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里柯:瞬间产生的谜

2012-04-29 07:51刘恪
西部 2012年9期
关键词:广场

刘恪

一条长长的胡同,向西无限延伸,离我视线不远的地方突兀地立着一幢高楼,楼的边线倾斜,拖出一条长而巨大的阴影,把胡同清晰地切断,可见的门户开着而门洞幽暗,无人进出的门,有古铜色门环,胡同连一辆三轮车或吆喝声都没有,出乎意料的是从我侧翼有一个小孩掠过胡同,仅是个倏忽的影子。

北京今年夏天那种酷热让人绝望,仿佛有一把烈火从内部烤炙着人的心灵。我在一个小阁楼上望着它的黄昏,那些槐树和枣树一动也不动,胡同的墙静得泌出几缕白丝的气体,街区一切物体都凝固了。这些阴影雕刻的几何形体构成绵长的记忆,还有墙根的阴暗慢慢吞噬血脂般的橙黄,物体的压抑,光与影的暧昧,小巷无限把灰墙挤向回忆与联想。对比的物体在我的视线里悄然倾斜、拉长。那些超高建筑的压抑与异常的宁静让我觉出是一种地震爆发的前兆,于是恐惧从内部产生了,渗透我的一切感觉器官,幻觉因而产生了一条神秘的延伸带,忧郁、绝望从胡同的地面流向远方。

这一刻让我体味到吉奥·契里柯的伟大。

十多年来一直沉迷着他的画而四处寻找。从印刷刊物找到的几幅有限的画,彩色变成黑白,在多次搬家中丢失了,或被人拿走。两年前我曾托树才在巴黎购录契里柯画集,没有得到。常见到的画不超过十幅,这也足以引起我对他的研究兴趣,零零星星也阅读了关于他的不少材料。

《街的忧郁和神秘》这幅画十多年前见过,是黑白的印刷品,却让我震动。一条长街透视出一个无限的端点,耸立的高楼挡住一半画面,阴影斜切,靠墙一侧空的老式货车的货厢敞开,这个阴影挡住的是广场,广场上还有一雕塑与旗杆,在拱廊拐角透出尖细的影子与更遥远的地方那根杆呼应,天空阴沉,街上明亮,这边左角闯入一个滚动圆环的女孩儿,影子拖到画外,建筑物的特点是有很多巨大的拱廓与檐柱。据画家说,一个晴朗的秋天,下午,他坐在佛罗伦萨圣克罗切广场中间的一条长凳上。他刚从长期肠病中恢复过来,几乎处于病态的敏感状态。当他第一次注视这个广场时产生出奇怪的印象,这幅画的构图便出现在他的心中,这个时刻对于他是一个谜,它令人费解。他还喜欢把这幅作品叫瞬间出谜的作品(索比引用画家的文章)。我无数次琢磨这幅画,包括进入我的梦境,十年后我看到了这幅彩色油画,依然和最初看到它时的触动一样。说明这幅画是彩色或黑白并不影响它,都是有震撼力的。空旷而神秘的街上突然切入一个滚圆环的女孩儿,是掀动人们内心神秘和忧郁体验的关键。这种构图冥思苦想是没有用的,它只能来自某一时空特别敏感的灵感天才,或者产生于梦中,正如画家说的是瞬间产生的谜。画面极简洁,色彩单纯,远天有点隐约的绿,大街橙黄,建筑物青色,值得注意的是没纯黑色,包括阴影。这样一个画面构成具有极大的偶然性,物体之间的不相关引起的惊讶不安,并非所有不相关的物体搭配能产生效果的,例如把女孩儿可以置换成老者、动物或器具,都不会产生这种特殊效果。我曾在这幅画的边注中写道:画面透视的纵深感与几何形态及配置的空间,人与物,这与视觉艺术的视觉假设有关,那既是一种日常视觉经验的延伸,又是一种神秘的超验冲动,线条、色彩、形体、人物都可以构成主体,但核心的形象是不可置换和替代的,推圆环的女孩儿便是如此,在这幅画中她就是艺术的神灵。更深层分析,这个女孩儿更换为其他道具不成,她站着不动也不行,她必须是倾斜跑动而且又推动圆环,与街景深透的无限相连,与广场看不见的空阔、雕像、阴影有关,她是被一种神秘吸去的,具有梦中游走的特质,没有明确的方向要求。

