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思

泉子

700

诗人有性别之分，但诗歌不应有男女之别，或者说，性别恰恰是诗歌需要超越的部分，就像地域与时代。就像佛陀，以一个男儿之身，他完成的一定不是仅仅在这一侧的，而是一种向所有人敞开的启示。

701

诗关乎情怀，关乎担当，但情怀与担当又都必须通过细节才得以抵达每一个人的心灵。

或者说，细节不再是细节，它同样是一种与我们心灵质地相应的圆满。

702

年龄同样是一个伪问题。或许，年轻者更强于感受，而年长者更深于洞察。但对于一个诗人的真正考验，正是在于他（她）随着年龄增长获得一种更为深入的洞察的同时，如何保持甚至是恢复最初的感受力。

703

诗是一种仪式。

或者说，诗首先是一种仪式，然后才是文字。

704

诗必然是一种无用之用。

如果诗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一种合作的话，那么，诗人完成的是对事物无用部分的阐发，而有效的阅读将实现诗歌之用，即无用之用。

705

“诗如其人”道出的，是诗人的语言与因他的洞察而抵达的人性之间的和谐与一致。

而这里的“人”道出的是人性，人品是人性的一个侧面。

706

诗人用一草一木书写与描摹的是自己的面容。他通过一片绿叶、一朵鲜花、一棵树、一块岩石、一片白云在说话。他说出，并成功留下的，同样是草、木、花、云、岩石，是万物那共同的面容。

707

技术是一道门槛。在越过这个门槛之前，技术是第一位的，当越过门槛之后，技术又是不重要的。

诗人，你需要甄别的是，那些缺乏基本法度的粗糙与铅华洗尽后的质朴之间相似中的天壤之别。

708

“宁丑毋媚”说出的并非美不重要，而是我们对自身的不完善与不圆满的一次真实的呈现将远胜过一种对美的拙劣的模仿。

709

任何本来的声音都是值得尊重与珍惜的，无论雄壮与婉约，无论高亢与低沉。我们需要警惕的，是那些虚假的声音，那些装腔作势者与矫揉造作的人。

710

我们同样需要警醒与自省的是，我们是否依然保全了一颗本来之心，并从这本来中生长出的对事物与声音的感知与辨别力，而不致于把佛陀洪钟般的无言当做正在我们头顶炸开、而让自己瑟瑟发抖的炮仗。

711

对一种事物真正的质疑与反对，一定是建立在深入的了解与尊重之上的，就像我对形式主义潮流与弄潮儿们那坚定的质疑与反对，恰恰是为了去完成他们未竞的事业，并作为对我们生命深处那共同的局限性的克服的一次努力与尝试。

712

诗人必须成为一个天与地的联接者，他必须用尽所有的力量，将天空的无言化为野草的枯荣、花的开败、一只鸟雀的行与止，一个人的生与死，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种族的兴与败标识出的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之间的那些坚固的联接。

713

诗歌在根本上作为一种认识，是悟道求真的一个通道。或许，这是现代汉诗为我们揭示的最为广阔的启示，并将我们从古典诗歌那些密闭而自足的空间中解救出来。这同样作为一种语言对一个时代做出的有力的回应，当我们渐渐理解，一个被命名为“地球”的村庄，是无数辽阔而无尽的国家之和。

而这样的启示还意味着，最高的智慧是诗，或者万物那共同的边界。而美与善将不再单独得以存在，它们作为智慧的伴随之物，或者是，那更高的智慧之后美的显现与更大的慈悲的袒露。

714

从2005年开始，我从一种清唱中练习与体悟声音的和鸣，直到那由无数的声音合成的寂静从语言与身体那双重的深处显现，并与我相见。

715

或许，我的一生意义与使命都在于用一种众生更可感的语言，完成对《金刚经》、《圣经》、《古兰经》的转译。而这同样作为佛陀、耶稣与穆罕默德们那共同努力的组成与延续。

716

这并非一次发明，而是发现，再一次的。

《金刚经》完成的正是佛陀对幽暗与寂静之地的所见所闻所感的转述。

717

当你因此而悲伤，当你因此而喜悦，当你终于理解你的悲伤与喜悦都不仅仅是你个人的情感，而是一种普遍的经验在这一刻向你敞开，那么，你将不再因你一个人的悲伤而悲，你将不再因你一个人的喜悦而喜，你将因寂静深处的轰鸣而如一根电线在电流持续穿越中颤抖，而你终于在一只翠鸟的舌尖发明出，那为无数清晨的露珠所濡湿的清脆的啼鸣。

718

诗是我们对自由的渴望，是我们的心灵从形形色色的、甚至伪装成我们的渴求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朴素的愿望。

719

艺术必须是一种从心的产物。如果艺术家为迎合大众的趣味，甚至是一个权威的声音，而放弃对心灵深处最微小的自我的追随与坚持，那么，无论他曾经取得过怎样辉煌的成绩，在这一刻，他就是一个艺术的背叛者。

