的剧院废墟。事实上，他现在就在废墟上，不过不是他所需要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