这幅画的语境,是建筑物占画面的五分之四,天体逼得很小,地面视透空间大于天,另外拐角前有一个未出场的广场空间,把想象拓宽,画面分割完了再出现极小的人影,环境是超常的强大、压抑,事物又是绝对失语,这种空间关系也是矛盾的。空间是画家专注的,设制出无限与永恒的隐喻,纯粹空间里不经意的点缀发散出不可言传的情调,这刚好在接受主体那儿构成神秘、忧郁、恐惧,而人类的压抑也主要源于环境的强大,这种无可奈何与形而上的观念一致都无法用言语说清,这样读者的交流便在画面的感觉中打通,伟大的杰作就是这样诱发人的心理因素和画面的环境语言成为交流关系,这说明不是人看艺术品,是艺术品和它的知音在交流。这幅画最震撼人的便在画面最微小的细节上,深层分析那个滚圆环的女孩儿是一个象征,一个模式的影子,一个画面的精灵。同时女孩的圆环还是一种省略笔法,在大街的一切动态与静态,商店,酒吧,可谓五颜六色一应俱全,在读者那儿街上所有的一切都在脑子里,你摆所有的商品读者都不意外,因为均在他的审美期待之中,长街无语突然跑出一个滚圆环的女孩儿,这正是一种不可能的境况,打破了读者的期待视野,而恰好在这瞬间的破坏中达到了另一层次的审美高度。这个细节必定是无意识的。圆环其实不是象征,它的推动就是循环,女孩儿奔走原本也是常态,置于街景的特殊背景便是一种恍惚的梦游状态。这种确定画面中,一种不可能的配置刚好达到了非确定的幻境特征。

环境与人物在画家那儿是瞬间冲动构成的,他本人没有特别地运用隐喻和象征,但这一切却又构成了某种象征。

吉奥·德·契里柯(Giorgio de chirico)1888年7月10日生于希腊的沃洛斯。这个港口城市距雅典两百公里,是寻找金羊毛的出发点。父母是意大利人,父亲是铁路工程师,弟弟萨维尼奥是诗人、戏剧家。他十二岁时全家迁到雅典跟一位希腊老师学画,进了雅典理工学校。十七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儿子移居慕尼黑,弟弟进音乐学院,他续读美术学院,受尼采和勃克林的影响,喜欢那些死亡情调的作品。1911年7月在巴黎参加画展,受到毕加索、阿波利奈尔的关注,他为阿波利奈尔画了幅子弹穿过头骨的画,阿波利奈尔后来在战场竟头部受伤。1915年夏天重返意大利,和弟弟应征入伍,驻佛罗伦萨东北的斐拉拉部队,母子三人过着军营生活。1917年春与卡洛·卡拉、弟弟一同创立了形而上画派。服役四年后回家在佛罗伦萨研究古典技法。1925年在巴黎被超现实主义推为先驱。1945年定居罗马。五十七岁才有安定居所,九年后搬至罗马中心的西班牙广场寓所,和妻子生活得很幸福。1935年旅居美国一年半。晚期热衷于古典主义绘画和巴罗克方式的学院派油画。1978年11月20日在罗马去世,享年九十岁。

契里柯青年时期的绘画(1910年以前)主要为肖像画和具有巴罗克特点的神话变异题材的绘画,人物是人面马身,峡谷、废墟、画面强烈的动态,充满内在的激情,从这里看出他极爱画马,晚年巴罗克作品也有许多是画马的。他写实作品技法熟练,特别热爱棕黄色,混合黑、灰、黄形成主调,间以黄绿色,偶尔用红色点破局部。