720

我们还需要警惕与辨认的是，我们的心灵在这一刻多大程度背叛与偏离了一颗本来之心。诗与艺术还意味着我们从我们的内心出发，一次次向本来之处如此艰难地开掘，并在这样的开掘中，得以一次次卸下时代、地域、血缘与种族给予我们的束缚。

721

传统作为一个民族或种族对自由的总结与综合的同时，它还意味着一种古老而常新且如此普遍的束缚。

而这里有一代代的艺术家共同的命运：那共同的幸与不幸。

722

诗人一定是一个极度自我的一个人，而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必须积攒出足够的力量以放下强大的自我。

723

从一种深刻的、高浓度而厚重的思之中，终将分泌出诗的芳香。

724

向那个冰冷而坚硬的世界注入这尘世的温暖，或是用一种被所有人弃绝的洁净完成对这污浊的尘世的救赎，将构成我所有劳作的意义。

725

如果我们没有一颗向短暂事物致敬的心，那么，我们将永远无法理解永恒。

726

才气是一个人的福分与优长，它同时又意味着一个人的瓶颈之所在。更多的人，被限定在他的才气里，只有少数的人能最终突破与穿越这种与生俱来的限定，并重获一种真正的完整。

727

传统不仅仅发生在过去，它同样发生在当下与未来。或者说，传统并非作为一种早先的事物而存在。就像在绘画中，我们向传统的回归与致敬，并非是要回到用石头在石头上的刻画，而是在石头与石头的触碰中，我们得以与事物本质相遇的一个瞬间。而这样的瞬间同样发生在笔尖与宣纸的相触中，也发生在一些依然不为今天的我们所熟悉的新的材质中。如果这种材质证实自身是一条通衢，一个通往事物本质的捷径。

或者，传统恰恰是我们在不断地对形式与材质的更新中，成功保全的、那千古不易的部分。

728

当我们认识到我们的肉身是一个他者，我们才有足够的力量企及我们的灵魂。但灵魂依然作为一个他者，是我们抵达万物之本质的有效的通道，那有与无之间坚固的联接。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理解一草一木，一颗露珠的滑落，一只飞鸟的啼鸣，与我们本质的相同。

729

精神并非作为一种思想而存在。精神往往是在对一种固有思想的反对中显现。相对于思想，精神是一种行动，是灵魂的一种持久的警醒，是我们对尘世的局限性的体认，以及对空无那持续的激情。

730

以否定切近与见证本质，可能是现代性的一种标志性特征。

但现代性又注定是一种暂时或阶段性现象，一个过渡与破碎时代的景观。

信仰与完整不仅仅发生在昨天，同样是我们在今天与明天的一种真实体验，即使明天可能比千年更遥远，即使今天深埋于那比岩石更为坚固的幻象之中。

731

有人从这破碎与纷繁的幻象中读出了惩罚。但，终将有一个人代替所有人，用一种凝视最终穿透那凝固的熔浆，并认领下那全部的考验与祝福。

732

以否定来切近与见证真理，是波德莱尔以来的这个时代的一条人所共知的捷径。

但它一定不是唯一的道路。

任何道路的呈现，都将意味着一条反向道路的存在，这同样是我们尘世最根本的秘密之一。而我愿意从这条相反的道路去接近与抵达。

这无疑是一条险途。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在于我深信，这里有着更为广阔的祝福，这是一条时间深处的“捷径”。

733

诗人从来就是一个预言家。或者说，每一首诗歌都是一次预言，都是诗人通过他对时代、生命个体的感知，并为我们敞开一种洞见的努力。

而我们的预言将因我们对真理，对事物本质的偏离而消散，或因对本质的切近而得以挽留。

734

你要不断地去剔除这尘世的局限性，或者，你要不断地去获取澄清的契机，直到那只属于你一个人的、致命的局限性得以显现，并成为你，成为这尘世如此坚固的标识。

这“标识”说出了李白的放浪不羁、杜甫的沉郁顿挫。

735

这致命的局限性，作为人与神、尘世与真理、有与无之间那坚固的联接，就像《金刚经》，这被后人虚构到尘世的文字，这些注定了的一次新的误读，它们最终成就了语言在尘世的圆满。

736

知行合一的艰难，从根本上是知的艰难，是从大约之知通向一种深切的知，是从小知通往大智的接近九十度的悬崖。

737

一种对佛陀真正意义上的致敬，就是从《金刚经》对我们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就是永远不要成为一个任何意义上的佛教徒。

738

或许，你必须更无知，才能得以切近那真实的自己。

739

最近的诗歌中，我获得一个重要的词语——“绝望”。

绝望并非常人以为的接近崩溃的情感体验，而是一种需要更深的沉静与更深的孤独才能抵达的巨大的喜悦。

740

相对于人，植物更完整地保全了生命本真的一面。或者说，相对于人，植物与山水更完整地保全了事物至真、至善与至美的一面，它们因此分别成为了一种相对与绝对表达的更为可信赖的载体，它们也分别成为了东西方艺术表达的两条更加显然的路径。