契里柯最辉煌的顶峰是1920年代。他重要的代表作几乎集中在这十年中。《预言者的报酬》、《意大利广场》、《高塔》、《蒙帕纳斯火车站》、《梦的变形》、《红塔》、《国王的邪恶天才》、《诗人的苦恼》、《孩子的头脑》、《爱之歌》、《圣鱼》、《伟大的形而上》、《无限的怀念》、《豪华的形而上画室》,这些杰出的代表作品无一例外地被后来的各种画派及画家从中吸取养分。

《无限的乡愁》这幅画极具代表性。广场与高塔是契里柯绘画中这一时期主要形象,此后许多高塔作品都可以视为它的变体。这两个形象来自实际生活,它甚至直接标明意大利广场,这空旷的广场犹如个人心灵的空地,在广场上最多的是高塔与拱廓,按超现实主义解释分别是男女性的象征。高塔并没夸张,只是透视产生效果,在美术技法上是重力线占绝对优势,使之凝固、浑厚、重压,这种巨大的孤独体强占了广场空地,巨大之下他必置微小的物体与阴影,常出现两个面目全非的小人,好象从地球之外某个不确定的地方聚来的强烈而清晰的光束,光源通常是斜角出来形成阴影,光是冷冰冰的,阴影平涂,色彩也不柔和,为冷色调,深灰、绿、褐色、赭色,色彩界线明确,不综合而且块面分明,色彩不作明暗处理,用线段标明色差。因而在他的画中,无限大与无限小,极明与阴暗,色彩对立,超重力线与极弱的悬浮线,都构成强烈反差。这种对立并置加强了内在冲突,光源阴冷而不同方向都具有神秘的威胁,广场语境是无人(包括无动物植物)无语的无生命状态这也是莫名其妙的威压。个人通常是这样的空间里孤立出来的。契里柯总结了两种孤立方法:造型的孤立和象征的孤立。任何伟大的艺术都应该有孤立的方法。造型孤立是排除绘画的主题因素。象征孤立是拆除心理的逻辑因素,我理解是排除事物之间必然性的联系。这里需要探讨的是艺术中联系与孤立的矛盾关系,契里柯把所有形象设计在广场,我们分析时会发现物体之间没有逻辑联系,比例和光线、色彩都不对,是偏差的,很好理解,这使物体虽并置于同一广场,而个体却是孤立的,即便物体再多互相之间没有勾连,那便可以视为无物,强化物之后挤压下的人群消失了,只有雕塑,我们又可以视为无人。这种孤立使用实际是分割与切断,即使一切关联中断。破碎技巧也是如此,可见他也直接影响后现代主义的艺术主张。

但是契里柯的画整体感很强,甚至你不可以随便搬动他画中的任何物体,包括色彩的调整,既然上面说各物体是孤立的应该可以拿走拆除它,那为什么拿不动呢?这里涉及到艺术辩证,他的画内部有极强的艺术张力,那种紧张矛盾紧紧地抓住你,而这种张力是从各物体之间反射出来的,在物体之外发生联结,高塔是孤立,离开广场没有凭依,人物微小你也丝毫不能搬动它,没有人假设画中的艺术关系消失,例如取消拱廓建筑物便是一堆砖泥没有灵性,可见契里柯物体形象的联系是实体之外。他的呼应只有遇到对应的物体才构成交流关系,否则它只是孤立的存在。另外,画作内部的联系还得力于契里柯特殊的构图天才,和物体之间的神秘配置,这与他的艺术主张有关系,他认为,天生倾向于大量和高度效果,倾向于某建筑上的瓦格纳主义,这是很幼稚的。他们是不懂线条和角度的恐怖。对懂得形而上字母之符号的我们,则知道隐藏在门廓之中,街道或甚至房间之角度,盒子两边之间的桌面中的哀与乐。契里柯是必须得在每一样东西里找出恶魔的人。

《预言者的酬报》是一幅让人着谜的画。阔大的广场上巨大的拱廓,前景置一白衣雕塑:爱瑞爱德尼悲伤她离去的提修斯,火车站大挂钟显示是下午两点,这是一个阔大的古典建筑与挂钟火车新技术的工业产品之间的反差,还用红墙隔着两棵南方的棕榈树,其间有离去的火车与忧思的雕塑,古建筑与新技术,远树与近人,空旷广场与低沉的天,明亮光线与阴影,褐色与明亮的黄构成了复杂的对应关系,色调也是谜一样的。正如画家说的,一个人必须把世界上的一切描绘成一个谜,并居住在这个世界。车站喧闹是缺席者,他常选一种实际缺席而想象中在场的环境,而作用则在另外的意图,宁静而遥远,阔大而空虚,奇怪的隔绝,伤怀的忧郁,孤独由此而产生。这种背景通常设置在广场、火车站、海港码头,奇怪的高塔附近。因系荒诞组合便引起联想,自然逼近人类沉思的观念世界,只不过通常这些观念与情绪是相连的,有其心理因素,例如孤独、忧郁、恐惧等,有如魔幻的梦境把人吸引住,这与契里柯选择事物的天才能力有关,也为他之后的伟大画家所摹仿,布勒东和恩斯特对《圣鱼》着谜,马格利特对模具的运用,德尔沃的室内时装模特,霍克尼的棕榈树,那些几何量具和模型与立体主义关系。达利画中的远透,物的比例,颜色对比,现代画家受惠于契里柯的超过了毕加索甚至包括毕加索本人。

《国王的邪恶天才》这幅画悬于高空建筑物之上的一个倾斜坡面,阴影、计量用具、球体、模型、箭头标志都在一个滑动的斜面定格,这是一种悬空的恐惧。达利画的《晕眩》构思便源于此。一个世界的悬空感,岌岌可危的内心状态,在一幅杰作中启动了。《儿童的脑子》画的是成人的身躯,而头却是儿童时期的,他闭着眼睛,布勒东发表时让他睁开了眼,契里柯的人物一定是闭上眼的,他不能让眼睛泄露画面的秘密。超现实主义从画家和母亲的亲密感情而分析恋母情结,另一幅相应的画是《变形的梦》,石膏像是个智者,香蕉、菠萝为热带水果植物,拱廓建筑的阴影慢慢消失,远景火车响着汽笛,广场空寂,静物与雕像的沉默是闭着眼睛看世界,这个场景是纳入梦的,而局部极为精细清楚,远景和前后反差冲突,变形是在组合关系、空间变化上发生的,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这两幅画是人的在场与缺席的矛盾,形体上有人而实质是非人的,不与你形成交流,只是一个标志性号,成了模型雕塑与闭眼儿童,因此我们便很好地理解画家在《形而上的自画像》中没有人体,只用字母、蛋壳、地图、解剖台、脚的石膏模型来表达抽象意念。《诗人的苦恼》用没有眼睛的盛装模特儿化身为沉默的艺术家闭着眼睛看世界来发现真正的价值。

契里柯认为形而上的艺术品的外表非常祥和,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这种祥和中一定有什么新的东西发生了,而在那些证实的符号以外的符号,必在画布的方块内找到恰当的位置。这是居位深度显示出来的征兆。这是画家极重要的美学观,他的画面始终保持安宁祥和,没有丝毫惊扰,但超稳定的平静是征兆性的,好像随时都有东西爆发出来。某种神秘的东西居位在画中,使画面内部充满了奇异的张力,又包孕一种创伤性情绪,这便是著名的祥和的悲剧性。一种精神冲突的东西在画内各种具象之间交互产生作用,又不直接使用象征语言或观念标志,这就使画面产生许多让人琢磨不透的谜一样的东西,他给出一些奇异的组合,但关键却要你悟,所以读画的人必须是要艺术灵气的人。

契里柯的画看似简单,具象少,色彩不复杂,对比关系也不多,平静冷漠,画中形象从不与读者交流、沟通,它们互相之间也没逻辑关系,容易给人造成这些画没有技巧、简单、谁都能画的印象。实际上他的画是最难的,必须是灵感与天才的际遇,不是技术的结果,很多画家表面的技术、色彩都那么眩目,那是匠人,易制作。而契里柯把绘画提高到一种看不见的难度,也无人能摹仿。