741

佛陀不会为孤独而成为这孤独之极者，而是因成为佛陀而不得不如此地孤独，并独自从这孤独中发明出无边无尽的喜悦。

742

诗是一种语言、一种技艺、一种方法，更是语言、技艺与方法之上的远方，是那无穷无尽的远方必须被发明出的空无，以及只有在这空无之中才得以孕育与漫溢而出的沁人心脾。

743

只有从冰冷的骨灰中发明出生命的温暖，我们才能真正有力量说出对尘世的热爱。

744

你必须更为广阔，以便与你感受的孤独相称。

745

不要被任何的事与物所羁绊，即使以爱的名义。

不要被一种所谓的民族或种族的激情所蛊惑，即使以善，以真理或道的名义。

746

只有那无知的人才会成为一个目空一切者。

而你必须穿越，你必须透过万物，以抵达与感受那无处不在又无所不在的空无。

747

我羡慕这位用手中的相机对一棵雨中的花椰菜不断地多角度拍摄的人，

如果他真的从这寻常之物中发现了那不为我们所见的美或真实。

748

我们记住了恨，而不再记得我们曾为何而恨。

我们一次次寻找着爱的理由，却忘记了爱从来不需要理由。

我们为我们是树叶中的“这一片”如此揪心，而不知道我们每一个人，每一片“树叶”，都曾经并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宇宙。

749

如果说人类所有的生存行为都可以归为善的模型，那么，我们就不能将蚊子对我们的侵扰，并从我们的身体中打捞出甘甜的蜜视为一种恶意的行为。或者说，我们就没有理由讥讽一群苍蝇对一堆潮湿而新鲜的粪便的趋附与热爱。

750

对一个从来不曾思考过死亡的人，我不知道我能跟他说些什么。

一个从来不曾获得过一双临终的眼睛的人，一个从来不曾发现隐藏在每一个瞬间之中的悬崖的人，他永远不能在晨光里的一棵小树、一茎衰草、一颗晶莹的露珠中见证那生命的壮美与奇迹

751

你必须理解我们对一个同时代的人发出毫无保留的赞美时那全部的艰难。你知道，任何尘世的圆满都是以一种致命的局限性为标识的。而你对自己越来越深切的怜悯与同情不再是又一次自私的出发，而是在对一种普遍而比我们自身更为久远的局限性的体认中，发现了那将自己从比岩崖更为厚密的黑暗中解救出来的，从来不曾存在过的裂缝，或是那永远不会抵达的一瞬。

752

《辞海》解释：“知白守黑意谓心里虽然是非分明，但要貌似蒙昧，以沉默韬晦自处。”

如果老子得以阅读这些经过两千多年的集体解读而在这一刻凝固的文字，那么，一种淡淡的微笑或许是值得期待的。从一种对事物真谛的极致表达，到一种骑墙生活哲学的阐释之间，并非两千年的悬崖。这多数人的暴政发生在每一天、每一个时代，同样发生在老子道出“知其白，守其黑”的一瞬。是的，两千多年过去后，他甚至成为了一个种族的符号，一个民族血脉深处的密码，但他依然是孤独的。而这孤独将不会因时间更为漫长的堆积而得以弥合。因为他说出的是时间之外的一种真实，所以，他将注定不会在时间中获得救赎。这甚至无所谓幸与不幸，当老子成为了老子，而我们依然是我们之时。

那么，当老子从那最幽暗最寂静的居所显现他自身，并来到我们中间，他又会、又能发明出怎样的语言，以向我们解释黑不是一种晦暗的色彩或暧昧的态度，甚至成为一种邪恶的指称，而是黑洞之黑，是布罗茨基笔下的黑马之黑，是万物无法言说的本源，是我们必须为这尘世发明出的空无？

一个属于老子的瞬间是他必须重新获得的。那同样作为佛陀的瞬间，耶稣的瞬间，穆罕默德的瞬间，或者是莎士比亚的瞬间，并得以以浓雾来比拟白，比拟这以幻相堆砌出的尘世，这注定的不圆满的世界之致命的局限性。

这同样是无穷无尽的偶然与无边无际而又无始无终的幻象中，唯一而必然的一个瞬间得以显现的一刻。或者说，你必须辨认出那个必然的老子，当知不仅仅是知悉，更是在对空无那持久的激情中，对不圆满的事物，对尘世致命的局限性的体认。是的，这样的体认，或者说，这样的同情与悲悯的意义是如此重大，它是神，是真理，是道，从那空无中，从至高处来到了尘世，来到我们中间的一个契机，一个必然的栈道，并构筑出了尘世如此坚实而确凿的圆满。

你愿意再一次置身于那比牛奶更为浓密的雾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中吗？就像老子当年曾经经历的那样，并说出的是那相同的存在。当你为一个时代作证，并以星光遗留在夜空中的疤痕为花蕊，并用一个时代的寂寞与孤独装点出一朵盛开的鲜花，当一朵鲜花成功度过了一个时代深处最为凛冽的严寒，或许，还会是更多的时代，更多的更为凛冽的严寒。

但你愿意说出祝福，并独自承担与认领下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命运与孤独，并因你不再是那个又聋又瞎又哑的人，而重新汇入这消逝者的行列，就像一个古老的寓言所揭示的那样。

栏目责编：舒卫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