契里柯中后期有两类绘画:精致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绘画和巴罗克传统的艺术创作。他说从来没有人理解这些作品,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怀孕的女人》以精细的笔法和甜美的形象透出女人内心的喜悦,置放在文艺复兴中的圣母画中可以乱真。《卢克丽雅》中美丽的卢克丽雅裸露全身暗示她表示爱情之后的痛苦,手持利刃准备自杀。这些学院式绘画技法熟练,色彩典雅,从画而论只能说他技术纯熟,人物形象却没任何创造,谈不上对传统绘画的超越,更谈不上震动人心。此外大部分画马、画裸女、画水的具有巴罗克风格的画,让人想起鲁本斯,却无鲁本斯笔下的生动流畅,洗练和轻灵,缺少巴罗克以块面运动的力量感,倒是那些以古堡和废墟为背景的有古典神话韵味的作品比较有特点。契里柯的这两类绘画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没引起批评家的关注是有道理的。画家本人应该明白他自己真正的创造所在。

契里柯中后期还有很多坚持前期创作中的形而上绘画,并且留下了不少佳作,甚至有几幅杰出之作。

主要代表性作品有:《赫克托耳和安德洛玛》、《扰乱人心的艺术女神》、《形而上室内消失的太阳》、《逃向大海》、《神秘的水浴》、《画家的家庭》和大量以广场为背景的红塔、拱门、雕塑,晚期作品有《巨大的游戏》、《红手套》等。从早期到1946年画过一系列的《赫克托耳和安德洛玛克》,最杰出的是1924年和1946年的两幅,将它们并置更意味深长。《伊利亚特》中赫克托耳是特洛伊主将,正直高尚,钟爱妻子安德洛玛克,丈夫战死,妻子历经艰辛万苦地寻找,二人爱情忠贞不渝,是以为爱情典范。契里柯不断地画这对神话恋人,据传是对自己妻子的感谢,这是两个舞台人物,类如时装模特儿构架,但全身肢体由一些三角、胶管、尺线、木棍拼接连贯为一个机械装置,像一个木偶形象,这就是他的静物戏剧化的创作。1924年的那幅中安德洛玛克是个丰满羞怯的女人形象,头是木偶,赫克托耳除了手是肉体,其他均为木偶,古典背景,希腊骑士奔马,右侧是城堡,这幅画的情态独绝,甜美眷爱,神话夫妻爱情毕真毕肖,脸部五官全无,可强烈的感染力超过了传统的美女英雄形象。1946年画纯为木偶,浑身都是加固关节的钉孔,那些数学仪器、三角、长方、锥形都井然有序,但形体的情韵不减。一般说在画面画两个英雄美人是容易的,而利用几何形体构成木偶表达一个爱情主题,真是突发奇想,把外部的美艳与庄严剔除而进入内心情调,契里柯善于抓这样的瞬间,又把看不见的东西引入深度居住这也算是绝唱。另有一幅画叫《爱之歌》也是绝构,广场阴影、工厂、拱廓、平面三角都没变,左石膏雕像,右一红羊皮手套,前一绿球,天空蓝绿色,这是单纯的物体拼贴,脸与手并置,构图与梦幻无异。这个画与深度的情爱有什么关系呢?你如果找到画家对马克斯·克林格系列绘画《手套的奇遇》,再注意这幅画,谜也就解开了。契里柯在画中常组织许多食物:饼干、面包、香蕉、菠萝等暗含一种食物恋,与欲望、渴求有关,而红手套、塔、廓、雕塑、制图工具又表示他的纯物恋。契里柯的服装模型已成为二十世纪美术的一个艺术精灵,最成功的是他的《扰乱人心的艺术女神》(1925年重画一次)。画面像一个梦幻工厂,广场是一个中性互不相容的光线清澈的地方,又是一个物质器具舞台,两个女神均为木偶模特,一站一坐,一正一反,站者圆筒古代服饰,坐者假头已在脚旁,中景阴影处一雕像,远景是斐拉的红色工厂,前景有两个魔方盒,一个被女神坐着。该画主题来自画家弟弟的戏剧《垂死的歌者》,该剧发表在《巴黎之夜》(阿波利奈尔主编),在这种奇怪的光与影中物体的互不相关构成一种奇怪的冲突,让人心里产生莫名的混乱。这种无性人是契里柯的贡献,模特儿、雕塑、广场建筑物等构成一种戏剧性冲突。《巨大游戏》中是两个真人,在奇异建构中很渺小,器具及建筑物成为主体。《黑白两个太阳》是同时出现的两个不完全的太阳形成的冲突,景物是奇幻的。

契里柯的画具有巨大的艺术力量。他说,只要画它,他便受一般强大力量驱动着,这股力量甚至比吸引一个饿汉吃他得到的第一片面包的力量还要大。这股力量并不是来自某物某人,而是来自画面各物体之间的关系,来自那静态的凝固,巨大的力量正好从那里渗透出来,这告诉我们事物是平凡的,但我们必须以天才的敏感和巨大的创造能力把日常生活事物的神秘、忧郁、恐惧开掘出来,简单地说把形而上的要素抽象出来,又用特别的手段把它置于画中。

这种形而上到底是什么呢?它可以是理念,哲学的文化的意识的,即永恒、无限、恐惧、孤独、绝望,一种来自纯物的异化及反思后的思索,一种对现实不安的幻想。这些可以是哲学的,也可是本能的、心理的,也可以是一个情调问题。契里柯的来源与德国的尼采有关,他在慕尼黑读美院深受尼采、叔本华影响,他也喜欢德国的表现主义艺术。他特别对瑞士的勃克林情有独钟,他的《死岛》、《奥德修斯与开时普索》,还有克林格的《发现一只手套的解释》、库宾的《意大利的幻景》等作品,都给契里柯以启发,这种怀旧、忧郁、神秘、恐惧他认为是意大利城市特有的情调氛围。当然最重要的是来自契里柯的心理和精神及早期的生活经历。

契里柯的艺术技巧也是大胆独创的,重力线与悬浮线超出绝对常规地大胆处理,期待方向和事物的空缺,反常规的奇异插入,光的特别澄明透澈,影的超长扁平,置于中性空间的幻觉,建筑物突破常规的压迫,人体木偶几何模具的机械处置,反常对立形象的拼贴,纯物真实与人物的冷漠,早期作品倾向冷色调,暗淡而阴冷,有透澈强光的光逼在广场也是冷调的,阴影更是浓得化不开,许多画的色彩本身就是谜,他大量地使用橙黄、褐色、棕色,透亮的光效果是亮黄,主导黑色含有青灰性质,通常压抑的天空便是这种颜色,然而随着透视变得蓝中偏绿色,视平线上便是灰蓝,拱廓内一般是青灰色或者拉长阴影,塔体常置于褐色,他善于黑蓝色三色的组合,强调对比,界限分明,刚好蓝、黑、棕三色都是不好合作的颜色。颜色总是块面组合,总是有线条作为中介的,他深通红色的妙用,只在画中作一种点破,如同他超常使用悬浮线一样,作为撬动千钧的支点,或者在红色中加入黄和少量的黑而近于一种棕红介入画面,或者以棕黄为主画马画水,或让蓝色为主画静物,当然还有许多是形而上的画,但色调改成明朗开阔、柔和恬静,失去了早期作品谜一样的神奇。

契里柯影响过无数画家,吸引过一部分酷爱他的人,他的灿烂光华在十年之内熠熠生辉,后期更多地重复早期作品,只有极少的几幅杰作。这警示任何艺术家都应该把握住自己最好的年华。怀旧忧郁、神秘梦境应该不是什么崭新的东西,而契里柯却让它焕发出巨大魅力,这告诉我们应善于从平庸麻木中找到一种神秘的打动人心的东西,艺术便是这样一种寻找。

栏目责编:舒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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